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再造与流行
——对青年汉服文化演变逻辑的考察

2022-03-16 03:28孔令旭
当代青年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亚文化汉服传统

杨 雪 张 冉 孔令旭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 复旦大学管理学院)

一、引言:现代社会的古代服装

衣袂飘飘、褒衣博带,曾经只存在于中国历史和影视剧中古代风格的服装,21世纪开始出现在当代中国,活跃于中国青年群体。这种具有鲜明中国传统风格的服装被统称为汉服,穿汉服的青年人在现代社会身着古代服装,传统与现代在此充满张力。汉服的出现可以追溯至2001年,正值中国第二次互联网大潮,网络论坛等社交媒体开始兴起。正是在互联网论坛上关于“什么是中国传统服装”的讨论,汉服的概念被建构出来。汉服被明确定义为汉民族的传统服装而非汉朝的服装。汉服被认为是从黄帝即位到明末清初,在汉族为主体的聚居区逐渐演化而成的明显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服装风格。其中,交领右衽、宽袍大袖、隐扣系带是汉服的典型特征。早期的汉服爱好者参考古籍资料自己设计、制作并穿着汉服,通过线上发帖和线下集会的方式形成共同体。这一系列以“汉服复兴”为主要目标的传播汉服文化行为被称为“汉服运动”。在新媒介商业环境下,汉服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中国青年,也吸引了资本的介入。2013年前后,汉服产业迎来爆发式的增长。在以淘宝为代表的电商平台助推下,2019年中国汉服爱好者已经达到356.1万人,同比增长74.4%,其中85%为青少年。汉服已经超过卫衣和衬衫跃居淘宝时尚搜索关键词第三名。[1]根据《2021汉服消费趋势洞察报告》,汉服消费者以中青年为主,“90后”“95后”是消费主力。[2]不仅如此,中国传统风格的配饰、节庆、礼仪、舞蹈等文化产品及文化活动也都受到青年群体的追捧。以汉服为代表,“回归传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青年不可忽视的审美取向和价值追求。

青年文化最能够反映社会变化的本质特征,服饰又是青年文化最直观的表达方式。汉服是在怎样的环境下被生产出来?汉服是如何成为“传统”?汉服为什么会在21世纪初被生产出来?消费文化的介入是扩大还是消泯了汉服“传统”的意涵?本文从汉服实践参与者的角度,历时性地考察汉服从出现到流行的十余年间生成与演变的过程,探讨在当代中国社会背景下青年文化“回归传统”的取向及其与社会语境的互动关系。

二、文献述评

(一)青年文化的研究取径:从亚文化到“新族群”

社会学对青年文化风格的研究由来已久,芝加哥学派率先用亚文化的概念来解释青年的反叛行为。20世纪60年代,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The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简称CCCS)从芝加哥学派引入亚文化的概念,并将其应用于青年休闲和风格的研究。“抵抗”仍是亚文化研究的核心,青年亚文化被视为对主导文化、主流文化、主体文化和霸权的抵抗。青年通过挪用、拼贴、同构等手段制作出富有意味的“风格”来表达对主导文化和霸权的“抵抗”。[3]其中,服饰就是一种重要的亚文化风格。[4]

20世纪90年代,在互联网新媒体普及和后现代理论话语盛行的背景下,CCCS的亚文化研究显得过于整体化和简单化,雷德黑德(Stephen Redhead)随后提出了后亚文化的概念。[5]与伯明翰学派将亚文化和商业文化对立起来的悲观态度不同,马格尔顿(David Muggleton)将“个人消费创造力”置于突出位置,[6]文化消费成为建构认同和生活方式的基础。审美、品位和情感替代了伯明翰学派的阶级、种族、性别和社区,成为理解青年文化的主要方式。马费索利(Michael Maffesoli)用“新族群”(Neo-tribe)替代亚文化进行青年文化研究。[7]“新族群”没有固定的边界:相似的审美和品位将人聚集在一起,个体通过独特的仪式和消费习惯来表达集体认同。[8]风格成为表达个人主义和展示文化身份的手段。然而和过去相比,当代青年文化风格变化更快,持续时间更短,青年的文化身份也变得越来越碎片化,具有反思性和流动性。[9]后亚文化引入了文化消费的意义,强调了基于审美和品位的个人选择而非社会分化和阶级抵抗的方式,为理解青年文化提供了新的思路。

