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绍兴:鉴湖越台名士乡

2022-03-23 16:26李洁
同舟共进 2022年1期
关键词:徐渭陆游绍兴

李洁

绍兴本是一座小城,一座方圆不足十公里的历史老城。尽管这些年,绍兴市成了江南著名的轻纺业发达地区,但说起它,总感觉还是一方玲珑剔透的江南碧玉,而不是一架高速运转的工业机器。是的,绍兴让我和许多人向往,并非因为它的工业产品,而是因为它的历史文化积淀。

放眼九州,有几个城市敢与绍兴比厚重?且不说它有秀甲吴越的府山、塔山、会稽山和清澈如镜的鉴湖、东湖、若耶溪等自然风光,只说其层出不穷的历史名人吧——论国君,它有公而忘私的大禹和卧薪尝胆的勾践;说斯文,它有无可比拟的王羲之、王献之、贺知章、陆游、王冕、王阳明、徐渭、任伯年、鲁迅;说志士,它有为国尽忠的徐锡麟、陶成章、秋瑾、蔡元培、周恩来;溯科举,它出过文武状元20人、文武进士1400多人,在“学而优则仕”的古代,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干部储备库!看近代,只37年的民国时期,它就出了黄郛、陈仪、邵力子等11位省主席(省长)和四位上将。

早在1961年,毛泽东主席就曾写过一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的诗:“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纪念鲁迅,引发了作者对绍兴历代“忧忡为国”之士的联翩浮想——鉴湖是绍兴城外的一座东汉年间修筑的蓄水工程,风光绝佳,贺知章、李白、杜甫、陆游等大诗人都曾吟咏过此湖,近代女革命家秋瑾投身反清政治活动后,自号“鉴湖女侠”;“越台”指的是城内府山上的越王台,越王勾践当年求贤士所筑之台;“剑南”是说留下传世的《剑南诗稿》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而“秋风”则指写下七字绝笔“秋雨秋风愁煞人”后掷笔而去的秋瑾。不知为何,毛主席的这首诗生前并未发表,但这仍不失为摹写绍兴的一首最为贴切的好诗。

焉能不去“名士乡”?绍兴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豪门盛宴在诱惑一个饥肠辘辘的旅人。

路旁,有一座小小的拱桥,桥身,是郭沫若的题字:“放翁桥”。此桥那边,即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大门,黑瓦下悬着郭氏的题匾:“沈氏园”。

放翁,即南宋大诗人陆游,他老人家晩年自号“天地一放翁”,但年轻时却一点不够“放”,以致生生让母亲拆散了自己的初婚家庭,忍看爱妻嫁给别人。

沈园是南宋时绍兴沈氏的私家花园。不知这位沈先生是官是绅,反正园子是够大的,现在的北、东、南三苑加起来共占五十七亩地,却也只接近了原先的规模。不知沈氏花园何以成了绍兴城的大众公园,反正陆游和其他人都可以进来踏青,而且,陆诗人还可以把园内的白墙当宣纸写上一大堆字,即传世的《钗头凤》,词曰:“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位卑不敢忘忧国”的诗人,一生写过太多金戈铁马的诗,此番却为自己的儿女私情一咏三叹。

陆游一生颇不得意,爱情遭际更苦不堪言:他二十岁上与舅家的表妹唐婉结为伉俪,两人琴瑟和鸣,相得甚欢。无奈陆母(也是唐婉的姑妈)却并不中意自己的侄女与儿媳,竟然强令这对恩爱夫妇离散。后陆另娶王氏,唐也嫁给另一位有名的文人赵士程。无缘做夫妻的两位不见也就罢了,谁料11年后,步入中年的陆游来游沈园时,恰与随夫前来此园的唐婉邂逅。那可是以理教规范全社会的宋代啊!两人不敢也不便面晤,只能酸楚地远远相望而已。唐婉差家僮送过来黄縢酒敬前夫兼表哥;陆游则“一怀愁绪”地命人取来笔墨,在园中一面墙上题下了这段千古伤心的爱情绝唱。据说,陆游归去后,病恹恹的唐婉凑近来读,悲恸不已,便在陆诗后垂泪附上自己的和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真是一部锥心之痛的千古佳作!记录此事的那部野史还说,唐氏回家不久,即悒悒而逝。

不过,郭沫若20世纪60年代初来沈园参观时,就对唐的和词提出质疑,认为“恐为好事者伪托”。倒也是,一个有过婚姻史的女人,对前夫即使再恩爱,也断乎不敢公开表白出来。何况那是八百多年前最讲究男女有别的封建时代。

但陆游这首词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在他75岁高龄时,还来沈园缅怀过对唐婉的凄楚思恋。尽管该园已三易其主,但因题壁者乃当代大诗人、大书法家,说的又是人间最美丽的感情,故园主就把陆的《钗头凤》凿于石上了。

现在的沈园,除了完好地保存了陆游时代的宋井、葫芦池之外,其余的宋式闲云亭、孤鹤轩等都是这些年来陆续新建的。陆与唐的两阕《钗头凤》无疑是园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已经为之建了“钗头凤碑墙”,铭心刻骨的文字,飞檐粉壁的烘托,都十分完美。

