《师范生》中的“爱欲”“文学”与“成长”

2022-03-14 06:13陈红旗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师范生文学

陈红旗

摘要:黄召晖的长篇小说《师范生》通过讲述20世纪80年代师范生的迷茫与纠葛、挣扎与奋进,呈现特定时代的师范生为了实现自我“生物生存”与“社会生存”的有机统一所做的努力和选择。作者向改革开放及一代师范生的青春景致和文学梦想致敬,构建着情爱纠葛和爱欲挣扎之间的密切关系,构建着世俗性、地方性、文学性以及人性善恶等绞缠互动的“复调”,也构建着“成长”与“反成长”的故事。探究20世纪80年代师范生乃至整个时代的情感结构、生命体验和政治无意识,或许能够为我们打开一个理解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心灵世界的新维度。

关健词:黄召晖;《师范生》;爱欲;文学;成长

新时期以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之外,高校题材小说一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热点话题之一,涌现出了许多佳作,比如张笑天的《公开的“内参”》(1982),喻杉的《女大学生宿舍》(1982),陆星儿的《啊,青鸟》(1982),李洱的《导师死了》(1993),马瑞芳的“新儒林长篇系列”——《蓝眼睛·黑眼睛》(1993),《天眼》(1996)和《感受四季》(1999)等。这些小说,以大学校园生活尤其是高校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为素材,展现了一类高校知识分子或大学生的奋进、求知与创新,也展现了一类高校知识分子或大学生的迷茫、挣扎乃至堕落。它们大多采用西方“成长小说”的模式,通过个体与时代的互动、博弈和契合,表现历史的变迁、社会的进步、人性的复苏和主体意识的建构。以是观之,黄召晖的长篇小说《师范生》虽然迟至2021年才出版,但他早在1985年就已经完成了这部作品,只是出于多种原因没有及时出版,所以《师范生》与上述小说还是保持了风格与功能上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容易给熟悉大学生活的读者带来心理上的亲近感,而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背景又会给读者带来明显的距离感,于是二者之间产生了一定的张力。笔者认为,这种张力正是《师范生》值得细读的意义所在:不仅可以重新读解20世纪80年代师范生“理性”规约与“情爱”诉求相冲突的人性问题,还可以通过不同人的“爱欲”“成长”或“反成长”来洞见改革开放初期国人的情感结构、价值观念乃至政治无意识。

一、情爱纠葛与爱欲挣扎

就题材和主题来看,《师范生》主要讲述的是20世纪80年代江南市江南师范专科学校师范生的校园故事。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发轫期,《师范生》中江南师范专科学校的师生显然感受到了这股改革浪潮的冲击力。须注意的是,小说没有过于强化这种改革浪潮的席卷性,而是将整个故事置于一种情爱叙事模式或曰框架中展开的,李静夫、杨柳、丁一帆、白梅、洪伟等经历的情爱纠葛成为小说叙事的主要推动力。由于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师范生,所以在陶行知“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思想的指导和映照下,作者不自觉地用严格的道德标准在观照着他们的言行。因此,《师范生》具有了两类小说的特点:它试图既是“教育小说”又是“成长小说”。本来,这两类小说有不同的叙事逻辑和文化逻辑,但作者写得并不“混杂”,而是透过“未来”教师“成长记”的理路将这些不同逻辑调和得非常“和谐”。在这种“调和”的过程中,作者既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和美好,也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卑劣;既看到了时代与青春的融合、碰撞,也看到了守成与创新的对抗和缠斗。

