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的文学美及其成因

2022-03-17 18:55王启才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刘安淮南子淮南

张 可,王启才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所谓文学美, 就是从美的角度对文学进行欣赏。《淮南子》约成书于公元前137 年,是继《吕氏春秋》之后杂家史上又一巨著,其历史地位历来受到推崇,被胡适称为“绝代奇书。”明郑复亨《淮南子选跋》认为“羽翼六经可矣。 ”[1](P256)明张炜如《淮南鸿烈解跋》说:“《淮南》骈脍旨人,残膏余沥,沾溉百代。……古之称是书者,谓一出一入,字挟风霜。 ”[2](P1509)一般认为,《淮南子》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吕氏春秋》的体例、内容等,二者成书背景有许多相同之处。首先,两书均由主持者召集门客完成,且主持者身居要位;其次,编书目的大致相仿;最后,二书体例相似。 作为后出的《淮南子》虽然引用了《吕氏春秋》的内容,但在很多方面有所超越,如《淮南子》较《吕氏春秋》结构更严谨精密,21 篇篇幅相当。 文辞方面,先秦典籍一般较为朴实,如《左传》《国语》《吕氏春秋》等,《淮南子》则语言优美、辞藻华丽,颇具美感。 有鉴于此,《淮南子》的文学美及其背后的成因均有探究之必要。

一、前人对《淮南子》文采的评价

《淮南子》 问世之后对后世文学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汉司马迁、王充、桓谭等,南朝梁刘勰、刘义庆等进行文学创作时均受其影响。最早对《淮南子》文采进行评价的是桓谭,他说:“汉之淮南王聘天下辩通,以著篇章。……其事约艳,体具而言微也。”[3](P1)“约艳” 指文字简约而华丽;“体具” 指文章结构完备;“言微”指言辞微妙。 其后,《文心雕龙》评《淮南子》“泛采而文丽,斯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4](P160)囿于刘安的遭遇,《淮南子》渐被冷落。 唐宋以降,随着印刷术的发展,《淮南子》得以普及,文人在对其研究、校刻的同时,于序跋、评点中对《淮南子》的文采亦发表自己的见解与看法,这些评价或见解独到,或深刻新颖,或精辟公允。唐刘知几对《淮南子》的评价比较全面客观,其《史通·自叙》说:“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 ”[5](P206)明汪一鸾对《淮南子》的评价侧重文学方面,“色尚玄素,而目犹羡黼黻之观,音首洞越,而耳不猒《激楚》之调,势之所必造也。 《鸿烈》虽摭拾群书乎,要以步法崔嵬,命旨泓奥,编珠贯玉,吐葩振藻,寸楮并为云章,辟之游金谷中,花鸟呈奇,甍檐标异,二八递舞,笙镛迭奏,令人骤以目听而亦骤以耳视,文章之钜丽,所可□原。观其上述太清,下迄古字,精之而无朕垠也,大之而不可圉也,缤纷茏苁而不可缕指也,奇正变幻而莫定其伍也,晋、魏诸名家无能涉其颠厓矣。 ”[2](P1517)汪一鸾的评价虽有些夸张,却也说明《淮南子》文学之美确实冠绝今古。 明张登云评价说:“蒐博驰辩,发玄于丽,莫妙于《鸿烈》。 ”[2](P1512)汪、张二人曾为校刻《吕氏春秋》撰写序跋,总的来看,二人看重《吕氏春秋》的文献价值及治世功用,对于《淮南子》的评价则偏重于文学方面。汪一鸾认为读《淮南子》犹如进入“金谷”中,里面各色花鸟,各种美景,令人目不暇接,仿佛置于美的世界中。明李太和在《刻中都四子集叙》中将《庄子》《管子》《淮南子》放在一起比较,对《淮南子》文辞评价较为独特,“若《庄》、若《管》、若《淮南》,姚姚乎其语宏大,无涯有涯,有际无际,自本自标,由精由粗,无所不赅,无所不至。 大堂之鏄鲜,莫喻其藻;昆仑之枝斯,莫比其奇;飞狐之隘峡,莫埒其险;五通之庄遒,莫并其畅;陵阴之神漠,莫况其幽。何有乎?何不有乎?即通如仙圣,捷如章亥,核如夷坚,诞如齐谐,莫得其汪洋矣……至若《鸿烈》所论,莫非口尧舜而不诡于孔子之道……其属书离辞,不可废也。 ”[2](P1513-1514)明郭子章读罢,也有深刻体会,“余读《鸿烈解》……丽丽总总,然掔其大会,盖沉博绝丽之书也。自有子部以来,未有若是书有理而且备者。 ”[2](P1511)

