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刀石的老人

2022-03-16 17:00吴奕萱
中学生天地(B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青田石石料师父

吴奕萱

俞老师极力追求的,不仅仅是精益求精的技艺,更是一种传承篆刻艺术的美好愿景。

在一所不起眼的小学校里,有一间地下室,一个老人家一直守在这里。他姓俞,我们管他叫俞老师。但私底下插科打诨时,我们管他叫师父。

那时候我还小,才上小学四年级,师父却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地下室挤满了三批学生。师父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很用心,可尽管如此,一两个月后,六年级的同学就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了。再后来,与我同一批的,从六人变成四人、三人,最后只留两人——我和我的一个朋友,H。

很快,我和H也因为学业离开了。

师父当时应是极难过的,时不时念叨着:“只有你们几个啦!”“我教不动啦,该退休啦!”“还有你们三个……你们两个……”

可他又时不时和我们分享着他的快乐。

“来!这块是我自己到山上去采来的石料,都过来看看,感觉怎么样?”

“你们的章设计得怎么样啦?呐,这块是我最近在给一个朋友刻的,我想,既然……那这个面就该……”

“看看上面挂着的印样,这是我以前参加比赛时的一等奖作品。”

“当时我就想着,这要刻的既然是‘落日映山红,我就要在印面的布置上把它体现出来。”

“刻白文,然后字要这么排……这里要留白,这样印出来,这边角上就会有一片红,恰似红霞一片……”

“这些字呢,我用的是金文,你们几个该看出来不一样了吧?你们以后或许可以学到。”

当然,最后,我们一个都没能学刻金文。

师父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石料。有从河坊街淘来的,也有从山林溪间采来的。拣着合适的石头,他一高兴,便送给学生们。那间地下室里,有两大排木制的柜子,上面摆着的全是石头——大块的未经打磨的石料、新切好的石块或是学长们留下来的作品。

刻石时留下的粉末,无意间驻留在地下室里某些静谧的角落——除了永远整洁的桌面,地面上到处都是。

师父曾获第二届“金色年华”杯全国书画作品邀请赛金奖等荣誉,是浙江省老年书法家协会会员、萧山区书法家协会会员。

但这些从不影响他那山石般质朴的气度。他在教我们一些看石、看印的技能时,很少阐述什么教条。往往都是以聊天的形式开始,在一番轻松欢快的对话之后,再突然发问:

“所以你们觉得这颗印怎么样?”

又或者在看完我们上交的作业之后,将两根又浓又黑的眉毛拧起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接着,再缓缓地向我们看来,问道:

“你们觉得自己这块刻得怎么样?”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支支吾吾的,或摇头或傻笑,后来好像有些感觉了,也开始依样画葫芦地讲上两句。

“欸?你这感觉不错,我跟你讲……”

大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学到什么程度,就看学生自己:要么有缘,天分好,一点就通;要么有心,勤学苦练,积攒经验。

坚持不下来的,云里雾里的,不懂装懂的,便都渐渐退出了。

师父对青田石有一种偏爱。

“青田石好,刻起来舒服!一刀下去,一刻到底,很有劲道。”

“声音也好听,是吧?像这样——”说着,师父手里的刀便在干净的石面上刻下一道粗细均匀的笔直的痕,“很脆,不像冻石,听起来很闷。”

H立刻表示她更喜欢青田石,而我却说:“我好像更喜欢冻石。冻石软,好下刀,而且不太容易刻废。”

“那是你水平不够,以后你会懂的。”师父说。

后来细想,的确还是刻青田石的感觉更舒服。但我觉得,这与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师父是个很有个性且极善克服困难的人,办起事情来干劲满满、张弛有度,和善的笑容背后是那内在的坚毅,就像他教我们刻章时说的:

“这些字,向外的角,要圆。就好像做人,要和气,不可太张扬,太刻薄,更不可与人针锋相对。但里面呢,要有棱角,不然就没筋骨,不稳重。”

H的性格与师父更为相似,但多几分外向、张扬。而我恰恰相反,十分内向,不洒脱,不自信。

所以师父在评价H和我的字形的时候,结果也是这般。H的字有力量,但容易走形,而我的字总是形似而无神,轻飘飘、软绵绵的。

为此,师父一直很头疼,常常对我们说:“为什么你们两个就不能互补一下呢?”

师父很乐意做调和剂,但好像效果不大,最后只能归结为我们两个基本功不过关。

而很快,师父告诉我们,他要去美术学院进修了。

是进修,不是教课!他一个老人家!

虽说活到老学到老,七十岁老人进大学圆梦的事例听说过不少,但身边这真真切切的例子,我是第一次见到。

师父不仅兴冲冲地去读书了,还兴冲冲地将他学來的新技能教给我们。

“你们摹印时是不是嫌麻烦啊?”刚刚从市里赶回来的师父神情“诡秘”,透着藏不住的激动,“那边的同学跟我说……”

“红花油这种油性的,都可以用……”

“家里红花油总有的吧?可以用它把打印的油墨拓下来嘛!”

“你们练‘刻的效率也能提高一点。”

“但‘写的基本功可不能荒废啊,以后自己设计的章,还是要自己手写上去的……”

师父絮絮叨叨,吩咐了不少。

“你们猜我昨天做什么去了?”

一天,师父忽然又故作神秘,吊我们的胃口,以增添课堂的氛围。

“那边的老师有事没来,嘿,同学们都好热情,要我上去讲一课。我推都推不掉哟……”

离开师父半年后,寒假伊始,H与我去探望过师父一次。

当时师父已经正式退休,而且因为腿脚不便,打算不再去学校教课了。但他打开门看到我们的一瞬间,满面的热情还是那样熟悉,令人无法抵挡。

他赠予H和我各一对新磨好的印石,还悄悄地叮嘱我们:带回去,好好设计,好好刻,可以敬父母。印石对章,是有纪念意义的。

师父的书房,就如那间隐于地下的教室,贴墙立着一大面木制的柜子,盛满了石。

至于现在呢,师父身体还不错,但他食言了,又回到了小学,继续带学生,还参加一些公益授课活动。在刀与石的路上,他一直奋力前行。

也是此时我才知道,手上握着的刀与石,对师父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技能、一种艺术、一种情操,更是一种责任与担当。

他极力追求的,不仅仅是精益求精的技艺,更是一种传承篆刻艺术的美好愿景。

一刀一石,握在老人家的手里,分量一般,意义却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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