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作者不可能把这些细节全部写清楚,他灵魂中的割裂与矛盾,令他在描述人物成长历程和设计情节时,还特意书写了以洪伟等为代表的“反成长”故事。这种略显矛盾和复调式的小说创作情状,却真实地反映了特殊年代里人们的生存状态和人性的复杂,也令《师范生》中情爱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李静夫和杨柳都是苏州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高考后同时考上江南师范专科学校,每年寒暑假往返,二人都是铁定的搭档,在拥挤的车厢里,他们相互照应,经常被挤得紧紧地贴在一起,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他们经历过多次这种既美好又难为情的场面,但双方并未因此成为恋人。李静夫接受了深圳女孩罗素兰的主动追求。杨柳和丁一帆本来深爱对方,但丁一帆有点嫌弃杨柳“失过身”,后来为了留校便放弃了杨柳,并准备与学校党委书记黄冷果的女儿黄晴儿结婚。白梅深爱过富有文学才华的丁一帆,但丁一帆因当时深爱杨柳,所以拒绝了白梅的主动表白。洪伟喜欢白梅,但他人格卑劣,曾先后与蔡厂长的女儿和黄冷果的女儿黄晴儿发生过性关系,他最后溺亡于虎溪中。在这些情爱故事演绎的过程中,丁一帆从一个充满“正义感”的青年,变成一个向俗世屈服的常人。他的挣扎过程像极了《人生》中的高加林,为了改变毕业后回农村教书的命运,他不但抛舍了爱情,还主动去攀附有权势者,只为能够留在城里生活和工作。当然,他比高加林要幸运得多,因为其挣扎过程虽然令读者觉得不堪,但他还是成功得以留校(进城)。丁一帆的选择固然有值得批评的地方,其背后却呈现了个体“生物生存”与“社会生存”的艰难性。

作为一部极为少见的“整部反映师范院校和师范生校园生活的长篇小说”[1],《师范生》通过讲述特定历史时期中一代师范生的迷茫与纠葛、挣扎与奋进,呈现着他们为了实现自我“生物生存”与“社会生存”的有机统一所作的努力、挣扎和选择。弗洛伊德认为,生命本能(爱欲)和死亡本能(毁灭)的融合与分裂构成了生命过程的基本特征,也呈现了人的肉体存在(生物生存)的特性。马克思认为,人之于存在(生物生存)的基础上呈现着自己的社会属性,也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呈现着自己的社会属性,并在政治、经济和思想结构中呈现着社会生存的特征。而马尔库塞力图将人的社会生存与生物生存统一起来,以说明人与人类社会的诸多问题。[2]显然,生物生存与社会生存是可以和谐统一的,但这一过程并非如常人想象得那么容易。李静夫、陈述和丁一帆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李静夫家境一般,父母是普通劳动者,靠卖菜为生,父亲因病去世后,家中只能靠母亲来承担全部经济压力。作为家中长子,李静夫不仅要解决自己的学费问题,还要分担母亲的重担。为了给弟弟和妹妹筹措学费,他在学校勤工俭学,开设了一间维修室,利用自己所学的物理知识和技能为同学们维修损坏的生活用品。他借钱去深圳找在火车上新认识的商人钱有,通过代销磁带的方式赚钱养家糊口和解决毕业前的经济困难问题。李静夫做到了自食其力,但他的行為并不被所有同学理解,甚至还会遭到耻笑。陈述的情况与李静夫类似,家里遭遇泥石流,房屋被冲垮一半,父亲被泥石流掩埋致死,母亲因此精神失常,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弟弟在读高中,妹妹在读初中,他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为此他不得不辞去学生会副主席的职位,跟随李静夫学维修以解决长期的经济困难问题。他曾被丁一帆误解,被认为只会拍马屁、献殷勤和为了赚钱抢李静夫的饭碗。至于丁一帆,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热爱文学,牵头组织成立了江南师范专科学校第一个文学社团——虎溪文学社,并创办了第一份文学刊物——《过河卒》。他曾是一个天真烂漫、疾恶如仇、思想单纯的青年。他来自兴宁的一个小村庄,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儿子,凭着自己的聪慧、天赋和刻苦奋斗,他想毕业后去报社工作,出人头地。他在教育实习时认真备课,在讲解《狂人日记》时主动融入自己的新观点,却在毕业前夕被指导老师黄卫东实名举报,说他实习讲课时违背教学大纲要求,严重背离社会主义教育方针,大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一套,擅自向学生灌输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混淆学生的思想意识和思想观念,使学生学习成绩显著下降。接着,有人举报他违反组织纪律,擅自带领虎溪文学社社员去阴那山登高,还差点闹出人命案。更糟糕的是,有人反映他为了留校,与学校领导对着干,与学校宣传的先进典型唱对台戏。结果,他被视为一个居心不良的人,面临着不能毕业乃至被开除的命运。这些非议和诬告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为了生存和留校,他不得不违心地去向校领导认错,放弃了揭露洪伟“伪英雄、真色狼”面目的做法,转而与学校宣传口径保持一致,甚至通过迁就婚姻的方式来转变自己的衰运。