可以看到,青年文化的研究路径经历了从社会结构角度的亚文化研究向文化消费语境的后亚文化研究转向。需要注意的是,英国亚文化诞生的社会语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工人阶级衰落和新社会阶层崛起带来的“代际革命”。而中国的亚文化出现于改革开放、全球化、城市化和互联网普及的时代背景下,有其独特的出场方式和社会背景。因此,对亚文化或后亚文化理论的简单套用都可能引发理解的“错位”。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思路仍有借鉴意义,即不仅要理解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关系,更要理解青年的个人经历是如何能够从这种关系中演化出来的。因而,需要从文化背景和社会语境出发对中国青年亚文化现象进行考察。

(二)青年文化的“复古主义”与汉服研究

异国情调、复古主义和世界主义被认为是后现代社会亚文化实践的三种典型形式。[10]亚文化研究倾向于从当代消费和审美建构的角度去理解复古风格,或围绕真实性、怀旧和身份认同展开讨论。复古风格的文化产品是怀旧情感的物质存在方式,但复古物品的真实性是可以被建构的。这种真实性的外观可以帮助复古爱好者“接触”到他们理想化的时代,实现对“家”的渴望。[11]凯文(Kevin Carrico)对中国青年的“汉服运动”有着类似的解读,认为当代青年意图通过汉服“复兴”构筑一个纯粹、乌托邦式的社会愿景和理想化的历史时代,这是青年一代为应对当前的现实而构建的幻想。[12]

作为中国“复古”风格的典型代表,汉服自兴起至今,已有20年的发展历程。在此期间,其象征意义与价值地位经历了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也反映在学界对汉服的关注视角从民族主义到消费主义的转向。早期汉服活动主要活跃于互联网,这一阶段(2002—2012年)被称为“汉服运动”时期。周星就曾明确地将“汉服运动”界定为中国互联网时代的亚文化,指出了汉服亚文化社群和网络民族主义热潮的紧密关联。[13]汉族青年群体的反思与民族文化认同问题,在网络空间下的显现和中国青年在“互联网虚拟社区”追求文化纯粹性的寻根活动的观点,基本可以代表这一阶段学界对“汉服运动”的认知。[14][15]2013年前后,随着汉服被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接受,关于汉服的研究超越了网络运动和衣冠体制的范畴,开始回归文化研究的大命题。研究关注汉服群体的行动逻辑、青年文化的时代特性,以及汉服群体与整个社会文化背景深层次的关联。另外,汉服市场的扩大也引发了流行带来的商业化是否会对传统的原真性造成破坏的讨论。[16]

总体来看,现有汉服研究呈现出明显的分化与断层的态势,从早期汉服体系的建构、网络民族主义的认同问题,到汉服市场化之后从群体、组织和企业的角度出发的行为实践。但是并未说明汉服从小众的“传统”到流行的风尚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发生。本文采用深度访谈法,采取线上或者线下的方式,通过考察汉服从兴起到流行的整个过程,试图回答“传统”是如何在当代青年的文化语境中被重新建构并被普遍接受的,以及这一转变反映了怎样的社会变化。

