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另类传记
——《祭十二郎文》新论

2022-03-18 03:02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祭文仕途虚词

郭 睿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祭十二郎文》堪称韩愈代表作品中的翘楚。前人研究指出,《祭十二郎文》可以当作韩愈36岁以前的传记来读。从韩愈另类传记这一角度深入解读这篇祭文,大有文章可做。《祭十二郎文》题目中虽未出现“传记”字眼,实属不可多得的“另类传记”。宋人王禹偁称赞韩愈:“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1]81他的《祭十二郎文》被称为“祭文中千年绝调”[2]462。此篇祭文何以足称“另类传记”?拟从三方面落笔,尝试述之。

1 《祭十二郎文》中的作者形象

这篇祭文通过韩愈与侄子十二郎(韩老成)共同的生活经历以及他自身曲折的仕途路,塑造了完整的自我形象。韩愈的自我形象由两部分构成:身世卑微、孤苦伶仃的凡人形象与失魂落魄、不得其志的官吏形象。

1.1 从家世出身看其“凡人形象”

《祭十二郎文》中,韩愈通过追悼侄子十二郎,间接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与家世。刘中阳已经注意到:“虽然全文是祭悼韩老成,但并未以对方为中心,突出对方,相反自始至终,关合叔侄双方,甚至以自己的感受和情感的倾诉为重心。从文中不难发现,韩愈的遗憾表达不仅是对老成的深深悲思,也是他自身人生、仕途失意的曲折反映,怜人悲己,更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力量。”[3]26韩愈在倾吐自身的感受与情感时,从正面直接为自己作传,因此体悟他当时的处境与心境,便抓住了他形象的本质。

身世卑微,孤苦伶仃,此乃韩愈凡人形象的真实写照。他三岁而孤,由兄韩会、嫂郑氏抚育成人。大哥正当中年在南方去世,韩愈与他的侄子只能依靠大嫂,维持过日。唐德宗建中二年,北方几个节度使叛乱,韩家避难到宣州庄园,“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2]463。可谓二人艰辛度日、相依为命的真实写照。韩愈上面有3个哥哥,都相继去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2]463中国向来有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之传统,可韩家的香火,两代人只剩下两个人,凄惨悲凉之况不言自明。家族的壮大与兴盛,离不开后代的接续奋进。大嫂郑氏有感于此,才会语重心长地说道:“韩氏两世,惟此而已。”[2]463两个人承载了两代人的命运,大嫂郑氏的殷殷期望之心,浓浓期盼之情可见一斑。光耀门楣,振兴家族,也成为韩愈后来立身处世的迫切愿望。

1.2 从仕途经历看其“官吏形象”

分析韩愈的曲折仕途路,这是展现其完整形象的另一面。余恕诚详尽概括了他的“政治形象”对文学审美风格的影响:“韩愈一生用世之心甚切,是非观念极强,性格刚直,昂然不肯少屈,这一方面使他在步入官场后的一次次政治漩涡中屡受打击,另一方面也导致其审美情趣不可能淡泊平和,而呈现出一种怨愤郁躁、情激调变的怪奇特征。”[4]93从选文中的具体语段也可窥见其不太平坦的仕途路,处理政治事件的态度隐含着他的“官吏形象”。

表面看,韩愈在叙述因为政事繁忙不能与十二郎见面,实则说明自己仕途失意,在发“不平之鸣”。刘慧青在《试论韩愈的“不平之鸣”说》中对韩愈的“不平之鸣”进行了较为细致的分析,“因性格耿直屡次遭贬,人生经历充满坎坷,对国家的失望、对百姓的同情,使不平之气郁积在心中,交织在一起,使心中达到了 ‘气盛’,必然在‘鸣’时表现得更为深广。”[5]92《祭十二郎文》具体描述了韩愈的仕途路:从十九岁开始,在京城待了四年。四年后,在河阳碰到侄子安葬大嫂。两年后,韩愈在汴州辅佐董丞相。董丞相逝世后,他离开汴州。贞元十五年,韩愈在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幕下任节度推官,驻徐州,后来又辞职,种种机缘,与侄子见面很少;一路走来,韩愈多次转移地方,他的仕途之路并不通达。“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因上书言关中旱饥,触怒权要,被贬为阳山(今属广东)令。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又因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6]他心中的怒火化为璀璨的诗篇:“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2]463郁积的愤懑之情一下子喷薄而出,悲伤至极,声泪俱下。他真诚地反思道:离开侄子不久居,只是为了微薄的薪水。早知道事情如此发展,即使做地位最高的三公宰相,他也不会离开侄子去上任的。综上,韩愈沧桑、不得志、幽愤的“政治形象”矗立在读者面前。平凡的家族生活,曲折的仕途生涯,差可涵盖韩愈的一生。“凡人形象”与“官吏形象”的矛盾组合,较为充分地勾勒出韩愈的自我形象。

