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在路上的父职
——卡车司机群体的男性气质与父职实践

2022-03-22 02:07袁子淇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车司机子代气质

袁子淇 李 洁

一、问题的提出

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截至2016年,我国卡车司机达到3000 万人,公路货运卡车达1500 万辆,他们承载着全社会76%的货运量。[1]2-3卡车司机是一个男性主导的蓝领工作,并以重体力、高技术的劳动特征著称。[2]以男性为主的职业通常会形成某种男性气质,并与劳动过程密切交织在一起,从而构成此种工作的特殊文化符码。从组织形态上看,卡车司机群体经历了从计划经济时代的“他组织”,到改革开放前中期的“无组织”,再到现在的“再组织”三个阶段。[3]326-3291978年到2000年属于市场放开阶段,大批农村青壮年涌入公路货运业从事货物运输,改变了卡车司机群体的基本成分。他们虽然没有计划经济时代所拥有的体制庇护和社会声望,却拥有较高的收入,民间甚至有“马达一响,黄金万两”之说。[4]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卡车司机群体出现了明显的生计“下行螺旋”的趋势。这种下行一方面体现在成本上涨、运价降低、收入大幅下滑[4],另一方面也表现在新生代劳动力数量的减少。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数据显示,25 岁以下司机仅为1.4%,司机年龄分布情况较2016年明显向中老年龄段上移,年轻货车司机占比明显下滑。[5]

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89.4%的卡车司机已婚[1]16,近一半的卡车司机家庭有两个孩子,没有子代的卡车司机仅占6.9%。[1]21访谈资料亦表明,“成为父亲”“养家糊口”等话语是卡车司机选择这一行业并坚守其中的重要原因。父亲的男性气质对他们参与孩子成长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父亲角色也是体现男性气质的一个重要方面。[6]在流动的运输形式及体力劳动的支撑下,卡车司机作为男性主导的职业群体,其背后的男性气质特征以及如何履行自身的父亲角色值得关注。本文从卡车司机劳动过程的特殊性出发,考察这一职业群体的男性气质在工作安排与家庭生活之间的建构过程,并在此基础上考察这一职业群体父职履行的特征以及此种职业选择在父子之间的代际传递。

二、文献回顾

(一)与男性气质有关的研究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早期的“男性气概”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内在的人格与意志品质,一种抵制恐惧的德性。[7]在父权制影响下,阳刚、血性、担当等关键词从文化观念和传统哲学中抽离出来,成了霸权男性气质的主要成分和男性角色的应然标签。[7]自20 世纪后半叶开始,男性气质研究逐渐成为一门新兴的研究领域,着重研究男性的行为、实践、价值观等,尤其关注建构和(再)生产男性气质的方式和途径,并在与女性主义的冲突、对话和结盟中得到进一步发展。[8]康奈尔区分了四种男性气质,其中霸权式男性气质代表了男性气质中的理想类型,具有该气质的男性群体在性别关系的等级体系中占据统治地位;也有人称其为“支配性男性气质”,它不是一个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间都一样的固定的性格类型,而是在一定的性别模式中占据着支配性地位的男性气质。[9]康奈尔对以往男性气概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批判与继承,成为男性气概多样性理论的集大成者。她认为男性气概是在社会性别秩序三重关系中的建构,建构是在实践中完成的,男性气概是脆弱的,不存在僵硬不变的男性气概。[10]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中提到卡车司机的“男性气质”按其劳动过程分为三种:基于高技术、强体力和应对风险与处理事故等能力而建构起来的“支配型”男性气质;基于妥善处理劳动过程中复杂人际关系而建构起来的“共谋型”男性气质;基于养家糊口、成为家庭经济主要支柱而建构起来的“家长型”男性气质。[1]148本文的研究关注到卡车司机身上既有代表着“男人应该怎么样”的传统男性气质意识规范,也有作为体力劳动者个体在整个男性群体之中及商品经济背景下多样化、复杂化的男性气质,并将着重探讨卡车司机男性气质的建构过程及其对父职履行和父子关系造成的影响。