三、“传统的发明”:汉服的建构与文化表征

(一)被发明的“传统”:诞生于互联网的汉服

在当前的社会语境中,汉服自然而然地被纳入“传统”的范畴进行探讨。正如访谈对象F8所言“汉服就是中国传统,是我们的祖先穿的衣服样式”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何为“传统”?汉服是传统吗?汉服是怎么成为传统的?希尔斯在《论传统》中将传统定义为从过去延传到现在的事物,是延传三代以上、被人类赋予价值和意义的事物。[17]彼得·奥斯本(Peter Osborne)指出:“传统一词来源于拉丁文,原意指移交。是通过实践或者口耳相传之辞把某物一代一代地传递或者流传下去的行动,它也指那个被传递之物。”[18]从这个意义上说,汉服并不能被称为传统。首先,中国历史典籍中虽然有关于汉服的记载,但这一称谓往往出于外部视角,并未有“汉服”这一服装体系的称呼。其次,从清朝“削发易服”到新文化运动,汉族传统的服装风格也已被中断。改革开放后,西方的服装风格更是替代了中国传统服饰,引领着国人日常的审美时尚。具有中国汉民族特色的传统服装仅仅在传统丧葬仪式和传统戏曲服装中有部分留存,并未被赋予过多的文化意义。

汉服究竟是如何成为“传统”的?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关于“传统”有一个重要的观点:“那些看起来或声称是古老的‘传统’,通常起源的时间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19]关于“复古”风格的研究也提示我们原真性是可以被建构的。有学者将当代中国的汉服与日本和服进行对比研究,指出汉服与和服都是建构主义的新产物,但与和服表现出的时尚性与娱乐性相比,汉服更加重视弘扬民族文化、振兴中华文明等民族责任感,也更注重追求文化的纯粹性。[20]

回溯源头可以发现,汉服一词是21世纪初于互联网上诞生的一个概念,甚至有学者认为“汉服运动”是互联网普及的产物。[21]2001年的APEC会议上,各国领导人身着唐装(一种满族风格传统服装)的照片引发了中国互联网论坛上关于“什么是中国传统民族服装”及“汉族的传统服装是什么”的讨论。网友“华夏血脉”在船舰军事论坛上发表文章,呼唤寻求属于汉民族的服饰。伴随着网友的讨论,汉服一词在“汉网论坛”上被首次提出,但汉服的标准和体系尚无规范可循。2003年,澳大利亚华裔“青松白雪”(网名)根据文物资料自制汉服,发表在“汉网”供大家学习。“华夏复兴论坛”的创建者“信而好古”以《乡党图考》的深衣图为依据制作深衣。汉服爱好者开始向中国历史资料中寻求元素,建构汉服体系,并自己动手制作(DIY)汉服。郑州青年王乐天身着深衣走上街头,鼓舞了大批汉服爱好者从线上到线下的行为实践。之后,汉服吧吧主“溪山琴况”整理并制定了包括《民族传统服饰礼仪节日复兴计划》等内容,基本确立起汉服理论体系及相关服饰、祭祀礼仪的操作规程。经由早期“汉服运动”先行者的持续努力,汉服作为一种可视可辨的符号系统被建构出来。

“传统”之所以能成为传统,正是由于在延传和承袭的历程中基本保持着基本元素与同一性。在汉服体系被建构的过程中,汉服的原真性(Authenticity)和纯粹性是与“传统”产生连接的重要依据,也是汉服核心圈评判正统的标准。汉服形制的订立都需要有历史典籍或出土文物为支撑,强调复原、有据可依,反对架空历史的影视剧古装。于是,中国主体民族(汉族)的服饰元素从原初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被提取出来,在当代进行重新排序、拼贴和同构,形成新的表意系统,如将“衣裳制”“深衣制”和“衣裤制”这些有据可循的中国古代服装形制加以总结,作为汉服的基本形制,将交领右衽、隐扣系带、褒衣大袖规定为汉服的基本结构。需要意识到的是,虽说象征着传统,但汉服只是比喻意义上的传统服饰和被建构的象征传统风格。

(二)再造“传统”的象征意义:文化根脉的连接与复兴

作为一个被发明的“传统”,汉服在21世纪初期被青年一代创造出来,是为了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霍布斯鲍姆在探讨所谓的“传统”大多来自当代人生活中的创造时,指出“被发明的传统”通常与“民族”及与之相关的民族主义、民族国家、民族象征、历史等紧密相关,[22]这为理解中国青年创造的汉服“传统”提供了一个视角。