此外,顾起元将《淮南子》与《韩非子》进行比较,以凸显前者的广博、瑰奇与艳丽,角度与立意都比较新颖,对后世进行相关研究很有借鉴价值。 他认为《淮南子》“言多缤纷而宏廓”[2](P1508),又说“去其诞而可矣”[2](P1508)。 《淮南子》多有怪诞之说,是因为该书中神话、寓言故事较为丰富,作者善于取譬联想。因为刘安广招门客编纂《淮南子》,所以“刘也取材百氏,故时诞时沿时俚,其余谓安独创也者,非安独创者也。八公氏众争之,刘安才一裁之尔矣。故又时乎复,时乎杂,故韩可遍涉,而安之语必不可无裁。 裁诞也,裁习也,裁俚也,裁杂也,裁复也,而千古无刘安氏俪矣。 ”[2](P1508-1509)顾起元认为“千古无刘安氏俪矣”,由此可见,诸多学者皆认为《淮南子》文辞繁丽,文学美感极强。 明陈文燭在《淮南子选序》中说:“如以其文,则左氏、司马之匹,何可以人废言也?”[1](P189)陈文燭认为从文学方面看,《淮南子》能与《左传》《史记》相匹敌。今人对《淮南子》文采的评价亦很高,何宁在《淮南子集释自序》中说:“其辞奇峭俊拔,沉博绝丽。”[2](P1)于省吾认为“淮南一书撷传记之精英,为百家之钤键,究极玄妙,总该道要。”[6](P398)刘安编撰《淮南子》时“适当赋体昌盛之际,故其辞气瑰玮,与贾、马相颉顽。 ”[6](P398)《淮南子》和贾谊政论文、司马相如的汉大赋一样,言辞瑰玮,文辞艳丽,行文有气势,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美感。

二、《淮南子》文学美的表现

《淮南子》“多为之辞,博为之说”的论说风格,使其文辞艳丽,极富美感。《淮南子》文辞繁富,气魄宏大,从中体现出汉前期美学思想的特色,“在中国美学漫长的发展历史中,《淮南鸿烈》 美学上承先秦,下启魏晋,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历史环节,应当给它以应有的评价。 ”[7](P459)《淮南子》的文学美是多方面、多角度的,主要表现在雄浑、诡奇、玄想、繁复等方面,且认为审美意蕴具有多样性。

(一)雄浑

《淮南子》 成书于汉帝国初期, 其时疆域大一统,四海辽阔,物产丰饶,整个社会呈现出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景象,被后世称之为“大汉气象”。《淮南子》的编著者躬逢其盛,有志于为新即位的帝王提供系统的、理论化的治身、治国之术,所以“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 ”[2](P1463)《淮南子》“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2](P1437),包揽宇宙,牢笼天地,总览三川,漱涤万物,洞察幽冥,雄视古今,“言其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瑰奇之事。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2](P5),呈现出一种雄浑博大的大美气象,这种美与一代文体汉大赋有共通之处,乃大汉气象在具体作品中的体现。 《淮南子》又称《淮南鸿烈》,“鸿,大也”,“鸿烈”之名就给人一种气势浩大、壮美的气象。 这种大美不仅是指深读《淮南子》才能“知大道之深”,才能领略《淮南子》壮大、雄浑的大汉之美;也指《淮南子》篇幅巨大、结构宏伟。 全书今存十余万字,21 篇篇幅相当,每篇数量基本在4000 字以上,这和汉初大赋、奏议的规模相一致。 《淮南子》叙事宏大,全书以“道”为总领,“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2](P1462),内容主要是“述道德,宾礼乐,经纪天地,推究人事得失之故,国家理乱之原。 ”[2](P1505)《淮南子》“语宏大,无涯有涯,有际无际,自本自标,由精由粗,无所不赅,无所不至。 ”[2](P1513)全书气势宏大,语言纵横驰骋,极尽夸张铺排,议论横生,言辞锐利,雄浑跌宕,表现出作者眼界、气度、胸襟之大,总体呈现出一种雄浑大美之气象。 这种大美是一种直观形态的高大、 远大、宏大、壮大之美,是秦汉之际美文化精神的一种凝结之美。 “它强烈显现出时人那种‘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控引天地,错引古今’的博大气概和豪迈情怀,显现着时人‘兴废继绝,润色鸿业’的政治抱负与王道思想。 ”[8](P38)

