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代”诗歌与民刊传播机制

2022-03-24 00:24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先锋刊物诗人

刘 波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在诗歌朗诵和书信交流等方式之外,20世纪80年代还有一种形式对中国先锋诗歌的传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那就是没有正规出版或发行刊号的民间诗歌报刊(以下简称民刊)。民刊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因其相对便捷宽松的审查、编辑程序,成为了“第三代”诗人们发表诗歌和交流思想的重要平台。

一、“第三代”诗歌民刊的产生

“第三代”诗人从朦胧诗人那里传承了《今天》的民刊传统,在20 世纪80 年代创办了大量民刊,这些民刊都曾刊发过“第三代”和后朦胧诗人们的重要作品,并对这些作品的经典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第三代”诗人所建立起来的民刊传统,后来又影响了20 世纪90 年代乃至新世纪更年轻的诗人,他们在这种传统中坚守住了先锋诗歌所应具有的自由立场和独立美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史就是一部民刊史。尤其是20 世纪70 年代以来,很多经典诗作都是第一时间在民刊上发表,而后才为更多人所熟知。要谈及“第三代”诗歌运动中兴起的民刊传播,绕不过20 世纪70 年代末由北岛等人创办的《今天》。当代先锋诗歌因为《今天》而有了四十余年深具现代意识的发展历程。在《今天》之后,《他们》《非非》《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倾向》等民刊,随着“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兴起而出场,其所走之路都不外乎《今天》的模式:几个有着共同诗歌理想的青年,自费编辑一份刊物,在与主流诗坛保持距离的同时解决了发表的难题。很多民刊由单一的小圈子化行为,逐渐转向更具包容性和承载力,吸纳全国优秀诗人诗作;其影响也从某一地域扩展到全国,这些民刊依靠的是坚守艺术至上的担当意识。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民刊的创办与发展达到了高潮,也正契合了当代先锋诗歌的发展历程。学界曾有这样的说法: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部民刊史。研究者要撰写当代诗歌史,饶不开北岛主编的《今天》、韩东主编的《他们》、周伦佑主编的《非非》等有影响力的几本民刊,这是不争的事实。民刊虽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却影响了几代人的诗歌写作。

从民刊中走出的大都是中国当代先锋诗潮的领军人物,这一现象从朦胧诗时代就已开始。比如《今天》的北岛、顾城、舒婷、江河、芒克、多多等一批朦胧诗人,都是从《今天》上亮相,并开始进入诗坛的。像《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的李亚伟、万夏、胡冬、马松等,《非非》的周伦佑、杨黎、蓝马、何小竹、吉木狼格等,《他们》的韩东、于坚、普珉、王寅等,《撒娇》的默默、京不特等,《汉诗》的石光华、宋渠、宋炜等,这些诗人大都是从民刊开始走向全国的。可以说,“第三代”诗歌运动中重要的作品,几乎都是在民刊上首发的,韩东、李亚伟、杨黎、万夏等诗人莫不如此。有论者说:“民刊策略已经构成中国新时期先锋诗歌的基本生存与传播方式。”[1]30“第三代”诗人对民刊有着特殊的感情,民刊承担了多数“第三代”诗歌的传播,并使重要的作品经典化,这一形式也是在现代出版制度下所独有的创造。

在20 世纪80 年代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中,民刊的出现并发展成规模是先锋诗人们主动寻求个性张扬的结果。“中国的经济改革刚刚开始,在工、商行业自己撑一‘摊子’或弄一‘门脸’是人们愿意的并且是被认为可以的,中国先锋诗歌的萌发之裂缝亦是如此。”[2]222诗人们这种“占山为王”的心理,既契合了传统社会立门立派的理想,又符合当时青年诗人们对于成名的自我期待,于是成立诗歌团体,创办诗歌民刊,就成为了诗人们“撑一‘摊子’或弄一‘门脸’”的具体实践。

