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的多维审视
——论《四世同堂》中的汉奸形象

2022-03-16 09:01牛娟邯郸市第二中学南校区河北邯郸056001
名作欣赏 2022年8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汉奸老舍

⊙牛娟[邯郸市第二中学南校区,河北 邯郸 056001]

“汉奸”一词应该是独具中国特色的,有学者指出汉奸起源于汉朝,“中国汉初,始防边患,北鄙诸胡日渐构兵。由是汉人之名,汉奸之号创焉”。亦有学者指出“汉奸”一词起源于宋朝,指为金朝充当间谍或密探的汉族官员,宋朝王明清《玉照新志》文中提及“桧既陷此,无以自存,乃日侍于汉奸戚悟室之门”,更有学者认为“‘汉奸’一词起于何时,惜无考证”。但是,无论说其起源于何时,汉奸的主体必须是中华民族内的人物。“汉奸”这一词广为人知,在近代中国不断遭受西方列强入侵之时,谈起汉奸往往是这么一种形象:尖嘴猴腮,中分头上抹着锃亮的生发油,大烟鬼的身段,一身黑布对襟衣裤,在侵略者面前卑躬屈膝,对自己的同胞们作威作福,巴掌大的脸仰视着冬瓜高的日本军官,脸笑得像挤满了折的包子,比哭还难看。之所以他们成了人们头脑中的汉奸代言,因为这形象来自于中华民族处于最危急的关系民族存亡的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时期,并且,此形象已成为影视剧等文艺作品中塑造的汉奸形象的模板。但往往给人程式化,扁平化之感,缺乏人物应有的丰富性和变化。老舍,作为塑造人物的大师,在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多位有质感、有深度、多样化的汉奸形象。尤其是反映北平人民抗日血泪史的巨著《四世同堂》,从“塑造的汉奸形象来说,就和我们在许多戏剧、电影、文学作品中见到过的同类形象不雷同。作家不是浮在那动乱的时代必然发生的丑剧的表面,而是直捣那批像臭虫苍蝇一样没有国籍的丑类的灵魂深处,有声有色地塑造了一批应运而生的蛆虫形象”。

一、汉奸形象谱系与国民性批判

《四世同堂》中呈现了多位各具特色的汉奸形象,通过文本细读和概括分析可以将这些形象划分为几类。分类成立的依据是汉奸形象是被平行写就,成员之间利益关系紧密,命运有很多的相似性。通过分类我们可以相补充、相对比地认识这些丑态各异的汉奸们,从而更加条分缕析出他们丑恶灵魂的根源。本文认为大致可以将这些汉奸划分为四类:(一)肤浅和无聊的人生状态、烂熟文化的寄生虫:冠晓荷、祁瑞丰、蓝东阳等;(二)自我欲望极度膨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灵魂、战争时代的狂人,汉奸中的弄潮儿:大赤包、李空山、高亦陀等;(三)张扬的、新时代洋派女性,沉浸在庸俗的肉欲中的奴隶:胖菊子、冠招弟等;(四)知识分子中的败类,龌龊的出卖灵魂者:陈野求、牛教授等。