(二)诡奇

历代文人评《淮南子》多着眼于“奇”,如汉王充在《论衡·道虚》中称其为“怪奇之文”[9](P146),宋高似孙认为“淮南之奇出于《离骚》”[10](P337),黄震称“瑰奇诡异,足以骇人耳目者”[2](P1501),明茅一桂称“华夷诡异瑰奇之事,靡所不具”[2](P1515),钱塘认为该书内容“已极魁伟奇丽之观”[2](P1533),清刘熙载《艺概·文概》评其文“奇伟宏富”[11](P14)等。《淮南子》一书的奇不仅表现为采用新奇的事物, 且其思想内容甚为奇伟,而且整体表现出一种瑰玮奇特的风格。这种风格的突出表现,是《淮南子》博采战国纵横家的游说之辞、楚骚传统、神话思维、老庄哲学以及汉代阴阳五行学说而自铸伟辞的结果。《淮南子》产生地寿春融合南北的地域优势,来自四方三千门客的碰撞交流以及刘安奇特的文学才能,赋予《淮南子》既务实又浪漫、迥异于他书的别样风格。首先,创作者根据需要巧妙安排各种表现手法,神话、寓言、传说、故事等方法的运用,使得全书色彩斑斓。 如《冥览训》引用了“师旷奏白雪之音”“武王伐纣”“女娲补天”“皇帝治天下”等十几个神话、寓言以及历史故事。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想象奇特、丰富,涉及寓言、人物、地理等方面,而《淮南子》不仅善用、改造已有的寓言,还善于独创寓言故事,如“塞翁失马”“雀巢扶枝”“楚有善为偷者”“郢人卖母”“西家之子” 等,这些寓言故事不仅十分新奇,有很强的哲理性,还使得文章具有浓厚的文学意味。 其次,《淮南子》中夸张、渲染等表现手法的运用,取得了神奇的表达效果,其文辞汪洋恣肆,具有浓厚的浪漫色彩。 此外,《淮南子》结构完整,安排巧妙得当,全书按照谈天、论地、说人的顺序进行贯穿,“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 其言有小有巨,有微有粗,指奏卷异,各有为语。 ”[2](P1454)篇篇关联,体系严密,不能不称为诡奇。具体来看,全书每篇各具特点,论述方法多种多样,且多种修辞并用,富于变化,无雷同之感。 先贤多称其“绝代奇书”,洵非虚言。

(三)玄想

《淮南子》一书借鉴了楚辞、老庄、汉赋等文学风格,不仅擅于修饰,而且充分展开想象。 “《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4](P157-158),这体现出《淮南子》创作者极富想象力。 《淮南子》中意象丰富,如“太清”是常用的意象,“天”“地”“山”“水”“雷霆”等都是真实存在的意象,而“太清”“太昭”与“混冥”等都是充满玄妙想象的意象,体现了创作者对自由精神与人格独立的追求。 “太清”首出《楚辞》,《庄子》一书仅见3 次,《淮南子》在借鉴二书的基础上不仅使用7 次之多,且其内涵更加丰富,气象更加雄浑,充满想象美和浪漫美。

1.在行文方面。 如“风与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鬼出电入,龙兴鸾集;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已雕已琢,还反于朴。 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豪之末,而大宇宙之总。”[2](P6-7)这段文字运用神奇的想象,将天上地下万事万物都纳入笔下, 在风云雷雨中不仅有天人相互感应的叙述,而且把所要描摹的“道”进行扩展,把鬼出、电入、龙兴、鸾集、毂转、钧旋等全都融入作品中,“道”之气势和其巨大的统摄作用,借当时人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以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极富张力与美感。

