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书、奇心——论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及其当代启示意义

潘卫明，陈兰村

（1.金华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7；2.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公元1613年5月19日是《徐霞客游记》的开篇日，这一天徐霞客自浙江宁海县城的西门出发，迈开了徒步全国游的第一步。2011年国务院确定每年5月19日为中国国家旅游日，2021年是第11年。

我们在纪念徐霞客对中国旅游事业开拓性贡献的时候，注意到徐霞客及其《徐霞客游记》被前人评为“奇人”“奇书”，并从他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家庭出身等方面探讨其形成的原因，都已有较明确的意见，但对徐霞客本人及其写作《徐霞客游记》的深层心理原因在学界尚无深入研究。

现在，根据《好奇心理学》理论，对旅游好奇心的概念将作进一步阐发。结合《徐霞客游记》，探索徐霞客旅游好奇心的产生、实现及其领域的拓展过程，发现徐霞客及其《徐霞客游记》被称为“奇人”“奇书”，其深层心理原因则是他的好奇心，亦即旅游好奇心；进一步探讨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对当代旅游实践和旅游管理所具有的启示和意义。

一、“奇人”与“奇书”奇在哪里

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别号霞客，享虚年56岁。2021年是他逝世380年。徐霞客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市，是明代末期大旅行家、地理学家、文学家。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徐霞客就是“那些卓越洒脱不平常的人”中的一个。他的“卓越洒脱不平常”，可以用一个奇字来形容。清人钱谦益云：“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钱谦益《嘱毛子晋刻游记书》）[2]。这奇人、奇书，究竟奇在哪里呢？

（一）奇人，奇在一生酷爱旅游

他的旅游是出于“至性”[2]1182。他不喜欢应试参加科举，从少年就有旅游的志向。曾自言“丈夫当朝碧海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2]1184他十五岁时参加过科举，考试失败，此后就不再去参加科考，一心阅读地学图集，22岁开始外出旅游，直至1640年在云南丽江因病足回家，次年去世。一生56年中前后有30余年是在旅游中度过的。徐霞客对旅游情有独钟。即使旅游途中几次遇盗，到了无衣无食的地步，他也不后悔。他旅游湖南时因遭强盗抢劫，身无分文，曾经向在当地的家乡人借钱，以田产抵押。借到钱后，继续前行。

他的卓越洒脱不平常，正是异于常人的观光旅游。他的旅游不只是一般的停留在观赏山水美景，还有明确的独立考察地理的目的，尤其是后期到南方湘桂、云南旅游，有意识探查岩溶地貌、山水脉络。不管旅游环境多么恶劣，生活多么艰苦，都不能阻挡他地理考察的脚步。他把整个生命投入到旅游中了。像他如此一生投入旅游，史上所无。所以，我们称他是奇人，也可以理解为他是中国旅游史、地学考察史、旅游文学史上做出杰出贡献的标志性的历史人物，要研究上述历史的人都绕不开徐霞客。因此称他为千古奇人，未尝不可。

（二）奇书，奇在《游记》把地理科学考察与游记文学结合

作为地理科学考察著作，《游记》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系统地介绍和研究岩溶地貌学和洞穴学的地理学著作。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评价《徐霞客游记》，说：“读来不像是十七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位二十世纪的野外勘测家所写的考察记录。”[3]从游记文学角度看，此书为中国旅游文学史上空前的游记文学作品。梅新林、俞樟华主编的《中国游记文学史》给徐霞客专设一章——第九章，标题为“徐宏祖与《徐霞客游记》的崇高地位”[4]。可见其在中国旅游文学史的重要性。他的《游记》至今仍是古今最好的游记。同一部书把科学考察记录与游记文学结合，而且两者各有伟大成就，前无古人，评此书为千古奇书，确实能担当。面对历史上徐霞客这样的奇人和他的奇书，我们想进一步去探讨徐霞客一生好奇的内心世界。

