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雅克·朗西埃的时间错位诗学

2022-03-18 11:34何健毓马元龙
关键词:错位秩序错误

何健毓 马元龙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中,将美学与政治内在而非外在地关联起来,指出二者的一致性,最为著名的即英国的伊格尔顿与法国的朗西埃。前者在《审美意识形态》(TheIdeologyoftheAesthetic, 1990)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学根本就是一种政治,西方现代美学史就是一部意识形态斗争史;后者则在其《感性的分配:美学与政治》(LePartagedusensible:Esthétiqueetpolitique, 2000)等一系列著作中,剖析政治的基本策略的美学性质。尤为关键者,朗西埃独辟蹊径,将“时间”维度纳入审美政治之思,不仅为审美政治打开了崭新的境域,而且开启了探讨时间问题的新视角。

朗西埃曾明确表示:“时间作为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一种分配形式:对这个‘美学’主题的考察一直是我整个研究的核心。”(1)Jacques Rancière, “From Politics to Aesthetics?,” Paragraph 28, no. 1 (March 2005): 23.在此朗西埃不仅表明他将时间作为美学的核心,而且彰显了他的时间之思绝不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思考。故马克·罗布森说:“朗西埃的工作一直都与时间有关,即使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可以或应该被抽象为关于时间本身的哲学。”(2)Mark Robson, “Jacques Rancière and Time : le temps d’après,” Paragraph 38, no. 3 (November 2015) : 309.“历史”因其与时间的密切关联成为朗西埃审美政治中的关键一环,但朗西埃介入历史绝非因为历史事件一般意义上的时间性,他关注的是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历史这种关于时间的话语如何能成为一门科学?在他看来,答案在于历史书写采取了一种“诗学”机制。历史叙事中的“时代错误”(anachronisme),由于集中突显了历史诗学的运作机制等核心问题而备受瞩目。通过解构“时代错误”,朗西埃提出了具有激进政治内涵的“时间错位”(anachronie),指向历史叙事中的真理与民主。虽然近年来汉语学界研究朗西埃审美政治思想的成果日益丰硕(3)自2012年起国内开始较多地关注朗西埃的审美政治思想,成果颇丰,代表作有:蒋洪生《雅克·朗西埃的艺术体制和当代政治艺术观》,《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2期,第97-106页;李三达《走向审美的政治——论朗西埃审美平等理论的两个维度》,《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103-108页;饶静《民主之疾:朗西埃的书写政治学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第137-144页;等等。,但时间问题缘何在朗西埃的思想中举足轻重?历史书写为何要采取一种诗学机制?时间错位为何在审美政治中具有积极意义?以及所谓时间错位究竟为何?所有这些问题的讨论至今仍有待深入。

一 以时间为核心的审美政治

自古以来便不乏对时间问题的哲学探讨,朗西埃时间观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以感性分配为基石,一方面吸收了康德哲学中时空表象的“先天”性质,另一方面又从实践活动出发,为时间注入了指向平等的审美政治意涵。为了理解这一点,必须首先澄清作为朗西埃思想体系基石的“感性分配”(partage du sensible)理论。

“感性分配”是朗西埃创造的重要概念,具有灵活的多义性。首先,关于“分配”(partager)这个动词,它一方面指共同分享某物;另一方面,分享的前提意味着被划分,纳入的同时也意味着排除,分割或分配是该动词的第二层含义。其次,分配的对象“le sensible”在英文中亦有双重含义,一是指可感知的、可感受的,二是意味合理的、理智的。所以感性分配不仅是对感觉的划分,更是对合法性的划分,且划分绝非局限于外部结构,它还内化于人们感知万物的方式中。正是在感性分享的共有性与分配的区别性的相互接触中,蕴含着消解划分的等级性的动力与可能。因此,与其说朗西埃关注的是某一领域,不如说他关注的是在分配和分享的接触中动态生成的分界。朗西埃的工作便是检验这些界线,而检验的起点是美学的。正是在此基础上,朗西埃发展出了他独特的审美政治思想。在他看来,美学和政治不仅不外在地二元对立,而且政治本身就是一种审美行为:“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混杂的;政治有其美学,美学有其政治。”(4)Jacques Rancière,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 ed. and trans. Gabriel Rockhill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3), 58.朗西埃认为,美学维度内在于任何激进的解放政治中,这一断言被齐泽克看作朗西埃最重要的理论贡献之一(5)Slavoj Žižek, “The Lesson of Rancière,” in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72.。

