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文海“编舟记”

2022-03-22 21:29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2年6期
关键词:格非苏童王朔

许晓迪

程永新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来袭。《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闷在家中,看完稿子,读完一直想看的书,百无聊赖,坐在电脑前,把开了头的《青城山记》硬着头皮往下写。隔离期间,他每晚宵夜,把酒柜里的红酒都喝完,胖了七八斤,夜观星空,感觉人类在宇宙中何等渺小和无力。

他一直想写一个具有超能力的人,如何在一个压抑逼仄、没有亮光的世界里生存。主人公丰子就是这样的人。作为武学奇才,他被招揽入朝,出战平乱,每每凯旋。时局晦暗,人性幽微,丰子隐忍苟活仍为棋子,又不愿落草为寇,最终以“气功”伪装自杀,隐遁江湖。

小说里几处写到花卉植被,拿不准的地方,他请教过阿来。初稿还给徐皓峰看了,关于道家修行和明朝武林,给他提了两条意见。

阿来和徐皓峰,都是《收获》的作者。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具很长,覆盖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运行轨迹。自1982年进入《收获》实习,程永新已为这本杂志服务了40年,发掘了余华、格非、苏童、马原、孙甘露、王朔、李洱等一批作家,被称为“先锋中的先锋”“中国的珀金斯(成就了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托马斯·沃尔夫等一批作家的天才编辑)”。

这些年来,程永新写过诗歌、戏剧、小说,自嘲眼高手低又懒惰散漫。作为职业编辑,每天在稿海里筛选佳作、打捞“遗珠”已经够累了,索性心安理得当个业余作家。

《青城山记》让他从“业余”过渡为“职业”,此后又写了《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和《若只初见》,重新修订了旧作《风的形状》和《麻将世界》,集结为小说集《若只初见》。

很多故事来自他的个体经验,一代人的情感结构与精神世界在其中虚虚实实地辗转腾挪。“文学是永远的梦想,曾经沧海难为水,阅历越丰富越有用文字来表达某个瞬间的冲动。”程永新在创作谈中写道,“有些瞬间烟消云散,而有些瞬间像矿藏埋在了心底,而且还会像海洋下面的植物,茎须顽强地向四周生長。”

就像《青城山记》里那群嚣张的猴子。

1986年,《小说选刊》办活动,程永新和一帮作家爬峨眉山,半山腰遇到猴群造反,不停袭击游客。一位老道士出现,用手杖猛戳石板,满山的猴子纷纷逃窜,四周尽是树叶晃动的声浪。这个场景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多年后变成了小说的开头。

程永新那时是《收获》的“新人”。这本诞生于1957年,由巴金、靳以共同主编的文学刊物,比他大一岁,“文革”前刊发过《茶馆》《创业史》《山乡巨变》《上海的早晨》等“十七年文学”名篇,影响巨大。

第一次看到《收获》,程永新正在海边农场,为个人出路苦苦彷徨。

他出生在上海的棚户区,一岁丧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母亲和姐姐不允许他和外人来往。街道对面是一处花园洋房,墙内传来的钢琴声让他迷恋神往。童年的所有文学积累,都来自姐夫的藏书,巴尔扎克、果戈里、契诃夫、托尔斯泰……保管得整洁簇新,还回去就不堪入目了。

他从没把上海当作故乡,好像“无根的浮萍”,逃离于是成为青春的主题。1975年,程永新中学毕业,放弃留在上海的机会,选择去江苏的大丰农场。海边寸草不生,全是盐碱地,“白花花的,像冬季的雪天”。他们的主要劳动是挖沟灌水,改造土壤。环境严酷,物质贫乏,一个月净吃茄子。

1977年,高考恢复,因为基础差,他没敢去;第二年,分数线到了中专,可以回城,但他不甘心,准备再战。

1979年,复刊后的第二期《收获》,因为刊有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在农场被传阅得破烂不堪。那一年,程永新21岁,他第二次参加高考,填志愿时犹豫再三,彻夜难眠,最后报了复旦中文系。

