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名立万》:封闭空间叙事的“敞开式”想象及价值探微

2022-03-21 00:38王立
电影评介 2022年17期
关键词:三老

王立

由韩寒监制,刘循子墨执导的悬疑影片《扬名立万》,在没有档期红利和明星加持的情况下,上映后连续多天斩获单日票房冠军,成为2021年国庆档后又一部口碑和票房双收的国产影片。《扬名立万》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民国时期的上海,富商陆子野以召开剧本策划会的名义,将一群不得志的电影工作者召集到一座诡异的别墅内,要求复盘曾经轰动一时的“三老案”,借此扬名立万。但是当案件的真相逐渐清晰并牵扯出无尽的利益关系时,在场的每一位参与者都暴露出了幽深复杂的人性本相。

从悬疑电影的类型特征来看,《扬名立万》紧凑的迷局情节和沉浸式体验的场景打造,给观众带来了内容和视觉上的双重惊喜,同时在空间限定和“凶手已知”的明牌境遇中打开想象世界。叙事焦点从追究凶手的杀人动机,转变为每一位在场者的身体求生和正义拯救。影片在艺术风格上属于以编剧李家辉的侦探视角,解案件之谜的本格推理,但是对齐乐山犯罪动机的隐晦书写,以及对三老背后政界、商界、军界的欲言又止,又使影片具备社会派推理电影的现实属性。电影最后构建的开放式结局也给观众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产生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一、极致境遇中的“敞开式”想象

脱胎于传统刑侦题材的悬疑电影,是中国商业电影中重要的电影类型之一,且属于创作难度和文本要求颇高的一种电影类型。悬疑电影的谜题叙事倾向要求创作者要在已有的叙事机制上不断创新和颠覆,通过一系列“悬而未决”的戏剧性因素,增加影片的趣味性和观赏性,满足观众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扬名立万》的创新之处在于,创作者在影片开篇就设定了绝对的封闭空间和明牌局面,然后在这种极致语境中巧妙地为观众打开了一扇窗,让观众在一系列不确定因素中时刻保持高度的紧张感。

(一)空间环境的极致压缩

《扬名立万》由一起“炸了锅”的凶杀案引入:半年前上海三位商界大亨在一栋别墅内被同时杀害,虽然当场抓获了凶手,但是对于三老的真正死因,官方说法讳莫如深。而富商陆子野因为投资失败陷入绝境,于是决定在轰动的“三老案”中寻找生机,将一群不得志的编剧、导演、演员召集起来,挖掘案件中不为人知的细节,意图将其拍成电影,“这电影要是成了,咱们扬名立万”。在对凶手杀人动机的剖析中,这群电影人发现陆子野请来的案情顾问就是杀害三老的真凶,而阴森诡异的别墅即是三老案的案发现场。

从空间结构来看,《扬名立万》属于典型的限定空间式悬疑影片,作品大部分剧情都是在封闭的别墅内完成,但是为了避免场景的单一,创作者又将作品的影像世界分割成不同的板块,分别是圆桌会议室、歌舞厅和二楼的案发现场。块状的空间分割看似是松散式的,但在整体上组成了一个完整且封闭的空间结构,而且影片的每一次空间转场都意味着戏剧冲突的进一步强化,直至故事高潮的来临。“就悬疑片这一类型片种而言,为了强化悬念感的营造,编剧多将空间结构加以‘极致化设计,这种极致化设计多用于强化剧中人物困境,增强人物压力,营造紧张气息和悬疑氛围。”[1]比如圆桌会议室里,高密度的台词直接交代了众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众人对“三老案”的不同看法,也使齐乐山的杀人动机变得扑朔迷离。然后镜头跟随苏梦蝶的身影进入第二场景歌舞厅,在热舞后引出了影片中最关键的人物——夜莺,并借警察海兆丰之口介绍了法国医生碎尸案的大致情节,为最后的“真相”埋下至关重要的伏笔。紧随其后的是最后一个空间板块——封闭密室,此时前两个场景中的蓄势、延宕,在三老的死亡现场迅速发生激变,夜莺与齐乐山、三老与军政高层,以及真相的多重版本,在层层递进的剧情中碰撞出火花。可见,空间的封闭不仅为悬疑电影塑造出“无条件先天恐惧”的氛围,而且加强了影片戏剧冲突的,成为参与影片叙事的重要一环。

