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城市小说论

2022-03-18 10:48任诗桐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迟子建哈尔滨小说

任诗桐

(黑龙江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尽管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思潮中,迟子建未被归属于任何流派,但从宏观来看,乡土题材小说在其文学版图中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随着城市生活体验的不断深入,迟子建把创作视野从遥远的“北极村”扩展至现代都市中。事实上,在20世纪90年代,迟子建就发表过短篇小说《白墙》、长篇小说《热鸟》《晨钟响彻黄昏》等城市题材作品。进入新世纪后,这类题材的创作开始不断丰富,如《门镜外的楼道》《踏着月光的行板》《第三地晚餐》《起舞》等。近十年来,迟子建拓展了对哈尔滨的城市书写,发表了中篇小说《黄鸡白酒》《晚安玫瑰》,长篇小说《白雪乌鸦》《烟火漫卷》等。其城市题材小说早期多呈现出是迷茫、失落和无方向。进入新世纪后,走向成熟,从城市历史与地理意义上挖掘意涵,通过自我救赎完成心灵寻根,获得内心的安宁和精神的富足。

一、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城市经纬

我国城市文学的肇始与上海这座城市密不可分(如包天笑的《新上海》等),20世纪30年代的新感觉派小说更是醉心于摩登都市里的灯影霓虹,张爱玲则把以上海作为书写对象的城市文学发展到了一种极致。何为城市小说?学界曾在1983年召开的“全国首届城市文学理论笔会”上指出,城市小说应该“写城市人,城市生活为主,传递出城市之风味、城市之意识的作品。”[1]明确了城市小说的书写对象和意蕴特征。城市小说的叙事空间是以都市为背景,讲述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因此“对现代城市建筑景观和空间的书写确实是城市文学中的一大重点或者说标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城市文学作品首先是对城市景观、城市空间的表现,再进一步才是描绘城市的人群及其生活。”[2]而小说中对城市空间、建筑景观的刻画,不仅为主人公提供活动的舞台,同时也加强了小说阅读的真实感。正如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塑造的都柏林城,男主人公布鲁姆在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游荡在都柏林,小说中出现的街道名称、国家图书馆全都有迹可循。为了纪念这一伟大作家,现如今,每年的6月16日,来自全世界各地的读者纷纷来到都柏林,循着小说中曾出现的地名拜访、旅游。迟子建自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哈尔滨工作和生活,迄今已三十年。在其城市题材小说中,哈尔滨自然成为了书写对象,与“北极村”一起构成了迟子建小说世界里鲜明的文学地标。

哈尔滨是一座因铁路而兴的城市,20世纪初,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大批外籍人士来到哈尔滨,其中不乏知名建筑师。他们建造了数以千计的欧式、俄式建筑,包含古典主义、文艺复兴、巴洛克、折衷主义、新艺术运动等多种风格。迟子建在以哈尔滨为书写对象的小说中,不仅构建了符合城市特色的建筑艺术景观,更重要的是对城市空间的历史和现实进行了钩沉。“如果说传记或历史的目标是要再现其主体的客观现实,那么小说的目标就是要展现其客体的主观现实。”[3]