美学和政治之所以能够对等或同一,与朗西埃对政治和美学的独特理解有关。政治通常被我们看作达成集体的集结或共识的程序、对权力和角色的分配,以及使这些分配正当化的策略。但朗西埃认为这种看法是对政治的简化,在《歧义》中他将这种分配和正当化的体系命名为“治安”(la police):“治安在本质上是一种通常而言隐蔽的法律,它定义了一部分人享有或没有份额。但要界定这一点,必须首先界定可感知者的配置,总有一方会被纳入此配置之中。因此治安首先是各种机构的秩序,这一秩序决定了行为方式、存在方式和言说方式的分配,并确保借助名称将那些机构指派到特定的地方和分配特定的任务;它是可见者和可说者的秩序,确保了一种特定的活动是可见的,而另一种则不可见,确保了这种言语被理解为话语,而另一种则被当作噪音。”(6)Jacques Rancière, Disagreement: Politics and Philosophy, trans. Julie Ros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29.由此生成的“治安秩序”(police order)即社会等级秩序,它多层次、流动地区分有资格和没资格参与共同体事务的人,决定人们在社会中的位置。这不只是表面上社会地位的高低之分,它更深层地指向某群人是否可以被理解,因为被治安秩序排除在外的人变得不可见和不可知。

由此出发,朗西埃用“政治”(la politique)一词来表示反对既有治安秩序的活动:“政治就是与感知配置决裂的一切事情,正是借助此配置,团体与成员或不享有成为团体或成员之份额者被一个预设定义,根据定义,那些无份额者的部分在此配置中没有位置。这种决裂彰显在一系列行动中,这些行动重塑了界定了团体、成员或无份额者的那个空间。将一个实体从它被指定的位置移开或改变一个位置的目的地的一切活动都是政治活动。它使本不该被看见的东西变得可见,使人们在原本只有噪音的地方听见了话语,使曾经只被当作噪音的声音被理解为话语。”(7)Jacques Rancière, Disagreement, 29-30.所以政治是对既有配置的破坏,使原本不可见、不可闻的事物彰显出来,变得可以被感知。正是在这一点上,政治和美学相联结。朗西埃所谈论的美学,绝非关于艺术的品味,或一般意义上的艺术理论和学科,他指出,“美学可以在康德的意义上被理解——或许被福柯重新审查——作为一种先天形式系统,它决定着什么东西可以将自身呈现给感觉经验”(8)Jacques Rancière,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8.。美学划分出了时间和空间、可见和不可见、言语和噪音的界线,而这正是政治关注的中心问题。可见朗西埃的审美政治本质上即感性的分配问题。

那么被分配的感性以何种方式呈现又如何得以可能?是时间和空间,为感性分配的实现提供了场所和中介。如朗西埃所言,“审美首先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问题”(9)Jacques Rancière, “From Politics to Aesthetics?,” 13.。他明确表示,他的美学工作“旨在重构通常藉以把握现当代艺术实践的时间范畴”(10)Jacques Rancière, “From Politics to Aesthetics?,” 19.,因为在他看来,既有的时间范畴阻碍了我们理解现当代艺术的转型及其与政治的关系;他关于政治的讨论,“旨在打破解放的政治和任何单向的历史或‘宏大叙事’之间所谓的联结一致”(11)Jacques Rancière, “From Politics to Aesthetics?,” 19.,以此表明并不存在所谓的政治终结。在此朗西埃将时间处理为我们在社会中的位置的构型方式、对公共和个人份额的分配方式:“空间和时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容器或空洞的方向构建的,而是作为一种划分生物的方式。”(12)Jacques Rancière, Peter Engelmann, Politics and Aesthetics, trans. Wieland Hoba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9), 67.正如海德格尔所昭示,“时间”本质上与“呈现”或“在场”一致,具有时间性就意味着被呈现/在场/存在,反之则不存在(1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修订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26-427页。。