2.在神话运用方面。 《淮南子》一书保存了上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不仅数量多而且较为完整。 《楚辞》的神话是悲剧性的浪漫,老庄神话是以虚寓实的想象, 汉初寓言神话则是虚幻与现实的结合,而《淮南子》中的寓言神话宏大、瑰奇、广泛,充满了想象与夸张的神异色彩。如《原道训》中满含对上天与宇宙的玄想:“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霓,游微雾,鹜恍忽,历远弥高以极往。 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捻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 ”[2](P12-16)云车、云霓、微雾是作者大胆、夸张的想象,渲染出一种高远、奇妙的境界,引发读者朦胧的玄思。

又如,“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露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 经营四隅,还反于枢。 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 ”[2](P19-22)这段描写的视野极其开阔,优游于宇宙之间,天上、地下与四方全方位关照, 体现出宇宙无不可以为我所想、为我所用的豪迈情怀, 想象中蕴含着汉初的宏大气势,体现了汉初的时代精神。又如“昆仑之邱”“啮缺问道于被衣”“罔两问于景”“卢敖游北海”等神话寓言,思维开阔,想象丰富,神采飞扬,极富美感与可读性。

刘安及其门客深受楚文化、道家文化的熏陶与濡染,催生出灵动飘逸、想象夸张与瑰丽奇幻的浪漫色彩,《淮南子》 中的神话寓言故事描写场面阔大,色彩强烈壮丽,语言华美,气魄恢弘,极大地增强了文学性、可读性与审美性。 《淮南子》中的神话寓言用诗化的语言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让读者自由翱翔,捕捉丰富的意蕴,形成“文虽尽而意有余”的含蓄美、诗性美与意境美。

(四)繁复

文辞繁复,是《淮南子》一书较为突出的特点,主要表现为文字繁缛、句式整齐、意象铺排、修辞多样等方面。

1.文字繁缛。 这种现象在《淮南子》中不仅常见,也常用。 如《原道训》曰:“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 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 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 甚淖而滒,甚纤而微。 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2](P2-4)这段文字为了说明“道”无所不在的特点,从天文、地理、人物、鸟兽等各个角度进行描写,多方陈说,具体形象,体现出繁缛的特点。

2.句式整齐。 这种现象在《淮南子》中也较多,常见的有四言、五言等。如《天文训》:“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蚤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至于鸟次,是谓小还。至于悲谷,是谓餔时。 至于女纪,是谓大还。 至于渊虞,时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县车。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 ”[2](P233-336)这段文字以四言为主,每一层字数相等,总体句式整齐,使得文章摇曳多姿,读起来很有气势,且具有层次美、韵律美。

3.意象铺排。 《淮南子》惯用意象铺排的手法,是受汉赋影响最直接的一种表现。如“刳胎杀天,麒麟不游,覆巢毁卵,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焚林而田,竭泽而渔,人械不足,畜藏有余,而万物不繁兆萌牙,卵胎而不成者,处之太半矣。积壤而丘处,粪田而种谷,掘地而井饮,疏川而为利,筑城而为固,拘兽以为畜,则阴阳缪戾,四时失叙,雷霆毁折,雹霰降虐,氛雾霜雪不霁。 ”[2](P558-559)风雨、日月、五星、万物、麒麟、凤凰等意象不仅大量铺排,而且由此及彼,打开了视野。且在“刳胎杀天,麒麟不游,覆巢毁卵,凤凰不翔”等语句中,运用了排比、想象、夸张等修辞手法。 《淮南子》和汉赋一样,运用相同的题材、意象进行多方摹写与铺排,如《道应训》运用了55 个历史故事与传说, 其意象内容更加广泛完备,包罗万象。 这种意象铺排的方式在汉初的赋中较为常见,如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等,极具文学色彩,刘安将这些修辞手法用在著述中,使得《淮南子》体现出赋的手法与特点。

