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融合的观察视角
——略谈哈罗德·勋伯格的乐评

2022-03-22 22:25张可驹
钢琴艺术 2022年8期
关键词:勋伯格尼诺夫拉赫玛

文/张可驹

某天夜间,看到乐迷群里围绕着著名乐评家哈罗德·勋伯格《不朽的钢琴家》一书的评论。人们提到此书的若干优点,包括作者特别聚焦于波里尼和布伦德尔,这两位当时由新锐渐渐挺进中生代的钢琴家。考虑到两位大师后来的发展,足以表明勋伯格的预见性,等等。

早前曾略谈想法,如今将其稍做整理补充,聊记此文。每当人们怀疑音乐评论的价值,我内心总是想:大概是值得记忆的好乐评确实不多。这方面,国内的乐评环境和欧美相比各有欠缺,而在古典音乐演出——唱片行业的高峰期,还是积累了不少有价值的评论。如果能推出中译本,应该会达到开拓国内乐迷、当然也包括一些音乐从业者眼界的目的。可惜,这样的书翻译得甚少,毕竟商业价值不大,需求群体也不大。或者说,很多人并没意识到还是读一读为好。因此,杰出的乐评译著就更显得可贵了。如今能在中文世界,尤其是简体中文世界里读到的乐评,就关于演奏的部分而言,说到评论路数之端正,眼光之深入,历史观念之通达,勋伯格绝对列入前十甚至前五的范围。他写演奏家和指挥家的两本,堪称必读。

曾有人问我:所谓的前十具体是哪些?仔细想来,或许也不是很绝对的,但勋伯格那两本、亨利·罗斯关于小提琴家的专著、涅高兹的音乐日记、卡尔·弗莱什的回忆录,苏联乐评家阿拉本的《古今杰出小提琴家》,都在这个范围之内。纯粹的中文世界里,郑延益先生的乐评集《春风风人》必当占据一席,还有焦元溥的版本学大作。我认为这些书,其中的评论方法和观点,你可以认同,也可以不认同,但你注定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说回哈罗德·勋伯格,此人拥有历史性的视角,又有着一套成熟的观察评论的体系。倘若要仔细地谈谈他这个系统,恐怕要费不少笔墨。在此略谈一点点,但从我自己对他多年的观察出发,认为这也算是比较重要的一点。

《不朽的钢琴家》(The Great Pianists)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是从巴赫他们那个时候开始回溯,呈现一个历史的脉络。虽然英文版的副标题是“从莫扎特到当下”,但其实作者起初是从广义的“键盘乐器”开始,回溯巴赫和他的儿子们。而说到他写录音史的部分,我们能看到预见性,关于波里尼和布伦德尔的章节确实是如此。但说实话,如果你从写作的时间点来看,他那本书最初是20世纪60年代写的,后来又增补了。这前后,也就是波里尼和布伦德尔,走向他们如日中天的时候。

很多趋势已经出来了,更不用说波里尼,当时他在学生当中所得到的推崇,不是现在能够想象的。到90年代以后,不少国内人对于他的怀疑很多,可当时波里尼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勋伯格作为这两位琴坛巨星崛起的亲历者,倒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不一样的视角。譬如,布伦德尔如何通过战后初期、美国公司赴欧洲灌录的唱片、在美国本土打响知名度,等等。

在我看来,勋伯格对于录音史的描述,其最大的价值之一,是作者身为很多超级巨匠现场的亲历者。就像霍夫曼、拉赫玛尼诺夫这些人,他们弹过的很多没有录音的作品,却绝对主导了很多当时的听众和评论家,对于演奏,对于各种审美的看法。毫无疑问的,《不朽的钢琴家》这本书在录音史的部分中,最巅峰的就是拉赫玛尼诺夫和霍夫曼这两章。之后,霍洛维兹与他们构成一种呼应,同时也是老派超技风格的一种回潮,分量差不多与之相当。基本上,这就是他那本书中录音史部分的三个制高点。

