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交会的地方

2022-03-16 09:36冷火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司马

冷火

刘凡对司马尧说,我必须吸支烟,立刻,马上,不然我就会死!刘凡已经戒烟六年,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与乡间小路有关。路边的白杨树虽然没有太多新叶,但天空澄澈,万里无云,远山在白杨后面用不规则的线条描画着天空的轮廓,巨大的风车在山坡上慢悠悠地旋转桨叶,树的影子让阳光有了韵味,它们在小路上连成一片,随风徐徐而动。刘凡急于抒发情感,他打开车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又说了句必须吸烟。司马尧单手握着方向盘说,那你安息吧,小白不吸烟,我戒烟也有很长时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凡问,难道车上就没烟吗?司马尧说,没有,口香糖行不行?后座上的白宇轩往前凑了凑身子,我这里有红牛,给你拿一罐?说着,他将胳膊伸向前排。刘凡说,我只想吸烟,突然感到生活实在太美好了,之前我竟然没有发现。

哥仨的自驾游是一周前做出的决定。那天傍晚,三个好朋友在小酒馆里吃葱爆腰花和牛蹄筋,他们喝了两瓶白酒,用酒菜和闲聊天舒缓近段时间的压力。刘凡在火车站上班,司马尧和白宇轩合伙办公司,每周他们都要聚在一起喝酒。刘凡与司马尧相差四岁,对外却声称发小。司马尧十二岁那年,随父母搬入刘凡居住的小区,两人一见如故,其中原因是刘凡幼年老成,而司马尧童心不减,他们一起搞恶作剧,对院子里阿姨们的姿色评头论足,谁的脸白,谁的粉香,谁的屁股圆得像球,他们津津乐道并因此结下了深厚友谊。喝酒期间,刘凡抱怨在单位总是谨小慎微,前不久一个年轻同事发工作动态,把“领导小组”误写成了“领导小区”,为此办公室主任大发雷霆,斥责刘凡把关不严。司马尧宽慰刘凡:无心之过,领导说两句就过去了,在车站上班好歹也是旱涝保收,看看我俩,每天还得为公关忙活、为要账发愁。三人中白宇轩年纪最小,司马尧发牢骚时他不住点头,他点头不是对司马尧观点的认可,而是觉得刘凡确实该抱怨。白宇轩烫着卷发,皮肤黝黑,眼睛细长,一年四季身上总有浓郁的古龙水香味。作为沙漠爱好者,白宇轩每年要去几趟阿拉善的腾格里或者巴丹吉林。刘凡认为白宇轩眼睛细与常去沙漠有关,属于个体的进化,他甚至怀疑白宇轩的血液里有游牧民族基因,不然也不会对沙漠这么痴迷。在白宇轩的好朋友中,除了刘凡,几乎所有人都陪他去过沙漠。去年白宇轩实在找不到同伴,在楼下检查完备胎顺便拉上了邻居老王,并于出发前怂恿老王写了生死状。

哥几个举杯痛饮,聚会的下半场,不知谁提议,众人约定要以短途自驾游抛开生活中的烦累,司马尧和白宇轩还同时想到了艳遇,不过丽江的酒吧很远,他们本次出行时间有限,只能在泰安周边的几个小县城转转。