4.修辞多样。 《淮南子》使用的修辞手法非常多,有比喻、夸张、排比、顶针、连珠、对比等。 如“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 人之性,心有忧丧则悲,悲则哀,哀斯愤,愤斯怒,怒斯动,动则手足不静。人之性,有侵犯则怒,怒则血充,血充则气激,气激则发怒,发怒则有所释憾矣。 ”[2](P598-599)这些连句用词恰当,排山倒海,铿锵有力,不仅有气势,也有美感。 书中排比句非常多,如《原道训》:“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 ”[2](P11)这7 个排比句一气呵成, 有一股无可阻挡之势,将“太上之道”若有若无、似存似亡的特点,描绘得淋漓尽致。

《淮南子》遣词造句十分考究,书中不仅常用一些生僻字或非常见字,也使用了楚国方言,但若依刘勰的标准来衡量,其不足处在于僻字、怪字过多。如《本经训》:“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覆露照导,普汜无私,蠉飞蠕动,莫不仰德而生。”[2](P582-583)其中,“体”“法”“则”“用”与“太一”“阴阳”“四时”“六律”相搭配,体现“帝者”“王者”“霸者”“君者”等的不同层次, 十分准确。 “牢笼”“弹压”“含吐”“纪纲”“经纬”等词的选择,也是经过创作者审慎考虑的。 《淮南子》受汉大赋的影响,在用字上有求新追异的倾向,如《要略》:“《汜论》者,所以箴缕縩繺之间,攕揳唲齵之郄也。 ”[2](P1447-1448)“箴缕縩繺”与“攕揳唲齵”从正面讲是“炼字”,若从反面说,就有些怪异了。

(五)审美意蕴丰富

《淮南子》 继承和发扬了老庄自然无为与道生万物的思想,形成了以“道”为基本范畴的宇宙观,因此高诱认为“旨近老子”,《淮南子》书中有很多论述涉及美和美感性质的文字。 较之先秦美学,《淮南子》是有所发展的[12](P167)。 “形”“气”“神”均是中国美学中极为重要的概念, 这三个概念在先秦就已提出,只是分散来谈,《淮南子》将它们整合在一起,这样就更富有美学意味了[13](P130)。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 神者生之制也, 一失位则三者伤矣。 ”[2](P82)《淮南子》中的美学思想代表了道家美学在汉代的新发展。

1.美的客观性。 《淮南子》认为美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美的事物就是美的,丑的事物就是丑的,它不仅存在于人们对客观世界的开拓进取中,也存在于人们对客观世界的审美认识之中。“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2](P1111)兰草的芳香是其本性, 不是因为人的佩戴才散发出芳香,这是一种客观存在。 “琬琰之玉,在污泥之中,虽廉者弗释;弊箅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2](P1149-1150)“琬琰”是美的东西,“弊”“甑”是丑的东西。 美的东西即使处于污秽之处,人们也不会贱视它;丑的东西即使处于高贵之处,人们也不会珍爱它。 可见,美具有客观性,并不因其所处地位的“污辱”或“高隆”而改变其美丑的自然属性[14](P14)。

2.美的相对性。 在《淮南子》的审美世界里,美与丑是相对的, 没有绝对的美, 也没有绝对的丑。“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 ”[2](P1149)美的事物和丑的事物都不是纯粹的、 绝对的, 美与丑具有相对性。《淮南子》 认为美丑是能够相互转化的,“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 ”[2](P1120)美与丑常因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靥黼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2](P1363-1366)这段话即说明美需要修饰,也说明美丑不是一成不变的, 会因外界条件的变化发生改变。

3.美的多样性。 《淮南子》认为整个世界不是抽象单一的,美的表现形式也是丰富多样的,美的事物存在于天地间的任意角落。“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2](P105)世间有自然物产之美、人工造物之美、生活情趣之美、礼乐文章之美、人体形态之美等,客观世界的精彩纷呈决定了美的丰富性以及多样性。 “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钧也。 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 ”[2](P1231)“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于目。 ”[2](P1191)和美的多样性相联系,美也要满足相应的条件,“靥黼在颊则好,在颡则丑。 ”[2](P1216)同一事物,在某种条件下是美的,在另一种条件下却是丑的。 《淮南子》在对美的问题上的认识,既看到了美的相对性,又看到了美的客观性。虽然这些论述比较简短且不成系统,“由于它们具有很高的概括性,所以在美学史上影响是很大的,”[12](P171)难能可贵。

