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人:解读电影《爱情神话》“海派”风格的影像营构

2022-03-21 01:28崔俊峰
电影评介 2022年17期
关键词:李小姐海派上海

一、空间拼图:海派建筑的包罗万象

影片《爱情神话》以上海静安区和徐汇区为主要拍摄场景,人物居住处所和经过街道都具有浓郁的海派建筑气息。“海派”这一名词指向的是一种兼容并蓄的格局,它既能够将中国传统房屋风格与西方建造风格相结合,又能够同时容纳旧时岁月与现代时光。上海在经历了战火纷飞与高速发展的年代之后,开始呈现出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连带着这个城市里的建筑也成了人们缅怀的载体。

电影中的李小姐是上海式的“弄堂公主”,白老师第一次前往她家拜访,局促地站在门口,镜头跟随人物的视角穿过楼梯,进入逼仄的房屋中,老式的上海弄堂的局部空间一点点呈现在观众的视野里。19世纪50年代,大量国人为躲避战乱逃入上海租界,住宅问题日益显露,许多施工简易的木板房得以出现,这类住宅参考欧洲的联排布局,经常以“某里”“某弄”起名,且有“弄,小路也”的说法,这便是里弄的雏形。[1]联排布局解决了特殊时期人们的居住困境,同时尊崇传统的中国人也将江南民居的门楣的雕刻风格沿用到了这里。上海里弄的出生本就带有“混血儿”的色彩,它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也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电影多次通过人物的视角观察里弄空间,这本身就有着对那段残酷历史的悲悯情怀。从产生到发展,里弄经过多少岁月,最后成为李小姐一家三代的栖居之地,似乎历史变成了一个圈,在这个“混血儿”建筑里活着的人们同样沾染了中国与西方的不同色彩。影片中的一个生活细节展现了传统母亲与新式女儿的典型矛盾——过夜的红烧肉究竟应不应该倒掉?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因为没有人能证明这样的食物是不是真的存在致癌物质。但我们可以知悉的是,时代的发展带来了矛盾,不同的生活理念在这座古老而又时尚的建筑中产生碰撞。玛雅的出现是一个惊喜,这个中英混血的小姑娘却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她的出现更加与里弄的中西混搭风格相适应。

里弄不仅融合中外风格,而且将新旧界限彻底打破。李小姐家的格局有明显的分界点:属于李母的厨房和需要修理灯泡的小客厅昏黄暗淡,墙面斑驳,呈现出被时光凌虐之后的陈旧状态;而一扇门之后隐藏着的是李小姐的卧室,空间同样逼仄,但却又处处都显露出房屋主人的生活态度,不论是刷白的墙面还是门后琳琅满目的小布袋,抑或是那扇小而明净的窗户都呈现出一种精致的现代化风格。这种明暗对比经常出现在电影艺术中,观众往往可以从其中感受到不同风格的反差。显然,里弄看似一体,实则内里却融合了不同的时光历程。海派建筑成为一块包罗万象的拼图,将对立元素纳入其中。

如果说李小姐家的弄堂更接近于旧上海的建筑风格,那么白老师的家则为社会发展作出了一定程度的改变。正常来说,上海里弄一户人家往往只有一道石库门,然而白老师家却在不同房间设置了与之相适应的石库门。在三个女人同聚一屋的经典情节里,格洛瑞亚从狭长甬道处的门外进来,李小姐从小院门里进来,前妻又从另一处门来到这里,如此细节似乎对应了每个人的不同身份与在老白心里的不同位置。白老师家的石库门与历史中的石库门共同存在于影片中,似乎将过往与现下的岁月包裹在一个晶莹的琥珀中,任其慢慢成型,沉淀出温润而厚重的莹莹光芒。在具有传统中国风的小院里,白老师专心教导中老年学生画画,在这个空间中,他是老师,表征着社会身份;而在充满着西式装修风格的客厅里,他的画作挂在墙壁上,他自己也只代表了个人,代表了充满生活欲望的个人,所以他会做好早餐,会换一身年轻的衣服迎接喜欢的女人的到来。在这里,空间结构被划分为几个不同区域,连主导空间的人也拥有了多重身份。