刘凡关上车窗,低头在储物格和扶手箱里翻找起来,没有烟,他只找到了雨伞、汽车保养手册、一包打开后忘了喝的茶叶、几本展会宣传册。仪表台上放着个花朵摆件,它依靠太阳能充电,叶子一刻不停地摇摆着。刘凡拿过摆件,看了看它背后的太阳能薄片,不甘心地说,沿途有卖烟的吗?或者问问乡亲们也行啊,我就不信找不到一根烟。车厢里传来红牛饮料特有的香味,白宇轩喝着红牛说,你再忍上一小时,到了县城肯定有卖烟的。刘凡说,你又没运动,喝红牛干吗?白宇轩说,我觉得风景好,忍不住想喝一罐,我可能是被你传染了。刘凡叹了口气说,我就是这意思,兄弟,你明白了吧?白宇轩说,我当然明白,人有时候会突然想做一件事,就像我最初去阿拉善完全是临时起意,当时我正在酒吧同女网友喝酒,她喝了杯带气泡的香槟,打了个嗝,酒的颜色和泡沫让我想到沙漠的前生是大海,我感到有个遥远的灵魂在召唤我,第二天我就动身了。司马尧插话说,召唤个锤子,他主要是想帶着女网友去浪。白宇轩放下红牛刚想反驳,司马尧又说,老大不小的,也不结婚,天天会网友,哪天是个头啊!我劝你还是找个老实本分的姑娘踏踏实实过日子。

白宇轩是独身主义者,他很有女人缘,虽然女朋友换得勤,却没有一个走到他心里。白宇轩家住在环山路附近的高档小区,他家境不错,父亲早年间做进出口生意攒下了丰厚的积蓄,让他一出生便做了富二代。白宇轩同司马尧合作开公司是不想无所事事,他不太关心公司的利润,只要不赔钱,赚多赚少他都能接受。

司马尧说完,突然放慢了车速。刘凡问,怎么慢下来了?司马尧不理会,看着后视镜里的白宇轩说,小白,我想起件事来,你记得我有个远房表妹吧,在天津搞网络技术培训的那个,她回泰安发展了。白宇轩说,记得,身材挺高挑的,就是皮肤黑了点,脸上还有麻子。下一秒他又说,尧哥,虽然咱俩是生死之交,但你不能拿生死之交说事,我不可能和咱表妹结婚。司马尧被看穿了心思,嘟哝了句,什么麻子,那是雀斑,你小子还净想好事!便不再说话了。刘凡暗自好笑,他知道司马尧在乡下的表姨最近常因女儿的终身大事打电话,弄得司马尧很烦,刚才他为白宇轩牵线搭桥应该是一时冲动。前路徐徐延伸,白杨树下时不时地飞起一群麻雀,它们抖动小巧的翅膀,在不远的地方重新降落,在乡间小路上不断移动。刘凡突然来了灵感,随口说了句,一条长了雀斑的乡间小路,两个生死之交的闷骚男人。刘凡话落,好友们开始聒噪。白宇轩说,凡哥,你怎么还憋出对联来了,有横批么?司马尧说,这算什么对联,他那是闲得蛋疼,对了,闲得蛋疼就是横批!白宇轩说,不对不对!尧哥,你这横批不还是说咱俩吗?

白宇轩与司马尧成为生死之交是在十五年前,那是个大热天,白宇轩在虎山水库游泳时突然双腿抽筋,他一慌,开始呛水,眼看着就要沉底,关键时刻司马尧见义勇为用遮阳伞把他拉到了船上。当时司马尧正在船上向女友求婚,女友指着他身后的水面,说,那个人不太对劲,你见过有举着手游泳的吗?司马尧说,这哪是游泳啊,快把船划过去!事后,虽然白宇轩得救了,但司马尧精心准备的钻戒却在救人过程中掉进了水库。白宇轩是逃课来游泳的,他不敢告诉家里命悬一线的事,戒指也就没有赔偿。二〇二〇年虎山水库清淤,有个参加清理工作的泰前村村民在泥坑里捡到了司马尧当年掉在湖底的戒指,他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地把戒指装进内兜,回家后将它套在了老伴的手指头上。同一时间,司马尧正在蓝海酒店宴请客户,他看着对方女秘书纤细的手指,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连打几个喷嚏。