总的来看,《淮南子》 对诸子百家中的思想和认识进行辩证地吸收,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文学样式,其文学美之出众,受到后世学者的肯定,如明王世贞认为“淮南王之才甚高,其笔甚劲,是以能成一家之言。盖自先秦以后之文,未有过《淮南子》者也。 ”[15](P16)钱穆评:“淮南以文学照耀一世。”[16](P74)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淮南善于谈玄,妙于辞令,至于籀学与论古,未为至也。 ”[17](P149)

三、《淮南子》文学美探因

《淮南子》作为杂家学派重要的代表作,刘安编纂此书旨在为汉武帝提供系统的治国之术,从本质上说它是一部政治书、帝王书。 因此,该书语言之美、文辞之艳绝非偶然,自有其深刻的现实原因:其一是淮南王刘安本人喜爱文学, 且文学素养较好;其二是《淮南子》成书于汉初,深受“铺张扬厉”的汉赋以及楚地文风、老庄思想的影响;其三是淮南王门客多是文学之士, 桓谭就曾说:“汉之淮南王,聘天下辩通,以著篇章。 ”[3](P1)

(一)刘安文学素养好

《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记载:“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戈猎狗马驰骋。 ”[18](P2145)汉武帝曾经“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 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 ”[18](P2145)刘安的文学作品虽丰但大多失传,除《淮南子》外,其文学作品还有《屏风赋》与《谏伐南越书》流传于世,尚可窥探其文学素养。 刘安是最早研究《离骚》的文人,班固《离骚序》有“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之评[19](P73)。有学者指出,班固对《诗经》的评价之语便借用了刘安的《离骚传》。刘安的博学多才受到后世学者的极力称赞,《文心雕龙》有3 处称赞刘安的文采,其中《神思》篇说:“淮南崇朝而赋《骚》”[4](P249)。 刘勰称赞淮南王用一个早上的时间就作成《离骚传》,虽有夸张,但刘安的文学素养之高,由此可见一斑。刘安不仅文学素养高,而且作品数量也较多,史载“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 ”[18](P2145)此外,《汉书·艺文志》记载淮南王的著作还有《淮南道训》二篇、《淮南杂子星》十九卷、《淮南王赋》八十三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淮南诗歌》四篇、《淮南外》三十三篇等。《隋书·经籍志》载淮南王著作有《淮南万毕经》与《淮南变化术》各一卷[20](P1038)、《淮南中经》四卷、《淮南王集》一卷、《淮南八公相鹄经》两卷等。明郭子章称赞刘安文采说:“武帝诏淮南撰 《离骚赋》, 旦受令,顷刻而成,则又不假于大小山之徒者。 ”[2](P1511)又说:“岂史称淮南好读书, 无声色犬马嗜欲他好,专精力于是书。……何其无普氾不际,无蟁首不及,无忽区不实,无翣喋不贯,储与扈冶,四达无竟若是之详哉? ”[2](P1511)由此可见,编撰《淮南子》时,作为“主编” 的刘安不仅是组织者同时也是实际参与者,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这一点得到诸多学者的肯定。明王世贞认为“《淮南鸿烈》虽似错杂,而气法如一,当由刘安手裁。 ”[21](P459)蒋伯潜认为刘安和吕不韦相比,“刘安以善属文名,或能躬与其事,差胜一等耳。 ”[22](P477)梁启超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中说吕不韦是不学无术之人,《吕氏春秋》 篇章杂乱,毫无宗旨可言。 相比之下,“刘安博学能文,其书虽由苏飞辈分纂, 然宗旨及体例, 计必先行规定,然后从事。……盖匠心经营,极有伦脊,非漫然獭祭而已。 ……《淮南鸿烈》实可谓为集道家学说之大成。 ”[17](P222-223)