1957年《收获》创刊号、1979年复刊后的《收获》第二期。

上世纪80年代,程永新(左)与巴金。

3年后,他来到巨鹿路675号上海作家协会。这里原是沪上实业家刘吉生的私家洋房。花园鱼池中央有一尊希腊爱神像,亭亭玉立,高举双臂。曾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是巴金、吴强、闻捷、傅雷、柯灵、王西彦、茹志鹃……

程永新沿着旋转楼梯,进入三楼的《收获》编辑部,看到两鬓染霜的老编辑,一个个正襟危坐,埋首看稿。那时主持工作的是萧岱,年届七十,常常拎着早点第一个到单位,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打热水。编辑三四个人,年轻的一位是李小林,平日在家看稿,照顾父亲巴金,上班来带回各种消息。

萧岱常拿年轻人的作品给程永新看,他挑出来的,往往被通过,尽管老人家未必喜欢和理解。李小林也拿来一些稿子,让他看完在纸上写几句评语,每一张小纸条,相当于一次审美能力的考试。一年实习期结束,萧岱把程永新要到了《收获》。

谌容的《人到中年》、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邓友梅的《烟壶》、路遥的《人生》……这些当代文学史的名篇,都亮相于上世纪80年代的《收获》。其中一些争议之作,让编辑部承受了不少压力。

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后,被很多女作家认为太“大男子主义”。冰心给巴金打来电话,让他“管管《收获》”。巴金看后,说这是一部严肃的小说,最后一笔有点“黄”,但写得确实好。

那几年,文学思潮更迭剧变,老编辑的知识结构渐显陈旧。萧岱爽快地退居二线,将“掌门人”的位子交给李小林。几年后,萧岱因肝癌去世。在一篇文章中,程永新将他比作一只啄木鸟,虽然不是雄鹰鲲鹏,却能以“平静的存在,啄出别人心灵上的虫豸”。

文学史的书写脉络里,为稿件“捉虫”的编辑常被忽略。然而,就像没有《新青年》的钱玄同催逼鲁迅写《狂人日记》,白话文的春天不知幾时降临;没有《人民文学》的朱伟、《北京文学》的李陀、《上海文学》的李子云,《收获》的李小林……80年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也许不会如此摇曳多姿。

1985年,通常被认为是当代文学的转折点。这一年,韩少功的《爸爸爸》成为“寻根文学”扛鼎之作,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迸发“现代派小说”的光芒,莫言携《透明的红萝卜》与《红高粱》横空出世……一年后,程永新加入了这一进程,他的名字开始与一批“新人”——马原、苏童、余华、格非、王朔……紧紧绑定。

上世纪90年代,海南蓝星笔会。左起:叶兆言、程永新、余华、格非。

《一个人的文学史》(2018年)中,王朔、余华与程永新的通信。

2018年,《应物兄》研讨会,李洱(右二)与程永新(左二)。

马原是程永新在笔会上认识的,彼时他已凭《冈底斯的诱惑》一举成名。他们一见如故,整日整夜地胡侃,成为心领神会的牌搭子,把谌容、冯苓植等人打得落花流水。分别后一个月,两人通信,马原说:“除了给我老婆,一辈子没写过这么长的信。”

苏童是大学同窗黄小初推荐的。1986年,黄小初寄来《青石与河流》,在电话里说:“日后此人定将红过莫言。”不久,程永新向苏童约稿。正处在退稿困境中的苏童,交出了第一部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此后每年为《收获》献出一部力作,先是《罂粟之家》,之后是《妻妾成群》。

余华则是李陀推荐的。李陀寄来两篇小说《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并附上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限于篇幅,程永新选了字数较少的《四月三日事件》。1987年,二人第一次见面。余华用一串排比形容这位编辑“是《收获》编辑部的宋玉,巨鹿路的潘安,外滩的丘比特,黄浦江上空的阿波罗”。此后,从《细雨中呼喊》到《活着》,从《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程永新一直是他的首发编辑。