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但中国文化的“断层”致使青年一代难以回答“我是谁”的问题。在全球化背景下,多元文化相互激荡,更是触发了青年一代的民族文化自觉,促使他们产生了“寻根”的需求。为了解决认同危机,他们选择回归本民族的历史中寻找解决方案。21世纪初期,中国互联网的普及恰好为青年一代认同焦虑的释放提供了公共空间。论坛等互联网社交平台的出现,赋予了用户群体生产符号、意义和价值的能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汉服作为一个象征中国传统的表意系统被创造出来。“之前看到过一个帖子:你们汉族根本没有民族文化,你们连自己的民族服饰都没有。我也在想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服装呢?后来在网络上知道了汉服。”(F12)“其他民族都有自己的服饰和文化,唯有汉族把自己的服饰给忘了。在中间断层数百年和外来文化的熏陶下,已经你我不分了,感觉到很可怜!”(M2)“服装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的一个痕迹,它是一个民族文化的体现和展示。它本来就是中国的一个文化传统,只是中间有了断层,现在又拿回来了。”(F6)

以“传统”身份出现的汉服被建构为接续华夏文明的纽带,成为中国青年群体表达民族情感的承载物。汉服的复兴被视为实现民族复兴的重要手段。“汉服运动”领袖级人物“溪山琴况”(1977—2007)提出的“华夏复兴,衣冠先行”被奉为“汉服运动”的口号,[23]道出了早期汉服爱好者的共同心声。穿汉服的行为实践也被用来表达参与者的民族身份和文化立场。2006年,网友“天涯在小楼”身着自制的白色深衣参加祭孔大典,发现除她之外,仪式现场服装皆着清朝祭祀服装。受此触动,她当即写下《一个人的祭礼》,发布在论坛上并被广泛转发,其中写道:“一件衣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一人一衣是为‘依’,倘使失了衣冠,也便身无所依,宛如飘萍了吧……我坚信,在西方思潮泛滥的今天,只有汉文化能承担扭转华夏命运的历史使命,而汉服就是续接那被斩断的文明的纽带。”[24]

可以看到,对早期参与者而言,汉服的意义从一件衣服被擢升到传统根脉的意义层面。“汉服复兴”与“华夏复兴”的话语产生同构,因此,“穿汉服”的行为被赋予了“民族复兴”的意涵。但是,这种民族复兴的情怀并不总能被理解,早期的“汉服运动”在公众认知中尚属一小部分人区别于主流文化的边缘行为。在公共场合穿汉服,时常被人围观,被认为是拍戏或被称作“出土文物”。2004年,网友“寒门仕族”等人身着汉服上街购物,甚至被国内某些网站报道为《寿衣上街》。[25]外在的压力与质疑直接造成了“圈内人”与“圈外人”的明显区隔,并由此生成一套成员之间共享的话语。

“同袍”是一个汉服群体生产的专有名词,该词来源于《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原意指战友和朋友,在这里特指汉服爱好者对自己和对彼此的称呼,具有浓厚的共同体意味。“同袍”们通常具有相似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他们热爱中国历史、古典文学、传统乐器,梦想着回归一种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活跃在不同地域的城市汉服爱好者,通过“同袍”的身份彼此勾连,在共享集体身份、对抗外界压力的同时,也加深了彼此的情感认同。F7谈到自己穿汉服的经历时说:“上街有人说你是唱戏的,我们都会很认真地说明我们穿的是汉服,也不是影楼装……如果在大街上或者活动中看到‘同袍’,当然会觉得更亲切。”

需要注意的是,汉服群体的行为实践虽然具有“反叛”色彩,但他们并不是为了用叛逆行为来使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他们对抗的是本民族文化面临湮灭的局面,正如早期“汉服运动”的目标所展示的——“始于衣冠,再造华夏,同袍之责,我心之愿”。穿汉服上街这种看似“越轨”的行为,并不只是青年人为了彰显个性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民族复兴情怀和历史责任感的表达。参与者通过汉服与传统取得连接,在完成个人自我身份认同的同时,还获得了个体身份与国族身份的融合与统一。