中篇小说《起舞》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棚户区改造过程中的故事,作家首先描绘了“老八杂”的历史。20世纪初,随着“俄侨大批涌入,商铺一家家地耸起肩膀,哈尔滨开埠了,街市繁荣起来。俄国人不仅带来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毡帽、平底断腰鞋’的服饰风尚,还将街名赋予了鲜明的俄国色彩,譬如‘地包头道街’、‘霍尔瓦特大街’、‘哥萨克街’等等。其中,‘八杂市’和‘新八杂市’就是其中的街名。‘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与它沾了边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闹、杂乱之处”。[4]但作家无意过多探究城市发展的历史,而是为了引出故事发生的地点,“老八杂不是街名,而是一处棚户区的名字。”“别看老八杂是暗淡的,破败的,它的背后,却是近二十年城市建设中新起的幢幢高楼。”[4]小说主人公丢丢生活的场所名叫半月楼,这里曾经是俄国人开的舞场,“楼的设计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楼上有拱形晒台,楼下有壁炉和通向二楼的火墙,上下均有一个小卫生间。最抢眼的,是楼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4]米黄色的楼体和门前的一大片丁香花让这座老楼在老八杂破败的楼群中显得独树一帜。丢丢的婆婆齐如云曾是这里的旧主,齐如云身材纤细,喜欢跳舞,在一次舞会的停电事故中,与苏联舞伴发生关系而受孕。在此后的几十年里,齐如云的命运和半月楼紧紧联系在一次,并把这种联系传递给了儿媳丢丢。丢丢接管半月楼后,利用这里的天然冰箱——地窖开起了水果店,喜欢主事的性格也让她成了“老八杂”的主心骨,她对婆婆能在起舞时受孕的传奇故事感到痴迷,因此对半月楼感情很深。当棚户区改造的利刃准备砍向半月楼时,丢丢为了保住它开始搜集资料力图证明半月楼的历史价值。经过她的调查得知,当年这里曾有一个名叫蓝蝴蝶的舞女用舞裙杀死过日本鬼子,但专家们却对此嗤之以鼻。最终,在拆迁的那一天,丢丢“飞”向了正在工作的推土机,失了一条腿。而后开发商在对“老八杂”进行施工改造时,挖出了两只装满枪支的大木箱,这说明此前蓝蝴蝶抗日的说法并非捕风捉影,但“老八杂”注定要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建筑。新与旧、历史与现实在此处碰撞,传递出历史更迭、新旧轮替过程中人的命运和处境。中篇小说《黄鸡白酒》同样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地理空间内展开故事,描述了住在老街——玉门街的春婆婆在分户供暖改造过程中的命运遭际,她所住的三层红砖楼,“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挟着,几经改造。”[5]故事的背后,小说其实表征的是在城市建设的大潮中,在工具理性盛行的当下,能在改革的进程中多一些人文关怀,让春婆婆这样处在多种信息缝隙中的普通百姓能够跟上时代的步伐。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在描摹城市空间上着笔最多,几乎每一章节在故事和人物场景的交代上都细致地对街道、楼群等进行了详细交代,哈尔滨以更加具体的形象进入了迟子建的文学世界。“凡是我作品涉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笔带过,都要去触摸一下它的门,或是感受一下它的声音或气息。”[6](P306)尤其是对哈尔滨华洋杂处风格的隐喻。在哈尔滨市道外区有一处中华巴洛克建筑群,建筑本身延续了巴洛克风格,但在外立面上仍有牡丹等富有中国文化风格和特色的图案。迟子建为小说人物在此处设置了生活的空间“榆樱院”,在院中的隔断墙上有一个风格对比鲜明的彩绘玻璃。“其中一块彩绘玻璃是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的图景,以红蓝黄绿为基调”,“而另一块彩绘玻璃,呈现的却是另外的故事了。那块玻璃乳黄的背景,它所描画的是两个对脸的人,是中国传统的门神”。[7]半中半西风格不仅昭示着历史进程中的哈尔滨曾被多国觊觎,同时也透视出在此般融合发展中留在市井百姓中的双重信仰。

二、归属感缺位的城市异居人群

文学是人学,小说在建构城市景观的同时,更应该关注的是包括容纳多种意涵的城与人之间的关系。作家不仅要描绘城市的历史变迁和现实发展,更要传递出都市百姓的生存现状和精神面貌,如此才能真正触及城市的灵魂。