王朔是在《当代》上“发现”的。程永新读到《空中小姐》后,向他约稿。王朔交来一篇《五花肉》,程永新建议换个名字。王朔给了三个备选,“你看着给起个名字”。这就是小说《顽主》,让王朔以“野马”之姿闯入文学界。

格非是带着退稿找上门的。那一天在《收获》编辑部,他遇到程永新,聊了几句,没有下文。一次次挣扎犹豫后,终于鼓足勇气打了个电话,才知道稿子——他早期的代表作《迷舟》——已经发了。

在某种程度上,80年代文学的繁荣背后,是作家、编辑、批评家结成的精神共同体。这种文学圈子遍布全国,彼此激荡。朱伟曾如此描述“何为80年代”:80年代是可以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整夜整夜聊文学的时代;是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喝啤酒,整夜整夜地看电影录像带、看世界杯转播的时代;是可以像“情人”一样“轧”着马路,从张承志家里走到李陀家里,在李陀家楼下买了西瓜,在路灯下边吃边聊,然后又沿着朝阳门外大街走到东四四条郑万隆家里的时代……

在上海,华师大就是一个文学圈子的停泊地。程永新和格非、马原、余华、苏童、北村、李洱、宋琳等喝酒、谈文学、下棋、打牌,通宵达旦,常常深夜翻过华师大的大铁门,去饮食街上觅食。在程永新的记忆中,马原人高马大,翻越大铁门时却轻捷如猿,一点不输精瘦的李洱。

1989年,程永新主编《中国新潮小说选》,选入马原、史铁生、格非、苏童、刘索拉、莫言、余华、孙甘露、残雪等人的代表作。在序言中,他写道:“我不想说大作家一定在这本集子的作者们中间诞生,但我极其固执地坚信:假设中的大作品、大作家一定是沿着他们(它们)的足迹走到一个辉煌殿堂的。”

程永新见证了这一文学史的书写现场。作家孙甘露将他描述为一个“为作家提上衣的人”,“替他们拿着上衣,让他们自由施展身手”。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程永新“发现”了这些作家——相比批评家的理论素养,编辑家更多依靠艺术感觉,往往能在前者“隔靴搔痒”的地方“一击致命”。

李荣飞是格非的学生,毕业后寄了一篇《导师之死》给程永新。程永新和格非通了电话,专家会诊一样帮他把脉。李荣飞反复修改,当最后一稿改出来,一个好作家诞生了,李荣飞从此变成了李洱。

而成为“提衣人”的程永新,总是有意无意地淡忘了他的作家角色。

2007年和2011年,程永新交出“流浪三部曲”中的两部:《穿旗袍的姨妈》和《气味》,前者以少年眼光回望50—70年代的风云变幻,后者表现“新三届”(77、78、79级大学生)的命运浮沉。10年过去,最后一部仍遥遥无期,问他进度,“反正努力吧,运气好的话……”就没了下文。

小说集《若只初见》出版后,程永新和复旦、华师大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进行了一场交流,接受这些未来作家们的提问和质疑。

几篇小说里,或多或少都有他的记忆碎片。大学宿舍走道里,劣质的录音机开得震天响,邓丽君的歌带一遍遍回响,慰藉一代人枯寂的精神世界。2018年,程永新和两个朋友去了清迈,追寻一代巨星的踪迹,写下《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若只初见》里也杂糅了他的个体经验:上海浦东铺着榻榻米的斗室,内蒙古草原的长调与奶酒,海南笔会的喧哗与骚动……“当经济激发起欲望,当生活支点发生转移,我想写出八九十年代转折期的精神气息:有一点浮躁,有一点茫然,有一点失落,有一点理想主义,彼此纠结打架。”

过去鲁迅写人物,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用综合杂糅的方法。后来,程永新读到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胡利娅姨妈和作家》,发现其中充满作家本人的生活故事,“以个体经验呈现大时代的激流,略萨的方法对我启发很大。”这些年来,他写“流浪三部曲”,写《一个人的文学史》,都是如此。

