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态”维度浅论梅山傩戏的起源、发展与传承

2022-03-22 13:18杨欣彤
大众文艺 2022年5期

杨欣彤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091)

一、梅山傩戏之源起

湖南梅山,位于我国湖南的中部地区一带,是安化县、新化县、冷水江还有一些周边山区的总称,拥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虽然在中国历朝历代的发展史中,梅山地区一带隶属于朝廷统治地区,但由于古梅山地区的地形特点和民风特点,导致了朝廷很难实现对其真正的管辖。当时生活在湘中这块广袤地域的族群世称“梅山蛮”,而古梅山地区从很大意义上来说是被当地梅山峒蛮独立统治的。因为古梅山地势凶险、山环水绕,且时常有野兽出没,所以在宋代之前,古梅山地区一直与外界保持一个相对封闭自居的状态。据相关文献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在此背景下,形成了包罗古代南方原始族群传承的耕作方式、巫傩等原生态文化元素的原始傩文化。直到北宋开梅置县,大批外省移民不断迁入,各类文化进行了充分交流与整合,由于这种选择具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特点,使得原始的梅山傩文化保持了既保持了本文化母体,又丰富了其内涵,由此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梅山傩”文化。

梅山傩戏是“梅山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千百年来以民间祭祀为基础,吸取了民间各类歌舞形式、戏剧音乐等而形成的一种音乐艺术形式。《楚辞章句》中有相关记载:“昔楚国南郧之邑,沉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辞鄙陋,因而作《九歌》之曲。”这也说明了梅山傩戏的形成历史之久远。在数千年的发展史中,梅山傩戏包罗万象,原始的图腾崇拜、巫傩文化、宗教文化、民间歌舞艺术与当地语言特点结合,也使得梅山傩戏成了“活着的传奇”,而它所反映出的音乐与文化信息,是古梅山地区在上千年的发展史中蕴藏的瑰丽宝藏。

二、梅山傩戏发展中的“乐态”研究

“乐态”,即“音乐状态与音乐形态”。从传统音乐萌芽及其发展和丰富的基础上看,任何一种乐态都是在其当地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地态)、人文环境与心理环境(心态)、语言的表现形式与方法(语态)和历史发展(史态)等客观因素的互相碰撞和交融中产生并不断演变发展的。在四态的多种组合和相互影响的背景下,形成了多样化的传统音乐遗产基因,并最终发展成为我国五色缤纷的乐态。可以说,“乐态”的发展也是整个地域传统民间音乐发展的一个象征性特征和此戏种本身演变的一个重要缩影。

梅山傩戏作为一种地方传统戏曲艺术,其经典剧目、音乐表现形式、伴奏乐器、唱腔语调等“乐态”特点都与当地所处环境与语言习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首先从语言的角度入手分析梅山傩戏的“乐态”特点。我们可以发现,梅山傩戏的唱腔、旋法等音乐特性与梅山当地方言有着密切关系。如在梅山傩戏剧目《和梅山》中,选取“敬神”片段师公的部分唱词:“打只野人(读n)……空洞树,空洞枝(读ku)猜得倒,好呷法…此酒蒸得妙,放在碓恼头,扮落三粒好糯米,拿倒作向调(读作tio),好重阳美酒。”以此剧目为代表的梅山傩戏中,演员唱词为当地方言俚语,在音乐的节奏、台词的归韵与音程的跳动等方面都与唱词高度协调。有些唱词开始前伴有吆喝,时常夹杂有“呦、嘿、喂”等语气词;方言唱词下的唱腔古老粗犷,体现了当地质朴淳厚的民风;另外,节奏偏自由,且句尾常出现长音或重音以强调终止感;旋律的吟诵性较强,常出现“一字一音”或“多字一音”的现象,演员有时还会根据表演的环境不同,现场与观众进行即兴互动。正如那句话所说,“语言是人们最普及、最直接的交流工具,也是音乐化的前提…语言的一切表现方式,尤其是语言的状态、声调与自然节律,直接影响到传统音乐特定形态的形成与发展。”

此外,梅山傩戏的“乐态”还受到民俗和劳动环境影响。梅山傩戏的演奏或伴奏乐器一般包括了牛角、锣、鼓、钹和师刀等。其中,师刀在傩戏表演中既可以作为“兵器”,又可以作为乐器。它一般为铁制或钢制,样式不统一,形状类似于刀,但在刀剪柄上带有若干小圆环,演奏者手握师刀晃动,小圆环便会撞击刀柄,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以作为打拍子的一种节奏乐器。另外,牛角是梅山傩戏的最主要乐器之一,也是掌坛师的一个重要的道具。过去用水牛角制成,现在一般为铜铸,是一种吹奏乐器,在傩戏里是一个招兵的信号。锣、鼓则最为常见,它们或在表演伊始与牛角合奏,标志着傩事活动的开始,或随着角色的步伐进行伴奏、或在唱段与唱段的过渡间齐奏,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