2 沉郁顿挫的文风

韩愈与侄子情深意笃,他在表现这种情感时,语不惊人却能打动人心。因为韩愈与侄子十二郎拥有共同的生活经历,更容易产生情感共鸣。韩愈在表现与侄子的深挚感情时,连发数次疑问,上问苍天,下问大地,流露到笔端时,化为平实朴素的语言,却达到了感天动地的效果。“情之至者,自然流露为至文”[2]463,沉郁顿挫是他整体的行文风格。

2.1 连环追问

韩愈在自叙身世、追忆往事中一步步把感情推向极致。韩愈比侄子年龄稍长,他的境况是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家族中的伯叔与两位哥哥都身体康健却过早离开人世,在与家族成员的比较中,反观自身,略含疑问:身体强壮的都过早去世,我这各项身体器官均已衰竭,能保全余生吗?一旦突然离开了,侄子十二郎必定会抱无穷无尽的遗憾。这样的常理推断为后文的凄惨景象埋下伏笔,更添一分悲凉。“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2]464这句可以算作是承前启后的过渡句。事实鲜活地呈现在眼前,作家惊呼为什么年轻的你死了而年长的我活着,身强的你短命而体弱的我倒还保全了?这声声疑问,仿佛十二郎就在眼前,韩愈在与他面对面交谈。这恰好表现出韩愈精湛的艺术才能,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接下来连环八问中,作家直面苍天与大地进行追问。眼前此番凄凉景象是真的吗?还是梦境呢?还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呢?沿此推理,如果确信是真的,我哥哥德行美好却过早地死去他的后代吗?侄子纯正聪明却不能蒙受他的德泽吗?年轻身强的早死而年老体弱的却活下来吗?如果是做梦,传来的消息不真,那孟东野的信,耿兰的报告,为什么却在我的身边呢?更可悲的是,既然年轻身强的人尚且不能保全活下来,这样的幼小孩童,又怎能期望他们自强自立呢?最后得出结论:“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2]464韩愈这一发问,喊出了封建时代的最强音。

清代人林云铭曾把《祭十二郎文》中之哀归纳为六种:“祭文中出以情至之语,以兹为最。盖以其一身承世代之单传,可哀一;年少且强而早世,可哀二;子女俱幼,无以为自立计,可哀三;就死者论之,已不堪道如此,而韩公不料其死而遽死,可哀四;相依日久,以求禄远离不能送终,可哀五;报者年月不符,不知是何病亡,何日殁,可哀六……总见自生至死,无不一体关情,悱恻无极,所以为绝世奇文。”[1]1014无论是连环八问还是六种哀思,其中的悲怆之情均达到极致,蕴含着对侄子的无限怜惜。

2.2 虚词运用

韩愈巧妙运用虚词,使一腔幽愤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抑制。他在讲述自己的现实处境时连用三个“而”字;在质疑眼前千真万确的事实时连用三个“邪”字;在分析哥哥美好德行却得不到好报时连用三个“乎”字。韩愈在恍惚之际,仍希望目前这一切全是梦境,连用三个“也”字;在质疑苍天时,连用五个“矣”字;结尾处“呜呼哀哉!呜呼哀哉!”[2]465是感情浓烈的舒缓之词。

韩愈为何一口气使用大量的虚词呢?首先,虚词运用得好,可以增强文章的韵律与节奏感。认真揣摩每一处虚词的意思,发现都是伴随着韩愈感情的起落而恰当地抒发。作者心中的幽情得到适时发泄的同时,增强了全篇的韵律感。如欧阳修《醉翁亭记》中21个“也”字的运用,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效果,文章气势贯通,受益于虚词的大量使用。其次,虚词的使用方便作者感情的表达。韩愈世界观中有努力维护封建道统,提倡儒家正统思想的一面。而儒家向来讲求中和之美,温文尔雅不逾矩。虚词的使用方便作者在抒发他的“不平之鸣”时更和缓含蓄一些。由此也可看出封建文人的命运,古代文人人生悲凉、多郁郁不得志,心情烦闷。文人的创作某种程度上是社会的投影,因此具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和时代悲剧色彩。最后,虚词的使用打破了祭文的写作范式。一般祭文写作常使用工整的四六句对仗,韩愈在其中插入大量虚词,长短句交织,句式的灵活运用,使得祭文的写作不拘一格。祭文的写作最重要的是传达作者心中的追思怀念之情,真挚情感始终都应是祭文的精髓所在,韩愈的不凡之处正是通过虚词的使用,使文字随着情感的流动而自然涌现,这或许是这篇祭文成为“祭文中千年绝调”的重要原因。

