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22-03-16 09:36赵文辉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妻子儿子

赵文辉

大巴车驶进县城时,天完全黑下来。按惯例应该再走一程,正好经过他家胡同口。见车上只剩下两名乘客,司机就不再往前开了。这个司机一路上非常傲横,牛逼得不知天高地厚,大家都盼望能出来个人拾掇拾掇他,谁知到终点也没见奇迹发生。其中一名乘客忍无可忍,涨红着脸跟司机吵起来。他思家心切,无心纠缠,就跳下了车。

夜幕压在他的身上,很多人在寒风和混乱中等待出租车。见不好打车,他干脆步行回家,也就十几分钟嘛。

几天前,他在另一辆大巴上遭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糗事:在服务区被漏乘了。这事怨司机粗心,也怨他自己不争气。长时间没出过远门,这次出来真有点儿不适应。在服务区停留的时候,他什么事都没有,上了高速不到十分钟,尿意就来了。在下一个服务区单独给他停留的时候,司机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很窘迫,后背上像有蚂蚁在爬。接下来他很谨慎,只要进服务区,就往卫生间跑,尿不尿都掏出家伙对着小便池作开火状。这次出门是长途,一千多公里,还不到一半路程他的排泄系统就紊乱了。返程后第一次进服务区,他照例对着小便池作开火状,五六分钟也不见动静,就在他提上裤子准备离开时,肚子突然一阵发紧。不好!比小便更重要的课题来了。他想憋住,急匆匆洗了一下手去上车,肚子却不同意,又把他拽回了卫生间。

等他汗淋淋地从卫生间跑出来,上了几辆大巴都让赶下来了。他一下子蒙了,手机、身份证、钱包全被大巴带走了,车上一个熟人都没有。他想打电话求助,突然又放弃了。生活需要一个急刹车,需要“停下急匆匆的脚步,等一等我们的灵魂”。他忘了在哪看过这句话,很符合他一个人在高速辅路上步行回家的心态。

这些年,他和妻子一直在做麻辣香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个实体店外加四个商超摊位,每月流水下不来三十万元。他们的店铺被收录在南太行旅游手册里,美团上密密麻麻的好评每天都在增加,外地游客进入此地后也会觅踪而至。他们打算进入全国连锁模式,招募加盟商,但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一家类同的餐饮培训机构吸引了他,他决定去学习招商经验。那天,妻子和一双儿女给他送行,一直看着大巴没影儿了他们才回去。儿子已经十一岁,性格温顺安静,很有礼貌,他心目中的儿子就该是这样。上车前,妻子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问他充电器、刮胡刀带了没有?两岁的女儿站在旁边,吸吮着她的小手指。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儿子出生的第二年,他去杭州修地铁,一走就是一年。当他背着填满被褥的蛇皮袋出现在家门口时,妻子吃惊得差点儿把怀中的儿子掉到地上。那晚,儿子睡觉后,妻子满眼含泪,“让我好好瞅瞅你!”她说,接着就哭了起来。也是那天晚上,他含着热泪,无限幸福地听着她在身边呼吸。

一想起这些画面,他的双眼禁不住潮湿,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步子更快了,恨不得马上踏进家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他被红灯阻挡在斑马线一端。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停在旁边。他认识,这个外卖小哥经常去他店里带麻辣香锅,一次好几份。他正要打招呼,外卖小哥突然一阵惊慌,电动车摇摆着向前冲去,全然不顾红灯的危险。他摇摇头,心说这孩子咋慌张成这个样子?

当他一头撞进东关新村的独家小院,看见大门两侧的白色挽联,还有一张全开白纸上的知客名单时才大吃一惊。他的心脏骤停下来,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外卖小哥惊慌失措的表情,自己八天时间的失踪……他开始怀疑这场“白事”是否与自己有关。