朗西埃早在他的博士论文《无产者之夜》(LaNuitdesprolétaires, 1981)中,便将工人运动的诞生重述为一场美学运动——一种重新配置无产者所处时间和空间划分的尝试,并揭示出“工人解放的核心是审美革命,审美革命的核心是时间问题”(14)Jacques Rancière, “From Politics to Aesthetics?,” 14.。理解这一点可追溯至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否定一个人可以同时从事两件工作:“为了把大家的鞋子做好,我们不让鞋匠去当农夫,或织工,或瓦工。同样,我们选拔其他的人,按其天赋安排职业,弃其所短,用其所长,让他们集中毕生精力专搞一门,精益求精,不失时机。”(15)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6页。柏拉图根据人不同的“金属”属性,即所谓“天资”,来分配时间份额,进而决定其身体和精神的存在方式:钢铁一族的手工业者是进行生产和繁衍生息的白天劳作的人,除了从事自己的活计外,他们“没有”时间参与任何额外的事务;而另一批休闲和熬夜的人,即黄金一族,只有他们有时间关注共同体的事务,他们是城邦的最高委员会。这一本质上为了维护既有等级秩序的构想之核心,正是时间的分配问题。朗西埃指出,“说他们(钢铁一族)‘缺乏时间’,实际上就是将禁止把他们写进可感经验的形式自然化。一旦当那些‘没有’时间的人花费必要的时间作为公共空间里的一员站出来,证明他们的嘴里确实能发出能够评论公共事务的言语,且这种言语绝不能被还原为仅仅表示痛苦的声音,这时政治便发生了。这种对位置和身份的分配与再分配,对空间和时间、可见和不可见、噪音和言语的划分与再划分,构成了我所说的感性分配”(16)Jacques Rancière, Aesthetics and Its Discontents, trans. Steven Corcora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9), 24-25.。当那些除了做自己的活计“没有时间”做其他事情的人,在本应用于恢复劳动体力的夜晚,从事额外的审美活动,以此证明他们能够参与共同的世界,并质疑时间分割下的不可能性时,便是时间错位和政治发生之时。

因此,要想打破既有等级秩序和重塑身份认同,时间成为这场革命的关键突破口,时间错位则是实现突破的有效策略。在《时代错误概念和历史学家的真理》(“Le concept d’anachronisme et la vérité de l’historien” , 1996)中,朗西埃明确提出具有积极意义的“时间错位”,这首先建立在他对既有的“时代错误”概念的解构之上。

二 时代错误的罪与赎

法国年鉴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在《16世纪的无信仰问题:拉伯雷的宗教》(LeProblèmedel’incroyanceauXVIesiècle:lareligiondeRabelais, 1942)中,将“时代错误”视为历史叙事中最不可饶恕的罪恶(17)Lucien Febvre, The Problem of Unbelief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e Religion of Rabelais, trans. Beatrice Gottlieb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5.。何以如此?朗西埃认为与该词的前缀“ana-”有关:这一前缀不仅指时间轴上水平的前置位移,而且暗示“自下而上”的垂直运动。朗西埃由此指出:“时代错误不是时间秩序的水平问题,而是在存在者的等级制度中时间秩序的垂直问题。它是在‘一个人以其份额得到了什么’的意义上的时间划分问题。这个问题关心的是,在把时间与高于时间之物,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永恒,联系起来的垂直秩序中,时间在其划分中具有了何种真理。”(18)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trans. Noel Fitzpatrick and Tim Stott, InPrint 3, iss. 1 (June 2015): 23.可见时代错误绝非历史编撰中的技术性问题,而是与现实政治紧密相关的美学问题。

时代错误不是历史元素被错误地从一个时期“植入”另一个时期,而是其被错误地从一个时代“逐出”这个时代,其中包含了两种时间运动。一种是叙事时间前置的水平位移,如确证的编年时代与无法确定时期的传说时代的接合。但时代错误之所以不可饶恕,尤其指向第二种更为本质的时间运动,即违反等级秩序的垂直错位。时代错误并非日期(date)的混乱,而是时代(epoch)的混淆。一个时代并不仅仅是连续的历史时间中一段简单的切割,而是由特定的真理体制所标识。朗西埃认为年鉴学派推崇的时代真理与永恒时间紧密相连——“永恒”部署真理,使真理显现于流变的时间经验中。所以他指出:“编年时间依靠一种无编年顺序的时间:一种纯粹的现在(a pure present)或永恒。”(19)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24.一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所言,时间是永恒者的流动形象。由此,日常经验的流变时间,与凌驾其上的唯一而不变、连接真理的永恒时间相接,在结构上形成每个时代特有的自上而下的垂直式真理体制。因此对年鉴学派而言,看似仅是扰乱了编年时间水平次序的时代错误,实则是归属于另一真理体制的时间对特定时代真理体制的入侵,进而扰乱了既有的稳固的自上而下的等级秩序。此即时代错误于历史的编年时间而言最不可饶恕且致命之处。该扰乱是由位于下层的流变时间所致,并由此触及了位于顶端、象征真理的永恒时间,这便是朗西埃所谓垂直错位的原意。