“傩面具”作为依附于“乐态”表现的具象化特征,也是梅山傩戏最重要的艺术表现特征,它包含了图腾崇拜、民间神话传说与原始宗教信仰等文化元素。在傩戏表演时,演员必带傩面,梅山傩面具造型独特,而表演者需自己制作所有角色面具,也是这个行当世代相传的规矩,每一个傩面具都是梅山傩戏世代传承的缩影。并且,和其他傩戏扮演神的角色不同,梅山傩戏每一个面具代表一类人,这在全国的傩文化中都极为罕见。常见的有土地公、土地婆、笑和尚、锯匠、挖路郎君、大法师公、开山等。每一类角色在梅山傩戏中都有着特定的作用: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负责兴家旺财,笑和尚负责安农敛财,开山负责修财门路,锯匠就是帮事主家里修奉神轿子等等。

以梅山傩戏传统剧目《搬锯匠》为例,其伴奏乐器为牛角、鼓、锣、师刀,它是《搬架桥》中的一个片段,为其中访木、伐木、锯板三段压缩而成。伴随着牛角与锣鼓声起,锯匠师父斜披蓑衣,左手持师棍,右手拿一把破蒲扇,赤脚草鞋,两人就吆喝着,上山访木了。开头唱词为:“高山顶上高上天,望见个云南与四川。”这是一段“A羽调”唱段,为2/4拍,主要节奏型有二八、前八后十六、大附点等,由A音、C音、E音、G音构成,每句的句尾音拉长且落在E音上。羽的四度三音列分别为向上构成的la、do、re和向下构成的la、sol、mi,前者也是对音乐风格起着重大意义的一组音列。上文提到的旋律特征,体现了湖南湘中羽调式音乐群类强调mi音,而淡化re音的特点。唱段结束后,角色开始表演上山的动作,脚尖先落地,脚后跟向上踢,头要左右摆,并配合手臂弯曲自然有节奏的向后摆动。这时锣与鼓合奏,锣的节奏为X X X 0|X XX X 0|,鼓则伴随着锣进行填充性的敲击。在表演至找到了合适的木材后,演员们就开始边唱边坐在地上表演拉锯木头的场景,此时的唱词为:“(哎呀,)正月子飘是新年,情哥哥莫赌钱,十个赌钱九个输,我的好妹妹,我的情哥哥。十个赌钱九个输。(嘿嗬哦!嘿嗬哦!)”这里采用了民间小调《十月子飘》,为G徵五声调式,节奏为2/4拍,主要节奏型为二八、大附点,句尾落音为D或G,都是两拍的长音。梅山傩戏的剧本主要元素是固定的,但由于可以邀请观众进来一起表演,一个小时的节目有时可以拉长到三四个小时,精彩与否就全看傩艺师的临场发挥了。带着傩神面具,他们的舞步处处透着原始野性,演绎的是原始劳动生产的场景。

梅山傩戏演员们边唱边演,其粗犷的唱腔,充满野性的动作,贴近生活的剧情,充满中国特色的铿锵锣鼓以及象征中国祖先的傩面具,无一不体现了与当地所处环境、语言习惯与宗教信仰等文化元素息息相关的“乐态”特征。

三、梅山傩戏的传承中的“乐态”问题

我们知道,音乐艺术区别于其他具象艺术的地方在于,它在表现方面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和抽象性。“差之半音,谬以千里”。任何一种音乐艺术,如果只有抽象的认识,是无法准确理解和掌握的。只有对其进行理性和具象地研究与分析,才能促进音乐艺术的继承和发展,使其发挥出应有的世界影响。作为一种流传千年的音乐艺术形式,梅山傩戏用口传心授的方式进行代代传承。正如那句话所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一担书。”由于梅山傩戏的唱、跳、演三位一体的特点,以及所具有的众多文化特性,弟子向师父学习傩戏时,需要掌握众多技能。例如,梅山傩戏的程式与动作种类众多,手诀动作便是其一:包含有大金刀、小金刀、金井光、银井光、月光、排兵诀等108道诀。此外,学习者还要掌握鼓、锣、牛角、师刀等乐器的演奏技能与演奏法等等,由此造成了梅山傩戏的学习内容众多、学习周期较长。且梅山傩戏对传承人的考核异常严苛,近几年,梅山傩戏本就为数不多的传承人相继逝去,给梅山傩戏的传承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另一方面,新时代大背景下,随着现代思潮的冲击,其传承变得愈加困难。直到2008年,梅山傩戏被顺利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梅山傩戏又正式被确定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梅山傩戏才渐渐重获生机。