除了空间环境的极致压缩之外,影片在故事情节上也做了大胆的创新,其中最直观的改变就是设定了一个“凶手已知”的明牌境遇。就悬疑影片而言,这样的情节设置无疑增加了影片的叙事难度,也意味着创作者要在极致境遇中重新开辟一条更为新颖的创作路径。对此,影片除了空间参与叙事之外,还通过故事情节的层层反转来营造作品的悬疑氛围:首先,对于凶手齐乐山,电影分别从他的凶手身份、军人身份和杀害三老的真正动机三个层面,递进呈现案件的复杂多变;其次,电影在“聚合式”人物群像下,建构了一个人物与人物、人物与自身的修罗场,作品中六位主人公网状的身份关系和过往纠葛,成了影片的一个次悬念,在对真相的逐步挖掘中,他们的个人情感、性格特征、人生困境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坚持真理的编剧李家辉,被时代淘汰的男演员关静年,胆小怕事的武术替身陈小达,信奉市场规则的导演郑千里,还有故事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苏梦蝶等等。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物面临着相同的境遇,每个人对真相的思考又丰富了影片的文本结构,使作品的情感逻辑变得合情合理。而影片的最后一次反转堪称神来之笔,当剧中人和观众都认为事情已尘埃落定之时,一位女子的低眉垂泪又将所有真相全部推翻,情节的步步反转、层层递进为作品开辟了一个宏大的叙事格局。

(二)文本之外的“敞开式”想象

一部优秀的悬疑影片,除了要依靠悬念构建主要框架之外,真正能打动观众依然是深邃的主题思想,所以《扬名立万》除了形式上的求新,也更加注重故事内涵的纵深发展,依靠隐而不显的细微情节打开观众的想象世界。

首先,對凶手杀人动机的探微中,影片为观众撞破了一个残破不堪的现实世界,其中人物的身份失落成为创作者打开的第一扇窗。随着情节讨论的深入和私人恩怨的碰撞,在场的六位同行逐渐褪去光鲜的外衣,露出了潦倒编剧、花瓶女演员、烂片导演、过气男演员、落魄武替的真实面孔,此刻六位主人公的艰难处境被一一揭开,同流合污的人仕途坦荡,坚持初心者受人排挤,在默片时代辉煌过的男演员拎着点心到处献殷勤,中国功夫的推崇者在海外漂泊的无奈又心酸,女演员只是男性凝视下供人缠绵的“枕头”。在名来利往的利益场,每个人都活在光鲜艳丽的套子里,但是《扬名立万》却将镜头探向了生活的幽暗处,书写了一则触及个体困境与时代症候的影像寓言。

其次,因为空间的封闭性,军刀、吊钩、名画等物品成为参与剧情的重要道具。比如密室中的名画《撒尔达那帕勒之死》,描绘的是亚述君主在亡国之际,穿着华美的长袍,悠然地看着自己的后妃和战马挣扎死亡。名画的多次出现与三老的肮脏勾当形成了逻辑闭环,而且案发现场在二楼的封闭密室,厚实的密室门上了三把锁,也进一步揭示出封闭密室,既是罪恶的发生地,也是埋葬夜莺的坟场。正如苏梦蝶喃喃说道:“进了这扇门,就没路可以出去了。”同时影片前半部分提到的假发、巴掌、署名等细节,也是整个故事的“契诃夫之枪”,前场中不经意埋下的伏笔,成为后场丰富人物层次的重要密匙。除此之外,《扬名立万》在公主与骑士的故事表象下,还暗藏着残酷的生活世相,三老是上海金融、航运、工业等三个行当里执掌乾坤的人物,可是被同时杀害后,军政高层却不深究具体死因,还要把坚持调查真相的人全部灭口。三老和军界讳莫如深的关系,与驻印远征军的挫败是否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制造碎尸案的法国医生为什么没有受到制裁就平安地离开了上海;密室的吊钩下,到底还埋葬着多少女孩圣洁的灵魂。对于这些问题,影片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观众依然可以通过创作者编织的绵密针脚感受到作品文本背后的广阔世界。

二、多种类型元素的“复合”实验

(一)本格推理的“真相”与社会派推理的“真实”