而20 世纪80 年代何以会出现如此众多的民刊?一方面是因为先锋诗人们受《今天》的影响,另一方面还与诗人们对发表作品的要求有关。“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写的诗,这是当时不能(也不想)在官方杂志上发表作品的诗人们共同的想法。”[3]535基于这样一种心态,“第三代”诗人对民刊所寄予的希望就异常强烈,他们要想尽可能地获得认同,就需要“自力更生”以创造发表的条件。但是20 世纪80 年代初中期占主流的还是“归来派”诗歌和朦胧诗,公开出版的诗歌刊物对“第三代”诗人的作品采取非常谨慎的态度。在公开发表受阻的困境中,年轻诗人要想让作品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就只有依靠自印刊物来进行“地下”交流。“莽汉”诗人李亚伟对于当时发不了作品的苦恼曾有过记述:“‘莽汉’人人都是写诗的狠角,同时人人都是破坏老套路,蔑视发表,蔑视诗歌官府的老江湖,莽汉流派当初纯粹一个诗歌水浒寨、一座快活林和一台夜总会,这帮人是20 世纪80 年代中国成名时平均年龄最小、在官方刊物发表作品最少、出诗集最晚的一个赖皮流派,在这个流派混过一水的人,并非故意不发表作品,作隐士样。”[2]235诗人们对公开发表作品显得被动,而他们所持有的与主流诗坛保持距离的诗歌美学价值观,也让他们对那些具有自由风格的民刊情有独钟。

在《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前言里,徐敬亚针对当时公开刊物对年轻诗人的漠视进行了批判:“严明的编辑、选拔,严明的单一发表标准,大诗人小诗人名诗人关系诗人——什么中央省市地县刊物等级云云杂杂,把艺术平等竞争的圣殿搞得森森有秩、固若金汤。”“公开的刊物上就是看不到青年试验的全部面目!”公开刊物对青年诗人这种有意无意的遮蔽引起了“现状的歪曲”。对于这一后果,徐敬亚分析道:“朦胧诗后,这种对公开刊物的不信任,以一场局外的艺术大循环的民间形式出现了:巨量的自印诗集废弃了先进的文字流通形式旁若无人地自生自灭起来。”[4]民刊风潮的兴起,是由青年诗人们对公开刊物的不信任所致。民刊的民间立场促使“第三代”诗人以最具活力的文本来传播富有新意和预见的思想。“民间立场意味着诗人回到写作本身,它直接带来的后果是使先锋诗界注重前卫性的创造和新的艺术生长点的发掘,这种一贯的作风既使新时期诗歌的先锋性能够在民间得以薪火承传,也对主流文化和官办刊物构成了有益的挑战。民间刊物与那些老牌官办刊物最大的区别在于,民刊从不论资排辈,按名气与地位取舍稿件,而以推举新人为己任。”[1]32民刊没有更多既定规则,它能传达出青年诗人们自由的心声。“第三代”诗人在民刊的创办上,因为年轻的激情冲动而深具偶然性与随意性。或许正是这种偶然和随意,才造就了其写作的某种异端性。

石光华作为“整体主义”诗歌流派的一员,在创办《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之前,就与宋渠宋炜两兄弟开始酝酿如何组织这一团体了。他曾讲述过“整体主义”流派的来龙去脉:“办《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的时候,因为有莽汉主义,当时没有非非主义,我跟宋渠宋炜说,我们也弄一个主义嘛……当时就是要提出一个自己的东西,不然宋渠宋炜你们永远是杨炼江河的余党,哈哈。要自立门户。当时我们想取个啥子名字呢?当时万夏也在,我就跟宋渠宋炜说,平时谈得最多的就是整体——整个自然整个生命是个整体,存在本身是个整体。就用整体,整体主义……”[3]415很多“第三代”诗人都是在先有了诗歌宣言或观念之后,才开始酝酿出版民刊。这种命名过程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在众多的偶然性叠加中,又蕴藏着“第三代”诗人在民刊发展上的必然性。