(二)与父职有关的研究

在传统父权制社会中,男性被塑造为养家糊口、家庭经济支撑者的工具性角色,在家庭教育上男女两性出现的是费孝通所言的“社会性父职与抚育性母职”。[11]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父亲的工具性、公共性角色最受关注。随着时代的发展,有学者提出,现代社会转型恰恰是在弱化甚至置换父亲在家庭与社会之间的枢纽型角色。原本深嵌于家庭结构与过程中的抚育行为被现代生育制度脱嵌出来,父亲的政治性和公共性功能弱化,出现了父职缺席或脱嵌的现象。[12]与父职缺席对应的另一个词是密集母职。在教育竞赛之下,出现了“丧偶式育娃”“母职的经纪人化”等新型育儿现象。一部分与父职有关的研究呼唤父亲角色的加入,以缓解母职焦虑,打破母职天赋,强调养育或照料的多样性,甚至要求建立与“密集母职”对应的“全面父职”。[13]

教育性角色的扮演和情感性角色的扮演是人们对新时代母亲角色的新要求,这也逐渐成为对于父亲的新要求。“母职天赋”的传统观念使女人一直担负着生儿育女的职责。然而随着抚育伦理的变化,抚育工作不再是女性的专属工作,而被视为一种家庭共同的责任与义务。[12]所以,有学者认为关于父职教育与父职实践的研究,是伴随社会性别意识的崛起及关爱女性运动的催生,并将父职参与、父职实践当作是一种被动而非主动、带动而非自发的行动。[11]

然而上述研究的共同问题在于其多以中产阶级家庭为对象,不能反映不同阶层及主体的家庭亲职实践,有研究者指出“其他阶层未必有如此高的父职自觉和家庭基础”。[13]蓝佩嘉提出了“阶级化的亲职场域”的概念[14],指出了亲职教育的阶层化差异,但其研究并未对工人阶级的父职和母职做进一步的划分和比较,也并未考察工人阶级的工作和劳动过程对其家庭生活和亲职履行产生作用的具体影响机制。

本文选择了卡车司机这一以男性群体为主导的蓝领职业人群,考察其工作与生活过程中男性气质的建构,以及这种性别角色的建构如何进一步影响其父职履行的实践和男性气质的传递。在此过程中我们发现:与城市中产阶级的精细化育儿不同,工人阶级男性需要在繁重的劳动压力和家庭亲职责任之间进行艰难的权衡与协调;父亲在家庭空间中的“不在场”并非男性对父职责任的无视与忽略,而更可能是在现实结构性因素之下的现实性妥协与策略选择。

三、研究方法

本文主要关注的是驾驶牵引车及重型卡车的司机。本研究调查地点为河南省C 市。C 市地处黄淮平原,位于苏、鲁、豫、皖四省结合部,且矿藏丰富,是全国六大无烟煤基地之一。矿产丰富、四省交界、平原地带、公路运输,这些特点促使C 市的矿产运输以及物流行业不断发展。1995年,C 市G村(400 多户村民)拥有解放牌卡车300 多辆,被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授予“解放车专业村”的称号。①根据河南省C 市G 村村民的口述及村口矗立的石碑(由中国第一汽车集团贸易公司颁发)记载。本文主要采用个案访谈和参与式观察作为资料收集的方法。

(一)个案访谈法

访谈以卡车司机的家庭为单位,正式访谈对象包括七组卡车司机家庭(中年卡车司机、卡嫂、子代)以及两位新生代卡车司机。文章的第一作者与受访者1-LSL、2-LYF 和4-LM 皆有亲缘关系,并且通过他们接触其他的卡车司机。文章作者基于目前可以接触到卡车司机的程度以及参考受访者意愿,现选择以下九位受访者(见表1)及其家庭作为本文的访谈对象。访谈的内容围绕着卡车司机的工作过程及家庭生活。每组访谈时长均为1 小时以上,并就相关问题开展持续回访。