“日本推理小说被分为三大流派:本格、变格与社会派。”[2]其中本格推理作品一般通过侦探视角解构谜团,案件经常发生在一个非日常的地理区域,如密室、孤岛等封闭空间,且整个推理过程建立在严密的逻辑基础之上,并通过敏锐理性的侦探角色触碰案件的核心内容,搭建起观众与案件之间的连接链条。相比之下,“社会派推理的真实性与社会性实现了影像纪录、剖析社会问题的艺术功能。”[3]作品不会着重刻画凶手的心理变态,也没有变格推理中的诡奇影像,只有普通人面对极端社会环境的人性挣扎。创作者想要展现的往往是案件发生的社会根源,所以社会派推理作品的叙事重点往往会以剖析犯罪动机之谜代替凶手身份之谜。从某种意义上讲,本格推理关注的是“谁做的”和“怎么做”两个问题;而社会派推理作品将“为什么做”作为叙事的重要驱动力。因为文学作品与转译下的光影世界有着极高的重合度,所以推理小说的类型特征依然适用于改编后的影视作品。

从叙事内容上不难看出,《扬名立万》兼具本格推理的“求真”本质和社会派推理片的“求实”属性。在影片中,执着理性的李家辉充当着本格推理中的侦探角色,追问凶手供词,通风管道探秘,还有揭露真相的坚持,使其成为剧情走向的主要推动者。他是政客与权势的对立面,但也有着执拗的性格缺陷和尴尬处境。在影片的前半段,李家辉是一位坚持原则、是非分明的人物,也是唯一一位敢于正视迷茫困境的人。他将郑千里的圆滑世故比喻成“这是在吃屎”,评价苏梦蝶演技浮夸、流于表面,可以说创作者将其塑造成“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局外者形象。出乎意料的是,影片最后,一向执着于真理的李家辉竟然接受了齐乐山编造的故事。美国学者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认为:“压力之下的选择将会剥下人物塑造的面具,我们将窥探到他们的内在本性,并在智慧之光闪现之际把握住他们的性格真相。”[4]于是有了那双伸向白衣蓝裙的手,在将碰未碰之际,一向追本穷源的他犹豫了,因为齐乐山的死与夜莺的活,让李家辉明白现实远比电影更悲怆,而生活下去也远比揭开真相更重要。这样的情节安排使本格推理中侦探角色的窥视者身份在无形中变为故事的亲历者,两种身份的转变既深化了艺术作品中的人性之美,也更容易获得观众的心理认同。

“中国式悬疑犯罪片的叙事背景普遍与本土的、真实的历史记忆及现实征候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互文性关联。”[5]所以,《扬名立万》在本格推理的外壳下,还包裹着社会派推理作品的锐度和深度。不同于对社会话题的刻意回应,《扬名立万》没有直白地将案件真相与时代症候连接起来,而是把社会形态的复杂性和多义性内嵌于故事之中,通过许多意味深长的细节强化故事与现实的密切联系。比如影片中,苏梦蝶对夜莺的共情和追问,是缝合回忆时空与现实时空的关键之笔。在回忆时空里,三老代表的权贵势力对夜莺以及无数女性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侮辱虐待;在现实时空中,创作者又塑造了一个对苏梦蝶假意恭维、实则轻蔑的鄙视氛围,展现出一个被男权意识规训和消费的女性形象。“歌女、舞女、风尘女子?你是想说她们都是妓女吧。”苏梦蝶的话看似是对职业的恶意揣测并表达愤怒,实际是导演在女性情感的铺陈中“四两拨千斤”的一笔,展现出在资本和男性话语权的联合下,女性主体意识的失落和压抑。

除了呈现现实对人物命运的裹挟和冲击,《扬名立万》也试图探尋隐藏在性格表象下的人性弧光。影片中齐乐山用爆裂的枪火覆灭了世间的肮脏和不洁,血渍、吊钩、名画连同罪恶的真相,随着大火烟消云散。但是在他的保护下,逃出生天的六个人将带着正义的火种存活于世,他们被围堵、被追杀,却没有忘记“要说话”。影片最后,在东南亚一个看客寥寥的小剧场内,影射三老罪行、揭露世道污浊的影片如愿上映,当记者问及影片是否与上海的凶杀案有关联时,郑千里压抑着欣喜说道:“你们作为观众的解读很可能比我们的创作更高明。”所以在影片的开放式结局中,与客船失事、无路可逃的境遇相比,观众更愿意相信这一群孤行者也在百名乘客的失踪名单里,但是他们只是选择用身份已死的方式向现实宣告正义者的不妥协,向生活展现他们虽败犹荣的胜者姿态。因为良知有存,所以正义不灭,这也是《扬名立万》触及时代情绪时向观众传达的最宝贵的精神底色。