首先,让我们来分析冠晓荷、祁瑞丰、蓝东阳,他们三个是平行而相似的存在。如果说冠晓荷这个军阀混战时期捞进油水的没落小官僚,是一只体面而光滑的苍蝇,那么祁瑞丰就是祁家忠厚、本分的四世同堂的不肖子孙,一副精瘦无脑的吃货,而蓝东阳只能是欺软怕硬,畏缩卑劣而又狠毒的社会混子。他们都是有奶便是娘,没有国家民族观念的汉奸迷,迷到了令日本人吃惊,并以精于此道为荣,日本人都为他们效忠天皇的心而感动。三人可谓一丘之貉,各有千秋,结拜为兄弟。冠晓荷的肤浅无聊,居然能把蓝东阳“唬”得一愣一愣的;冠家所有的人和物都令瑞丰感到欣然和舒适,而蓝、祁能在日伪政府谋得一官半职,令晓荷欣羡不已。然而,作者通过细节和对比刻画三人,又给人以绝不重复之感。冠晓荷,讲究体面圆润,结交风雅之士,机关算尽,深谙做官之道,做了“里长”,费尽心机捞财,最终,被日本人以“消毒”为名,落得被活埋的悲惨收场。祁瑞丰,注意修饰却包装过度,充满了油滑和市侩气息,一顿好饭,一场热闹,就能让他满足,靠老婆娘家关系捞到个“科长”,却没捞到什么油水,缺乏官场生存能力,最终,自己又被好友借日本人之手设陷杀害。蓝东阳,附庸风雅,虽然在学校势力比校长还大,但他自认为最大的荣耀是会写杂文和新诗,受到日本人的赏识,当上“处长”又争来“校长”,不择手段捞财,最终,葬身在自认为“也是他的国家”的日本。

其次,来研究大赤包、李空山、高亦陀。如果说大赤包是个满脸皱纹与雀斑,跋扈、贪婪,缺乏丈夫疼爱的女光棍,是一辆“会思考的坦克车”,那么李空山就是军阀混战时代,只会为虎作伥的兵痞,民族存亡之际,欺男霸女,狡诈凶残的混混,而高亦陀谐音一坨(屎),是对他这种社会人渣的形象说明,心里如粪一样肮脏。他们都不是服帖的汉奸,更无丝毫国家民族概念,而是一群彻底的利己主义者。谁能帮助他们得到更多的钱和好处,他们便会投靠谁,自己大过一切,他人只是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而已。三人利益交错,相互利用,李空山为大赤包“运动”到了妓女检查所所长的职位,高亦陀一边充当大赤包的帮闲,助纣为虐,一边寻找机会想在李空山那里扳倒大赤包,好取而代之,过河拆桥,以朋为壑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再次,研究新时代洋派女性,沉浸在庸俗肉欲中的汉奸:胖菊子、冠招弟等。如果说胖菊子是个自认为是追逐新潮的时代女性,实则热衷物质享受,水性杨花之徒,那么冠招弟就是一个追逐新奇,欲壑难填的荡妇和无恶不作的日本特务。她们都有着时髦的装扮,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家庭条件优越,多多少少都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追求洋式浪漫和生活方式,但是都充其量是徒有其表,外界给了她们为国效力的机遇,她们为了维持虚荣的生活,都是主动选择当汉奸,出卖自己的肉体。她们虽受过教育,但不足以让她们有灵魂的深度,或者系统思考的能力,等待她们的只能是在肉欲放纵中卑贱死去。

最后,研究知识分子群体中的败类,龌龊的出卖灵魂者。如果说陈野求是一个受八个嗷嗷待哺子女和“病包儿”太太拖累,而忍辱出卖自己的灵魂、折磨麻醉自己肉体的窝囊废文人汉奸,那么牛教授就是一个“只看见了自己与图书仪器”,“没有民族,没有社会的独身汉”,明明接受伪职,顺着日本人摆弄,还不承认自己是汉奸,可谓极其顽固自私糊涂的文人汉奸。他们,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有过硬的专业素养、却没有独立人格,又没有钱老人承续的文人的担当与侠义,只关注自己的一己私利,又染上了自欺欺人,软弱,自怜的文人病,只能卑污的生存在被奸污了的北平。

老舍在小说中,勾勒出的是一群有着复杂个性差异的汉奸形象,突破了以往对反面人物呆板化、平面化处理,让汉奸也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对生活真实的还原,正如恩格斯所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这个。’”较为真实而有深度地反映了抗战中背叛祖国和民族的汉奸们的内心精神状态和现实状况,从而实现了现实主义的深度书写。

二、无根的个体:民族国家意识的缺失

“究竟是何种原因,在这块古老神圣的国土上不断产生着卖身投靠的败类,同侵略者一同蹂躏践踏自己的乡土和人民?”这也是老舍在小说中不断探究的问题,作家通过形象化的语言,挖掘其深刻的社会、思想和历史文化根源,不断推进着作家为改造国民性而做出的积极的探索。