当然,除去内部空间外,影片中的外部空间同样具有海派建筑特有的包容性。例如,老乌与老白常去的咖啡店,横木用以充作桌子的设计明显沿袭中国传统建筑的实用性特征,同时横木又将整个空间遮挡其中,使其与街道分开,形成一个较为私密的空间;然而,咖啡厅舍弃了门,转而用横木隔绝外界的做法实际又是一种半开放风格,这明显是借鉴了欧洲咖啡厅的外棚式设计,两边的梧桐树更让这个半开放的咖啡厅充满法式气息。与之类似的还有白鸽的奶茶店,内嵌式的建筑结构仿照了西方式样,侧边的门打开后又是一个封闭空间,符合中国传统对隐私的重视。

二、优雅与傲气:所谓上海人“形象”

“海派”不只是一种建筑风格,也凝结了人们对上海人的想象。文汇报记者柳青这样评论《爱情神话》:“它身段灵巧地选择了一条相对有趣的路径,用浮夸的、漫画式的喜剧,冲淡生存终究悲凉的底色,让野猫似的女人,用半生走下坡路的女人,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的女人,成为剩饭的男人……在笑和闹的谐谑中,凑出一台市井的神话,借爱情的名义”。[2]

当然,这些男人女人不能完全代表上海人形象,但不得不说导演确实捕捉到了上海中年男女的一些典型特征。

一方面,上海人拥有永不过时的优雅和从容不迫的精致。影片开始于一场话剧,白老师与李小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台上人的精彩纷呈,也咀嚼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这样缓慢而悠闲的时光是属于上海的。随着镜头一转,白老师愉悦地准备丰盛的早餐——新鲜的草莓、切片的牛油果、可口的溏心蛋,在摆盘的那一刻,一个上海男人的家居形象便由此定格。虽然那个让他为之准备早餐的女人早早地逃离了,但也只是一声叹息和内心纠结,并无过多打扰,或许这也是上海男人的绅士之处。老白对待李小姐与格洛瑞亚的态度是不同的,在格洛瑞亚贸然来访时,她夸张地哭诉着自己的悲惨,揉成团的卫生纸不小心碰触到老白准备的菜肴,镜头切换到老白处,他神情中满是嫌弃,用手指头小心地将纸团挪到一边。这个小细节同样展现出上海男人对完美与洁净的追求。比老白更海派的是老乌与街边鞋匠,一个常年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另一个在修鞋时也能够从容端起咖啡品味,观众难以将这两个角色视作虚伪矫情,因导演通过或是认真或是戏谑的手法来刻画不同人物的同一特征,反而增强了真实性与可信度。當然,这种上海式的优雅也体现在女人身上。就像李小姐,前半生吃尽苦头,却也要穿着上万的Jimmy Choo的上街,才衬得出通身气质。正如小鞋匠所说,一个女人一辈子一定要拥有一双Jimmy Choo的高跟鞋,想必李小姐年轻时一定也听过并且深信这种论调,然而现在历经世事的她显然已经不再相信(否则她不会坚称这双鞋是赝品)。信与不信都是上海人的优雅,导演通过这种情绪变化展现人物被隐蔽的经历,重点就在于,无论经历好坏,都有勇于承担的优雅姿态,这是上海人的文化符号。

正如对电影语言的抉择一般,全程沪语是海派风情,也象征着上海人对自己文化的骄傲与自豪。《爱情神话》的第一出品方麦特影业董事长陈砺志称:“‘电影是否要出普通话版本这个问题,我们经历过激烈地讨论,最终还是决定这部纯正上海风情的电影,应该适配地道的上海话。”[3]普通话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扩大受众群体,但上海话与上海建筑、上海人的搭配显然更符合一部沪语片的标准,观众也更容易产生共情。