然而,朗西埃赋予这一概念和模式的政治意涵更为重要。那些“入侵”的异质时间,象征处于社会底层的“异端”,它们遭到被入侵时代之主导真理体制的驱逐和抹除。但这些“错误”的异端,通过时间错位,从底层自下而上地挑战等级秩序——当他们花费时间去从事按原有分配并不属于自己时间份额内的政治或审美事务,以此证明自身蕴含的丰富可能性时,正是以人人各司其职为核心的时间秩序发生错位之时,并由此质疑和动摇了与时间分配秩序相联的等级秩序。可见,时间的垂直错位包含三层意涵,它不只是对历史书写中的“时代错误”抽象、静态的概括,而且象征了“失声”的底层人民追求平等、挑战等级的政治斗争,更是实现斗争的自下而上的重要反抗策略。因此,致力于建构事实和真理的历史学家,之所以不能容忍时代错误,不是因为它只是历史编年中的技术失误,而是因为它在更为根本的维度触犯了真理秩序,亦即既有感性分配体制下的等级秩序。对此,历史学家采取了诗学的方式来救赎这一不可饶恕的罪行。

朗西埃描绘了两种典型的寻求时代与真理同一的诗学机制。第一种是以因果秩序取代事件发生的简单先后顺序。古希腊著名史学家波利比乌斯(Polybius)最早将历史学家的任务规定为撰写一个有意义的有机整体世界,而非仅仅简单地铺陈分散、孤立的事件,并提出了普世史说(20)易宁《波利比乌斯的普世史观念》,《史学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6页。。普世史观具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强调历史的有机整体性;二是“实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即认为尽管历史的具体内容瞬息万变,但始终有一个不变的主题贯穿其中。朗西埃的敏锐之处在于,他认为波氏的普世史观回应了亚里士多德。后者在《诗学》中作出了哲学高于诗歌、诗歌高于历史的等级划分,依据是诗歌比历史更具哲学性。朗西埃则进一步揭示出诗歌与历史的深层差异与关联。他指出,“历史是个别的(kath’hekaston)、‘一个接一个’的领域,它告诉我们这里只是存在一件接一件的事。至于诗歌,它是综合的、普遍的(katholon)(‘关于整体的’)领域,它把行动置于一个单一的、铰接式的总体(totality)之下”(21)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25.。这一差异造成的重要后果是,以真实性为基础的历史,通过摹仿诗歌的总体性能力,即运用文学手段来提升自己话语的真理地位,亦即波氏采用的手段。由此可见,在这种救赎时代错误的方式里,是必然性或逼真(verisimilitude)的诗学逻辑,以及显示神圣真理的目的论逻辑,支撑着历史的真理体制的建构。

第二种救赎方式与时代错误的核心问题紧密相联,它不同于第一种方式依循因果秩序将历史叙述为一系列显现天意的必然事件,而是将时间建构为一个总体,摹仿或替代永恒的时间,成为这一总体内所有历史对象都要遵循的内在原则。年鉴学派是采取这一方式的代表。“(年鉴学派)告诉我们:要使历史成为一门科学,亦即为了让它获得某种永恒的东西,它的时代必须尽可能地与永恒相似”(22)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34.。换言之,要让历史编撰成为不容置疑的真实,因其真实而永恒。何以可能呢?年鉴学派的答案是:“时间要得到救赎,就必须要有一个纯粹的现在,必须要有一个让诸历史主体共同存在的原则。历史主体必须‘类似于’他们的时代,即必须类似于他们的共同存在”(23)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34.。这意味着,历史主体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必须与其生活的时代一致,就历史编撰而言,意味着历史书写借助叙述,将事件或人物呈现于“现在”,从而让其存在。因为年鉴学派认为,时代的基本原则是共时性而非连续性,存在者是与其时代而非与其父母相似,其行为方式无不根据时代的要求进行。朗西埃指出:“这第二种方式是历史的科学性的现代定义的核心。正因如此,历史将时代错误问题作为不可饶恕的罪恶置于历史的中心,因为它违抗了在时间之中和作为时间的永恒的存在。”(24)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26.

