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王国维偏爱李煜之证

2022-03-18 10:48周凤莉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秦观词话李煜

周凤莉,徐 蔚

(哈尔滨学院 文法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6)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其词“神秀”,由他始,词由“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P4)其人则有一颗“赤子之心”,俨然“释迦、基督”,在“担荷人类罪恶”。[1](P5)这引起了学人的关注,部分学者将其界定为王国维对李煜的偏爱,并就其原因进行了探讨。笔者认为,对于该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不仅要探究其原因,还要搜罗有效的证据,这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

一、篇则论要

《人间词话》①64则中共有6则涉及到对李煜的评价,从篇则数量上来看,并不算多,王国维对其他很多词人的评价稿目数量都超过了李煜(秦观10则,姜夔9则,苏轼8则,冯延巳7则),但是需要透过数量对相关篇则进行内在的比较。

王国维对词人的评价,分为以下情况:通则对该词人进行评价;以该词人为核心,进行评价,但会涉及到与之人品、词风相近之人;将两个某方面类似的人并置一起进行评价,不分主次;在评价某一现象时,以该词人为证。以《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秦观的评价为例:第29则“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1](P7)第30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1](P7)两则是通篇对秦观作出评价。第28则“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1](P7)此情况属于以该词人其人其词为核心进行评价,但会涉及到与之人品、词风相近之人。第30则所涉及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1](P7)及第8则所涉及的“‘宝帘闲挂小银钩’及‘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1](P3)以及第34则“词忌用替代字”[1](P8)所涉及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1](P8)等则属于在论证某一观点时以秦观词句为证。围绕境界这一核心范畴,第3则是以秦观的诗句作为有我之境的论据,第8则是以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1](P3)阐释“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1](P2)的观点。而第34则借秦观“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1](P8)的特例阐明“词忌用替代字”,“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1](P8)的观点。第23则“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1](P6)的评价主体是冯延巳,秦观“《少年游》为‘咏春草绝调’”是为了论证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1](P6)而且是“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1](P6)第32则“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1](P7)属于将两位类似的词人并置一起进行评价,不分主次。

将王国维对李煜的评价置于这一语境下,可以看出王国维确实偏爱李煜:王国维评价李煜的6则篇目,其中5则通篇都是以李煜为核心,虽第14则中提到温飞卿、韦端己,第18则中提到了宋徽宗,但其目的皆为烘衬李煜而提及。提到温飞卿、韦端己,是在其词句秀、骨秀的基础上指出李煜的词是高于句秀、骨秀基础上的神秀,第18则虽然道出“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亦是以血书者”,[1](P5)但随即又指出“却不过是自道身世之戚”,[1](P5)不像李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P5)王国维认为宋徽宗的词的境界与李煜词的境界判然有别,李煜的词表达的是更高的境界,他已然由小我上升到大我层面,由抒发一己之哀愁上升到抒发整个人类的哀愁的高度。

二、态度有别

王国维的批评态度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高度赞赏,以正面评价为主。除李煜外,苏轼、辛弃疾、冯延巳等也是王国维给予高度赞赏的词人,王国维对苏轼和辛弃疾的评价中,常见溢美之词,他欣赏苏、辛二人的君子雅量,认为其人洒脱、达观,其词豪放、雄浑、劲健。冯延巳在《人间词话》中是以前辈的重要性而特别被提到的,冯延巳的贡献就在于为后代的“青出于蓝胜于蓝”提供了机会。

第二种情况是给予负面评价或负面评价占主体。王国维对玉田、梦窗的评价基本是负面的,认为“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1](P12)“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1](P9)“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1](P11)

第三种情况是正负面评价相互交叉。如对周邦彦、姜夔二人的评价,一方面,王国维欣赏二人的才气,认为周邦彦是“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1](P8)“周邦彦的《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1](P8)对于姜夔的评价,王国维认为“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1](P10)但随即,王国维又指出周邦彦“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1](P8)认为周邦彦和永叔、少游比,虽然都作艳语,但后两人是淑女,而周是娼妓。对于姜夔,王国维“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1](P10)与苏、辛相互比较,“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1](P11)

从对词人的评价态度上来看:《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李煜没有负面的评价,而对其他词人或多或少都有负面的评价。王国维对秦观的评价很高,认为“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1](P7)但在“词忌用替代字”的观点论证中,却指出少游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1](P8)为败笔,“所以为东坡所讥也”。[1](P8)虽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近乎以仰观的姿态评价苏轼,但也指出了苏轼的不足,第29则中,指出了“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1](P7)当指王国维认为苏轼对秦观词的品读有误。而且,王国维对苏轼的欣赏,更主要的是将重心放在苏轼的人品及人生上,王国维更欣赏的是苏轼的“雅量”及胸襟,认为其“有伯夷柳下惠之风”,[1](P11)而他的词旷,是因为他的胸襟非一般人所能及。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同时也欣赏辛弃疾的豪放、旷达。王国维没有更多地去从词学本身去探讨苏轼。而王国维对李煜的关注则是从人到词,由小到大。无论是在哪个维度上,李煜都近乎完美。

三、误读一隙

《人间词话》第15则中,王国维在高度评价李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P4)之余发表了对周济的不满。其认为“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1](P4)一句反问“能有此气象耶?”[1](P4)表明王国维认为温、韦的《金荃》《浣花》远不及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1](P4)