哈尔滨曾被称作“流亡者的城市”,一部分是源于清代后期的“闯关东大潮”,山东、山西、河北等地农民迫于生计,开始进入东北谋生,开办酒家、车店,在哈尔滨繁衍生息,“田家烧锅”“傅家甸”从此进入历史视野。而到了19世纪末,哈尔滨周边已形成了几十个大小村屯,并开设了酒坊等手工作坊。另一部分则是各国侨民的大量涌入,随1898年中东铁路开工、哈尔滨开放商埠、俄国十月革命分别形成了三次高潮。据统计,1922年,在哈尔滨生活居住的外侨人口已接近20万,占全市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新中国成立后,哈尔滨曾一度成为全国最重要的工业城市,工业化进程、城镇化率领先全国,随之而来的是苏联专家以及国内建设大军的到来。改革开放后,轻工业发展越来越受重视,老工业城市哈尔滨的发展渐弱。但市场经济席卷全国后,农民工进城打工成为风潮,数以亿计的外来人员涌入城市,成为新移民,哈尔滨作为黑龙江省会城市,吸引了省内农村人口纷纷进城。迟子建在描写以哈尔滨为书写对象的城市小说时,就主要刻画了异国人和异乡人这两种人物形象。

异国人——城市旧移民。在以哈尔滨为书写对象的城市小说中,迟子建塑造了很多外国侨民及其后代。首先是犹太后裔。19世纪末,伴随第一个犹太人在埠头区开设店铺,犹太新老会堂、犹太教会学校等纷纷出现在哈尔滨。现在,很多犹太后裔依然把哈尔滨看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在《晚安玫瑰》中,作家就叙述了曾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的历史并成功塑造了吉莲娜这一人物形象。她出生在20世纪20年代的哈尔滨,从小学习音乐,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虽为外裔,但她一生的命运始终与哈尔滨联系在一起。《烟火漫卷》中,谢普莲娜的父母都是犹太人,母亲去世后,随经商的父亲来到哈尔滨,并在此度过余生。其次是俄侨、俄裔及其他种族混血儿。如《起舞》中的齐耶夫,《烟火漫卷》中的于大卫、刘建国等。

人物形象是小说的角色担当,一方面起着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作用,另一方面其所蕴含的精神特质,是作家介入小说修辞,借以传达某种理念的有效载体。这些生活在哈尔滨的外国移民,在适应中国生活方式的同时,仍保留着本民族的习性与信仰,“哈尔滨人因为受俄罗斯人的影响,至今仍然保留着野餐的习俗。”[8]从而给哈尔滨的文化构成注入了多元化的基因。在人物气质与精神内核的挖掘中,如果作家只停留在生活习惯的展示上,那么将与风光纪录片的画外音或导游解说词无异。去除国别与民族的框架,人这一个体在历史洪流与尘世生活中所遇到的生存问题、生命困惑才是作家真正关注的。在迟子建的城市小说中,这些因各种原因生活在哈尔滨的异国人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对自己身世的追索。《起舞》中齐耶夫因迥异于同学的混血儿外表,小时候经常遭到同学的霸陵,但只要看到位于东大直街上的两座教堂,他便如同回了趟故乡。这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故乡情结使然。所谓情结,荣格认为是个人无意识中聚结的一簇心理丛或是寓于情绪色彩的一串观念与思想。迟子建本身便是一个具有故乡情结的作家,从其小说创作上看,她的前期创作总是执着地在记忆里搜寻有关故乡的回忆和感受。她坚信,“一个作家,心中最好装有一片土地,这样不管你流浪到哪里,疲惫的心都会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在众声喧哗的文坛,你可以因为听了更多大自然的流水之音而不至于心浮气躁。有了故土,如同树有了根;而有了大自然,这树就会发芽了。只要你用心去耕耘,生机一定会出现在眼前。”[9]由此可以说,这些来自异国的异居者们对身世的求索,即是人类普遍意义上的“故乡情结”所致,同时也是作家“故乡情结”心灵镜像的投射和体现。《起舞》中,当齐耶夫的母亲去世后,他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谜永远不会解开了。于是长大后的齐耶夫最喜欢和有相同血缘的人交往,“仿佛是寻根溯源,认祖追踪”。和齐耶夫一样,《烟火漫卷》的主人公刘建国是日本遗孤,他明白,“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落地生根,已是刘家土壤中的一株植物,与此枯荣。但他还是想知道父母是谁,来自哪儿,他们叫什么?”[7]人类就是如此,终极一生都在追寻意义,尽管这世界根本无意义可言,在这其中产生的错位感便是人类摆脱不掉的命运的牢笼。