众人在车里大笑了一阵子。白宇轩弹着红牛罐子说,人这一辈子不见得必须结婚,我这样就挺好的,也没少为国家做贡献,看看你们的婚姻生活,跟冲了好多泡的茶叶一样,还有什么滋味?白宇轩说完,刘凡和司马尧不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感情生活。司马尧有个红颜知己,离异,高挑、知性,颇有风情。女知己时不时地撩拨司马尧,午夜的一条信息或者不经意的小礼物,这些让她显得缥缈而又神秘。车上的花朵摆件就是女知己在司马尧四十五周岁生日当天送给他的,她还在包装盒上写了一句话:爱情只有当它自由自在时,才会叶茂花繁。司马尧在女知己面前保持矜持,陪她听音乐会、去济南吃海底捞,最近还带她去九女峰的网红书店听一个南方诗人讲金斯堡与布考斯基。同女知己在一起,司马尧始终彬彬有礼,适度沉默。他这么做并非不动心思,他只是喜欢表演,想在欣赏他的女人眼中演一个完美的自己。在风月场上,司马尧有为数可观的女朋友,他对女人的兴趣早就过了肉体这一层,女知己是有情调的女人,他享受精神上的愉悦,含而不露的暧昧,以及相处时她同化给他的高雅。不过,每当与她分开,司马尧便会第一时间恢复常态,第一时间找刘凡聊天。有时他当面述说,有时是通过电话。最近一次他说还得继续补课,不然真跟不上节奏,当演员不易啊,今天刚知道米兰·昆德拉不是踢足球的。

司马尧愣神时,刘凡在想两月前的家庭琐碎,为了几盆花的摆放位置,他和妻子冷战了三天。他又想起与司马尧喝闷酒发牢骚时,好哥们送给他的一句话,司马尧说,爱一个人只有给他自由自在,他才会四处开花。这句话其实是司马尧没有记准,但刘凡却觉得有一定道理,也与司马尧的风流倜傥合拍。此刻,刘凡把开花视为了自我绽放,他在一条自由之路上远离工作与生活的束缚,由内而外打开了一扇心门,同时他又意识到这条路的起点是爱和责任,他因爱而甘愿受到束缚,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

白宇轩说完,继续弹红牛罐子,他以为两人陷入沉默是被自己说中了要害,他很得意,将罐子弹出了节奏。刘凡和司马尧不说话是懒得解释什么,他们很清楚婚姻是男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哪怕结了再离,这一步也不能绕过去,没有婚姻经历的男人说白了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刘凡想起戒烟之初,妻子曾给他买过电子烟,电子烟的烟油有多种口味,现在它们还在储藏室盛放杂物的某个鞋盒里。他挠了挠头,心想真该把它们从鞋盒里拿出来,关键时刻来上一口,是件无比舒畅的事情。他问司马尧,你车里这包茶叶如果卷起来,是不是也能当烟抽?司马尧说,我认为行!你试试吧!刘凡为突然而至的灵感激动不已,开始在车里翻找卷烟纸。展会宣传册和汽车保养手册明显不合适,此外他只找到了名片、纸巾、伞套和装茶叶的硬塑料袋。他懊恼地问司马尧,你车上就没份报纸什么的吗?司马尧说,现在都是看手机,谁还买报纸啊?刘凡不甘心,又问,你后备厢里有纸吗?司马尧说,只有纸箱子,装酒的手提袋倒是软和点。白宇轩说,你还是别抽了吧,万一中毒怎么办?刘凡灵机一动,急切地说,你刚才说口香糖,口香糖包装纸!快点!司马尧将装木糖醇的塑料盒在刘凡耳边摇晃几下,耸耸肩膀说,是盒装的。