在现实生活中,与男性相比,女性遭遇的苦难和问题要更多一些,《师范生》证明了这一点。除开为了生存而挣扎之外,美丽、善良、单纯的杨柳和白梅更要面对校内外色狼的叨扰与侵袭。杨柳的英语水平在其所在班级最高,陈明中副教授对她极为偏爱,课余时间经常给她加小灶,令她英语水平迅猛提升,很快就能进行英语交谈和阅读原版英语著作。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陈明中外表气宇轩昂、风度不凡,表面上厌恶尘世、超脱自然,可内心并不超脱,这个老色鬼对如花似玉的杨柳起了淫心,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下药迷晕杨柳,并脱光她的衣服意图不轨,杨柳醒来后误以为自己已经失身。在绝望之下,她本想投河自尽,幸亏被学校防洪护理队员发现后及时制止,她虽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但内心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她。后来,陈明中去英国定居,给她写了一封忏悔信,告诉她因他没有“贼力”,所以并未奸污她,她依然是白璧无瑕的。但那些伤害和痛苦记忆已经在杨柳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這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疗愈的。与杨柳相比,如梅花般美丽、纯洁的白梅,更是遭遇了三次色狼的伤害。第一次是她在乡下实习学校洗澡时,被色狼偷窥。第二次是她特别想去《江南文艺》杂志社工作,却被丁名锋以开商调函为由加以利诱,并被他骗到书房中扑倒意图强奸,好在被其妻子丁阿姨及时制止才令她幸免于难。第三次是她心里感觉苦闷,遂在晚上去虎溪河游泳,却被洪伟以“救人”为借口在水中肆意摸捏、骚扰。这些来自身体和心灵的伤害,令白梅不想留在本地中学任教,终至远走贵阳一所中专司法学校去支边支教。相比男性的生存困境,一个男女平等意识依然淡薄的社会,对女性的恶意显然要更多和更大一些。

二、致敬青春、文学梦与改革开放

《师范生》表现了同时代高校题材小说中并不常见的地方性色彩。但须明确的是,这部小说不适合被归入“地方性文学”范畴,因为它并未“传达出以地域性为中心的文学观念”,也不具备“致力于细致全面地展现地方风习”[3]的创作动机。当然,明眼人透过阴那山、叶帅故居、灵光寺和兴宁等信息,很容易知悉这部小说是作者依托广东梅州嘉应师范专科学校虚构而成的。不过,外地读者未必知道这一点,多半会将其视为一种“南方”故事,从而带来“南方”想象和“意义”预设。这是不是作者希望达成的读者接受效果?我们并不清楚。但作者平铺直叙某地故事的写法,对读者来说是极易接受的,因为这是一种颇为常见的小说写法或曰范式。这并非本文要探究的重点,我们更关心的是,其白描写法留下了很多有意义的空白,它们到底意指着什么?