另一方面,上海人也具有局限性,至少在外地人对其的想象中,“排外”几乎成为一部分上海人的标签,然而这种“排外”心理实际上正在慢慢消失。随着时代发展,上海空间赋予上海人愈发开放的心态。影片中专门设置了一个老乌与城管产生冲突的桥段:“如今看来,我们成了客人,他们倒成了主人了!”老乌的抱怨似乎喊出了老一代上海人的呼声,他们对脚下土地有着深厚且具有占有欲的感情,然而社会的发展又让他们不得不接触外界,所以老白的回答似乎更能给予双方心理安慰:“往上数两三代,谁不是从外地过来的客人。”可以看出,上海人的排外心理其实一直在变化,当一个外地人真正在上海扎根之后,终究会被这里的风俗与文化所接纳。另外,20世纪80年代高速发展的上海成了中国最早一批对外开放的城市,这给上海人带来了许多机遇与政策,于是“富有”成为他们的标签。但同时他们似乎又是抠门的,这种抠门带有城市小市民的算计与心机,有点磨人,又有些可爱。例如,老白会在重要的时刻去附近商店淘换临期红酒,也会到小商铺买所谓的外贸货,甚至不愿意付给儿子奶茶钱,他的抠搜从侧面展现了上海人的特质。

三、个体与集体:海派文化的浪漫本质

早期“海派”一词多用于艺术表现领域,是某种艺术流派的代称,且常作为“京派”的对立面出现。[4]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与上海都市化、国际化进程加快,“海派”更多指向一种文化符号,它表征存在于上海地域内的精神特质,如对个性的尊重、对集体多元化的向往,个体海派与集体海派的形成源于上海文化的浪漫根底。

(一)海派个体

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广阔的文化空间能够为独特个体的发展提供契机與前提,也正因此,无数的年轻人向往这座日新月异的魔都,这注定了它是一个人口流入型城市。

这部电影明明处处都是平常生活的气息,但却用“神话”一词作为名字,其中颇有深意。故事讲述的是爱情,同时也有个人的神话。李小姐、白老师、格洛瑞亚、蓓蓓、老乌、玛雅……这些重要人物都没有完整的、真实的名字,只有一个人的全名是公开的,那就是白鸽。作为白老师的儿子,他只是一个配角,却成了唯一拥有自己名字的人,因为他是电影中个性最鲜明的人物。白鸽的初次出场是在与白老师的交谈中,他不急不慌地涂抹护手霜,反驳父亲“男孩子不能刮眉毛”的论调。显然,白鸽不是同性恋,但他拥有一些女性会有的习惯,例如修眉、化妆、护肤等,这当然不是仅仅为女性所特有的,然而社会观念却将其归纳为女性特有。白鸽的出现似乎正是对这种观念的冲击,他就像名字里的那个“鸽”字,像鸟儿一般飞翔在高阔的上海天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老乌又何尝不是呢?所有人都认为他嘴里的那些陈年情史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然而却不曾想过或许这正是他对自我个体的尊重。不论那个意大利街头的女人是不是索菲亚·罗兰,他都为之沉迷,甚至仓促地付出了生命,结尾那段自白中的反转道尽了这个男人苍凉的一生。导演通过这样一个荒诞、游戏人生的男性角色来宣泄人对自我意识的尊重。

(二)海派集体

近代上海城市文化是在江南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融合源于欧美的近现代工业文明而逐步形成的。[5]这样的出身注定了海派文化是多元的、立体的、开放的,它接受各种个体的存在,也积极吸收新兴观念。