表1 主要受访者信息

(二)参与观察法

除上述个案访谈之外,文章的第一作者出生于卡车司机家庭,其在日常生活层面对卡车司机群体及其家庭生活具有长期和深入的了解。为进一步了解卡车司机群体的劳动过程,文章作者也参与到驾驶途中,全程跟车观察卡车司机从C 市煤矿现场运送焦炭至安徽省F 市T 县工业园区的劳动和生活过程,并完成田野观察日记15 篇。

四、车与家:劳动与家庭生活中男性气质的建构

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卡车司机最长持续开车时间的平均值为10.8 小时,晚上8 点后开车3 小时及以上的占74.9%;卡车司机自己单独驾驶的比例为44.26%;超过一半的卡车司机与家人见面的间隔时间在8 天以上,占56.5%。[1]36-44在长途运输的工作中,不仅卡车司机的健康深受工作的影响,而且卡车司机的家庭也承受着其工作的重担与距离的折磨。

(一)“停不下”的车:劳动过程中的男性气质建构

1.学车与买车

“我第一次开小车,我就没学,因为我初中那会儿跟车,天天看俺爸开。有一次我就是想摸一下,就拿着钥匙,直接打响了车,开车走了。 后面俺爸还可自豪,逢人就说,我儿子摸着车就开,都不用教。 ”(子代7-SDQ2)

在现代化组织结构及运输公司未进入这一领域前,血缘关系成为卡车司机们进入行业、学习技术、相互帮助的主要纽带。路上的照料和货源的分享也成为他们维系血亲关系的方式之一。父亲、叔父、兄长等男性亲属是引领和帮助子弟们相继进入这一行业的重要角色。受访者2-LYF 因为家里在20 世纪90年代的时候就有大车,所以“跟父亲出车”是他进入这一行业的主要原因。“一起出车”使未成家的小伙儿在练习驾驶技能的同时,也承担着父辈家庭劳动力的角色,供养家庭中其他的兄弟姐妹。“买车”是以自雇身份正式踏入货运行业的开始,也是卡车司机霸权型男性气质的最初体现。“结婚”和“自己成为父亲”往往是促使卡车司机与身为司机师傅的父亲分车(运费完全分开)的重要因素,他们开始需要独立承担家庭责任并为之拼搏劳碌。

除了经济驱动之外,成为一名卡车司机也与男性群体的职业偏好有关。受访者1-LSL 在“当厨师”这样的稳定工作和“开大车”这样充满冒险精神、彰显男性气质的职业中选择了后者。“也有那个爱好,想出去看看、逛逛。”(受访者7-SDQ)当男性不能通过学业上的成就来满足家庭的期待时,外出成就事业以证明自己便成为他们的另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充满着冒险精神。工厂男农民工用“闯”和“搏”来修饰他们外出打工的动机,这些充满男性气质的语言符号,诠释出外出打工所蕴含的男性化抱负。[15]与之类似,“跑”和“看”的话语符号使用以及长途驾驶途中的风险应对也表现出卡车司机背后的男性化抱负。

2.跑车和修车

当真正上路之后,跑车和修车成了卡车司机的日常活动。他们一方面在送货,另一方面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维护和保养车辆,与卡车有关的一切构成了司机大部分的日常生活。卡车司机们的工作收入大多是按出车的次数及承载货物的吨数来结算,所以比起身体的劳损,司机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货源。受访者4-LM于2020年贷款购车,他表示车不能停,只要有货源就必须立马上路。卡车司机在其正式劳动之外还须付出许多时间用于排队、等待装车、寻找合适时机卸货等。卡车司机的劳动工作表现出“赶工”的特点。整个运输过程中要着急吃饭、着急上厕所,赶着拉货,还要赶着回家。用“奔跑”来描述卡车司机的工作,不仅体现驾驶工作流动性的特点以及驾驶速度的追求,还体现在其劳动过程中赶着吃饭、找货、卸货等过程的匆忙。“毕竟跑的是长途,而且晚上也在跑,就是那种‘人休息,车不休息’,我和我爸两个人来回换,有时候我俩开一夜都很正常。”(子代7-SDQ2)有学者也称奔跑在路上的货运司机为“开车的机器”或“货运机器人”。[4]