《师范生》表面上是在讲述一群师范生的交往、生活和毕业前夕的心理波动,内里实则在试图唤醒我们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热、教育改革、政治无意识和经济浪潮的记忆。这一判断可以在《师范生》的“后记”中得到印证。作者说自己之所以要出版这部小说,就是在“怀念”自己和那一代师范生的青葱岁月与“美好记忆”[4],其中的怀旧心理和复杂心情可谓溢于言表,这并非毫无来由。返观《师范生》,无论是青春“在场”的书写,还是校园文艺活动的忆叙,都体现了作者对那个充满“文学”氤氲和“大潮起珠江”时代的致敬。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充满了追求思想解放、精神自由、人权平等、个性主义的人文情怀,他们追逐文学梦想和生活理想,追逐的过程难免有些障碍,作者把这归结为时代或个体的宿命。为此,作者在写出那种难以把握“新时代”和改革浪潮的不甘之感时,使《师范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乃至宿命论的色彩。当然,作者通过小说人物在辨析社会现象时,也表达了明晰的辩证思维。可小说最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忧伤”和“宿命”的感觉。当然,无论是“忧伤”美学旨趣的构建,还是辩证思维的运用,都彰显了《师范生》在新世纪向20世纪80年代的激情岁月、文学梦和改革开放致敬的主旨。显然,作者的怀旧导向、致敬主旨和唤醒方式,使得这部小说表面意旨单纯,内里却意味深长。

关于致敬的内容,作者首先表达了对青春的热爱和钦敬。青葱岁月意味着青春的热血、活力、光彩、奋斗、锋芒和担当,也意味着不成熟和难免犯错的一个年龄段。青春是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黄金时代,但往往也是理想求而不得的一个年龄段。近现代以来,很多名家都歌颂过青春的激情与美好。比如,李大钊慷慨激昂地歌赞青春“无敌”和精神永驻:“青年锐进之子,尘尘刹刹,立于旋转簸扬循环无端之大洪流中,宜有江流不转之精神,屹然独立之气魄,冲荡其潮流,抵拒其势力,以其不变应其变,以其同操其异,以其周执其易,以其无持其有,以其绝对统其相对,以其空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别,故能以宇宙之生涯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为自我之青春。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气魄,即慷慨悲壮、拔山盖世之气魄也。”[5]又如,苏雪林视青年为世界上的“王”,强调青年最可爱的是其身体里的那股“淋漓元气”或曰“青年的液汁”:“所谓‘青年的液汁,这真是个不舍昼夜滚滚其来的源泉,它流转于你的血脉,充盈于你的四肢,泛滥于你的全身,永远要求向上,永远要求向外发展。它可以使你造成博学,习成绝技,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青年是世界上的王,它便是青年王国拥有的一切财富。”[6]而王蒙更是高呼“青春万岁”,并以此来命名自己的小说。同理,美好的青春年华令黄召晖难忘不已,是故在创作小说时,那种青春“在场”的血气方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比如李静夫在火车站智擒小偷,在深圳勇于出头为陌生女孩作证和主持公道,在阴那山游玩时不惧蛇毒为杨柳吸出小腿上的毒液,其举动生动地演绎了青年的特质——果敢有为。又如丁一帆,他不把指导教师的讲义视为“权威”,在讲解《狂人日记》时热情地宣扬自己的观点:“这个世界并不是人生存的世界,而是兽横行的世界,并在黑夜中显现出其本来面目。狂人借意在黑夜里翻看历史描绘的‘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到‘吃人两个字。在狂人的眼中,周围世界的本相,就是一个笼罩着‘吃人欲望的世界,是一个野蛮的世界,是一个动物世界。”[7]这样的见解不但非常精辟,而且富有“狂狷”意味。虽然这股狂劲为实习指导教师黄卫东所不喜,却折射了青年身上最值得肯定的创新动力之源——狂与傲。一个青年过于狂傲固然不对,但如果一个青年连一点狂傲劲都没有,我们又怎能指望他破旧立新、创造未来呢?从这一点来看,作者不仅在为那一代师范生的狂狷精神感动着,也在向他们包括他自己的青春时代致敬,更在向束缚他们那一代师范生的分配体制、社会陋习、固化思维、守旧群体表达质疑和不满。