影片中的三位女性就是对多元文化的最好阐释。蓓蓓说“一个女人没生过孩子是不完整的。”这是传统社会对女性的看法,女性被视作伟大母亲、贤惠妻子,这当然没有错,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观点被奉为圭臬;然而格洛瑞亚却提出了反对,她甩着波浪长发,笑道“一个女人没甩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她代表着那一类恣意任性的女人,她们没有过多的道德包袱,一切仅凭心意即可;而看似洒脱的李小姐则说“一个女人一辈子不挣一百万是不完整的”,她是典型的事业女性,在经历过感情挫折后,将工作视作人生依靠。上海这样的城市对每一种女性都认可,她不会批判蓓蓓的落后,也不说格洛瑞亚的放肆,更不谈李小姐的野心。所以,导演借白老师之口说出了那句:“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造过反是不完整的。”“造反”在这里指的是革命,是对新世界的追求与向往。

影片结尾处,大家为了缅怀老乌,围坐看电影,逐渐无聊。白鸽拿出护手霜一个个传递,最后到了老白手上,他自然接过并且慢慢涂抹,这个镜头缓慢而悠长,暗示了老白对儿子个性的理解,也是众人对白鸽的尊重,或者说是对多元文化的认同。人们不再以自己的观念去评判他人,反而去接受别人的观念,这是多元,也是包容。

(三)植根于浪漫

其实不论是对个性的尊重还是对多元的追寻,都离不开一个本质,那便是海派文化由来已久的浪漫精神。以海派为代表的海洋文化是求变的,是“不安分的、不和谐的”,它的发展更多是一种冲击波式的“岐变”。[6]这种求变精神带有幻想特质,在漫长时间历练中逐渐积淀为上海特有的浪漫底蕴。从古至今,江南地区都是一个富庶之地,不论是因为地理优势还是政策倾斜,江南地区的物质并不缺乏,这也给了他们足够的底气去追寻浪漫。

浪漫是神话,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老乌的索菲亚·罗兰只能停留在记忆中。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极具艺术性,格洛瑞亚与李小姐在外滩美术馆中面对面而坐,画面中呈现出两个女人的阴影,只有老白是以真实形体出现,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是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也是女人对自己的剖析,这是现实,却用明暗对比这种浪漫的方式表现出来。老白似乎是一个旁观者,又似乎是唯一一个真实的人,阴影中的两个女人成了他的想象,成为他的爱情神话中的一部分。海派文化的浪漫本质,使它可以包容不同的个体,可以容纳多元文化的四处蔓延。

结语

《爱情神话》是在讲述中年人的情感,也是在致敬意大利电影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这并不矛盾。观众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看到了风格不一的上海人,也感受到了海纳百川、和光同尘的海派文化。导演用温情的镜头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内在底蕴,这里有优雅与精致,也有小气与排外,有不变与守旧,也有变化与多元,每个角色都在生活中找寻自己的神话,找寻自己的爱情。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这便是海派文化的本质所在。

【作者简介】  崔俊峰,男,河南洛阳人,郑州大学美术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化创意产业与设计理论实践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9-2020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课题“设计服务与‘旅游+产业融合下的河南文创产品设计策略模型建构和应用研究”(编号:2020-ZZJH-445)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江宇薇.新时代消费文化下海派建筑文化意义的变迁——以上海石库门为例[ J ].建筑与文化,2021(12):182-183.

[2]柳青.《爱情神话》:放诞欢愉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城市风情画[N].文汇报,2021-12-26(05).

[3]王晶,刘洋.《爱情神话》收获口碑票房好评[N].湖北日报,2021-12-31(09).

[4]王一,刘芳旭.海派文化的当代价值,用之而不竭[N].解放日报,2022-01-08(05).

[5]夏斌,曹静.“海派”:吐故纳新,再造传统,成为传统[N].解放日报,2021-12-10(10).

[6]吴福辉.大陆文学的京海冲突构造[ J ].上海文学,1989(10):71-77.

猜你喜欢
李小姐海派上海
上海电力大学
融汇、重构、创新:论海派滑稽与海派艺术
上海之巅
上海谛霖邹杰 Hi-Fi是“慢热”的生意,但会越来越好
海派剪纸
海派赏石概述
海派绘画中的金石重彩大写意
上海──思い出の匂い
『剩女』遭抑郁母亲相逼成婚法院判决撤销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