异乡人——城市新移民。书写城市里的异乡人一直是作家们所擅长并钟情的。“鲁镇”作为乡土中国的缩影,一度成为鲁迅笔下典型的空间意象,沈从文则自称“过时的乡下人”。迟子建从北极村走向大城市的起始阶段,无论从自身生活还是创作理念,都难以融入都市化境遇中,使之在很多作品里隐含着对城市现代化的拒斥。“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9]这使得她早期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二元对立的模式,即对故土的怀恋和对城市的不适。但随着城市经验的不断扩展,“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在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解难分”。[6]因此,在迟子建新世纪后创作的以城市为表现对象的小说中,其笔下的城市异乡人不再是简单的意象符号,而是带着强烈情感浓度的审美对象。在《踏着月光的行板》中,主人公林秀珊和王锐是一对典型的农民工夫妻,由于家里位于盐碱地地带,靠农业收入难以糊口,便随着打工潮来到了城市里。夫妻俩的老家是一个叫下三营子的地方,“留在下三营子种地的,基本都是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由打工引起的五花八门的故事也就层出不穷了。有的外出受了骗,转而又去骗别人,锒铛入狱;有的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了‘三陪女’身上,回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10]但王锐和林秀珊彼此恩爱,勤恳踏实,“他们虽说也是艰辛,但最终还是能把钱拿到手中。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身心安泰,相亲相爱,不似有的夫妻,一旦离开下三营子,就挣断了婚姻的根,各奔东西了。”[10]情节背后蕴含的是作家对真善美的呼唤,意即尽管远离故土,只要固守本分,依旧能够收获幸福,尽管这幸福沾染着辛酸的汗水。到了《黄鸡白酒》时,对城市异乡人的描述已经从进城短暂务工进化成了定居于此。郑二愣和小咸菜夫妇原本在阿城乡下种玉米,听说烤玉米在哈尔滨很受欢迎,便决意进城摆摊做买卖。生意果然火红,为了犒赏自己,他便买了张电影票,结果一进去就迷恋上了影院的气氛,“也就是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进城,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在《晚安玫瑰》中,作家又把目光投向了留在城里的大学生——赵小娥、宋相奎。尽管他们有着体面的工作,然而买房等现实压力压垮了他们的意志,异化了他们的信仰和理想,扩大了与家乡的距离,又不能完全融入城市,从而导致了心态的失衡与意念的崩塌。《烟火漫卷》中则出现了城市异乡人群像,包括进城为儿子寻找归宿的黄娥,出街边摊儿,专做煎饼馃子生意的中年男女,还有来哈尔滨拜师学艺唱二人转的父子俩。他们都住在“榆樱院”中,如前所述,这是一个中西合璧的院落,外表的欧式风格与内里的中式构造象征着异乡人们杂糅的精神气质和生活。

三、心安处即是故乡的精神归宿

小说是作家情感体验和心灵世界的外化,通过建构历史与现实纠缠的空间,编织具有真实感的故事情节,最终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某种理念与读者进行沟通。“作者写小说并不只是为了让读者喜欢他讲的故事,或接受他所写的人物,同时还是为了让读者接受他这个人,接受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或基本的价值观念。”[11]对于迟子建来说,想要传递的价值取向便是一种对人性纯良的呼唤。