3.玩车如玩虎

“玩车如玩虎”是被访者们提到自己工作状态时常用的一句话。他们用“玩车”来形容自己自由奔驰、无拘无束的工作状态。本文的几位受访者在货运市场低迷、没有货源时也从事过其他行业,但工作一段时间或再有货源后,会再次从事货运运输的工作。在“不想被管”“想自己当老板”等话语的背后,透露出卡车司机向往自我管控与不畏强权的男性气质。“玩虎”则透露出驾驶过程的危险以及该行业无组织、无保障的工作情形。“手握方向盘,脚踏鬼门关”是驾龄25年的受访者2-LYF 对自己工作的描述。精神紧绷、半夜押车、掀盖篷布、孤单寂寞等词语与卡车司机的劳动过程相伴。这种身体性的重体力劳动以及与之相伴的男性气质话语成为该行业工人的重要特征。[16][17]卡车司机不仅需要付出大量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还需要付出一定的情绪劳动与情感劳动。无论长途还是短途运输工作,卡车司机都必须全神贯注,整个人的精神都是紧绷的,行车时不仅需要高度集中的紧张情绪,劳动过程中还需经历复杂的情绪,如孤独、焦虑、委屈以及隐忍、讨好等。[1]118

在进行职业选择时,卡车司机往往会认为这项职业不用受管理者掌控,在精神和情绪上可以享有足够的自由。霸权式男性气质观控制着群体的集体想象,给男性不切实际的期待。[8]但当真正进入这一行业,他们却发现自己不仅受到货运委托方的种种要求和限制,还要受到拥有道路执法权的公职人员的管理,甚至向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人低头。

(二)“到不了”的家:奔波在路上的“养家人”

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卡车司机的已婚比例很高,初婚和再婚共占89.4%,未婚者仅占5.7%。[1]16无论是跟车卡嫂、还是留守卡嫂,都一定程度上卷入卡车司机的运输工作之中。当卡车司机开车时,留守卡嫂心中有所惦记,想通过电话询问,又怕增加其工作的危险性。有学者称其“人在家,心在车”。[3]141当卡车司机结束工作回到家中,长途驾驶的疲惫使他们很难立刻投入到情感性的角色之中。对于卡车司机而言,家庭大多时候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不到家,哪里都休息不好。”(受访者4-LM)卡嫂也竭力地将家庭营造成一个安静的、适合休息的场所。家庭的休息功能在卡车司机独特的工作环境、工作特点中不断被凸显,而其社会性的功能受到一定的冲击。卡车司机的再生产活动集中表现为休息或者说睡觉,而娱乐、休闲、社会化的活动被不断压缩。这不仅不利于卡车司机自身的社会功能再造,同样还影响了整个家庭正常的社会交往与活动。

对于卡车司机来说,因为长途运输的工作形式,导致他们本应承担的家庭角色与其家人呈现出空间和时间的不一致。“为了一天的家庭活动,放弃一趟运输,其他三天就在家中,一个月来几次这样的活动,车都没法开。”(受访者2LYF)新生代卡车司机兼子代8-LYD 形容自己小时候是留守儿童,要几个月才能见到父亲一次。卡车司机对于家庭来说扮演的多为经济性角色,空间的隔离给卡车司机的夫妻亲密关系以及子代教养带来了挑战。卡车司机在家时间少,家庭中陪伴子代的角色通常由母亲来代替。留守卡嫂7-SDQ1 以“小女儿即将上小学需要人接送”以及“丈夫在外吃不好,希望他能每次回家的时候吃口热饭”为由,把奶粉销售员的工作辞掉。卡嫂的付出不仅体现在家中的子代照料上,而且体现在进入丈夫的正式劳动之中——跟车出行。卡嫂6-LY1 放弃了自己在村里开的小超市,选择跟丈夫一起出车,因为跟车可以提醒这个年过五十、注意力下降、路上容易犯困的老司机。跟车卡嫂一方面充当辅助性劳动者的角色,如帮助丈夫盖篷布及联系货源等;另一方面又展现情感性的功能,在孤单路途中作为丈夫的情感陪伴和人际沟通的桥梁。