二、“奇人”“奇书”溯源：奇心

徐霞客及其《游记》被称为“奇人”“奇书”，溯其源是来自他的“奇心”，即他的旅游好奇心。

（一）好奇心与旅游好奇心

什么是好奇心？学者徐春玉在其所著《好奇心理学》的“前言”开头说：“好奇心是推动人类文明前进的基本动力”，“好奇心是指喜好新奇性信息的可能性，是增强新奇性信息在大脑中显示的可能性的度量。”又说：好奇心理学是“新的心理学分支”[5]。徐春玉的这本著作是中国第一本研究好奇心的学术专著，我们采用其中有些观点作为本文论证的理论支撑。但我们也有自己对好奇心概念的进一步阐释。

我们认为，所谓好奇心是心理学名词。好奇心最简单的表述是对于某未接触过的事物感觉新鲜的一种心理状态或感觉，就是对未知信息的探索与追求的心理活动。人的好奇心基本上有三种类型：一是有益的好奇心，指对某种自然、社会信息有新鲜感而想要去探索，可能有贡献于社会，也可能有助于个人价值的实现；二是无害的好奇心，指对某种自然、社会信息因有新鲜感而关注，无益于社会，但也无害于社会和本人；三是有害的好奇心，指对某种自然、社会信息加以干扰、偷窥，有违公德良俗。有益好奇心是积极的好奇心，促进对未知知识的探索与追求，促使正能量创造活动，确实是推动人类文明前进的基本动力；有害的好奇心是消极的好奇心，只是满足个人单纯的私利，甚或是对于怪诞的嗜好或不健康的心理活动，无助于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

什么是旅游好奇心？旅游好奇心是专指离家到外地对某种自然、社会信息有新鲜感而想要去探索与追求的心理活动。同一般好奇心一样，可以分为有益的旅游好奇心、无害的旅游好奇心和有害的旅游好奇心。旅游好奇心是一般好奇心的一种。好奇心是族概念，旅游好奇心是种概念。旅游好奇心从属于一般好奇心。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属于有益或无害的好奇心，不是有害的好奇心。

（二）旅游好奇心产生的背景

少年时即有强烈的旅游志向。据吴国华《圹志铭》称：徐霞客“生有奇癖”，“少应试不得志”，“尝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故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不惮以身命殉”[2]1182。又据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徐霞客少年时“特好奇书”，曾说：“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欲问奇于名山大川”[2]1184。其钟情旅游的豪情壮志溢于言表。

与中国古代哲学的自然观相通。徐霞客博览古今书籍，以及一切冲举高蹈之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和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对自然山水的观点，无形中给徐霞客以影响。孔子曾说“知（zhì）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篇，今译：孔子说：“智慧的人喜爱水，仁义的人喜爱山。”）儒家从智与仁的角度都爱山水。庄子的《逍遥游》，宣告他的人生理想，是对世俗之物无所依赖，与自然化而为一，不受任何束缚自由地游于世间。古代哲学观点对他的旅游好奇心多少会有启蒙作用。

同时代文人的旅游氛围。比他年长的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1568—1610）写下《虎丘》《灵岩》《湘湖》《西湖》等数十篇游记。袁中道（1570—1623）一生酷爱旅游，并留下游记名篇，如《游石首绣林山记》《游鸣凤山记》等。徐霞客与当时著名画家陈继儒（1558—1639）有过直接交往，陈继儒也喜欢游山水。徐霞客虽然与同时代文人有爱好旅游共同点，但徐霞客与他们不同。这些文人多数短途旅游，旅游目的多数是游览观光，游记也只是短篇。而徐霞客旅游地点几乎半个中国，路途遥远，目的是考察山川地理，游记是长篇日记。

（三）旅游好奇心驱使下的实践

徐霞客在旅游好奇心驱使下，从少年时期的旅游志向，到成年就坚定地去旅游实践。在他父亲去世后，“先以母亲在堂，定方而往，如期而还。”[2]1182母亲去世后，他就无后顾之忧，几乎不停地外出远游。按旅游时间分徐霞客的旅游实践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从22岁到51岁，为名山游，近30年游览天台山、雁荡山、黄山、泰山、恒山等南北名山大川；后期从51岁到55岁，为西南游，用四年时间重点考察广西、贵州、云南的岩溶地貌、江河源流。他游历考察了半个中国的山水奇迹，完成了一个旅行家的成就。他用双脚实现了旅游探测地理的好奇心。