南苑更新建了頗有气派的务观堂,把这位杰出诗人的一生成就及遗墨,用文字、图片和雕像展示岀来,让人流连。陆的诗雄浑大气,书法也极有功底和个性,喜欢研墨的人在此也可以大饱眼福。让我颇感新鲜的是,这里展出了一首正宗的“毛体”陆游的诗——毛泽东非常喜欢放翁的诗词,也喜欢怀素的草书,便以独特的挥洒不羁的笔墨,题写了陆游的“当年万里觅封侯……”

绍兴还出过一位个性孤傲而影响深远的文化宗师——徐渭。复出“放翁桥”,往西没多远,就是属于鲁迅的庞大的纪念地了。这一条路,就叫鲁迅路。顺鲁迅路一直往西,前观巷的一条小弄堂里,就能看到“青藤书屋”的牌匾。

徐渭是明代的大画家、文学家,自号“青藤道人”“天池山人”,生于1521年,卒于1593年,活了七十二岁。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能活这么大年纪,真是不容易!徐渭本来不疯,生在这个小院里时,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只是不知他是不爱读死书呢,还是“考运”老是不济,年复一年参加科考,一直考到四十多岁也没取得功名。屡试不中的他,自己做不成官,便外出给当官的做幕僚去了,他投身的是大官——闽浙总督。这个生性疏放的人在给领导当参谋的日子里,也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时常与一班街头混混酗酒,官府里来人喊他,他竟醉眼惺忪口齿含混地回答:“你没见我正在喝酒吗?”好在总督大人怜其才,照样任用,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料,好景不长,总督被弹劾入狱致死。他一时想不开,竟然发狂,并几度自杀未遂,后居然砍死了妻子!在牢中过了七八年后,得以获释,靠卖书画糊口,直至惨淡老死。

徐渭对中国画的贡献极大。他的超凡脱俗,使自己的诗、书、画全无拘束,笔意奔放,不拘绳墨,浓淡相宜,率真逼人。现在不少人知道齐白石,知道吴昌硕,再往前知道任伯年(也是绍兴人)、郑板桥,岂不知,这些大书画家心中的宗师全是徐渭!那个爱写“难得糊涂”的郑板桥,对徐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专为自己刻了一方“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且毫不要面子地钤在自己的作品上。可以说,现今画花卉大写意的,无不是这个小小的圆门下的“走狗”。

徐渭的水墨大写意花卉,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尽管人家自稱“吾书一诗二文三画四”,但人们最欣赏的还是他的画。他爱画青藤、芭蕉、菊花、石榴、葡萄和瘦石等,但他表达的不止是静物之美,更是自己内心之忧愤。故宫里收藏的那幅《墨葡萄》上的题诗就能读出他对世道的谴责:“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晩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他的故居,简陋得让人惊讶——小院朝东,只有数亩,遍植故人喜爱的芭蕉、石榴、修竹等。垒几块太湖石,就是“自在岩”;挖一湾巴掌大的水塘,就是“天池”;池畔有块稍粗圆的石头,就叫“砥柱中流”。这些字全是青藤老人自己题上的。这个将自己埋在狭小宅子里的大艺术家,真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进得书屋,更简单得让人瞠目:“天池”北边,三间平房,前室悬着明末大画家陈洪绶(陈老莲)题写的“青藤书屋”匾和一帧徐渭五十岁时的画像。陈氏曾重修此宅。后室已辟为徐渭展室。屋后是块极小的天井,桂花树下有一眼小小的水井,浓碧的青苔爬满井台。

大师的故居里,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是他的手迹,那方自嘲的对联是:“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暗色的木匾上的题字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一尘不到”。

一尘不到!多么清高的精神追求!徐渭正是这样简单地活在绍兴府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却极为多彩地活在他自己的精神天堂里。他不是宫廷画师,他是脑子有问题的怪人。有明一代,徐的价值并不为人重视,所以,他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肆意走笔。他不像庸俗画匠们,靠巴结权势和相互吹捧为出路;即使有稍能出人头地者,也最终堕入物欲堆里而不舍得自拔。试问,几人敢说“一尘不到”?

徐渭不是完人,世界上没有完人。但却有为国鞠躬尽瘁的人,这样的人,几近完人。周恩来先生,是这样的人。

绍兴是周恩来的祖籍。周氏纪念馆位于劳动路369号,本来就是一座明清风格的台门,但近年,出于对这位伟人的敬重,绍兴人又在周家台门对面拓建了很大一片周恩来广场。

周恩来是北宋哲学家周敦颐的后裔,元代时其先辈即辗转迁徙至绍兴,明初定居于此处。台门里有中、东、西三个院落,中为周氏祖居,人称“百岁堂”,因清康熙年间其先祖母长寿百岁而得名,第一进大厅里悬着复制的清浙江巡抚赠予的“百岁寿母”匾。第二进原是族人祭祖、婚娶的重要礼仪场所,现立起一尊中年周恩来回乡省亲时的戎装雕塑。厅柱上的抱对,是绍兴籍国学大师马一浮于20世纪50年代书赠周恩来的:“为国为民孺子牛,任劳任怨绝代尹。”“尹”是商、周时代的辅弼国君之官,相当于后来的“相”。毕竟国学大师,一副只十四个字的联儿,就把人民敬爱的周恩来的人格魅力写绝了。