首先,长期的军阀混战,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缺乏一个强有凝聚力和公信力的政府,都导致民族人民国家意识淡薄,投机之风盛行,是汉奸群体大量涌现的重要原因。“时势造英雄”,也造就跳梁小丑,冠晓荷就是时代和社会造就的“英才”,作为一个只知讲究吃穿体面,肚子里墨水有限,平庸胆小,“光滑的苍蝇”一样的人,在军阀混战时期,颇做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至于获得官位的手段,无疑少不了投机钻营。这些滋生他的享乐之心,练就他玩弄心计的技能。由于国家意识淡薄,才会因“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差事”而恨恶当时的中央政府。投机的成功经历,又使他对权欲进行不择手段的追逐。军阀混战的动荡培养了李空山成熟的兵痞才能,作为军人却只以敲诈勒索为能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日军侵占北平,不见其承担军人职责,但见其“运动”捞官,搜刮民脂民膏。

其次,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中华民族忍受列强侵略的屈辱血泪史。“呼吸着国耻味儿的空气长大的”中国人民,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民族自卑感,若没有理性认识敌我力量,就会接受挨打的现实,进而崇洋媚外,这种心理助推了一些人争做汉奸。大赤包是崇洋媚外的代表,“她崇拜黄油”,及至见了拿着黄油给她道贺的丁约翰,“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是否要屈尊和一个英国府的摆台的握了手;她崇拜外国事和外国语,崇拜外国的一切,“凡是带日本味儿的都要时兴起来!”鄙夷中国的一切,认为中国受侵略是天经地义,国都被日寇占领,她欢呼,“咱们这可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放心的做事啦!”在被日本人关进监狱折磨至疯的时候,还呼唤着她的“东洋爸爸们”,坚信日本人抓她是“误会”,只要“见到日本法官,几句话她便能解释清楚一切”!冠晓荷在日本人占领北平后,从心底里觉得日本人可爱,心悦诚服地接受日本人的侵略,“他的左右要是都与日本人为邻,他就感到安全,倒好像是住在日本国似的了。”对外国人的谄媚和崇拜已经到了骨子里,“他以为……与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于留了十秒钟或半分钟的洋”。蓝东阳在日本人入侵北平后,把原名紫阳改为东阳(谐音东洋即日本)。祁瑞丰把太太的名改为菊子(名字出自日本影片《菊子夫人》)。这些汉奸哈在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面前摇尾乞怜。

再次,没有思想的灵魂,配上贪图享受,追逐名利欲望的驱使,助推力汉奸队伍更加庞大。祁瑞丰作为四世同堂的第三代,自小接受传统的家庭的顺民教育,这可从长兄瑞宣看出。然而他又是与瑞宣如此不同,瑞宣本分、尊老爱幼,为了维护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放弃自己的理想,在被日伪统治的北平显示了“沦陷区人民内心的爱国激情和崇高的民族气节”。瑞丰却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三花脸”,大哥劝他不要接受伪职,他竟“猜不准到底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爷爷责骂他不知好歹,他“没有详细的揣摩老人的责骂,而只觉到委屈与不平”,满脑子就是吃食、看热闹与体面。父亲被日本人逼得跳河自杀,他抱怨父亲死得冤枉,为的只是丧事办的简陋,没有足够的热闹供他凑而已。招弟嫁给李空山,胖菊子决定忍受蓝东阳的原因竟是惊人的相似,“每一个人都有事作,有权柄,有钱财!”可享受、有体面和权势便是他们的完美生活。