四、“传统”的流行:消费时代汉服文化的变与不变

所有形式的文化风格都在特定环境中发展,面临着意义的变化和波动。随着汉服文化在青年群体中形成一定的规模,文化工业嗅到商机,开始将汉服推向消费市场以获取利润。据预测,2021年汉服爱好者数量规模达689.4万人,汉服市场销售规模将突破百亿。[26]按照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理解范式,文化工业是文化被商品化的结果。文化迎合市场和消费的需求被生产为产品,通过现代传媒技术推销给大众。[27]当汉服成为可供大批量生产消费的工业化产品时,汉服作为“传统”的文化意涵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如果按照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思路,被商业文化“收编”的亚文化必然面临原初文化意义的消弭。这个规律在当前被后现代性包裹的中国社会中是否同样适用?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明白商业化的汉服对当下的青年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消费“传统”:表达审美感与消费感的汉服

和“汉服运动”时期不同,现在获得汉服不需要自己动手制作(DIY),直接通过消费即可获得。在消费主义的社会文化和结构之下,个人通过自主性消费实践表达审美品位、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这直接表现在消费者将审美属性作为选择汉服的首要标准。汉服从早期文化复兴的图腾式符号逐渐复归到服饰的本质属性。在接触汉服时间较久的参与者身上,可以直接观测到汉服这种意义转变的过程。“喜欢穿汉服就是觉得好看,特别简单。倒是没有想太多复兴传统文化之类的,我也尝试过其他服装风格,但可能因为别人的积极反馈,觉得我比较古典美,就喜欢汉服这种类型。”(F8)“一开始我会把情结看得高于服装本身,但现在就只是我喜欢的一种服装类型了。虽然很喜欢中国文化,但我穿汉服不是为了其他目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穿汉服更好看一些,因为它真的更适合国人的气质。”(F2)

汉服的审美感通过消费获得,消费感也重新定义了汉服的审美标准。这与当代日本的和服有相似性——和服的审美敏感性不是以传统的艺术形式,而是以生活中的日常活动(如购物)来表达。[28]汉服市场的扩大和销售渠道的拓展从文化消费层面重构了汉服的文化表征。一方面,汉服消费的可得性意味着汉服的审美性得以共享。访谈发现,经济条件是限制参与者接触汉服的主要因素,尤其是对还没有经济收入的青年而言。而汉服产业规模的扩大降低了汉服消费的“门槛”,开拓了汉服产业的下沉市场。调查显示,汉服同袍选择100~300元价位的比例最高,达到41.78%。[29]以山东曹县为代表的平价汉服生产销售基地,不仅依托汉服产业拉动当地经济增长,也推动汉服走向日常消费市场,被誉为“年轻人第一件汉服的来源地”。民众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为汉服消费实践提供了社会基础,在满足基本物质生活需求之后,仍有多余的经济实力配给表达审美和品位的文化消费。另一方面,电商平台的介入也为汉服消费提供了技术便利,助推汉服审美在更大范围内扩散传播。“高中时候没有汉服主要是因为没钱,第一套汉服是拿压岁钱买的。现在家里条件都比较好了,汉服也就几百块钱,再穷的人家攒几个月也能买得起。以前我觉得5块钱买个玩具都贵,当时我妈工资才1000多。”(M2)“为了高一加入汉服社,我在暑假里提前准备汉服,我第一次用淘宝就是为了买汉服。之前我都不会花钱的。我买的第一件是华姿仪赏的玉兔呈祥,好几件,好几层,我一件一件买的。”(F11)

汉服的审美感也通过消费感来表达,尤其是汉服的非功能性与精致性,使汉服有机会成为“炫耀性消费”。一件知名品牌的汉服工期长、价格高、产量小,需要抢购,在汉服爱好者眼里不仅是消费能力的展示,也代表着极高的审美品位。“她穿的居然是品牌的那一款,太富有了!”(F9)“我会关注谁穿了我见过的那一款,如果我看到她穿得好看,我觉得等我攒够钱也要买。”(F5)