周恩来祖父是住西院的,此居名“诵芬堂”,少年时代的周恩来曾在此生活。他曾住过二楼明间,现在已经布置成原来的样子,供人瞻仰。诵芬堂里,悬着一幅巨幅山水画和周恩来祖父留给后人的家训:“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

堂前有出售当地名产扇子的一位长者,他正一丝不苟地在扇面上题写着周氏家训(绍兴各景点都有写扇面的业余书法家)。一番讨价还价后,花160元买得两把米色折扇,并特允我入堂内拍照留念。品味字字遒劲的周氏家训,难免联想到已故总理为国为民的“内功”,竟似从这条家训里找到源头。

东院应是周氏嫡系族人所居之地,现已辟为“周恩来与绍兴”展览。当年他返乡省亲、扫墓时,还曾为姑家的表妹王去病(王子余的女儿)题词:“勿忘鉴湖女侠之遗风,望为我越东女儿争光。”现在,这帧题词的复制品就悬于堂上,让人感受到文质彬彬的周恩来体内流淌着的绍兴人特有的卧薪尝胆的血脉。“吾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所。”一辈辈绍兴志士正是在先贤爱国精神的激励下,才成为创造历史的伟人。

我们复经解放路北上,去看蔡元培故居。

蔡元培故居在笔飞弄,很好找,老远就能看到在一个开阔的广场上端坐着的青铜蔡先生。他的身后,即当年的蔡家台门。一座新建的照壁上,浙江书法大家沙孟海手书的毛泽东对蔡元培的评价焕然夺目:“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蔡氏故居是其祖父在清道光年间购置的,因蔡元培的优异考试成绩而被县府敲锣打鼓地挂上了红底金字的“翰林第”的门匾,好不风光。现在,进绍兴城里最后一座“翰林台门”,不需要给门人递名刺报姓名了,买了门票,就可以悠然转个过瘾——这里游人不多。

穿过石库门及天井,即为五开间的大厅,两侧各有厢房若干间。第三进座楼上为当年蔡父的居室,东边那间小点的屋子便是蔡先生的领地了。这个六岁即入塾,把《千字文》《百家姓》背得烂熟的“神童”,17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26岁中进士,28岁成为翰林,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却成了有分寸地批判旧文化的领军人物,这是多么伟大的背叛。所以,大厅柱上的那副长对联,就如此定论:“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这副抱对是周恩来先生当年驻陪都重庆时写的挽联,这既是同籍晚辈对先贤的诚心追忆,也是中国共产党对一位他党政治人物的中肯评价。

对他评价最高的,却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位老外——那位在他任北大校长时请来讲过课的美国哲学家杜威。杜威的一段话,被制成黄澄澄的铜牌悬于厅内,看得人直叫服气。我一字不落地把那段话抄了回来:“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的确举世无双!

离开蔡元培故居时,我特意在广场北端的影壁前摄影留念。影壁上有蔡氏的一首怀乡诗,书法与内涵俱佳:“故乡仅有好湖山,八载常萦魂梦间……”八年未归的故人,对家乡真是一往情深。那时,这所宅子已经易主,卖给了徐锡麟的弟弟徐季茹,“屋”是人非的现实自会令这位翰林台门的主人感伤不已。不过,窃以为,刻这首诗不若刻上他的另一句话更显合适,那是这位真正文通古今、学贯中西的伟人毕生的感悟,他把这句话题给了晓庄学校:“我们深信教育是万年根本大计。”

对了,别忘了说说这条笔飞弄。此巷得名于一个神话故事:当年“书圣”王羲之住在这条巷的另一端,在为一位来历不明的老婆婆写字后,发现被骗,王羲之便将他的飞狐笔狠掷于桌上。不想那支笔竟直飞窗外,穿过弄堂,落在一座桥头上。从此人们便将此巷称为“笔飞弄”,弄口的桥便成了“笔架桥”。看巷口的标牌,戒珠寺就在里头。张力说,那座寺就是王羲之故居。但我更愿把时间挪给兰亭——绍兴郊外的一座因“书圣”而名扬世界的小亭子,那里才是真正的古迹与圣地。

转眼暮色将临,我们已经在绍兴城里转了一圈儿。古城里不光有贺知章的故乡情怀和陆游的凄婉爱情,不光有“青藤”大师的别有洞天和鲁迅的登峰造极,不光有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等的为国捐躯和周恩来的鞠躬尽瘁,也不光有蔡元培的启迪民智,还有公而忘私的大禹的陵墓,坚忍复仇的勾践的越台,有太多太多的人杰的遗址等着我去一一拜谒。世代绍兴名人,丰富了我们的民族历史,辉煌了我们的民族文化。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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