这时,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房门开了,他赶紧藏到竹子后面。如果这桩白事的主角是自己,现在可不是出现的时候,那样会把家人吓着的。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思忖着要不要等天亮再露面。院子里的电灯亮了,光线是那么刺眼和粗暴。出来的是他的妻子,两手抱胸,目光在白炽灯光下的院子里寻找着什么。他差点儿就要站起来,差点儿就要喊出声来。妻子绕过两只白铁皮箍成的移动锅台和在这一带白事上经常出现的大案板,去关街门。他想起每次参加别人的葬礼,他都控制不住吃两大碗米饭,地锅熬制的大烩菜太好吃了,全县的饭店都做不出那个味儿。显然,这次“白事”之后,这些家什还没有被送走。他记得父亲母亲的葬礼一结束,他就把锅台大案板和桌椅板凳送走了。可是现在……谁来做这些事情?他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他要真死了,妻子该怎么办?还有他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妻子进屋了,随手关了电灯,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来的黑暗。开门关门的一瞬间,屋里的灯光泻出来,看着妻子富有活力的肩膀,宽大而坚实的臀部,他无限感伤。他环顾一下住了不到两年的别墅,竹子和假山,假山下的水池带有全自动喷水装置,夏日里能喷射出完美的弧线。如今已过初冬,褐色的枯荷占据了整个水池,在水面底下还有厚厚的冰在等候着。院子很大,西南角建了一个车库。上礼拜的上礼拜,倒车出库时他把心爱的奥迪Q5擦出一道小划痕,心疼了几天。他还记得买回这辆车时,儿子和女儿有多兴奋。他们盯着速率表和里程表,要求摸一摸方向盘。

这几年,当他和妻子找不出更好的理财方式时,就一口气买下五间公寓,用来租给那些单身女子和另外一些想甩掉什么人的人。行情很不错。创业的过程中,他们一同迎接过两次挑战:华龙超市的坑爹和闺蜜的圈套。他虽然是东关的老户,家境却不值一提,当年父亲只给他准备了一笔彩礼,妻子是从山西嫁过来的。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就被勒令搬了出来,弟弟也到了结婚年龄,等着用那套房子接待相亲的女孩。那些年,白手起家的他们租住在东关一间破房里,守着一台每隔半小时就会出现几秒钟静电雪花的二手电视,一分硬币都要握出水来。这台电视机彻底报废后,他和妻子不得不用下跳棋的方式来打发漫漫长夜。后来,他们选择了麻辣香锅,在华龙超市租了一间摊位。这是全县城第一家麻辣香锅。这款以麻辣鲜香为主的混搭美食,一下子拴住了年轻人的胃。摊位前始终都有一条长队在等待,蒸汽把锅盖顶得蹦来蹦去,一团团泡沫、蔬菜趁机往外冒,他和妻子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女人挣起钱来比男人都狠,儿子不到两岁就送到幼儿园;日营业额突破五千元妻子才允许他亲热一回,平时门儿都没有。儿子六岁那年,他们算一算手里的钱,吓了一跳。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他们懂得了珍惜,每一分钱都花得恰到好处。他俩相中了一套带阁楼的三室一厅,打算用这笔钱交首付的时候,华龙超市却在一夜间倒闭了:血汗钱的百分之八十在超市放着,和众多供应商一样长期被超市占用着。一个杂粮供应商被坑了四十多万元,追讨无果,从八楼上跳了下来。他和妻子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不得不从头开始。两年后,他们的积蓄又出现了一个让他们直想呐喊的数字。这时,一个在秦皇岛发展的闺蜜找上门来,执意邀请他们去见识一下自己的事業。妻子去了一趟秦皇岛,立即被那种热血沸腾的赚钱方式迷住了。先是说服他把存款悉数拿出来,后来又贷了款。秦皇岛半年,她收获了两件事:一次小型车祸造成的挥鞭式头疼,另外就是刷新了对闺蜜的认识——所谓闺蜜,就是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倾家荡产的人。这一次,他们又默默地承受过来。他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还把家里的剪刀、安眠药悄悄藏起来。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马上听出有一个声音不属于他们的家庭成员。他倏然一惊,扑到窗子上往里面看。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味非常浓烈的男人,留着足可以让他再年轻十岁的飞机头。和这个男人并排而坐的是他的妻子,两人之间的距离,正是他平时和妻子一起看电视剧时的那个距离。灯光下他把妻子看了又看:蜂蜜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张丰满而弧线优美的大嘴。妻子在削一只硕大的梨子,汁液饱满酥甜的砀山梨,薄薄的带着斑点的黄色梨皮被削成螺旋状往下悬坠。

那个男人往后靠了靠,身子陷进松软肥满的沙发里。前不久“居然之家”落户小县,很多富人争相充值,他和妻子也跻身中间,购置了这套“皇朝”沙发。男人正在训斥他的儿子:“你们爸爸不在了,谁来照顾你们?我有这个责任!我和你们的爸爸是磕头兄弟!”