其次,作者在向一代师范生的文学梦致敬。20世纪80年代,由于还没有手机、微信和网络,所以那时大学生的学校生活非常淳朴、简洁、专致和活泼,虽然物质生活比较拮据,但精神世界因热爱文学而变得特别充实和富有诗意。在《师范生》中,李静夫、杨柳、丁一帆、白梅、洪伟、陈洁雅、黄冷果、黄看石等师生之间,往往因文学而结善缘。比如杨柳本是英语系的学生,因为喜欢文学而被富有才华的中文学子丁一帆深深吸引,所以积极参加虎溪文学社的活动和《过河卒》的组稿会。她的《野花》一诗歌赞了野花以孤独之美留给人们欢悦的奉献精神:“进入美丽的殿堂/用短暂的孤独/留给人们欢快的笑容/留给人们心悦的芬芳。”[8]毕业前夕,她的《校园断想》把初识学校的陌生、惊喜和融入,对学习生活的乐趣,对同学的情谊眷恋和即将离校时的依恋与希望,写得生动活泼、情真意切和富有哲理。又如白梅在《江南文藝》上发表处女诗作后,激动地回家拿给父亲去看,结果她父亲兴奋过度以致心肌梗死,但这反而令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继续写诗乃至出诗集。再如丁一帆,在大学读书期间,在文学的世界里遨游,为了宣泄无法压抑的文学激情,他积极组建文学社和创办文学刊物。按照丁一帆自己的解释,他们自比过河卒,不是要天马行空、横冲直撞,而是要有勇有谋、脚踏实地,振兴他们的文学事业之路,振兴江南师范专科学校教育水平之路,振兴中华之路。可以说,文学使他们激荡人生、激情飞扬,也令他们的大学生活精彩纷呈。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文学活动无意于重复文学为政治从属者的老调,而是更加积极地关注人性的良善和自然的秀美,应该说,作者抓取的这一点非常符合文学之于时人的意义所指,20世纪80年代被誉为文学的“黄金时代”:“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的百家争鸣时代,也是爆发的黄金时代。在文学的编年史里,80年代被人称为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是整个国家和民族反思自我、突破自我的时代。”[9]在某种层面上,20世纪80年代哺育了这些文学青年,而这些文学青年的创作也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神话”的建构。

再次,作者在向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致敬。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当代史上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的里程碑,这次会议确立了把全党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大政方针。自此,改革开放的浪潮逐渐兴起,这是中国经济进入快速发展阶段的前提。在《师范生》中,丁一帆更是把20世纪80年代视为“多层次、多渠道、立体交叉的信息化、系统化、综合放射工程化等瞬息万变的大变革时代”[10]。但在当时,很多人受陈旧的政治思维和传统观念的影响,还对改革开放持怀疑眼光,甚至怀有敌意,但改革开放的趋势已然形成,并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在小说中,作者对此类情形均有所书写和反映。比如,钱有在火车上售卖磁带,当磁带里传出香港歌星轻柔缠绵的歌声时,不但拥挤的车厢没那么令人烦闷了,就连疲惫都舒缓了许多。有旅客购买磁带,可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到钱有身边说:“你这是在搞投机倒把活动。”他还认定钱有是“坏分子”。但钱有坚持认为自己在搞活经济和流通,在自谋职业。旁边的旅客也认为自谋职业无可厚非,并表达了对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影响大家听音乐行为的不满,这才令其尴尬地走开。这一情节折射了时代的变化,人们不再惯性地以阶级斗争的眼光去审视他人,也不再以过分政治化的思维去批判经商行为。又如,李静夫在首次去深圳时触摸到了经济的动脉,深切地感受到发达地区经济增长的迅猛势头,当他半夜零时醒来后发现,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把公路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看不到头尾的“飞腾的火龙”,深夜里如此繁忙的景象令他心潮澎湃、无比震撼乃至感到眩晕,经济快速发展地区特有的壮丽画卷在他面前铺展开来,这促使他毕业时坚决选择去深圳工作。再如,当国家领导层意识到知识不值钱的现象和问题之后,推动了教育、医疗和科学领域的改革。当时,社会上流传着“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等说法,人们羡慕的职业居然是司机、商贩、屠夫,而科学家、医生、教师等成为最不受欢迎的职业。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不利于国家的教育事业发展和“四化”建设。如今看来,正是经济发展领域的严重不平衡,才令国家自上而下大力推动教育、医疗、科学等领域的分配制度改革,才有了后来改革开放四十年经济腾飞的奇迹。