刘凡失望地靠上椅背,将几片茶叶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前方,明媚的乡间小路上几个骑自行车的村民慢悠悠地迎面而来,他们聊着天,皱纹和笑纹在阳光里清晰可见。刘凡说了句,这是清晰可见的生活。他没有理会司马尧的询问,继续咀嚼茶叶。大晴天、明朗的前路、一次出行、乡间风景,这些激荡着刘凡的心,他感慨乡村生活的美好,继而思忖,在城市里生活同样也是美好的,不过那些最美的旧时光却已遥不可及。自行车让他回顾学生时代的青年路,路上跑著3路公交车。那个年代泰安市还叫泰安地区,“3”是泰安公交序列里最大的编号,老泰安人都叫它3路车。每遇上下班高峰,青年路上的自行车会像蝗虫那样密密匝匝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围在3路车附近令它寸步难行。刘凡从3路车又联想到泰山索道,那是种老公交造型的索道车,许多人站在里面手抓吊环,这让刘凡误以为每当3路车开到泰山脚下,便会伸出钩子挂住缆绳一直开向南天门。等他有机会坐索道上山时,老索道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他坐在六人轿厢里,听大人们议论:新索道是德国技术,绝对牢靠,它还带高级减震,就算真掉下去也摔不坏,人在里边最多也就颠出个屁来。

在回忆中,刘凡似乎找到了迫切想吸烟的原因,他觉得一切与怀旧有关。过去的他,生活以自我为中心,没结婚也没什么压力,不用在意领导小组与领导小区的差别,不需要借酒浇愁,更不需要用县城自驾游来暂时躲避生活带来的疲惫与焦灼。他意识到想吸的这支烟或许是青年路和3路车,也可能是青年路南头的交警岗亭或者大金鹿牌自行车的脚蹬子。这支烟往深里说,其实是一种久违的心境在多年后的重叠,让他以成人的方式渴望在吞吐中消解莫名的愁绪。刘凡边想边点头,抱着肩膀在沉默中目视前方,那里仿佛有个少年正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由于长时间没说话,司马尧不安地问刘凡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刘凡说,还活生生地坐在副驾驶上。说完,他吐了枚茶梗,问朋友们,我是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白宇轩说,你太喜欢怀旧了,每次喝多就爱怀念婚前好过的那些女人。刘凡说,不是指这个,我是想说我经常会被小事触动。司马尧说,谁说不是呢?你这人心软,这得四五回了吧?遇到丢车票的、吃不上饭的,每次都帮忙出钱,如果我在场还得让我也随上!你就知道那不是骗子啊?刘凡说,生活不容易,谁又不是在表演呢?司马尧说,别话里有话含沙射影的。刘凡说,刚搬新家那会儿,我从网上买了张放大的旧照片,是幅外国城市的雨景,地上湿漉漉的有城市倒影,几个外国人穿着风衣弯腰在雨中走路,都是背影,路边停着公交车和老爷车。这张照片让我想到了老泰安火车站……有时候突然下雨,地上的水坑里会看到老站站房,我还记得它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建的,咱们泰安怎么有这么多德国建筑?白宇轩说,你说的是客厅走廊里那张吗?刘凡说,是啊。后来堂弟来我家串门时告诉我,这是一九四○年的帝国大厦街景,是张挺出名的照片,我觉着雨中的城市差不多都一个样子,也认不出什么来,帝国大厦、老站站楼,纽约、老泰安,旧时光都一个样。司马尧说,是怀旧的情绪都一个样,你真是上年纪了,弄得我也想陪你抽烟。

司马尧说完,刘凡拍着大腿抱怨,刚忘了抽烟的事,你这一提醒,又来瘾了!他按下车窗,初春的风轻盈地飘进来,他听到了风中悦耳的铃铛声。骑自行车的是个小镇姑娘,扎着马尾,车轱辘蹬得飞快,一道阳光将树枝的影子印在姑娘肩头,像光阴在轻柔地抚摸着她。刘凡用手机偷拍了几张姑娘骑车的照片,他想发朋友圈,想了想怕同事嫉妒他休假,便将编辑好的图文又默默删除了。他对司马尧说,既然你也想抽,就赶紧想办法,要不咱停会儿车,和过路的老乡借几支抽抽。车停了。司马尧揉着后腰,走到一棵较粗的白杨树后撒了泡尿,白宇轩站在另一棵树前压腿,他鞋底打滑,差点栽进路旁的水沟子里。三人在车旁东张西望,足足等了一刻钟,小路上没再出现行人。白宇轩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说,你俩真逗,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在乡下等烟抽,而且越等越不来人。刘凡皱眉,嫌白宇轩聒噪。司马尧的烟瘾已经等没了,他建议继续赶路。刘凡说,再等五分钟。他很清楚,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五分钟内不会有村民路过,他选择继续等待源于远方恰巧驶过一列火车。刘凡在火车站工作近二十年,从行李房到站台,从绿皮车到高速电力机车,车站给了他太多的记忆。不久前,他的老朋友赵君打来电话建议他看一部名为《铁道人》的电影。赵君说,女主角的扮演者是广末凉子,她很像那个把你蹬了的最爱。刘凡说我没觉得邵敏像广末凉子,她俩哪里像?赵君说,牙,右牙床的牙都不整齐,但都爱笑。