（四）霞客旅游好奇心领域的拓展

霞客的旅游好奇心领域包括多方面，主要有山水、动植物、民情风俗等。重点是山水。

前期游名山，他好奇于探查并攀登名山之顶。如他三次游雁荡山，现在保留两篇游记，即《游雁宕山日记》和《游雁宕山日记后》。这里的雁宕山，即今之雁荡山。据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记载的陈函辉与徐霞客关于登雁荡山顶一段对话[2]1186-1187，原来霞客前次游雁荡山没有到顶。所以陈函辉问他有否登上雁荡顶，他无话回答。但他第二天就出发再去雁荡山，并终于登上山顶。可见其对山顶雁湖的好奇，对登顶的果敢立决。霞客两次登安徽黄山，万历四十六年（1618）九月第二次登峰所见，“乃一路奇景”，“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2]30他对奇景之好奇可想而知。

后期西南游，霞客尤其好奇探查西南地区的岩溶地貌、石灰岩溶洞。他在游西南诸省前，先到金华游三洞，即金华山的石灰岩溶洞双龙洞、冰壶洞、朝真洞。我们读《徐霞客游记》的《浙游日记》，可知他于1636年十月初八到金华的。他在日记中对金华山的走向记述很清楚：“盖金华之山，横峙东西，郡城在其阳，浦江在其北，西垂尽处，则为兰溪，东则义乌也。婺水东南从永康经郡之南门，而西北抵兰溪，与衢江合。”[2]101他的叙述像是空中航拍下来，把金华山和婺江水的走向以及位置描述得一目了然。又如《七星岩日记》记载他于崇祯十年（1637）五月初二游广西桂林的七星岩。七星岩是桂林最为奇异的一处岩洞。他对这个岩洞进行反复全面的考察，查清了“一山凡得五洞云”，而且“对洞穴的内部外部结构的考察十分精确，与近年来我国学者用科学仪器探测的结果惊人相似。”[6]

徐霞客在考察西南时，对盘江源流进行了研究，写出了《盘江考》[2]1123。又作《溯江纪源》（即《江源考》）论文，纠正了古书《禹贡》中“岷山导江”（长江源头是岷江）的错误说法，提出金沙江是长江正源的正确说法。在写作上也从日记体游记拓展为直接用论文形式。

对动植物感到好奇。霞客在旅途发现高山顶无大树。如云南昆明棋盘山“顶间无高松巨木，即丛草亦不甚深茂，盖高寒之故也。”[2]783又《滇游日记七》记述在云南丽江看到高大的茶花，“楼前茶树，盘荫数亩，高与楼齐，……其花尚未全舒，止数十朵高缀丛叶中，虽大而不能近观。……初疑为数百年物，而岂知气机发旺，其妙如此。”[2]882可见山顶与山下植物生长不同。他对动物的分布也注意。如在云南考察时有人告诉他当地产牦牛的情况，他在《滇游日记七》记述“鹤庆以北多牦牛，顺宁以南多象。”[2]883由好奇而观察、而思考，找到原因。

对各地民俗风情好奇。如在《浙游日记》中记述，到杭州灵隐寺看到中台晒太阳的老和尚，和美丽的女香客感到好奇：到了灵隐寺，“有一老僧，拥衲默坐中台，仰受日精，久不一瞬。”“是日，独此寺丽妇两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转艳，与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2]96可见霞客的好奇心、爱美心。在《粤西游日记三》中记述了今广西民族地区居住条件，住所是竹楼，“下畜牛豕，上爨与卧处之所託焉。”明朝当地“亦有纺与织者。”“男子着木屐。（木片为底，端绊皮二条，交于巨趾间。岂交趾之称以此耶？）”[2]523交趾是古地名，今越南。原来此地名来历是与穿木拖鞋有关。由好奇而观察、而联想，发现了一个地名的来历。

总看他在旅游中的种种好奇心并不是一味的猎奇，而是属于积极的好奇心。他是由好奇而引起疑问，进而仔细观察、思考，力图找到原因与答案。这是对未知自然界和社会现象的探索，已进入对知识的追问。他要了解山脉的经络、动植物的生长情况，已接近对科学的研究。显然，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大致都属有益的好奇心，只是看寺里的老和尚晒太阳，与成群的美丽女人香味飘散流动，色彩鲜明转动这类现象，属无害的好奇心吧。