还有,“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过熟的文化呈现出它的劣质的方面,表现在承载着这些文化的人身上。首先就表现在人民的麻木不仁:“北平人,因为北平作过几百年的国都,是不会排外的”,“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他们都是一群“出窝老儿”,谨守着自保和避让的中庸之道。由于人们的麻木不仁,造就了蓝东阳这样的无耻鼠辈的不可一世;有了祁瑞丰的“只要口腹得到满足,他就能把灵魂当五分钱卖出去”;有了冠晓荷这个北平文化里的“虫儿”,“只能分别香片与龙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恶全付之一笑”,似乎很有文化,其实只是抱着文化的泡沫,浅薄而无聊。

最后,中国文化的核心之一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经过汉朝董仲舒的改造又更加重了其官本位文化的性质。北平,长期作为政治中心,更染上了对官本位文化的遵从,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人的面子重于一切。人处于痴迷状态往往会丧失理智,为了得到官做,痴迷者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至于官是日本人给的还是中国人给的就没必要管了。在冠晓荷心里,国亡了没什么,若是国亡了连官也没当上就是值得骂娘的事了;大赤包和蓝东阳甚至成了官职的奴隶,他们的心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处长,处长”的声音,能触动他们的心弦。

老舍在抗战初期就奔赴抗战大后方,扛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大旗,成为抗战时期文艺界的中坚力量,“八年抗战给老舍的影响是极深刻的。八年风风雨雨扩大了生活领域,在更深的层次上认识了中华民族伟大的精神力量”。对于抗战中出现的民族败类,老舍深恶痛绝,正如他在小说中所说:“杀他们(汉奸)与杀日本人是每一个良善国民的无可推诿的责任!”他对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出现如此多的汉奸从未停止过自己的思索,他直面民族的耻辱,剖析汉奸养成记,检索筛选中华民族文化的糟粕,保留和发扬我们文化的精华,力推我们的文化久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三、个性深描:汉奸形象的去“脸谱化”

老舍塑造的汉奸形象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像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胖菊子、祁瑞丰等个个具体鲜活。老舍一直把塑造“人”当作文学创作的主要目标,他曾言:“凭空给世界增加了几个不朽的人物,如武松、黛玉等,才叫作创造。因此,小说的成败,是以人物为准,不仗着事实。世事万千,都转眼即逝,一时新颖,不久即归陈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此所以十续《施公案》,反不如一个武松的价值也。”这归结出老舍着力于对人物的塑造。

首先,老舍塑造的汉奸形象是具体环境中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存在,这得益于他丰富而生动的细节描写。小说中有一段,由于钱家办丧事桐芳和高第去表示关心,引发了大赤包、桐芳、高第三人的争吵,“冠晓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里,轻轻地哼哪着《空城计》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都富有弹性的在膝盖上点着板眼”。一个“点”字,写出了冠晓荷看似漠不关心、悠闲自在,其实内心算计如何既平息争吵,又显示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一个“点”字将他那精于算计,又装模作样的虚伪神态刻画了出来。保定陷落,日本人举行庆功会,冠晓荷却是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又没有参与其中的资格,“只那么心到神知的,远远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这深深地一躬,“鞠”出了冠晓荷奴颜婢膝,甘当超等顺民的汉奸形象。

其次,典型人物性格离不开典型环境的滋养。大赤包之所以成为女光棍形象:第一,由于丈夫冠晓荷与她结婚看上的是她家的钱财,并不喜欢她,因为畏惧于她的强悍,才不敢放肆。这让她相信金钱和权欲才是可靠的。再有,丈夫在军阀混战时期,做过几任肥差但国民政府迁到南京,再没捞到个一官半职,全家坐吃山空,大赤包却当上了“妓女检查所所长”的职位,成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丈夫对她低声下气助长了她“西太后”的嚣张跋扈气焰。对于同为姐妹的高第、招弟,前者为抗战服务,而后者成为无恶不作的特务,小说分析“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一定会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点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与父母所作的卑贱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慢慢地,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眼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环境造就人物,给予了人物真实感的支撑,增强了现实主义力度。