“我爸爸根本没有死!我们家不需要你!”他看见儿子小脸憋得通红,在同那个男人争辩。几天不见,儿子前额添了一个丘疹般的疱肿。他吃惊地发现,儿子鼻子上有一块结痂的血块。两岁的女儿站在哥哥身后,浑身颤抖。她甚至还够不到家里放置棒棒糖和动物饼干的厨房搁架,自己还拧不开果粒奶优的瓶盖子。他抱着她的时候,她会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男人冲他的女儿伸出一只手:“来,小乖,听话,叫爸爸!”女儿往她哥哥后面退缩得更厉害了,一双眼睛里写满惊恐。

妻子开始说话了:“不要勉强孩子们,他们慢慢会适应的,你就是个急脾气!”她又转过头劝说两个孩子,“你们的爸爸没了,真的没了。那辆大巴撞在隧道洞口自焚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人都烧没有了,我和你叔叔去的现场,骨灰都分辨不清。几个电视台都播了,人家公布的乘客名单还有假?往后咱一家全靠你叔叔了,咱们不能没有一家之主!”

妻子有一张过于诚恳的脸。他身材矮小,家境又穷,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有着端庄仪表的妻子。妻子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嫌弃过这个家。有一次他在路上被一辆三轮碰翻送到急诊室,妻子听说后急匆匆赶来,没进门就用一口晋西北口音大声叫着他的小名。他相信那份急切不是装出来的。他曾经试图寻找这张完美面具的破绽,却无从下手。只有一次,喝醉的他半夜给渴醒,去床头柜上摸水杯,发现一旁的枕头空着。他悄悄离开卧室,客厅也没有亮灯。她在那里站着,仰头望着窗外一轮皎洁的月亮,那么专注,那么入静。他又悄悄退回卧室,一点声响没有钻进了被窝。

“我不信!”妻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拉起女儿就走,进了他们的房间。房门被狠狠地摔了一下。

他望着妻子举在半空的手,手里面握着削皮器。那只手因为常年握勺而结满厚厚的茧子。她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女人,一年四季,从没有离开过炒灶。她做的麻辣香锅无人能比。她的炒勺就是全家的财富。她非常正派,平时连个玩笑都不跟别的男人开。有一回他搞到一个“好看”视频,企图与妻子分享,一起助助兴。妻子一脸正色地命令他马上删掉。

他决定去看看儿子和女儿。他悄悄往另一个窗子移动,无意间碰到了那张知客名单,四角已经翘皮。不看他也知道,总理还是三爷和老村长,多少年了东关村的红白喜事一直是这两个老头在领着大家操办,他俩似乎在长生不老的药水当中浸泡过。每一桩白事结束,老村长都要称赞大烩菜、板材和娘家的祭礼。

儿子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只加了黑框的照片。他看不清黑框里的照片,他很想知道选用的是自己的哪一张照片,他真的猜不出来。儿子表情凝重,在不住抽泣。女儿跪在床上,帮她哥哥擦眼泪,她自己的眼睫毛上也挂着泪花。什么东西似乎把他的心拧了一把。他突然神智清醒,后悔这次“急刹车”刹过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许会收获另外一种东西,他决定从这次危险中找到决心和力量。

他又移过去,无意间碰到窗台上一只斧头的木柄。斧子是他出差前新买的,打算把竹子旁边野生的杂树丛砍掉,有几株让人不待见的椿树榆树苗,生命力可真旺盛。斧刃闪着冷光,像一头沉睡的豹子。

妻子在和那个男子吃砀山梨,一递一口。妻子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似乎因近日的悲痛而显得浮肿的脸庞上出奇地显出当姑娘时的艳丽。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个男子已经没了火气,像个男主人一样吃完梨子,又用一张地方加油站赠送的抽纸擤了擤鼻子。刚开封的纸抽,看来奥迪Q5并没有闲着。男人又抽出一根烟,“啪”的一下打着火机。很快,他在窗外闻到了这款河南烟的味道,丰富、浓厚、刺鼻。他从来不在家里抽烟。