但可能是为了回到彼时独特的历史背景之下,勋伯格将霍洛维兹和鲁宾斯坦并列一章。

这同勋伯格的时代有关系,因为他成长的时代,就是欧洲那些音乐家和美国本土的音乐文化非常强势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像美国音乐界的演奏也好、教学也好的盛世。这种交融,是美国近代音乐界发展的基础,而勋伯格从少年到中年,恰恰同这种发展走向巅峰的过程重叠在一起。

就钢琴演奏而言,拉赫玛尼诺夫与霍夫曼是为那音乐盛世奠定基础的人,霍洛维兹则代表了20世纪下半叶,在美国钢琴界,近乎绝对化的、最强有力的影响。勋伯格关于现代钢琴演奏的评论,与其说是“观点”,不如说是一个整体性的坐标或参照系,主要就是从这些制高点开始建立的。当然,那几位巨匠的地位与成就,也不用多说。但他整体用来衡量演奏艺术的体系,主要就是这个欧美交融且倾向于传统浪漫派超技演奏的体系。

拉赫玛尼诺夫与霍夫曼代表着俄派传统及东欧—斯拉夫一系同俄派的交融。拉赫玛尼诺夫是最为全才的音乐家,毋庸赘言。而霍夫曼,十分可惜,他对录音的态度较为暧昧,留下的录音数量远远配不上他的高度。可就演奏与教学的双重影响而言,霍夫曼所代表的是俄派超技对于新大陆最强有力的输入。奈何,音乐家也不能不受时运的限制,他的弟子中,不少人时运不佳,影响力也受到局限,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对于霍夫曼的风格,勋伯格将书中有关他的那一章,定名为“完美有加”,已然说明一切——不仅推崇,更以之为圭臬。

然而与之相对的,无论是对于“一战”以后的欧洲本土,还是对于拉赫玛尼诺夫离开之后的俄国,勋伯格的关注其实都较为不足。除了对贝多芬演绎具有划时代影响的施纳贝尔,德奥一派的大宗师里面,勋伯格展开充分的仅是演奏事业在美国发展得最好的阿劳与赛尔金。甚至后者还谈不上充分,哪怕他不仅是巨匠钢琴家,也曾是柯蒂斯音乐学院最具魄力的院长之一。毕竟,他们都不在那个参照系的主干之内……

反观新时代的俄派钢琴家,他们获得的篇幅同样不足,尽管“二战”后的莫斯科音乐学院是传统超技风格的核心堡垒。恐怕,勋伯格如此操作,主要并非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当然也不能说必定没有),而是无论在他的评价体系,还是“二战”后美国的钢琴文化语境之内,“霍洛维兹高于一切”基本已经成为共识。这样的观点,体现出那个阶段美国的一种时风。但有人是单纯跟风,哈罗德·勋伯格或许属于缔造时风的人之一。

一位乐友提醒我,勋伯格主张如此的时风观点,可能有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影响力的考虑。毕竟,缔造(参与)一种时风本身,对于艺术评论者的地位,及现实层面的影响力,都是极有助益的。一方面,这本身同他的主要观点就是契合的;另一方面,在这种契合之下,正好顺水推舟,将美国本土的主流完整突显。我认为这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以勋伯格的眼界,以及对彼时种种录音资料的传播而言,他这样过分突出(那一)主流而不及其余的做法,也有点奇怪。

西欧诸名家自不待言,录音精良,流传亦广。虽在“铁幕事件”之后,俄派许多演奏者不能访美,他们的录音资料却依旧时有流出。勋伯格在书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这一切就不应该获得更充分地展开吗?而哪怕单纯以里赫特与吉列尔斯作为新时期俄派的代表,勋伯格给予他们的篇幅,也多少是相当有限的。似乎还比不上再后一辈的波里尼与布伦德尔……当然,勋伯格的观察与评述,既有自成一体的系统,就必然带出这个系统的光辉与局限。

但我们终归不能忘记,至少70年代以前的美国乐坛,其实代表着欧美交融,它和较多以西欧为主体的欧洲乐坛,以及“二战”后的俄国与斯拉夫音乐界的融合,其实是三种各自不同的音乐语境、艺术观点。随着不断欣赏、观察各家的演奏,也向国内有留苏背景的大师请教以后,我更确认了那个评价体系只能代表美国的观点。当然,勋伯格已经是这个体系,或者说这种观点在乐评方面最精华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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