再次,老舍注意发掘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化,透递出人的温度。米歇尔·福柯曾说“话语即权力”,只有能发出声音,展现心声才能为人所理解,即使是这些卑劣的汉奸,老舍也没有剥夺他们内心的丰富。蓝东阳,是灵魂和外貌丑恶的化身。“他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但他也要享受爱情,甘心做一个“胖女人的奴隶”。老舍不惜笔墨分析汉奸们的精神状态,“在投降之后,他们不好意思愧悔,而心中又总有点不安,所以他们只好鬼混,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这样,物质的享受与肉欲的放纵成了他们发泄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气节’令他们害怕,他们会以享受与纵欲自取灭亡,作个风流鬼”。他们就是要在这没有灵魂、满载历史和人民谴责的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即使像大赤包这样的汉奸,在预感很可能为名利伤害女儿时,心中充满了不安,“她几乎真像个‘母亲’了,几乎要责备自己不该把女儿送到虎口里去”,流露出些许的温情,写出了她为人的温情的一面。

此外,老舍是一位擅长幽默讽刺的作家,对人物的讽刺蕴含在漫画式描画的语言中,将幽默的讽刺与人物的性格与行为相联系。例如,在写到汉奸蓝东阳出场时:“他的身量很矮,脸很瘦,鼻子向左歪着,而右眼向右上方吊着;这样的左右开弓,他好像老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似的”。这惊心动魄的长相,暗示着他内心的丑恶、残忍与卑劣,满蕴着讽刺意味;祁瑞丰、胖菊子、大赤包等的长相描写有很强的讽刺意味都也与人物性格、命运相关。

最后,老舍还通过生动而丰富的比喻,增强对人物的讽刺的力度。例如冠晓荷,“颇像一个华丽光滑的玻璃珠儿”,脑袋是“一块软白的豆腐”写出他的头脑糊涂又追求体面,虚浮与无聊;写到招弟与李空山勾搭失身后,归家时他在妻子面前的表现“像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对太太的谄媚和对女儿的漠然,跃然纸上。日本人第二次来抄冠家,他非但不抵抗或者愤怒,反而“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日本人以消毒为名检查清理身体不舒服的居民,他“并齐双脚,挺了挺腰,笑纹在脸上画了一个圆圈”,将冠晓荷的媚态和甘当超等顺民的无耻嘴脸生动地展示出来。

四、同情与批判:沉默的类汉奸形象

小说中还有一些人物,他们“为了保卫生命财产及安宁,对日寇采取了不抵抗主义,采取欢迎敌寇、当顺民、投降及组织维持会等等办法,以冀取得敌寇的欢心,不打、不烧、不杀,以求生命财产的安全”,这些人“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上都不是汉奸”,但是,他们在日寇统治时期产生了近似汉奸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放弃了作为“中国人”应有的坚持,例如:金三爷、小文夫妇、白巡长等,本文称这些人物为类汉奸形象。