男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发小,哥们儿中的哥们儿——就是那种一天抽掉两包“红旗渠”香烟,坐下来能干掉一瓶“牛二”和一件“雪花”啤酒的朋友。他对这位发小的记忆,就是只要他遇到麻烦或与人口角,发小就会拎着一对大拳头第一时间赶来。有时候他要不拦着,发小真能把对方打死。还有父母去世的时候,发小跟他一起扛过招魂幡,和他一样穿着重孝。初中的时候他们结拜过,当时还有另一位发小。这些年,发小一直跟着他,司机兼采买。

发小有两个优点一直是他欣赏和羡慕的。发小有一副好嗓子,只要一拿起麦克风,就不再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风情发挥得淋漓尽致,那种风采谁也招架不了。最主要的是,发小虽然孤身一人,但不会在每个周末晚上嗜酒成瘾。发小家境也不好,当年他们找对象都不顺利。跟很多穷人家的孩子一样,他们割掉阑尾,选择了出海捕鱼。长年在海上漂泊,几个月都见不到一点儿绿色。但这丝毫不会影响青春期的躁动,他们脸上的粉刺一个比一个粗壮。他们在船上唱着自己编的脏歌,一脸羡慕地听那些过来人讲女人,然后悄悄去无人处解决自己的难题。发小的那个真大,每次解完手都得很费力地把它塞进远洋公司发放的工作裤里。出海回来后,发小娶了一个越南姑娘,谁知不到半年,家里的钱和越南姑娘一起失踪了。

发小第二次出海回来,跟一个寡妇有过一程短暂婚姻,两人分手的原因是他不到两年就把出海挣的钱赔光了——糊涂的计划,毫无希望的行动,在别人的鼓动下一次又一次盲目投资。干啥啥赔的发小有很长一段时间成天窝在沙发上,陪伴他的是无休无止的垃圾剧,还有那些名称粗俗又可疑的方便面、杂牌饮料。另一个发小说,这家伙从不走运,攒的净是背时和倒霉,手里攒了一大把牌,巨烂无比。这期间,他的麻辣香锅做得正火。他发现发小在有意躲着他。他一直想劝发小也开一家麻辣香锅店,帮助发小走入正途。

有一回,他在大街上看见发小开着一辆破三轮,车上装满了共享单车。发小找了一份给共享单车更换电瓶的工作,天天把一辆辆单车搬上三轮再搬下三轮,这可是个力气活。发小想躲他,他死死堵住了三轮车的去路。就这样,他收留了发小。

发小非常卖力,天不亮就去进菜,晚上去各个分店锁门,十二点之前沒下过班。发小每天跟他一起收账,知道他的流水,却从没流露过羡慕之意。收工后他们会去夜市摊上小坐,工作一天的辛劳随着酒精和烟草慢慢消散。有时候两人会很尽兴地划几拳,他总是不胜酒力。有时候,发小把烂醉如泥的他扛回家,往沙发上一扔,扭头就走。妻子嫌往卧室搬弄他费事,会对发小说:“直接背卧室,直接背卧室。”发小却总是把他丢在客厅的沙发上,坚决不进他们的卧室。发小比他生月大,在妻子面前很拘谨,动不动还会脸红。

每到年底,他会用信封装一沓现金,再加两条“玉溪”香烟。发小把烟收了,信封却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发小说,他一个人,工资都花不完。他很信任发小,总觉得欠他点什么。自己的生活越好,这种愧意就会越强烈。他一直在等待,哪天发小结婚或创业,他会狠狠支持他一把。

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被打碎了,他真的不敢相信:命运就这样收缴了他苦心经营的幸福生活,粗暴、突然、毫不留情。

妻子站了起来,她居然叫了一声发小的小名:“咱们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进菜。”妻子的声音出奇地轻软温柔,平生罕见。发小也站了起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小抚摸妻子的脖颈,同意她的提议:“嘿,比起看这啰哩啰嗦的《山海情》,世界上可能还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他不得不承认,发小比他有风度,这时候的样子更像个富人。他们沿着他平时跟妻子走向卧室的路径上楼。发小那结实的背影,透出某些可怕的东西。

客厅的灯“啪”一下关了,黑暗重新压在他的身上。沉寂充满了这座院子。冷气顺着青石板升上来,渐渐包住了他的脚踝。他瞥见了那柄寒光闪闪的斧头,它在忠诚地待命。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又打了一个。他相信,如果真要是动手的话,发小会在第一时间从他手里夺过去。他认为还有比动手更重要的事情。

真相在黑夜里会更加活跃。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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