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北宋亭台楼阁记体文的审美意义

2022-03-22 13:18蒲泉伶
大众文艺 2022年5期

蒲泉伶

(香港岭南大学文学院,香港 999077)

记体文在唐代已经蓬勃发展,而在宋代更是蔚为大观。记体文自唐至北宋时期,不但在写作数量和题材种类上均有扩大,而且冲破了这一文体固有的体制规范。北宋亭台楼阁记体文不仅在作品内涵、文章体式、艺术手法上均有新的拓展,而且在美学上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一、审美范式的建立

1.建筑之风兴盛:亭台楼阁的素材之源

亭台楼阁等中国古典建筑在艺术上鲜被描绘,多为实用性质,但随着文明的进展,其审美功用已占据主导地位。在北宋初年建立的“租佃制”、鼓励商品经济与城市发展等策略使北宋时代产生了相对富裕的社会经济环境,并促进了建筑行业的蓬勃发展。北宋年间,建筑业技术与建造工艺均达到了较高标准,使得更多富于艺术美感的建筑景物出现,受到了文人的注目,为亭台楼阁记的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来源。

2.享乐之风兴盛:士人与亭台楼阁之缘

北宋时期,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市井阶层崛起,享乐之风兴盛。北宋时期,为抑制军事割据,稳定统治,网罗人才,故而实行文治,“以文化成天下”。宋太宗更是推崇“右文”政策,优礼儒士,儒臣学官俸禄丰厚,文人的政治和文化地位高,受到社会尊崇。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政治政策的影响之下,北宋文化昌盛发展,文人墨客热衷于在休暇之余钻研艺术,对于士大夫来说,不同于一般市井百姓的休闲方式,较为理想和普遍的是,建造游赏性建筑物,沟通自然的同时,用诗性点缀闲暇生活,欣赏山川风光与人文景趣。

3.特定的审美范式确立

尽管北宋亭台楼阁记受到文人青睐,有诸多留史册的名篇,但士人徜徉于亭台楼阁间,并非仅仅为了休闲娱乐,满足官感。一方面,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得市井阶层快速崛起,社会文化呈满足大众娱乐之势,文人需要在超越大众的文学艺术上寄托精神需求;另一方面,士大夫赏游的主旨,是为了在外在动荡环境下寻求内心安定的栖息之所。士人特有的审美心理与亭台楼阁之间存在着某种契合,正是这种契合给予了他们启示和感悟,从而达到了一种超越建筑本体的美的感受,表达了内在世界的丰富体验。

北宋士人的审美心态,具有时代的独特性,形成一种特定的审美范式。

北宋处在封建时期由盛转衰的转型阶段,内忧外患等种种问题逐步凸现,而各种政治变革运动也导致了文人骚客命运的变迁,或被贬至边境,或迁徙至蛮荒之境,政治抱负得不到施展。外部环境的艰难动荡,导致了内在世界的沉静收敛。同时,受到理学的影响,亭台楼阁记反映着学问思辨和论证说理的审美特点。所以北宋士人审美中不同于唐人的雄放轩昂,而呈现出清旷闲适,幽静深邃的心境。

北宋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休闲之风的流行,建筑技艺的精进,为亭台楼阁记体文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宋代的政治变革,士大夫的贬谪迁徙,理学运动的日渐兴盛,文人良好的学识素质等因素共同造就了宋代亭台楼阁记体文的繁荣,并建立了北宋士人特定的审美范式,深刻体现了时代世风,也凸现了文人的思想内涵,具有深厚的艺术价值。

二、审美意义的拓延

唐人作记,注重对事物本身的客观描述,而宋人则往往不受所记事物的限制。庆历年间,古文运动已颇见成效,句式语法不受拘限的散文体,较之崇尚对偶、讲求音律的骈文体更易于自由地表达作家的情理趣思,北宋亭台楼阁记自然逐渐由骈赋走入散体。北宋亭台楼阁记的审美意义的延伸与文体构建不可分割,文体内涵的原始意义激发北宋文人对于新意义的探索,意义的延伸又使文体发生改变。

1.从观物到写意的审美倾向

“唐人作亭台楼阁记,往往详细描写亭台楼阁修筑的过程,铺叙其建成后的优美景致,重在观物。而宋人则从表现亭台楼阁本身到关注居处、游观于其中之人,重在写意。”

宋人在文章中注重情理阐发,思想表达,受到前朝对于自然风光的精彩描写的影响,例如魏晋的山水诗,唐朝的山水记体文,认为刻画山川风物乃表层题材,从而更重视亭台楼阁之营建背后的道德意义,以表达营建者或作者本人的情志。