除了经济因素,汉服自出现以来生成的亚文化资本也影响着汉服审美感的表达。知识积累、搭配技巧、审美品位及品牌选择等内容都以“内行”的形式被具体化为“地位”的表征。在汉服群体内,熟悉古代服饰知识的考据党位属“核心汉服圈”;穿定制的名牌汉服地位高于穿工业化批量生产的低价汉服;穿正版品牌汉服高于穿仿版“山寨”汉服。不可否认,汉服已经被经济力量卷入零售、广告和媒体,这种结构将越来越大量、越来越多样的汉服风格传播到不断扩大的消费者市场。“关于汉服的知识我都是在淘宝上知道的。我感兴趣的话就记下来,然后在淘宝上搜搜长什么样子。现在淘宝都知道我喜欢汉服,会经常给我推汉服。等我有钱了,好想每年入手一套汉服,想穿出去的时候就打开衣柜随便挑选。”(F1)

(二)“传统”的现代转型:彰显个性与实现认同的统一体

青少年流行文化注重个性的表达,也表现了个体广泛参与文化表达的愿望。[30]研究发现,表达个性是青年选择汉服的一项突出因素。汉服极具辨识度的设计可以帮助青年人从一众欧美快时尚服装中“脱颖而出”,契合了青年实现追求个性、表现自我的需求。访谈对象F10直言:“我穿汉服就是为了标新,第一次穿上汉服觉得特别拉风。”M3是个刚刚购入汉服的新手,穿汉服对他来说和高中时组乐队一样,是标志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种展示个性的方式:“我买了汉服就打算穿出去‘炸街’(引发轰动),我还买了绣春刀呢。我一直就属于‘少数派’,你们念叨你们的,我干我的。”

如果仅从“标新立异”的层面看,汉服和其他流行文化并无不同。那么为什么是汉服?如上一节呈现,汉服在建构之初就被赋予“传统”的意义,因而汉服的“与众不同”是通过历史感表达的。青年流行文化不仅没有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颠覆,反而选择用“传统”元素来彰显个人的审美品位与风格。M3在发表自己对西装和汉服的看法时表达了有趣的观点:“我反正觉得西装不好看,给人很纨绔的感觉,一点都不干练。我正式场合就想穿汉服,如果不行就穿中山装,反正不穿西装。我觉得汉服的发展至少应该是和西装平起平坐的。有了生活消费,精神消费肯定要有的。我们中国人喜欢什么?不就喜欢自己祖宗的那些东西。你见到过哪个中国人在路上穿12世纪英国国王的袍子,没有吧?那个东西没人喜欢吧?”

可以看到,传统元素与青年个性表达展现出较高的同一性,特别是在与异质性文化相遇时,个体的文化认同和民族归属通过与“传统”的连接更进一步地凸显出来。虽然被文化工业力量裹挟的汉服转向承载审美感和消费感的商品,但其指向“传统”的文化意涵并未因商业“收编”而消逝,反而是借由“传统”的内核才被认可和接纳并走向流行。如同后亚文化研究所展示的那样,年轻人通过文化消费展示了自己的品位、兴趣和文化归属,个人身份也在广泛的文化参与中塑造出来。[31]“比平常穿常服好看,是自己喜欢、希望变成的样子,才会愿意投入钱、时间和精力去这样装扮。”(F4)“我是接触到汉服之后,才开始去了解背后的文化。我有的时候会去想:为什么它要设计成这个样子?比如说,我参加祭祀的时候穿曲裾,我会联想到以前古代的人那种小步走的姿态,他们的裙摆扬起来的姿态是不是就是像诗文里面所说的那样。”(F6)

正如F6表达的,传统给予了一个文化共同体以自我认同的根据,构成一个文化共同体特殊的集体文化记忆。这种集体文化记忆将一个共同体久远的历史与它的当下连接起来,使共同体的每个成员感受到自己是一片生长在根系发达大树上的叶子,而不是飘在潮流之上的浮萍。[32]这种与“传统”的连接帮助个人与群体实现身份认同、民族认同及文化认同。安东尼·吉登斯在讨论传统与现代性时也认为,传统是随着时间而不断演化的,可能会转化为适应现代性的形式存在和发展。传统可能完全以一种非传统的方式受到保护,而且这种非传统的方式可能就是它的未来。[33]商业力量的裹挟并没有消减“传统”的意涵与功能,反而促成了“传统”以流行文化的面貌参与青年一代的消费实践。通过文化消费,传统给予文化共同体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进一步得到强化,实现了传统的创新性阐释、转化和发展。