刘凡注视着遥远的列车,它在广袤的大地上徐徐前行,沿着山麓向大山的另一侧迂回。不知为什么,刘凡固执地认为此时此刻他的初恋一定正坐在对面的列车上,她端坐窗边,向他伫立的地方眺望着,直到火车改变弧度驶入群山交会的地方。刘凡下意识地拍打口袋,他忘了自己早已戒烟,继而看向身旁的越野车,车门开着,司马尧在发语音聊天,白宇轩正用保温杯倒出热茶,现实生活严丝合缝地待在它固有的位置,没有烟,也没有一个可以令他寄存心绪的中转站。刘凡转身,想把火车拍下来,但火车在他尚未转身时就已离开,远方只有群山裸露的岩壁,以及山坡上疏密有致的松林。

刘凡重回车内。白宇轩将没喝完的茶水泼到窗外,合上杯盖,他对朋友们说,我算看明白了,人这一辈子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等你没想法了,想要的东西可能就会自然出现。司马尧奚落道,你还成哲学家了。白宇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打开坚果袋,捏起几枚腰果放进嘴里。他吃着腰果说,早年间有次我和车队穿越巴丹吉林,途中我的车台有根线接触不良,信号弱,覆盖面只有三公里左右,而且还只能听声音不能说话。当时我还是个新手,车上也没个伴,从通联不上到掉队也就半个小时,巴丹吉林沙漠在阿拉善右旗,地形非常复杂,我只能提心吊胆地开,没有前车参照,我上沙山没挂住坡,车直接滚了下去,万幸的是没有四轮朝天,吓得我差点尿裤。刘凡说你不是说车台吗?翻车这段,每次你换女朋友我们都得跟着再听一次,这都好几回了。白宇轩说,可我没说这两件事是同一天发生的,我和女朋友讲历险都是拆开说的,这样显得经历多。刘凡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宇轩封好坚果袋,抓过靠枕侧倚在上面,他注视着半开的天窗,用回顾往昔特有的语调说,那真是一次出生入死的经历,我吓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速度也控制不好,翻沙梁子就跟撞墙似的。我足足转悠了六个小时,最后一咬牙把车开到高沙上等信号,我就这么等着,等救我的人,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我想,这下可算完蛋了,巴丹吉林差不多有山东省这么大,不用直升机肯定找不到我。天慢慢黑下来,风不停地吹,沙子一层层地拍到挡风玻璃上,除了风沙,四周一无所有。我很担心这么过一晚上会被活埋,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到了二半夜,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车台重新响了。

后来,你就得救了,刘凡边说边将牙签噙在嘴边做着吸烟的动作。白宇轩说,得救了,这些傻货们跑了一下午才发现我没跟上来,才知道找我。幸亏是晚上,要是在白天根本看不到大灯。司马尧说,你真是话痨,不就是想说天无绝人之路吗?白宇轩说,不对,我想说的是,往往不抱希望的时候才有转机。