整个家庭都在为卡车司机的正式劳动做贡献,也有学者称这种家庭的付出为“隐性劳动”。[3]170男性气质是在性别关系中的位置,又是男性和女性通过实践确定这种位置的实践活动。[9]卡嫂7-SDQ1用“一家之主”去形容自己的丈夫。家庭是卡车司机的休息场所,意味着安静舒适、睡觉踏实;同时也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定义:象征着跑车时的牵挂,这份思念又转化成奔跑的动力。路上的距离并没有阻断卡车司机对家的责任和义务、牵挂和思念,他们反而把自身对于丈夫、父亲等家庭角色的理解全部转换成了开车,这个车仿佛成了一个“停不下”的车,家在频繁的运输中又仿佛是一个“到不了”的家。回家是为了下一次的出发,家中的所有活动都在为下一次出车让步。

五、父与子:劳动过程中的父职参与和职业传递

卡车司机承担巨大养家压力与劳动风险的同时,其妻子与家庭也同样承担着这种男性化职业安排的影响与后果。在“养家人”的性别压力下,为了使自己活得“像个男人”,卡车司机们往往选择牺牲与家人、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断奔波在货运的道路上,承担养家的责任与压力。

(一)“看不见”的父亲:补偿式的父爱和劳动育儿

受访者4-LM 的小儿子谈到,比起母亲,他更喜欢和父亲相处,因为可以和父亲在一起“玩”(一起看电视、打游戏等简单的陪伴)。子代表示长期见不到父亲,对父亲更多的是想念。而当父亲长久滞留家中,他们又表示“惧怕”父亲。卡车司机一方面在家庭内部扮演着严父的形象,沉默寡言且富有权威,但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补偿式的深沉父爱。父辈受访者谈到,和其他职业群体的父亲相比,他们自觉长期缺席孩子的正常成长和生活,所以在短期的陪伴中就想对孩子好点,作为情感上的补偿,因为不知道下次再回家是什么时候。

以前暑假的时候每次都会过去宁波, 去找俺爸,我那时候就跟车,也喜欢跟车,喜欢跟俺爸一块。 (受访者8-LYD)

我最早接触车,是我上初中时候,很小也不会开车,就是打个下手,盖个雨布。 那时候比较小,也不知道累, 买好多零食在车上, 跟着也开心。 (子代7SDQ2)

YTL 小时候我也带他上过车,想让他吃吃苦。(受访者3-YYW)

传统的性别气质为了维护其男性作为强者身份的尊严,往往会要求男性学会隐藏自己的内心感受和情感,努力获取成功。[18]性别规范将情感与男性气质割裂,强调男性作为理智与权威者的形象。在此背景下,这些父亲们往往会衍生出自己的一套情感逻辑和行动方式。当驾驶距离较近,又恰逢孩子假期时,卡车司机通常会将自己的孩子(绝大部分是男孩)带上卡车,使其子代进入其劳动之中,边劳动边履行自己的父亲角色。父辈司机并不直接表达“想孩子”的诉求,而是说“想让他们吃吃苦”“体验生活”。卡车司机将自己父职的缺位替代为尽可能满足孩子的要求,并通过“带孩上车”的具体策略来履行自己的父职。卡车司机表示通过驾驶大卡车以及熟练揭盖篷布等体力劳动,展现自己强壮有力的男性气质以及吃苦耐劳的养家人品质,这可以给子代进行榜样教育。另一方面劳动育儿的过程可以缓解他们对于家人的思念,得以排解驾驶过程中的孤单寂寞。

卡车司机不觉得自己“带孩上车”是在履行父职,他们会觉得孩子跟他们一起“吃苦”,对孩子更多的是愧疚;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用“体验生活的艰辛”作为带孩上车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卡车司机补偿式的父爱一方面源自长时间的时空缺席,另一方面还源自短途路上将孩子带上车的愧疚。卡车司机认为,学习上的关心和生活上的养育更能体现父亲/母亲的职责。他们同样默认家庭是养育孩子的场所,但其实对于卡车家庭来说,卡车也是一个进行亲职活动的重要场所。父子间由卡车所连接的爱和情感,甚至会被带回到家中,司机7-SDQ 说自己偏爱那个喜欢跟车的小儿子。父亲在家庭场域中的偏爱成为子代跟车后的嘉奖,这种嘉奖式的补偿父爱也吸引着子代继续上车。