通观整部小说可知,作者非常推崇青年身上那种敢闯敢干的精神,也非常认同那一代师范生对文学梦的追寻:在文学的世界里,他们致力于发现优美的作品和“美”本身,致力于批评假恶丑的社会现象,致力于推动社会改革禁锢人们自由和创造精神的守旧制度。进而言之,作者在《师范生》中有意无意地构建着政治、经济和文学元素之间的复杂关系,构建着世俗性、地方性、文学性以及人性善恶等绞缠互动的“复调”,但其骨子里对文学深深的热爱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情感主线,这令他对一代师范生们践行“文学梦”的言行总是赞誉有加,进而体现了他对文学信仰的充分认同和高度赞扬。

三、“成长”与“反成长”

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师范生》主要书写的是一代师范生的校园故事,指向的是一个“新时期”的缔造,是一曲“青春”和“新时代”的赞歌。不过,在构建“断代史式”的同学情、爱情、师生情、文学情纠葛而成的故事结构之下,作者悄然展开的问题之中有一个是不能回避的,那就是师范生或曰青年该如何面对复杂甚至丑恶的社会?这个社会固然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好人也是占大多数的,可凡事总有例外,那个时代的师范生或曰青年终究要面对困难和挫折。在他们走向社会的过程中,他们难免会遇到“坏人”或者并非故意的“恶意”。这些“坏人”“恶意”和人性的劣根,导向一个不完美的“新时代”的想象,助推着一些人走向“反成长”。须强调的是,我们不应该因此把青年与社会的关系,理解为“成长”与“反成长”的矛盾关系,虽然二者之间的冲突一直都存在,但二者之间也是相互依存乃至互相成就的。换言之,用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去审视作者建构的矛盾冲突,显然简化了《师范生》中故事的历史、时代和人性内涵的丰富性。

在构建“反成长”的故事时,作者是用最常见的对比手法来完成的。这种对比主要包括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在《师范生》中,洪伟的堕落过程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他从堕落走向死亡的过程,也是小说“反成长”叙事的动力所在。作为学生会主席,洪伟是同学们眼中的“百晓哥”,他的知识面比较宽广,他对虎溪河传说的讲述令人惊奇,他对这座城市的历史非常熟络。他紧跟政治,率先知道中央将大力提高教师的政治待遇和工资待遇。他善于虚功实做,经常强调要认真贯彻落实学校党委和团委的指示精神,加强对毕业班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让全体毕业班学生以饱满的政治觉悟和良好的精神状态走进社会。他的工作能力比较强,针对毕业生毕业前思想动荡的情状,他组织学生会做好几项工作:一是召开一次座谈会,让各班派代表谈思想信念、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自觉抵制各种“精神污染”;二是举办一场文艺晚会,活跃大家的文娱生活;三是开展“我为母校做一件实事”活动。但可惜的是,他为自己的性欲所害。他表面上是爱白梅的,但这个道德败坏者内心里交织的都是想占有白梅的欲念。由于为欲念所牵制乃至掌控,他被黄晴儿曼妙的身材和体态所吸引,结果把政治觉悟、爱情和道德都抛到了一边。为了留校,他主动勾引黄晴儿,然后让黄晴儿去做黄冷果的“工作”。在黄冷果看来,洪伟有思想,敢起落,有野心,但是欠谋略和心计,色胆包天,居然敢把生米做成熟饭,将来不是人杰,就是人渣。糟糕的是,洪伟由于与黄晴儿纵欲过度,导致身体虚弱,在“清洁虎溪河道,美化校园环境”的主题活动中,面对傅珍“妩媚地一看”,他居然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吓得傅珍不小心掉入河中,而善于游泳的他在救傅珍时,因体力不支在并不深广的河道中溺亡。按理说,作为一个师范生,应该以修德为先,但洪伟面对女性的做法实在为人所不齿。他对蔡厂长的女儿始乱终弃,对白梅进行性骚扰,对黄晴儿利欲熏心。他的堕落过程生动地呈现了道德有时对生理本能的约束力非常有限的客观事实。