路旁相继出现果园和大棚,刘凡下车,站在路基上张望了一阵,他看到几个农妇在果园里进出。眼下对刘凡来说,一个叼烟的农村老汉远比摩登女郎更让他动心。刘凡再次上车,五脊六兽地坐着,腿盘起来再放下,心里仿佛有根羽毛正在不停地撩拨血管。他又喊了几嗓子想吸烟,甚至琢磨着到路边找找有没有别人丢弃的烟头。白宇轩说,这又是何必呢?越想越忙乱,人生强求不得,你还是顺其自然地去县城吧。司马尧说,要不你开会儿车,换换脑子,我车上有野狼迪斯科。刘凡说,行。车停稳后两人交换位置。司马尧放野狼迪斯科,在劲爆的音乐中,刘凡摇头晃脑地拧着方向盘。三个好朋友来了激情,在车里又唱又喊。释放情绪缓解了刘凡想要吸烟的欲望,他看着笔直伸向远方又在远方略带弧度的乡间小路,心中满是自由和快慰。一瞬间恍如隔世,仿佛他正在驾驶的是3路车,他开着它,在绿树成荫的青年路上守望着早已丢失的过去,那些曾经倍感无聊的日子,像一支无法得到的香烟,在并不吸引他的县城里令他向往,又让他空乏。

刘凡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S”形路线,直到他与一辆相向而来的小轿车发生了剐蹭才发现越线已久。对方的倒车镜被撞飞了,飞出的距离足有三十米远,掉进了一个废弃的机井,压在一只破布鞋的鞋面子上。轿车司机是当地人,下车后气呼呼地拉开了刘凡的车门,等他发现车里三个大男人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时,随即又下意识把车门关了。

四人到路边理论,三个好朋友人多势众,无理争三分,但行车记录仪却让他们陷入被动。轿车司机说,我是当地人,不想占你们便宜,这么着吧,给五百块得了,都忙,就别扯落了。司机说完,司马尧立刻皱了眉头,表示五百元和敲诈差不多。那你说多少?司机掏出手机摆出要叫人的架势,他又强调了一遍自己是当地人。刘凡说,你别当地人不当地人的,现在是法治社会,凡事都得讲理,一百吧,前不久我换倒车镜才花了五十。轿车司机说,你打发要饭的啊!你看看你开哪儿去了?我得到城里进货,耽误的时间怎么算?耽误的买卖谁负责?这样吧,我也让一步,你给四百。刘凡说,只能给一百块,少个倒车镜又不是不能开车进城了。司机气得挽起了袖子,但对方人多,他把袖子又放下了。他吼了句,给三百总行了吧!不然就让交警过来。刘凡说,交警过来也是赔倒车镜的钱,我刚上网查了查,你这辆比亚迪F3的倒车镜才三十九元,还包邮,给你一百够可以了。

司机黑着脸,不说话了。双方在路中间僵持着。路上不时有村民路过,他们停下车子好奇地打量一会儿,觉得没什么看头,继而各奔东西。一只大黄狗伸着舌头在路旁的草窝里趴下,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像是在为双方加油助威,白宇轩朝它丢了块石头,大黄狗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在第二块石头飞来前快速逃离。小路上先前那种特殊的感觉一时间全都消失了,刘凡愣了会儿神,又觉得感觉其实还在,只不过沉淀在了现实生活的背后。他掏出手机,想在备忘录写下此刻的感悟。司马尧走过来打断了他。他小声说,你这人还挺讲原则。刘凡说,他也有责任啊,剐蹭到的时候他正在打手机。白宇轩等得厌烦,喊了句,老哥,我给你微信轉账,一百五,各让一步就这样吧。司机一听,表情瞬间由阴转晴,他快步走过来,两人微信转款。突发事件在悦耳的收款提示声中告一段落。司机看了看刘凡,愉悦地说,你这兄弟,可以!话不多,一说全在点子上。说完,他摸了摸裤兜,在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几支歪歪扭扭的香烟。别嫌烟孬,事儿就这样了!都是朋友。说着,他将烟递到刘凡面前。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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