上世纪80年代,程永新写下短篇《风之影》,讲一个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图书馆,因为冥想陷入一场旧时纠葛。小说里,花园、鱼池和雕塑的设定,让人联想到巨鹿路675号。30多年后,他将《风之影》改写为《风的形状》,增加了一条女作家的线索(原型是写了《人啊,人!》的戴厚英),和原来的故事交错对话。

写作时,他再一次回到故事的起点,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敲开图书馆的铁门,就像1982年在《收获》编辑部登上那条文学之舟。此后几十年,他置身潮起潮落的文学现场,安然“侧畔”,迎送“千帆”,如今重拾写作,加入“百舸争流”。

对程永新的低产,余华曾深觉遗憾,将之归于命运的安排。他说自己写作是“义无反顾”,要不就得回去拔牙,天天看张开的嘴。“程永新是名牌杂志的名牌编辑,他不写作了还是个名牌。”

在这块牌子下,程永新待了40年。从“市场化”到“下海潮”,从“大众文化”的进击到“网络时代”的降临,从纯文学的边缘化到网络文学、类型小说的崛起,那些通宵达旦聊文学、四处串联搞聚会的赤诚热情,那些刊物大战中的抢稿成风、“各为其主”背后的“友谊万岁”,都已一去不复返。很多人离开了文学场,昔日新人顽童成为文坛中坚:莫言获得诺奖,开通公号吸粉无数;余华耕耘“文城”,演讲与采访被网友做成金句集锦;马原闯荡商海失意,几场致命的大病后写出《牛鬼蛇神》;格非与李洱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写作质感,《人面桃花》三部曲与《应物兄》摘得茅盾文学奖……

程永新看着老朋友们,“都变成熟、变丰富了”,不再执着个人的小情绪、小趣味,对人性的角角落落进行勘探,努力呈现一个时代的庞大与驳杂。他欣慰而与有荣焉,尽管老友们见面,再也不会心无旁骛地谈论文学。

他也有过“转行”的念头。90年代全民经商,大学同学怂恿他辞职,为其打点文化公司,因为李小林不放人,没走成。时过境迁,他想幸亏没“下海”,没商业头脑,再禁不住诱惑,“游着游着就沉下去了”。

出版业的黄昏时代,《收获》的发行量从几十万到十几万到几万,始终坚持着巴金的遗训——不登广告。编辑工作清苦,收入远低于学院里的教授。好多人惊讶,“程永新,没想到你这么穷?”“还好,还好了。”

日子一直过得去。从洪流激荡到细水潺涓,与其哀悼文学进入“末法时代”,毋宁说它换了一种生长方式。《收获》仍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简写本”(陈村语)。老作家笔耕不辍,2009年,黄永玉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十三载仍未停笔;2012年,金宇澄交来《繁花》,接续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叙事传统,轰动文化界。新作家也接续登场,从安妮宝贝的《莲花》到郭敬明的《爵迹》,从“70后”徐则臣、路内到“80后”张悦然、笛安,再到近年掀起“东北文艺复兴”的双雪涛、班宇。

现在的《收获》编辑部,有四五位“80后”“90后”,小青年可以反驳老编辑,气氛十分民主,“每个人都想把它办成中国最好的(文学刊物),高个儿里面挑更高的”。程永新仍活跃在看稿、改稿的第一线。张悦然回忆,程老师在电话中说稿子,一直说到她的手麻了,20多条意见在那边等着。

“上世纪80年代就造好的船,现在起航了。”苏童在评论《风的形状》时写道,“我们看见那船急速地穿越暗黑的洋面,也穿越了时光,留下一路银色的水花。”

当年,他和程永新,以及那些在《收获》登场的作者们,不知不觉闯入了一堂文学课,听不到下課铃声,也不知何时毕业,一生厮守于此,成为永远的同学。“无论我们在瞌睡、聆听还是思考,都是在这堂文学课的课堂上,它很狭小,但很辽阔,足以供养我们的灵魂。”

1958年生于上海,《收获》文学杂志主编,编辑家,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随笔集《一个人的文学史》。近期出版小说集《若只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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