周济是清代的词论家,他对李煜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李后主的词清新、自然、疏宕,“如生马驹不受控捉”,而且他还将李煜与温、韦二人进行了形象化的比较,将其比为天下美妇人,在《介存斋论词杂著·十九》中道:“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2](P2)

王国维对“粗服乱头”予以了贬义的理解,认为周济将后主形容为粗服乱头的美女,是将后主置于温、韦二人之下,实际上是误解了周济。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价值标准来衡量,其实周济是给予了后主至高的评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美的最高境界就是素朴、自然、纯真,老庄哲学提出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3](P211)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3](P237)反复在强调美的最高境界是自然,是不假于修饰。对于此种境界的美的欣赏,是需要细心品读和感悟的,不加任何修饰地去表达这种美方能更深刻地传达这种美。修饰人为的美,则无法媲美于第一种高度的美。中国的传统文化及艺术深刻领会了这一点并予以传承,各门艺术无不以追求离形求神为最高境界。周济对后主的评价实际是极高的评价:严妆而扮,美人佳,非美之妇人亦能借此遮瑕隐弊而显得光鲜亮丽;略施粉黛,美人自然美,普通女子亦会因稍加修饰而增色。只有粗服乱头之扮,方能有效而真实地彰显出美与不美、美到什么程度,能于粗服乱头之下依然美的,才是美的最高境界。

王国维对周济的误读,与其理解为王国维的审美高度不够,不如说是王国维对李煜的偏爱造成了他的格外敏感,哪怕他人些许的微词,都会导致他的误解及不满,这缘于他担心别人会因对美的理解不够深刻而从周济这里接收到误导信息,进而影响认识李煜的高度。

四、排序之证

《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所评价到的词人,基本是按时间排序的。《人间词话》继前9则的总纲后,从第10则到第52则基本以时间为序对词人进行评价,从唐朝的李白一直到清朝的纳兰容若。虽然将马致远放到了第63则,白仁甫放到了第64则,排在了清代纳兰容若的后面,违背了朝代先后的顺序,但有其原因所在,因为马致远和白仁甫的主体身份并不是词人,他们是元代著名的戏剧家、散曲家,与郑光祖、关汉卿并称为“元曲四大家”。王国维在第63则、64则提到他们,主要的目的不是对二人进行评价,而是想以二人为例,论证他的某一词学理论观点。虽然第63则王国维大赞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第64则以挑剔的眼光指出了《梧桐雨》的“天籁词”的艺术水准不高,但这并不是重点,而是王国维为论述某一词学问题寻找论据。在这两则中,63则王国维所表达的观点是马致远虽然主体身份不是词人,但他的词却超越了与他同时代的专业词人的作品。而64则王国维所表达的观点是虽然白朴的剧作为元曲冠冕,但剧作中的“天籁词”却粗浅之甚。紧接着王国维又指出“欧、秦之诗远不如词”,此则王国维所表达的核心意思是“人各有能有不能也”。但是冯延巳和李煜之间排序的颠倒很显然不属于上述情况,乃有意为之。冯延巳和李煜都是王国维评价的主体对象。冯延巳是当时政坛的显赫人物,官至宰相,更是当时词坛的杰出代表,他的才艺文章,颇得中主李璟的赏识。他的词境界开阔,常以大境写柔情,善于用层层递进的手法,把苦闷相思表现得一层深似一层;在情景的配置上,更是独出心裁,他的“以乐景写哀情”为后人所称道。李煜生于冯延巳之后。冯延巳(903—960)是中主时期的宰相,李煜生于937年,961年即帝位,在李煜即位前一年冯延巳已去世,若按时间排序,冯延巳应排在李煜前。但王国维却把冯延巳放在李煜之后,要迫不及待地表达对李煜的关注与欣赏,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王国维对李煜的重视程度。

无论是从词本身的艺术成就来看,还是从对词的发展的贡献来看,李煜都值得王国维给予高度的认可,但是正如李清照在《论词》中所评“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4](P238)李煜的词并非毫无瑕疵。如果将李煜的词分为亡国前后两个阶段的话,前期词很多未脱香艳、露骨的媚态,情感高度不够,多半是个体的本我呈现,固然是真情流露,但真情并不能与美好划等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避开了对李煜进行伦理是非的审视,这不符合王国维的学术个性,他无视后主词之浅露部分,护后主为人之短处,可谓“爱屋”而视屋顶之“乌”不见了。

注释:

①本篇论文所依据的《人间词话》的版本为“学报本”,即王国维于1908年10月到1909年1月间于《国粹学报》第47、49及50期上刊载的64则,是王国维本人在《人间词话》手稿本(125则)中细致推敲、审慎挑拣、亲自审定后予以公开发表的,1926年北京朴社将此印成单行本,由俞平伯标点并作序。 “学报本”刊载的64则,从体系上来说,更科学:前9则,为总纲部分,围绕“境界”说展开,对境界的“内涵”进行了梳理;10—52则,按照时代顺序对历代名家、名作给予点评;53—64则,论述了文体演变、词题有无等其他重要的诗学问题。笔者认为,《人间词话》诸版本对于深入认识王国维先生的词学思想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就王国维先生的学术心路历程来说,“学报本”更能代表王国维词学思想的成熟及客观,所以本文以“学报本”为研究版本,来探究王国维对李煜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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