(二)门客多文学之士且深受楚辞、汉赋与老庄等的影响

明王宗沐在《淮南鸿烈解批评原序》中说:“淮南安当建元右文之余,亦集贤豪分局列馆,剽庄、列百家,间持一意,浩荡汪洋,娓娓千百言,迺己自玄黄剖判,靡不究极根荄,盖详哉其言之也。 ”[2](P1507-1508)汉初是赋的发展期,西汉时的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都是大赋行家。骚体赋代表作如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等,深受屈原《九章》《天问》的影响,保留着加“兮”的传统。 骚体赋的主要特点是规模宏大,结构恢宏,气势磅礴,语言华丽,辞藻优美,往往是长篇巨制。刘安编撰《淮南子》,正当骚体赋兴盛而散体赋渐进成熟的时期,因而《淮南子》既有散文文体特征,又有赋的文体特征[23](P216)。刘安及其门客都是博学之辈,宋高似孙认为“淮南王尚奇谋,募奇士。 庐馆一开,天下隽绝驰骋之流,无不雷奋云集,蜂议横起,瑰诡作新,可谓一时杰出之作矣。 ”[10](P331)明刘绩说:“右《淮南》一书,乃全取《文子》而分析其言,杂以《吕氏春秋》《庄》《列》《邓析》《慎子》《山海经》《尔雅》 诸书, 及当时所召宾客之言。 ”[2](P1504)《吕氏春秋》是吕不韦召集门客组织编写的, 可惜这些门客在史料中留下的信息微乎其微。淮南王刘安门客数千,有部分门客的信息被记录下来,这一点弥足珍贵。 高诱认为这些门客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2](P5)司马贞《史记索隐》引《淮南要略》说:“安养士数千,高才者八人,苏非、李尚、左吴、陈由、伍被、毛周、雷被、晋昌,号曰‘八公’也。”[24](P3747)八公与大山、小山等人均为文学之士,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招隐士序》中对门客之才称赞有加:“《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 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 ”[19](P381)门客之间的交流与探讨,加之楚骚本有的悲情意识,使《淮南子》字里行间多了些打动人心的哲思与深情。

此外,汉初“黄老之学”较为流行,《淮南子》又多次征引《老子》与《庄子》,其论述风格也深受道家影响,尤其《庄子》的行文与楚地神话、寓言等被刘安及其门客借鉴并加以创新, 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 楚国是辞赋的发源地,淮南寿春是楚国最后的都城,因而辞赋的传统在此有不容忽视的影响。 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长期生活于此,自然受到以《楚辞》为代表的楚文化的熏染。 刘安及其文学团队皆谙于辞赋,亦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整部《淮南子》就是一篇形式完美的散体大赋,整体上呈现出浓郁的赋笔特征。

综上所述,《淮南子》文学美的出现绝非偶然现象,包括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因素:“天时”即其成书于汉初, 受阴阳五行说、 汉大赋等的影响;“地利”即刘安团队久居古楚大地,深受老庄思想与楚辞的影响;“人和” 即刘安门客来自不同地方,分属不同学派。 他们不仅有较高的学识,对汉赋也有深刻理解,这些全都体现在《淮南子》中。 所以明张存心认为:“古之立言著义,博者以其辨辨,幽者以其形形,典者以其政式,权者以其智变,玄者以其一化,达者以其忘忘。”[2](P1506-1507)所以夏后、周官、老聃、庄周、列御寇、孙武、吴起、邓析、慎到、吕不韦之徒所著之书,其特点只集中于某一方面,“惟《淮南》无所不然,无所不可”,此评价是极高的。 《淮南子》语言奇伟繁富,辞藻瑰丽,文采斑斓。刘熙载说:“连类喻义,本诸《易》与《庄子》,而奇伟宏富,又能自用其才,虽使与先秦诸子同时,亦足成一家之作。”[11](P14)这是一部系统的、 有计划的著作,“为后来其他汉代著作所未有”[25](P115)。 牟钟鉴认为:“《淮南子》 一书的广博、深刻和色调斑斓多姿,在汉代首屈一指。 ”[26](P153)聂石樵在《先秦两汉文学史稿》中说:《淮南子》“以丰富的古史故实、神话传说、寓言故事,为文学描写开拓了新的领域,其连类比喻、奇伟闳丽之文,也开后代散文风气之先。 ”[27](P81)《淮南子》不仅是治国之宝典,又因其雄浑、诡奇、玄想、繁复等特点,也是一部具有文学美的优秀典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该书是对战国诸子思想内容的总结和拓展,对汉魏六朝文学的创作也有很大的影响,因此有学者认为此书“上承诸子宏辩遗风,下开汉魏辞赋的华章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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