这一诗学机制尤其体现在费弗尔关于拉伯雷的宗教信仰问题的讨论中。该问题起源于,阿贝尔·勒弗朗(Abel Lefranc)认为在拉伯雷式的戏仿下,隐藏着拉伯雷反基督的无神论思想,但费弗尔认为勒弗朗的这一论断犯了最严重和荒谬的时代错误,并指出拉伯雷并不拥有包含这种可能性的时间。朗西埃认为,费弗尔通过运用“谋篇布局”(dispositio)和“言说风格”(elocutio)这两种诗学程序,来证明拉伯雷不可能无信仰。

首先,谋篇布局指置入了“时代错误”的元素。朗西埃强调,“这种‘时代错误’,指该元素不属于或不符合它所置身的位置”(25)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40.。判断标准取决于判断者所处时代的逼真或真实性原则。如在费弗尔的时代,描述一个生活在16世纪的人无信仰,显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利用这一真实性及其缺席的诗学逻辑,费弗尔证明拉伯雷无信仰这一无法考据的问题是时代错误的。其次,言说风格关涉一系列的语法程序,朗西埃指出费弗尔在论述中部署了一个“超现在时”(more-than-present)的时间系统,“这个系统由一种时间——直陈式现在时——甚至由一种类时间(quasi-time)、去时间性(detemporalised)的时间专横地控制着,这种时间使该系统本质化,使之类似于永恒和时间的缺席”(26)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43.。当费弗尔叙述在拉伯雷的时代,一个死者拒绝基督教的葬礼或拉伯雷无信仰是不可能的时候,一个简单的“不可能”,压制了所有的时间和动词标记,塑造出拉伯雷的时代是如何即刻限定了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存在方式。这一“非时间性”(non-time)达到顶峰的诗学程序,模糊了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对历史叙事(récit historique)和话语(discours)的区分(27)本维尼斯特区分到,历史叙事是预设说话主体缺席、用过去时对过去事件的表述,话语是预设了说话主体及其对话者,以现在时、将来时和完成时为基本时态的表述。参见: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70-271页。,消除了字词和时间的非真理性。费弗尔借此实现了流变经验与一般规则在叙述上的同一,证明了违背真理体制的不可能性。

因此,要成为年鉴学派的书写对象,主体必须信仰其所处时代的信仰。朗西埃将其描述为“信仰之于真理,正如生成之于本质”(28)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36.,这里的“信仰”只不过是历史主体与其时代相似的标记,历史学家通过将这种相似,即仿造的永恒强加于人来保证真理。朗西埃指出,这在双重意义上保留了《理想国》中时间的区分功能(29)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39.。一是时间对真理的摹仿,意味着主体不能成为除了被规定的自身之外的任何角色,这对应着柏拉图一人只干一事的要求。二是时间对知者与无知者的区分,朗西埃认为,一个人所信仰的,正是他所不了解的,这意味着历史主体被置于对自己时代的无知之中;但作为知道这一“纯粹的当下”意涵的历史学家,却凌驾于这一“当下”之上,历史学家在保留历史主体与其时代的相似性时,却消除了前者与无知的同一性。因此,这一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之城,是以柏拉图等级鲜明的哲学城邦为蓝本,历史学家苦心经营的真理,实则基于深刻的不平等。

三 裂隙中的“异端”

历史科学让历史存在服从于时代要求和修辞学的做法,引发了历史否定主义的挑衅。但朗西埃指出,真正不合法和应当被否定的,不是历史本身,而是历史科学提出的时代错误概念,因为“这一概念的核心,是让存在服从于可能性,这种服从是反历史的”(30)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45.。朗西埃提出,历史本身就是由“时代错误”构成,历史恰恰存在于当人们不与他们的时代相似、违反将他们固定在某一位置的时间线的裂隙之中,而非线性的真理进程中。所以根本不存在要被救赎的时代错误,正是这种将时间的“错位”看作“错误”的观念需要被解构。这意味着,除了要将历史从可能性的游戏中解救出来,将时间从共存原则中解放出来,更要为时代错误概念注入新的内涵。因此,朗西埃提出了具有积极意义的“时间错位”:“那些与时代相悖的事件、观念和意指等,它们使意义以逃离任何同时代性、任何与时代‘自身’相同一的方式流通和传播。这种时间错位可以是脱离了‘它自身的’时间的一个字词、一个事件或一种符号序列,通过这种方式,它们被赋予了一种定义完全原始的方向点的能力,一种从一条时间线跳跃至另一条的能力。正是因为有这些方向点、这些跳跃和这些联系,才存在‘创造’历史的力量。这种时间线的多样性,甚至在‘同一种’时间中包含的多重时间感知,正是历史活动的条件。”(31)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47.