三、徐霞客旅游好奇心的当代启示意义

我们对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不能只停留在关注他旅游中日常生活的层面，更应该从积极的好奇心出发，去探索他留给我们的宝贵启示，思考他的旅游好奇心对我们的旅游实践和管理工作的当代意义。

（一）尊重好奇心，保护好奇心

徐春玉《好奇心理学》第十一章“好奇心与探索”指出：“好奇心是一种最自然的心理状态”，“探索指的是科学家研究自然界所用的各种方法，也可以是学生用来掌握科学知识及其方法的一种学习方式”[5]184。徐霞客旅游中的好奇心促使他探索自然界，并获得许多新知识。他的旅游好奇心受到他母亲的支持，甚至鼓励。他母亲“遂为制远游冠，以壮其行。”[2]1184作为母亲能尊重儿子的好奇心，保护好奇心，非常难得。霞客的旅游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旅游。他不仅留下了《徐霞客游记》这样有文学和科学考察价值的典籍，而且他的旅游路线为现代开发旅游资源提供了线索和古代资料。如徐霞客到金华登北山的小路，现在金华旅游部门已经专门开发为霞客古道，供游客步行。这都启示我们：人们正常的旅游好奇心要尊重、要保护，使其向探索自然、探索未知的正确方向发展。

（二）要文明旅游、高尚旅游

徐霞客在旅游途中经常遇到各种好奇的问题、疑难的事，包括问路，他都会有礼貌地向当地樵夫、村民请教，与沿路寺庙僧人、文士交友，得到他们的款待与指点。他还与同伴随时商量，与同伴静闻和尚更是一路互相帮助。后来静闻路上生病，徐霞客把他安排在一个寺庙养病，自己继续外出。静闻病故，霞客背着静闻的骨灰，一直带到静闻要去的鸡足山，完成静闻的心愿。读之令人动容。他的旅游是文明的旅游、高尚的旅游和成功的旅游。

当代已故著名地理学家、浙江大学陈桥驿教授曾著文《赞赏“人文旅游”》，他认为人文旅游“应该是一种文明旅游。这句话的对象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旅游者需要具有现代社会应该具备的文明知识、思想和行为；另一方面是指接纳旅游人群的城市和景区，包括领导人、旅游设施和当地人民，也必须具有现代社会应该具备的文明知识、思想和行为。这两者合起来，就是社会的群体素质。”[7]陈桥驿提出的观点，很值得我们在旅游实践和旅游管理中记取。

（三）旅游要注意安全与健康

徐霞客在地理科学考察中表现出大量的好奇心，甚至表现出不顾生命危险的探险精神。这固然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但也有不值得提倡的。他在野外地质调查时没有必要的安全保障、缺乏自救能力和避险知识。他到过野兽出没的大山，实在太危险，如游广西融县（今融水苗族自治县）真仙洞后暗洞，“石下有巨蛇横卧，以火烛之，不见首尾，然伏而不动。踰而入，复踰而出，竟如故也。”[2]381可见他在爬山涉洞中简直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尤其是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他多年超过极限的步行，最后终于因病足不能走路。他常带病坚持旅游。在西南游时，长期走路，引起“足裂”[2]242。而只56虚岁壮年时就去世了，多么可惜。徐霞客旅游中不顾生命的冒险行为和有损健康的旅游，我们应避免。作为游客和旅游从业者，既要满足游客的旅游好奇心，但更要重视人的生命安全与健康，才能促进旅游业的日益发展。

总之，根据《好奇心理学》理论，徐霞客及其著作被前人评为“奇人”“奇书”的深层心理原因，是他的“旅游好奇心”。笔者又在“好奇心”概念基础上，提出了“旅游好奇心”的新概念；人的好奇心基本上有三种类型：有益的好奇心，无害的好奇心，有害的好奇心；旅游好奇心亦有相应的三种类型。对徐霞客旅游动机的好奇心分析结果，他是属于积极的好奇心、有益无害的好奇心。徐霞客的旅游好奇心启示我们：在当今人们的旅游实践和旅游管理中对积极正常的好奇心要尊重、要保护和要满足游客积极的好奇心；要提倡文明旅游、高尚旅游；旅游一定要注意安全与健康，同时要避免和劝阻游客消极有害的好奇心，促进旅游业向正确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