子代们表示在进入大车内部之前,对于这个“大家伙”存在着某种想象,并用“好玩”来描述上车的初体验。而另一方面,卡车司机也表示孩子的新鲜感很快会消失。子代们的跟车感受从一开始的激动兴奋、新奇有趣会随着时间与距离逐渐变成枯燥乏味、拥挤难受。受访者4-LM就提及,带孩子上车的过程并不轻松,甚至状况百出,给自己的驾驶带来麻烦。

(二)“变不了”的工作:卡车司机子代的职业选择

初中学历的受访者1-LSL 表示:“当时(20 世纪90年代末)村里的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一行业,并且梦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开大车”对于那时的农村小伙来说是一个“挣大钱”的职业。但随着货运行业的下行,以及理想的男性形象越来越多地趋向于拥有充沛购买力的男性形象,如商业精英阶层男性[19],卡车司机所代表的工业社会中基于体力劳动者的支配性位置,在消费主义和知识经济的时代背景下逐渐没落。司机5-SDQ 用是否“有钱”而不是规避路障的驾驶能力来判断卡车司机是否成功。

在跟车上路的过程中,子代们亲身体会到了劳动是养家的重要途径。他们向往那种简单直接、不受约束的挣钱方式。虽然也意识到学习知识和接受正规学校教育是进入核心劳动力市场的重要前提,但由于在成长过程中对书本学习的淡化和跟车上路的颠簸,往往让这些卡车司机的子代们对烦琐的文字感到无聊。他们难以集中精力,全身心地投入静止的文字和书本的学习之中,因而大多成绩不佳。反而是跟车上路的经历和应对驾驶风险的技能成为他们有限职业选择中的重要选项。新生代卡车司机8-LYD 在高中一毕业就跟父亲出来一起跑车。新生代卡车司机9-LYQ 表示“以前小时候跟车,后来就自然而然去跑车”。

他们的父母一开始并不希望孩子继续从事这一工作,并期望孩子能通过文凭来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以摆脱不稳定、风险高、收入打折的体力劳动。卡嫂7-SDQ1 说:“不想让儿子今后从事跑车,作息不固定,风险大,对身体还不好。”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数据显示,父辈愿意子代今后从事卡车司机的比例仅占4.2%。[1]69子代尽管愿意和父亲一起出车,但也表示这并非他们理想中的职业选择。“特别无聊,就只能在车里,吃喝拉撒睡,哪都去不了。”(受访者4-LM的侄子)新卡车司机9-LYQ 说自己“今年不准备再跑车了,女儿刚出生,想在家陪陪她”。

中年卡车司机的父辈多是农民,一辆卡车对于他们(中年卡车司机)来说,意味着可以摆脱束缚父辈的黄土地和工厂,意味着去“跑”、去“看”,“自由不受管制”,也意味着能养活家人的自豪。而对于新生代的卡车司机来说,他们对卡车的感受从激动、新奇、兴奋到小小天地的无奈、困倦、束缚。车内与车外之间,是两种矛盾性的生活想象:一边是卡车在公路上的自由奔跑,另一边则是作为个体的人被束缚在车头和座椅之间。子代对于父辈的“跑”和“看”更多的不是期待,而是对养家和男性责任的畏惧和逃避。然而对那些没有成为新生代卡车司机的男性子弟,似乎也仅仅有当兵、打零工或闲置家中等不多的选择。