在朗西埃看来,作为“异端”被隐藏的无产者(proletarian)是时间错位的同义词:“无产者是‘断裂’的另一个名字,它意味着工人与‘他们的’时代间的相似性的断裂,和白天劳作、夜晚休息这一普通的时间循环的断裂,于柏拉图而言,正是这一时间循环阻止了工人们去从事他们应做之事以外的任何活动。”(32)Jacques Rancière, “The Concept of Anachronism and the Historian’s Truth,” 46.无产者一词来源于表示种族和血统的拉丁语“proles”,指那些除了维持生存和繁衍外什么都不做的人,他们在城市中不拥有姓名、身份或任何象征地位。在此,无产者即被治安秩序消除了身份的人:“无产者既不是体力工人,也不是劳动阶级。他们是一类未被计算的人,仅存在于他们被计算为不被计算的人的宣言中。”(33)Jacques Rancière, Disagreement, 38.无产者与他者的身份间的间隔,暴露了治安秩序分配的不平等。同时,异端(heresy)的本义即分离(separation),被视为异端的无产者要做的,正是从被假定的习性中出离,是工人与强加其上、不断循环的工作时间的决裂,“他们将民主的主体设立在其无限的裂隙和相互论争中,使其历史脱离了从属的保证,置身于结合的不确定性中”(34)Jacques Rancière, The Names of History: On the Poetics of Knowledge, trans. Hassan Meleh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 94.。正是在这种时间错位中,历史从与连续体的决裂中被不断创造。因此,被年鉴学派等历史学家排斥的异端,恰是朗西埃认为真正应当被书写的历史对象。他推崇的历史是“在其中每个人的知觉和感觉都被捕捉到的新的织物。历史的时间不只是伟大的集体命运的时间,它是在其中任何人和事都能创造和见证历史的时间”(35)Jacques Rancière, Figures of History, trans. Julie Ros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69.。这一由对世界的新感知定义的时代即朗西埃所说的艺术的审美体制,在其中艺术的无序性和民主的任意性取代了等级体系,无名的人民进入了言说者的世界,那些被传统历史书写抹去的“异端”的声音重新响起,历史的新主体——人民从中诞生。

除了对历史书写具有重要意义,无产者的审美实践更展示了时间错位诗学的实践可能和解放潜能。白天辛苦劳作后,夜晚继续思考和写作的青年马拉美便是一个充分展现了夜晚、“自杀”、思想和诗歌的同一性的“闯入者”形象。马拉美年轻时的书信,记述了他那些白天被迫按要求工作后,夜晚从睡眠中挤出时间写诗的工作日。他将这种拒斥昼夜分割的行为称为“自杀”,“自杀是时间/劳动/货币之间等价关系的断裂,是连接生命繁衍和等价物交换的节点的断裂”(36)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7页。。它象征着一种更加本质的“自杀”,即“工人的躯体从某个时代走出来,从某种生存方式、行动方式和说话方式中脱离出来,而这些方式是再生产的人们所固有的属性”(37)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第130-131页。。朗西埃类比到,如果将工人机械重复的劳作,看作以劳动换取货币的等价交换这样一种经济学的横向秩序,那么闯入者通过额外的写作实践,创造了另一种不能被货币衡量、属于诗歌的象征经济的纵向秩序(38)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第119页。。后者不仅造成了横向的经济结构的断裂,而且在时间的垂直错位中扰乱了既有的感性分配秩序和等级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朗西埃认为时间是审美革命和工人解放的核心。因此时间错位不只是连续性的简单中断,而是将异质性的断裂嵌入资本主义生产同质的线性时间中,使一条时间线拥有与其他时间线连接起来的可能,亦即创造历史的可能。