迟子建是一位有着稳定美学追求和文学理念的作家,在其早期的作品中,常见苦难的温情处理方式。然而这种温情叙事并非逃避苦难,消解罪恶,而是她认为相比于外力的惩罚,更倾向于让人类自己发现错误,进而从心内深处认识到救赎自己的必要,如此才能获得灵魂的解脱。迟子建在早期作品中存在一系列的罪犯形象,在《岸上的美奴》《蒲草灯》《第三地晚餐》《腊月宰猪》《鸭如花》《踏着月光的行板》《零作坊》《百雀林》《布基兰小镇的腊八夜》《鬼魅丹青》中都有对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以城市为题材的小说中,罪的行为从形而下,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即表现形式已不仅仅局限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显的越矩,而是深入内心,更多表现在自我良心的谴责和不安。《晚安玫瑰》中,主人公赵小娥认为自己之所以过得不如意源于自己的出身。赵小娥在农村出生和长大,大学毕业后留在哈尔滨工作,但她始终觉得“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亲人,没有相爱的人,没有钱,没有自己的一间房子,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12]她历经数次搬家,最终落户到吉莲娜家。她的第二任男友宋相奎同样来自外县市,为了婚房出轨赵小娥的第二任房东柳琴,尽管柳琴是个哑巴。柳琴怀孕后,宋相奎担心孩子会被遗传产生了焦虑感,再次联系了赵小娥,当赵小娥戳穿他是出于想要房子才选择柳琴时,宋相奎的咆哮道出了这些从农村来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的心声,“像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没有背景,没有金钱,又没有过人的本领,在这个年代,真不该选择在大城市生活!我们何苦活得这么累!”[12]相比于卑微的农村身份,更让赵小娥痛苦的是自己的身世背景,因为她是母亲被强奸而生下的女儿,“总觉得身上留着肮脏的血”,“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失去了贞洁”。[12]于是当她邂逅穆师傅,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时,赵小娥决心为母亲报仇,设计杀死强奸犯的生父。穆师傅为了让女儿安心,赎清自己的罪孽选择了投江自杀。这一情节设计背后的意涵是要证明人始终需要面对的是自己的心魔,因为对于赵小娥来说,她并没有明确的犯罪行为,无须承担法律上的追责,但她依然逃脱不了自我的煎熬和心灵的释然,“我以为自己报了多年的仇,内心会获得解放,其实不然。”[12]精神世界如此,物质生活亦然,吉莲娜死后将房产过户给了赵小娥,她终于在哈尔滨最繁华的地段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而“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我的精神生活依然处于危崖状态”。[12]与之相对应的是吉莲娜的自我救赎,尽管她也曾为了报复犯下罪行,但最终她领悟到,“有爱的地方,就是故乡;而有恨的地方,就是神赐予你的洗礼场。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她说半个多世纪下来,她的爱没变,但她对继父的恨,逐日消泯。”[12]《烟火漫卷》中刘建国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内心的安定,他认为自己有三重罪行,第一重为弄丢朋友孩子的过失。尽管孩子的家人从未指责过他,不断寻找是他良心不安的表现;第二重是无法认祖归宗的血缘。他通过不断寻找试图查明生身父母何在,但始终未果;第三重是酒后对男孩武鸣的猥亵。他选择用余生的守护,照顾已经失语的武鸣为自己赎罪。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在迟子建《烟火漫卷》新书会上分享,道德的关键不是评判他人,善之所以为善,是关乎每个人的内心体验。这些封闭的人,尽管卑微和平凡,但最终还是选择做一个好人,而这种选择无关外界,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对于刘建国来说,“他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刘建国明白,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7]因此,无论是不断地寻找还是最终的守候,都是主人公的选择,也是迟子建对纯良人性的构建。

在以往的阅读经验中,京味文学中的北京,海派文学中的上海,都为我们在文学世界中带来了审美的城市体验。迟子建通过对哈尔滨的城市书写,把这一北国城市带入了文学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人是城市里的人,城市是由人组成的城。作为地理坐标的城市、故事发生的场所,以及人物活动的历史背景,哈尔滨仅是作为叙事的一个空间,迟子建的终极目标是关注城里的那些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并实践着对个体生命进行人文主义关怀的创作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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