六、总结与反思

本文从卡车司机的劳动过程切入,探讨卡车司机运输工作与家庭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一群体背后的男性气质与特殊的父职实践。在长途运输工作的拉扯下,可以用“人车合一”形容卡车司机的劳动和生活。卡车司机的再生产活动在正式的运输劳动之下被压缩,要么转移到车中进行,要么以整个家庭的再生产活动为代价。在这种劳动形式的影响下,家庭原有的社会性功能受到损害,其功能更多体现为睡觉休息。在夫妻关系上,妻子的角色多为在家带孩子或跟车押货。妻子作为男性气质的维护者,牺牲自身的发展为丈夫保驾护航,或投身子代照料之中。在亲子关系上,卡车司机父职的参与更多集中在经济及劳动层面,子代的日常照料及文化教育等方面呈现出较为缺席的状态。在车与家的交织中,卡车司机作为父亲与其儿子的相处方式也呈现出复杂性,不能简单理解为“车里的爸爸”和“家中的儿子”。由于其自身的职业特点,卡车司机在漫长的驾驶中自然生发出对家庭生活的渴望和对家人的思念,进而衍生出“带孩上车”的具体父职实践。

(一)“养家人”:卡车司机男性气质的建构

对于本文的访谈对象(中年)卡车司机来说,拥有核心家庭不仅象征着自身的男性角色从儿子变成丈夫/父亲,还意味自身职业身份也需要从学徒司机转变为独当一面的卡车司机。养活家人是衡量卡车司机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卡车司机透支时间和身体来换取高薪,男人的责任、家庭的担子是他们持续奔跑的动力,这种养家人品质背后隐藏着支配型和家长型的男性气质。体力劳动的工作形式及高强度的工作性质更容易使男性进入运输行业,大量的男性占据这一行业又将其男性气质强化,强化的男性气质反过来又促使从业者更加认同这种“养家人”的男性气质。卡车司机的男性气质在劳动和家庭中展现、形成并再造。这一进程在强化男性支配性角色与性别特权的同时,也容易对不符合这一标准的男性构成贬损和打压,并提高了女性进入这一行业的性别门槛。[20]卡车司机构建于长途货运工作以及家庭责任间的男性气质同样是复杂的。在整个男性群体及工作过程中,他们不得不去求情讨好,在与货主、仓库管理大哥以及路上的执法人员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们原本建构起来的霸权型男性气质(刚强、冒险、承担等)往往会遭遇其他阶层男性的打压以及货源不稳定的风险冲击,继而会导致其角色和认同的内部紧张与冲突。

(二)“带娃上路”:劳动过程中的父职履行与职业的代际传承

在受访者7-SDQ 眼里,随他出车的男孩不仅是个好儿子而且是个好帮手。卡车连接着父与子,打破了父职时空分离的状态,成为维系父子关系的工具。这种在卡车上养成的父子情又进一步反哺他们在家庭场域的亲子相处。本文通过对以卡车司机为代表的工人阶层父职实践的考察,发现了不同于中产阶级以“情感和教育密集型”为主的亲职关系,而是另一种亲职履行模式,即以卡车司机“带娃上路”为代表的工人阶级在劳动过程中的父职履行模式。不同于其他学者口中,父职是被动的、非自发性的行为。[11]通过对父亲群体在劳动和家庭生活中的细致考察,本文呈现了一个更加积极、主动、愿意去履行父职角色的男性群体。尽管囿于时间、精力及金钱等结构性因素的局限,这种父职履行的空间仍然是狭小、局促和有限的。此外,卡车司机所具有的男性担当以及“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性别分工也在其流动性的父职实践中耳濡目染地影响着子代。家长型的男性气质被传递给卡车司机的子代,子代们从小就对男性工作的形式及性质有了认知:男性需要体力劳动与养家糊口。男孩在跟车途中及家庭场所下,逐渐习得了父辈传统的男性气质规范以及对自由不受管控等话语的向往。而当匮乏的文化资本不能满足子代向上流动时,他们往往又不得不重回其父辈阶级,从事体力劳动。

卡车司机在劳动过程中的父职参与令我们反思父亲角色的特殊性和多样性。尽管父亲在日常家庭生活的具体空间中可能是“缺席”的,但其职业和工作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其他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安排。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父亲在家庭中的位置,思考如何从结构性因素上更好地促使父亲履行家庭角色、促进家庭幸福。这类研究和实践不仅有利于减轻沉重的母职,而且有利于赋予父亲享受亲子情感的权利,更看到父职履行对于子代行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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