由此可见,无产者打破既有的时间秩序,并非仅仅为了挣得更多懒散的休息(rest)时间,而是为了获取属于自由人的闲暇(leisure)。前者只是工作中消耗能量的两个时刻的分离,后者却是属于不需要以工作谋生的人的时间,它指向的不是怠惰而是思考的特权。闲暇时间的力量,一如工匠家庭出身的卢梭在自传中所呈现的:“我只有在这一天当中孤独沉思的时候,才能够充分表现我自己和属于我自己;我独自一人思考,心无旁骛,毫无阻碍,敢于说我真正成了大自然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39)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1页。这种美妙的享受,不只是因为无产者超脱了本来的位置,更因在这些时刻中,在最本质的感觉体验上,人的利欲和层级被消解。因此朗西埃指出:“底层人的幸福并不在于征服社会,而是存在于什么都不做中,是就在此时此地,取消社会等级的屏障和面对这些屏障的痛苦,是在纯粹感受的平等中,在可感性时刻不被计算的共享中。”(40)Jacques Rancière, Aisthesis: Scenes from the Aesthetic Regime of Art, trans. Zakir Paul (New York: Verso, 2013), 52.可见获取闲暇时间的背后是一场践行平等的革命,因为不论处于何种位置的人,都平等地拥有这种感性能力。如同席勒在审美王国中看到了人在感觉上的平等,可以塑造出一种全新的自由——在这里“一切东西,甚至供使用的工具,都是自由的公民,他同最高贵者具有平等的权利”(41)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9页。。又如康德所揭示的共通感原则:“这条原则只通过情感而不通过概念,却可能普遍有效地规定什么是令人喜欢的、什么是令人讨厌的。”(42)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页。在这种不需借助概念的普遍性中,朗西埃看到了联合仍分化的各阶层的可能,而在时间错位的裂隙中去获取闲暇是实现这一切的基本前提。

四 结语

如果说朗西埃眼中的年鉴学派推崇历史应严格受制于同时代性,与黑格尔认为特定历史中的所有社会成分都只能表达该历史时期的本质有相似之处,那么朗西埃对历史的认识则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相仿,后者坚持认为,总有某些人或事可以超越特定的历史阶段。当朗西埃指出时代错误不只是在水平维度上,更是在垂直维度上发生,并与真理和永恒问题直接相关时,意味着时代错误不是一种技术性失误,而是内在于所有历史编撰中不可逃避的本体论性的“错误”,因为历史编撰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感性分配,即有所选择。因而并不存在所谓的时代错误,时间错位正是历史的本色。问题不在于历史学家是否创造了文学,而在于他创造了何种文学。

毋庸讳言,朗西埃这种以时间错位为核心的审美政治过于激进,但这种在实践上具有明显乌托邦色彩的革命方案并非朗西埃独有,而是20世纪下半叶左翼政治从政治经济领域走向文化领域、在总体斗争策略上从强硬走向疲软的表现。尽管如此,这一以感性分配为枢纽、以纷争性为核心特征的时间错位观,仍然是理解朗西埃思想的关键。同时在这个“996”甚至“007”工作制大行其道的时代,重新讨论作为生存方式的时间格外具有现实意义。24/7(43)即一天24小时,一星期7天的缩写,意即全天候提供服务。式的体制正试图剥夺人们最后的睡眠时间。尽管如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认为正因睡眠时间无法被资本收编,所以睡眠蕴含着抵抗资本主义的力量(44)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多、沈清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页。,但事实是,现代人的睡眠时间日益短缺(45)王俊秀、张衍、刘洋洋等《中国睡眠研究报告(202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4页。,除了因大幅延长的工时外,还因越来越多的人在超时工作后选择“报复性熬夜”,在本已短暂且应用于休息以恢复工作体力的夜晚按个人意愿进行额外的休闲活动,以此补偿被劫掠的时间。表面上看,报复性熬夜是个人为了获取掌控时间的自由感,但究其根本,这一倾向于打断经济再生产链条的行为,正是时间垂直维度的突显,即个体通过占有额外的时间份额来表达对既有存在方式的反抗。正如朗西埃所强调,“时间在连续的水平轴上的表达依赖于垂直轴,后者区分了在时间中的存在方式、拥有或没有时间的方式。在垂直轴上,时间不是一种持续,而是一个位置”(46)Jacques Rancière, “Anachronism and the Conflict of Times,” Diacritics 48, no. 2 (2020): 113.。他认为我们只有把时间的这两个维度结合起来,才能避免掉进历史时间的连续性的陷阱,并指出“这就是解放:改变一个人占据时间的方式”(47)Jacques Rancière, “Anachronism and the Conflict of Times,” 122.。所以时间错位所包含的反抗压制时间的观念和策略,为我们反思当下人们对时间新的知觉体验、构建新的感知共同体等问题提供了积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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