2.3 行文如潮

品读《祭十二郎文》,可以探知韩愈为文灵活多变,他在这一祭文中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创新。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中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1]148高永康也注意到韩愈为文多变、摇曳生姿的特点:“韩愈之于中国散文的发展,其最大成就在于‘变’一字。”[7]6前人写祭文,多盛赞先人的丰功伟绩,或记叙先人一生经历的悲喜事件以引起哀悼之情。韩愈则把先人的事迹与自身的实际情况紧密相连,为自己作传,在这方面韩愈开创了先例。另外,韩愈形式上最大的革新就是用散文体写祭文。形式的创新与行文的语言有极大关系,今人王更生曾这样评价这一祭文的语言特色:“平易晓畅,长长短短,错错落落,奇偶骈散,参差披拂,疑问、感叹、陈述等各种句形,反复、重叠、排比、呼告等各种修辞手法,任意调遣,全依感情的需要。此一前无古人的语言艺术,造成一种行文流水的气势。”[8]王氏的评价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韩愈行文的特点。韩愈诗歌为了表现谐谑风格也是灵活应用多种方法[9]72-74,这进一步佐证了韩文素来被形容为像潮水的流动一样,汹涌奔腾。由于这篇祭文内容与形式的创新,使其成为一篇不朽的传记之文。

3 孤独苍凉的心理

侄子十二郎的突然离世,给韩愈留下了无尽遗憾,由此可探密他内心的精神世界。南朝文人江淹在《别赋》中发出一声长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侄子十二郎的离别悄无声息,去世的具体时间无从得知,更别说具体的死因了。十二郎的离世令韩愈悲痛万分,除了他俩存在血缘关系,更重要的是叔侄之间“是心灵相通、彼此慰藉、相互支持的精神支柱”[10]159。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知己的死亡使韩愈产生了人世沧桑之感,正如他写到的“吾其无意于人世矣”[2]465。这一沧桑之感揭示出人生是孤独的本质,触碰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内核。这种向已故知己酣畅淋漓地倾诉心中郁积的苦与泪、哀婉感伤之情的作品,穿越历史长河,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到作家的怦然心动。

3.1 无尽辛酸

从知己层面来理解这种情感具有超越意义。对于韩愈来说,十二郎的去世无异于是“意外先于明天”到达了。知己的离世,今后的悲苦欢乐与谁诉说?这是此篇传记背后蕴藏的深意。我国古代封建社会主要靠以血缘关系为核心的宗法制度来维系,韩愈超越这一层,显示了他高超的情感掌控能力。

韩愈在处理侄子十二郎的后事中,倾诉无尽的遗憾与辛酸。突然的离别,留给韩愈无数的疑问与猜想,韩愈在回忆中一再追思怀想。十二郎在写信中告诉韩愈,近来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很厉害。韩愈觉得这是江南人常有的病,不必在意。到底是因为这种病丧失生命,还是另有别的原因?逝者已逝,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就是照顾安置好他的子孙。十二郎的儿子和乳母,他们有钱粮可以守到丧期完毕,那就等到丧期完毕,韩愈再接他们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完毕,那就及时接过来。韩愈有能力了,也会把十二郎葬在祖先的墓地,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3.2 人世沧桑

韩愈在无尽遗憾中慨叹人世渺茫,漂泊流浪之感相伴而生,这一参悟具有永恒价值。韩愈对十二郎的死因及具体日期一无所知,因此他严厉地苛责自己所作所为对不起神明,导致侄子短命而死。他自责对父兄不孝,对侄儿不慈,因而“无意于人世”,产生人世渺茫之情,恍惚如梦之境。

面对身强的短命,体弱的保全这番凄惨“景象”,韩愈决定购置良田,以教育与抚养子女为业。教育双方的儿子,期望他们长大成才;抚养双方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话有说完的时候,感情却不可能有终止的时候。虽是在“告汝十二郎之灵”[2]463,却更像是坐在十二郎面前与他展开一场灵魂之间的对话。作者以对话的方式陈述了人间至真至情,感动读者的同时,韩愈的精神世界也展露无疑。因此韩愈用生命写就的祭文,可谓“字字是血,字字是泪”[1]1126,韩愈的另类传记也在读者面前和盘托出。

4 结论

韩愈通过追忆与侄子十二郎共同的生活经历,倾诉了生离死别的痛苦。行文叙述中亦涉及对逝者身后事务的安排,从诸多画面场景的勾勒中,逐渐呈现出作者身世坎坷、命运多舛的自我形象。韩愈用最真挚深切的感情创作了这篇千古名作,在留下自己心理痕迹、家族命运的同时,开辟了祭文写作新范式。动人心者,唯情而已。揣摩这篇祭文背后承载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品质,对于理解韩愈为人为文自有帮助,对今后“韩愈研究”的进一步拓展亦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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