例如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对快哉亭的营造来由、形胜风貌、亭周围的自然环境寥寥概括,全文叙议结合,紧紧围绕“快哉”二字,“快”字七出,重在阐发“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思想,表达不以个人得失为怀,只要心中坦然,世事无往不快的哲理。苏舜钦《沧浪亭记》的文章结构和表述,与柳宗元永州山水游记颇有相似之处。但描写沧浪亭周围的清雅环境是为后面的情思阐发做铺垫,从“形骸既适则神不烦”到“观听无邪则道以明”。文中插入的大段议论,则体现出宋人特有的思辨风格。曾巩在《南轩记》中更是以寥寥几笔带过对南轩的描写,重在表达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的反思,对理想的不懈追求。

2.文体杂用的艺术手法

《四六丛话》总结了记体文的特征,并与其他文体进行比对:“窃原记之为体,似赋而不侈,如论而不断,拟序则不揄扬,比碑则初无颂美”,说明了记体文包含多种文体特征,与其他文体容易产生交错关系,从而展现出“杂”的特点。这一方面是由于宋代记体文兴盛,文人好用记体散文抒情表意,题材内容复杂多样。另一方面,受到北宋诗文变革和理学崛起的影响,记体文不仅呈现出思辨事理性的叙事特征,而且突破单一叙事,将叙述、抒情、议论、描写等各种艺术手法于一体。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即为一篇典型的文体杂用的亭台楼阁记。如“霪雨霏霏”“春和景明”两段兼有赋的铺排和四字对偶的句式,表现出骈散的兼融,以赋援记的特点。对登上岳阳楼后两种不同景观和心态作的细致描写,多为四字短句,韵脚优美。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认为此处与唐传奇中写景的笔法类似。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文体更为特别,多用也字句式,融骈入散。方苞认为:“此篇以赋体为文,又兼用六朝小赋套头。”这篇文章的结构铺排上亦借鉴了赋的手法。首段即铺叙山光泉色、建亭由来,接着描绘山间四时朝暮之景,再写滁人游和太守乐的场景,最后以宴罢宾归结尾。

3.对话问答形式的文章结构

亭台楼阁记的文章结构,往往以交代写记来由、描写建筑及景观形胜、表达哲理情思、抒发个人感情几个部分组成。由于北宋时期,文人更注重对文章情志的雕琢,文人在亭台楼阁记体文中倾向简单记叙,浓墨写意,注重思想情感的阐发。

用问答形式来抒情表意,是北宋亭台楼阁记常见的叙事手法。一问一答的表现形式有利于文章内在观点的辨析,阐述意义深刻的哲学命题。同时,问答不拘泥于主客或人称,既能发生在两人交谈之中,也能自问自答。这种形式易创造融洽的氛围,语言上也更显平实自然,使义理阐发深入浅出,增加文章理趣。苏轼就在《放鹤亭记》中用了自问自答的形式,先是以“子知隐居之乐乎?”发问,然后以“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作确定性答复,并引经据典地进行了解释。

4.“重写意,拟神似”的审美倾向

亭台楼阁记中体现了“重写意,拟神似”的审美倾向,一方面表现在文章的审美主体由山水楼阁到人的志趣情思的转移,从刻画景物为主到大篇幅抒发胸臆,议论叙述成分增多;一方面则是以写意之笔来勾画景物,对于客观景物描写简笔化。这是因为北宋士人的审美倾向于捕捉审美对象的内在品质和气质风韵,以传达主体的精神品格和趣韵品味。这一点或许可以将北宋时期亭台楼阁记与山水文人画进行比对。

文人画早在唐代就已呈方兴未艾之势,宋元时更是兴盛,多取材于山花草木,借以抒发个人“性灵”,婉转表达政治观点和个人情思。中国近代美术家陈衡恪认为,文人画对于作画者的要求有: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这与北宋亭台楼阁记对文人的要求也极其类似,需要笔墨的精巧,情思义理阐发的追求,学问性和思辨性观点的讲究。亭台楼阁记或许受到文人画的影响,笔墨脱略形似,强调描绘神韵,要求学识修养,重在意境表达。

如曾巩《归老桥记》中:“登山而凌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溷浊。”与其说这是一段优美大气的景物描写,倒不如说是在展现作者超凡脱俗的审美品位。苏舜钦《沧浪亭记》写景如诗,“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等数句,并非具体刻画景致的外观,而是通过捕捉水、光、影等意象,营造沧浪亭清幽雅致的自然环境,展现了作者别具一格的审美乐趣。

三、审美意义的升华

梁思成曾称“中国建筑本身已成一个艺术系统,许多建筑便是我们文化的体现,艺术的大宗遗产。”而亭台楼阁,便是宋代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北宋记体文的辉煌成就是因为其表达浓缩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内涵,而北宋士人的思想情感也丰富和升华了亭台楼阁记的审美深层意蕴。

1.忧乐天下——仁政爱民的政治主张

在表情写意的原始意义上,记利用其不同于碑、铭的当代性,以亭台楼阁为中心,展现地方与时代的特殊性,拓展了反映现实的广度。简言之,亭台楼阁记体文的意义构建在政治理想基础上。