在小说中,作为阻碍师范生“自由”成长的几个人物——黄卫东、黄看石、黄冷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恶人”,他们只是思想比较保守的老一辈教师代表。黄卫东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对实习生的热情是建立在要人以他为权威的一种态势上。丁一帆没有按照黄卫东的教案教学,这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尊重乃至挑衅的行为,所以他上纲上线,居然要撤销给丁一帆实习成绩合格的评语。黄看石校长作为古代汉语教师,希望师范生重视古代汉语学习。但丁一帆认为古代汉语要推陈出新,“应该来一次扫除废字的行动”,学校应该培养翻译古代作品的专门人才,节省学生的学习时间,减轻学生的“学习无用功”。黄看石认为丁一帆的观点很偏激,但也有值得借鉴之处。他并没有过于计较丁一帆的轻狂,反而希望丁一帆能够留校。至于黄冷果,他作为一个“超龄服役”的学校党委书记,思维有些固化,他反感教育改革,他坚持让师范生毕业后去当基层老师,他借助《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议》(1985)的文件精神,要求所有应届师范毕业生都不得转行和外调,这给丁一帆、白梅、李静夫等力图到报社、杂志社和外地工作的学生以沉重打击。但这并不能算“作恶”,也不能算故意压制学生的能力和自由选择,只能说明黄冷果的党政意识很强,缺乏主动求变的意愿和推动改革的动力。高校作为一个教育领域,有着明晰的政治属性。黄冷果的举动折射了高校行政化的客观情状。“我国高校的行政化受制于宏观的深层制度结构,包括计划经济时代的思维惯性等,也与我国封建文化遗留下来的权力崇拜、官本位与臣民意识密切相关,同时具有形式上的合法性。”[11]而行政化的背后其实受制于更深层的党政化驱动,表现在小说中,黄冷果觉得只要自己还是书记,这个学校就得他说了算。就算是黄看石校长开会迟到,他也敢批评黄校长党性不强、组织纪律涣散,还发了一通马克思主义党性原则的教育,一直教育到黄看石当众承认错误、表态坚决改正为止。这是一个典型的“马列主义老书记”的形象,他的僵化思维和保守思想对于学校的发展肯定是不利的,但这并非他一个人的过错,从根本上来看,这是那个时代的缺憾和行政机制不合理带来的问题。