(二)悬疑类型与喜剧元素的兼容

从某种意义上看,悬疑类型与喜剧元素属于不相容的两种类型元素。悬疑片需要保持高强度、高密度的叙事节奏,在编剧技巧层面通过情节的删减、反复、伏笔或者省略来营造悬念并加深冲突,直至谜底的最后揭示。而喜剧源于对真实生活的提炼,在对生活困境的假定性想象中审视社会症状、书写人性寓言,进而追求“寓庄于谐”的艺术效果。所以一部作品如果想兼具悬疑与喜剧两种“爆款元素”并非易事,因为一旦分寸把握失衡,两种元素会彼此掣肘并互相消解,喜剧节奏冲淡悬疑氛围,悬疑氛围破坏喜剧节奏,最终容易使影片成为定位模糊的“四不像”作品。近年来,陈思诚导演的“唐探”系列是少有的几部将悬疑、喜剧、动作等元素结合较好的影片,三部作品打造了局中局、案中案的套层结构,人物一动一静、一明一暗,一捍卫一颠覆,高超的悬念设置与意想不到的结局都充分体现了悬疑电影的类型魅力,也着实“烧”了观众的“脑”。

可以看出在“唐探”系列里,创作者的取巧之处在于,以现代高科技的烧脑设计、天马行空的想象满足年轻群体的观影需求,然后通过游戏通关的快感和喜剧的娱乐效果遮掩叙事上的不足。所以三部影片上映后票房收益一路高攀,但是也招致“缺乏藝术思辨”“娱乐至上”的理性批评。可见,电影类型的多元杂糅确实可以为作品带来广大的市场和生命力,但是创作者一旦运用失当,就会使作品的思想内蕴流于表面,造成形式大于内容的隐忧。与“唐探”系列相比,《扬名立万》的创作者采用了“由广向内”的创作路径,为了使悬疑气氛和喜剧节奏互为辅助,影片设定了明暗两条叙事链条,对齐乐山杀人动机的推理是明线,人物之间的恩怨纠葛碰撞出的喜剧效果是暗线,两条线索彼此穿插、互相应和,消解了情节推进的冗长感。而郑千里对案情的颠覆重解,以及“这个故事应当这么拍”的台词,都明显地带有热门网剧《报告老板!》的创作痕迹。可见,在无厘头的笑点背后暗藏对生活的深情,是刘循子墨、张本煜等人一直坚持的文艺格调,也正如《扬名立万》的海报上所说“真相几个都行,真心只有一个”。

结语

悬疑影片是一种充满强大生命力的电影类型,电影对人性、道德、伦理困境的批判都会高于其他类型影片。《扬名立万》通过本格推理与社会派推理兼容的方式,为悬疑电影开辟了更广阔的叙事空间,展呈出案情“真相”里的种种“世相”。同时片中商人、警察、编剧、军官、歌女、黑恶势力等角色的多维覆盖,又使作品具备了浮世绘式的叙事宽度,勾勒出时代碾压下的世道人心,进而揭示出在危机深重的民国时代,让这群失意者真正扬名立万的,恰恰是他们留在混沌乱世中的人性光辉。

【作者简介】  王 立,男,江苏南京人,韩国安养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生,南京传媒学院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影视传媒、数字媒体艺术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2019年度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融媒体时代数字媒体技术在影视教学中的应用研究”(编号:2019SJA0506)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金宇轩.时间、空间与叙述视角—浅析悬疑片中的悬念营造技巧[ J ].当代电影,2019(08):44-48.

[2][3]张宗伟主编.亚洲电影研究2017版[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8:26.

[4][美]罗伯特·麦基.故事[M].周铁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01.

[5]马军.当下中国式悬疑犯罪片创作的叙事征候[ J ].当代电影,2019(08):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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