五、“回归传统”:中国青年的文化透视

本文以汉服为切入点,通过考察其在青年群体中风格表征的流变与互动关系的演化,探求当代青年对“传统”这一意象的认知与价值变迁。作为21世纪初被中国青年创造的“传统”,汉服自出现以来就被视为文化根脉的存续,被赋予与中华文化传统的连接意义。不同于伯明翰学派以阶级为基础的“抵抗”,以“回归传统”为主要诉求的汉服亚文化在初始阶段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关系就是友好的。在后现代消费主义语境下,汉服走向产业化和大众化,但汉服亚文化与商业的关系并不像伯明翰学派所认为的那样处于大众文化与商业文化的对立面。对“新族群”而言,他们通过文化消费创造自己的生活方式,建立身份认同并寻求群体归属。汉服正是以“传统”的面貌参与青年一代的消费实践,成为他们表达消费感、凸显审美品位并实现认同与归属感的文化产品。

中国青年亚文化为什么会表现出“回归传统”的倾向?如何在当下的社会结构中理解“回归传统的一代”?这对理解中国青年亚文化风格的新特征有何启示?以上问题可以展开如下讨论。

第一,理解中国青年的亚文化需要从中国语境出发考察其出场背景。汉服风格的生成是以21世纪初中国网络民族主义浪潮为背景,它在诞生之初就具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但“传统与现代”断裂问题也愈发凸显。全球化的扩张促使人们重新思考“自我”与“他者”,找寻自己的定位,青年一代尝试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去寻求力量源泉,以解决身份认同危机。互联网技术的普及恰好为民族认同思潮的表达提供了全新的公共空间。汉服正是中国青年依托互联网空间“发明”出来象征“传统”的一种亚文化风格。和其他网络民族主义者类似,汉服青年具有强烈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意识。他们通过“穿汉服”的行为实践来表达自己“民族复兴”的追求,同时获得“身份焦虑”的象征性解决与自我的身份认同。在此话语系统中,“汉服复兴”被视为“华夏复兴”的先导,“穿汉服”的行为被赋予具有民族复兴情怀和历史责任感的举动。

第二,中国青年追求的“个性化”是一种在社会可接受范围内的“标新立异”,他们想要吸引更多的关注但并非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异类”,这和英国青年亚文化的“朋克”“光头党”或“嬉皮士”多少有些不同。主流意识形态的接纳和文化工业的介入并未使汉服的文化意涵走向消亡,反而助推汉服风格成为一种大众审美风格。这种“回归传统”的审美和消费取向也反映了当下中国青年一代社会意识和社会实践的转变。近代以来的很长一段时期,“时尚”都被视为西方现代化的产物。在中国迈入现代化的初期,媒介中展示的西方现代性想象形塑了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创造了本土化的模仿对象。时尚行业的规则与潮流导向皆源于欧美,国人日常穿衣风格几乎被欧美“快时尚”占据,“日系”和“韩范儿”一度成为“80后”“90后”一代年轻人的潮流风向标。中国本土的“传统”元素被直接打上“落后”与“过时”的标签,抛弃在时尚的大门之外。全球化加速了文化和商品的跨国流动,但青年的国家意识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发展出以国家、族群、宗教等为依据的身份标定,他们呈现出不再仅以西方的审美风格和生活方式唯尚、文化内核和价值取向高度中国化的特点。

在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双重作用下,中国传统的文化元素被青年一代挖掘出来,成长为“文化高地”,媒介场景和族群场景向内部流转,富有标志性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开始成为被模仿的对象。[34]以汉服为代表的复古风格切中了他们对怀旧情感的物质性诉求,汉服文化消费满足了“回归传统的一代”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追求。通过文化消费和行为实践,汉服青年群体完成了“理想自我”的身份表达和作为“华夏儿女”的文化归属与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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