前文提到,梅山傩戏在当今社会这样一种大环境下,由于其传承人的缺少和现代元素冲击,其发展和传承正在面临一个进退维艰的窘迫境地。而为了保护这种流传悠久的珍贵艺术形式,梅山傩戏已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但值得深思的是,要想真正使得梅山傩戏继续焕发新的活力,就必须处理好“传承”当中的“传”与“承”的关系,即需要同时满足传授者与承接者的正确对接以及各自本能且主动的精神价值需求。然而,这对关系的构建体系在当今时代已经被各种猝不及防的元素冲撞发生了消极性的崩塌,直至支离破碎。我们且不说传承人的缺失,就单单从承接者这一方面来说,这种本能且主动的精神价值需求正在不断减少。对于很多年轻一代或者年少一代而言,梅山傩戏的“乐态”特色本身对于他们的吸引力正在逐渐下降。首先,现代流行音乐、西方引入的交响乐和歌剧、大制作电影、不断更迭换代的网游、各种短视频平台等等存在形式,给了当下一代更多元化更丰富的选择要素。其次,随着经济的发展,地理上的地域逐渐被打破,而梅山傩戏身上的地域文化标签却影响了自身的广泛传播。最后,由于剧种本身的特点要求,看懂一个剧目需要了解一定的背景知识,以及不同唱腔、妆造和配乐等所表现的整体情感,这需要听众对此剧种有着较为足够的知识储备和欣赏能力。梅山傩戏拥有数千年传承历史,其文化背景与音乐含义太过深厚,如果不专门加以学习,是无法真正理解和体会的。但在社会节奏不断变快的今天,人们习惯了“快餐型”知识获取,而这对于需要静下心来慢慢欣赏的传统戏剧来说,这种环境无疑是不利于其发展和传承的。种种不利因素错综交织,不仅对梅山傩戏为代表的一些传统艺术造成了冲击,甚至还达到“反客为主”的效果,不断挤压梅山傩戏这样一种弱势音乐文化的生存空间,让梅山傩戏的市场之路越走越窄,甚至“无路可走”。

另外,由于梅山傩戏的吐字、咬字、归韵、收音以及旋律与唱词节奏的统一等“乐态”特点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当地方言,方言也是一个地区最为明显的文化特征之一。但在我国大力进行普通话普及工作的语言大环境下,学生从接受义务教育甚至更早就开始学习普通话,虽然年轻一代或年少一代也掌握了当地方言,但由于生活的语言大环境已经发生改变,其方言与梅山地区老一辈人们的方言相比,其纯粹度或多或少有了降低。而梅山傩戏作为一种戏曲艺术,具有“以字行腔”的特点,也正是因为遵循了这种原则,才使得其声腔旋律的制造能够与当地特色的语言取得完美的融合,也使得其演唱风格与声音形象等呈现出大一统的多元并存。年轻一代方言纯度的降低现象直接带来了梅山傩戏演唱变化,据相关调研发现,同一梅山傩戏剧目被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演唱时,出现了较大差异;而且在有些会演时,为了方便观众可以更容易的理解,傩戏演员也对方言的咬字做了一些改动。这也说明了梅山傩戏在发展与传承中的“乐态”变化,且这种变化是在当今时代大环境下发生的,是一种被动且不可避免的变化。

在当今时代下,如何采取更好地措施,才能使得梅山傩戏在保留了原有“乐态”基础上更好地传承与发扬呢?首先我们要明确,梅山傩戏的保护与传承不能是一种强势的、具有一定行政色彩的文化干预,这种干预不仅不会让梅山傩戏本身的文化价值进一步发扬,反而会使其丧失持续发展的主观能动性。要想使得梅山傩戏真正融入时代,在历史发展的原有价值上焕发新生机,必须要推动梅山傩戏自身“戏曲化”的特点与如今“现代化”的渐进性音乐文化的相互交融和接纳。也就是说,在保留了梅山傩戏原有“乐态”特色基础上,首先进行正确保护,如在当地建立梅山傩戏文化区,重视方言的保护,同时运用现代数字化科技将记录梅山傩戏唱词的“科仪本经”、相关录音及影像资料、傩面等音乐艺术文化符号转化为丰富的数字资源,这样既可以避免在传承过程中因时代背景的变化而产生的梅山傩戏“乐态”演变,导致其最本真的特质丧失,也可以更好地进行传播,使得人们可以更全面的理解和欣赏这样一门古老的艺术形式;另外,可以适当、合理融入现代音乐元素进行发展创新,使得年轻一代受众更好地接受并了解、学习。还可以借助互联网、视频平台、微信公众号等载体进行大众普及与传播,为梅山傩戏传承与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结语

作为一种古老的行当,梅山傩戏的“乐态”特点及发展折射出的是古梅山傩文化在时代变迁中的演变与传承。随着梅山傩戏被列入国家非遗名录,它所深藏的瑰丽音乐文化宝藏,正在向世人慢慢展露。正是一代代冷水江人的坚守与传承,才让梅山傩戏的文化养分在这片土地上持续滋养着万千百姓。我们希望,以梅山傩戏为代表的原生态民族文化能够在新时代的洪流中焕发出别样的生机,更好地保护和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