在破坏青年女性健康成长的“坏人”中,丁名锋和陈明中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丁名锋顶着江南市文联副主席和《江南文艺》主编的光环,却干着非常下作的事情。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资源,对多个女作者进行过“潜规则”。他对白梅的做法明显是一种犯罪——强奸未遂,从法律角度来看,他应该被逮捕入狱。白梅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令他逃过一劫。他的可恨和丑恶之处在于,他践踏了文学的浪漫和圣洁,令文学缪斯无辜受难。正是因为他的恶行,白梅一度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令她丧失了从事文学事业的热情和进取心,令她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和终生难忘的可怕记忆。他对她的伤害几乎是无可挽回的。同理,作为一个留过学的英语副教授,陈明中道貌岸然,他以辅导功课的名义亲近杨柳,获得了她的信任,如果不是因为性无能,他必将成功实施他的恶行。小说结尾处,他的忏悔显得苍白无力,杨柳知悉自己没有被他祸害之后的痛哭,既是一种长期压抑之后的心里释然和情感释放,更是她与自己的一次和解,以前她一直纠结于此事,不敢敞开心扉去爱丁一帆,此后她至少不用纠结着去爱别人和被别人所爱。她的解脱恰恰折射了陈明中给她带来的伤害之深,因为如果陈明中真的奸污了她,那么她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可以说,丁名锋之于白梅是文学引路人和楷模一样的角色,陈明中之于杨柳是授业恩师和父亲一样的角色,但他们辜负了她们的信任和尊敬,他们的人面兽心、丑恶行径着实令读者厌恶和恶心。这两个角色的塑造等于在告诉读者,纯洁、善良、美丽的东西,往往最容易被肮脏、邪恶、丑陋的歹人所玷污。成年人的恶毒虽然令人难以接受,却是社会交往中比较常见的一些现象,这体现了一种社会生活中的辩证法。当然,“反成长”因素只能延缓一代师范生或其他青年“成长”的速度,却无法遏制他们的成长,这是历史终将螺旋形上升的原因之一,也体现了社会生存和时代演进的一种辩证法。

透过《师范生》可知,青年的“成长”从来不需要理由,但“如何成长”和“成长如何”一直是人们必须介入的命题。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师范生来说,他们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命题。他们的选择,作为一种历史化的价值信条的呈示,揭显了一代青年的努力、挣扎乃至妥协。解析他们的选择和言行,不仅之于他们有着历史的意义,更对后世者有着重要的参照和启示意义,因为他们的故事几乎是一代青年的故事。对于20世纪80年代师范生乃至整个时代的情感结构、生命体验和政治无意识的探究,或许能够为我们打开理解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心灵世界的一个新维度。作为大学生,师范生虽然还不能被称为知识分子,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将成为担负起时代、历史、社会以及文化传承与发展等责任的知识分子。他们对青春、梦想和爱情的把握,对爱欲、改革或政治的认识,不仅体现在比小说文本更为宽广的文学活动中,更体现在他们在巨大的转折时代的独特生命体验中。《师范生》所反映的师与生、男同学与女同学、学生与社会人士之间的关系并不复杂,但“文学”与“改革开放”的介入,令这部小说在新的层面上得以展开,使得“文学”与“青年”的关系更具研究价值,也有必要成为我们关注的另一话题。

[注释]

[1]李少凤:《青春着意绽芳华——访长篇小说〈师范生〉作者黄召晖》,《梅州日报》,2021年4月18日,第7版。

[2]黄小寒、黄璇:《生物生存与社会生存的统一——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一书的核心思想》,《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3]贺仲明:《“地方性文学”的多元探究与价值考量》,《中山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

[4]黄召晖:《师范生·后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17页。

[5]李大钊:《青春》,《新青年》,1916年9月1日,第2卷第1号。

[6]苏雪林:《青春》,《苏雪林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37页。

[7][8][10]黄召晖:《师范生》,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2页、第37页、第71页。

[9]何清、陈兴、捷鹏:《中国文学:三足鼎立时代来临》,《黄金时代》,2013年第2期。

[11]刘家明:《高校去行政化改革的政治属性及推论》,《教育评论》,2014年第6期。

基金项目:广东教育教学成果奖(高等教育)培育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课程教學改革与实践研究”[编号:粤教高函〔2015〕72号]。

作者单位:嘉应学院文学院

猜你喜欢
师范生文学
“寻访身边的好老师”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构建“两翼三维四能”师范生培养模式
2018年公费师范生招生专业及计划数
教育部:公费师范生离校前全部落实任教学校
论师范生教育实践能力培养下的课程整合探析
建立公费师范生转入与退出制度正当其时
中外文学中的“顽童”
文学小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