他们之所以成为类汉奸,其原因比成为铁杆汉奸更值得深思。第一,他们或贪财好利,头脑糊涂,因贪图小利而误大义,直至看到一己行为的恶果,才追悔莫及。金三爷,除了对于房产的买与卖,没有富裕的知识。只凭感情去瞎撞,假若钱默吟能总和他在一起,他大概就会永远恨日本人,不幸,钱先生离开了他。“日本人总算还不错,他们给我不少的生意!……你占住北平,我还作生意,各不相扰,就不坏!”他并不想跟日本人合作,或者当日本人的走狗,但是,为了自己的生意和安全,想“不即不离”地和日本人“攀点儿交情”,帮助日本人抓住了抗日的钱老人,事后悔之晚矣。第二,日本人的奴化教育,腐蚀着人们爱国的热情。“没有人愿意做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天的成年累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人!”瑞宣对学生游行队伍的担忧,也不是杞人忧天。第三,一种超越时代、民族、国家的只为爱情或者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也促使类汉奸的产生。小文夫妇“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只知道宇宙中需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他们甘心听从日本人驱遣、为日本人唱戏,然而,他们又不仅仅为日本人驱遣,当若霞被日本军官枪杀,小文“连人带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头上”,他自己也难逃被杀的命运。在全民族遭受侵略的时代,任何超阶级、超民族的观念都是行不通的,奴隶何来人身自由?第四,中国文化中的“忍”,统治者奴化思想也是诱因。马老寡妇们认为“日本人厉害呀,架不住咱们能忍”。这种忍把瑞宣激起的长顺要闯出日伪北平的激情熄灭殆尽,培育了一批又一批的顺民。而无原则忍让必然造成麻木,他们面对日本人的侵略无动于衷,面对国耻“懒洋洋的”,“他们好像已经亡过多少次国了,绝对不再为亡国浪费什么感情。他们好不动情几乎使他们有一些尊严,像城隍庙中塑的泥鬼那样的尊严”,这是真正可耻的“尊严”,如若人民都这样麻木,那么换来的只能是敌人一步步的侵略甚至亡国灭种!第五,北平人几千年来形成的待人和气、和平守法思想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能面对同胞的需要、被迫害无动于衷。祁老人一直坚守的是对一条狗都不曾红过脸的老好人信条,白巡长更是有遇事和稀泥的心理,心里恨日本人,又甘心敷衍为日本人办事,在自己的好友李四爷被日本兵毒打的时持静观态度,是不折不扣的犬儒主义,缺乏血性和热气;但是他们并非没有是非观,在一次次目睹日本人的罪恶,加上抗日力量的积极宣传和鼓动,在他们被逼到绝境时,终于燃起激情“只想宰他几个日本人,然后一抹脖子了事”。抗战成了对我们文化的检验与筛选,历经火的历练与锻打剔除了我们文化中的“土与渣滓”而保留下来了“真金”。

四、结语

老舍,是一位写人的作家,而尤其擅长写城市底层劳动人民。他对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书写,着眼点不在宏大的战争场面,也不在为英雄人物树碑立传,而在日伪统治北平期间,那个叫“小羊圈”的普通人居住的胡同,那里居住的十七八户人家的日常生活。这些老北平儿女在日常中咂摸出亡国前后的种种变化,没有突兀的历史转折点,没有令人膜拜的高大英雄,有的只是普通人的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然而,就是这最质朴的生活,展现了抗战时期被日伪统治下具体而真实的中国。老舍从不有意回避人物经历的羞辱,也不有意避讳民族的痈蛆,正如马克思曾针对德国指出的:“不能使德国人有一点自欺和屈服的机会。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该宣扬耻辱,使耻辱更加耻辱……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从而“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老舍倾心于从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品质入手,曾借钱老人之口表达自己的思考:“这次的抗战应当是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该打扫清了自己的垃圾。我们的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有甘心做奴隶——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对民族败类应该铲除摒弃,对于类汉奸身上的文化糟粕必须抵制和摒弃。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回顾七十多年前中华民族经历的那场历史浩劫,有太多值得我们思考和反思的,老舍先生正是怀着改造国民性,优化我们中华民族的宏伟志向,给我们指出了民族精神与传统文化中值得我们保留和剔除的种种。反观于今,不得不说,老舍先生的思考仍然有很多值得我们汲取,我们的国家要富强,民族要立于不败之林,就要不断地自审,谨慎方能行远!

①章士钊:《章士钊全集·第一册》,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页。

②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6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页。

③李零:《汉奸发生学》,《读书》1995年第10期,第87页。

④ 吴小美:《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评老舍的〈四世同堂〉》,《文学评论》1981年第6期,第94页。

⑤〔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8页。

⑥ 辛列平:《汉奸》,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57页。

⑦ 赵朝贵:《论瑞宣》,《安徽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第71页。

⑧ 老舍:《八方风雨》,《新民报(北平)》1946年5月16日。

⑨ 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74页。

⑩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4页。

⑪ 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苏中抗日根据地》,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版,第144页。

⑫ 曹固强:《抗日战争时期汉奸现象的思考》,《红广角》2015年第10期,第35页。

⑬〔德〕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5页。

⑭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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