诚如杜甫所言,“文章憎命达”,宋人的亭台楼阁散文多是士人遭受贬谪之际所作,真实地呈现了文人情思及精神追求,处江湖之远、遭迁徙之际,北宋士人仍忧民思君,处处可见儒家的修身治国情怀。《古文翼》评价《岳阳楼记》道:“撇过岳阳之景,专写览物之情,引起忧乐二意,又从忧乐写出绝大本领。从来名公作记,未有若此篇之正大堂皇者,可想见文公一生节概。”

欧阳修的《相州昼锦堂记》“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用讽刺的笔墨,嘲讽那些衣锦归乡的官员,只注重外表的光鲜,名气和财富的炫耀,而没有勤勉专政,对德行加以重视。欧阳修写文章时正被贬谪,尽管这可能会带来个人生活和精神上的困境,但也无法彻底泯灭他济世怀民的情怀。

宋人好发议论的风尚早已渗入了官场士大夫的精神生活,王禹偁在《黄冈竹楼记》中,描绘“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的壮丽之景,在公退之暇,仍不免感叹“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以竹楼为核心,叙述多种文人雅趣之乐,尽管表达了作者对精神生活的甘之如饴,仍然含蓄地抒发了因贬谪而带来的痛楚和对官场政治的抱负。尽管宋人在亭台楼阁间赏玩奇风异景,寄托风雅情趣,排遣内心苦闷,但北宋文人作品的底色仍然具有浓厚的儒家经世济国的情怀。

2.纵情山水——清旷诗意的人生哲学

魏晋以来,山水文化兴起,使得山水成为文人笔下寄托情思、展现文采的载体,形成独立的审美客体。北宋亭台楼阁散文的兴盛,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受到了魏晋山水文化的浸染。亭台楼阁记在发展中,逐渐从文人笔下的叙述主体变成托物言志的起兴之物,表达的义理情思的层次逐渐丰富,自然、情志、艺术主题与政治主题比肩。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山川风物与亭台楼阁的景致,共同构成了宋人对自然的审美。亭台楼阁记名篇《醉翁亭记》就记录了文人在自然景色和亭台楼阁间众筹宾客,畅然饮怀,抒情表意。“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此处写景成为经典名句,表现了欧阳修作为文人志士的雅趣。北宋汴京的西园雅集记录了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等文人游赏玩乐,纵情山水的情景,称“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

3.慎思明辨——静心求道的理学之途

大多亭台楼阁记所作于失意文人受贬之际,文人墨客在山水间营筑亭台楼阁,赏风观月,将外在的亭台楼阁归于内心的构建。此外,由于北宋尚文,学风浓厚,文人学养素质高,善内省,思辨强。士人通过游历山水楼阁,对心性义理进行反思和辩驳,将亭台楼阁记体文净化为一个纯粹的叙事义理空间。

因此,文学作品中的议论成分较之前朝大大增加。王安石的《君子斋记》中对于何以为君子进行了大量的议论,认为“仁足以尽性,智足以穷理,而又通乎命”。均是通篇议论,辅以叙事描写;欧阳修在《非非堂记》中,阐发“心静则智识明”的观点,认为在“静”中才能对是非荣辱客观以待;苏轼在《静常斋记》亦对“静”做了表述:“独漠然而自定,吾命之曰静”,围绕斋名“静常”二字大做文章,透过对“静”与“常”的论述,表达对人生的体悟和反思。

宋人在亭台楼阁间,不仅是为了言酬宾客而共叙情思,或欣赏自然界的山川风物,化解仕途上的迷茫彷徨,更是在动荡的大环境下找到一处可以隐居的“竹林”。由于内心无法放下儒家济世的情怀,但又不可彻底隐世,宋人便在理学中找到归途,以亭台楼阁记作为载体,于内心慎思明辨后,阐明对于天人关系等哲学命题的探究,静心求道而化解现实生活中的苦难。

总论

本文从审美范式、审美意义的拓延、审美意义的升华三个方面探析了北宋亭台楼阁记的渊源流变、艺术特征、美学意蕴以及与此相关的文人心态的浅析。

北宋建筑之风的兴盛,为亭台楼阁记的提供了丰富的,而商品经济发展,社会休闲之风兴盛,使士大夫频频流连于山川风物和亭台楼阁间,而政治变革,文人骚客贬谪迁徙,宋代士人良好的学养素质等因素共同促成了宋代亭台楼阁记体文的兴盛,确立了特定的审美范式。

北宋亭台楼阁记破体为记,借用多种文体特征,拓展了记体文艺术手法,而士人在亭台楼阁记里寄托的政治抱负、诗意理趣、思辨哲学又使亭台楼阁记的审美深层意蕴得到丰富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