于坚曾通过口述的形式回忆了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1981 年,我开始参与在中国各大学兴起的‘大学生诗派’的活动。重庆的《大学生诗报》在1980 年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民间刊物,它将全国大学的重要诗人都联系起来。我被这份报纸称为‘大学生诗派的旗手’。并通过这份刊物与后来被称做‘第三代’的诗人建立了联系。没有80 年代初期的‘大学生诗派’,就没有后来的第三代诗人。”[5]16于坚以“大学生诗派”作为进入先锋诗坛的契机,也是一个时代赋予他的机遇。20 世纪80 年代是诗人通过民刊交流促进先锋诗歌真正繁荣的时代。诗人们之间的对话与沟通,喝酒朗诵是一种方式,而民刊则又成为了最直接的交流渠道。对此,同为“第三代”诗人的陈东东曾回忆说:

80年代中期,诗人们的运动方式和存在形态,是一连串的联络、串通、聚会,是假想和实际的诗歌江湖,是一些小恩怨和几次小狂欢,是相互交换着读来读去的诗歌,还有,就是那些自编自印的诗歌“地下”杂志,它们在青年诗人间已颇为流行。诗人和诗人见面,常有交换自印诗刊的礼仪;诗人和诗人通信,从大信封里也常常滑出些自印诗刊出来。《实验》《中国当代青年诗38 首》《中国当代青年诗75 首》《大学生诗报》《他们》《现代诗交流资料》《二十世纪现代诗编年史》《莽汉》《广场》《诗经》《海上》《大陆》《南方》《喂》《红土》《非非》《十种感觉》《液体江南》《撒娇》《北回归线》《汉诗》《组成》……我曾过目和收藏的这些80年代的诗歌“地下”杂志,大多是经由孟浪传递的,他那个双肩背包,在我看来,差不多成了个诗歌“地下”杂志的流动博览会。[6]

在新世纪,尚仲敏谈到20 世纪80 年代的诗歌运动时,仍掩饰不住激动,他说:“这个八十年代我就不能够不写诗,就我们成立的大学生联合诗会我们有几百个人参加,可以说我们的风光远远超过了大学校长。风起云涌的,全国各地的大学都给我寄刊物,每当我收到几十本上百本的油印刊物,就感到它其实在激励你的创作冲动。随着诗歌运动,一个思潮,一个浪潮,我们被卷入里头。我们不得不被卷入里面。不得不这样,每天都生活在一个创作激情里面创作冲动里面,和许多天才在一起。另外看到一首好诗啊,比现在赚了几十万还高兴。那种冲动啊包括学校的,你自己写了好诗或者看到别人也写了好诗,那种内心的愉快和激动,我以我说那个年代,真是了不起。”[3]513那个年代的每一本民刊,都可能是对诗人创作的一种鼓励;一份诗歌信心的建立,也可能是对这种特殊的诗歌传播形式的依赖。

由此看来,民刊是20 世纪80 年代特殊时代环境下的产物,同时也是“第三代”诗人激进主义立场与理想主义精神碰撞之后的“结晶”。它既有其自然的合理性,又不乏诗人们迫于无奈的成分。民刊成为当时先锋诗人们反抗主流并寻求自我认同的探索实践,而它作为诗歌传播的一条重要途径,仍然承担着20 世纪后三十年先锋诗人发表受阻或受限时发表和传播的使命。

二、“第三代”诗歌民刊的发展形态

在20 世纪80 年代的诗歌氛围中民刊何以会成为一种现象?有人会简单地认为是诗人们不愿意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作品,事实并非这么简单。因公开刊物审稿严格,很多诗歌都可能因审美观念不同等原因被修改或删除,而诗人们对此是不太愿意的。而还有些诗人想发表作品,但因公开刊物少,无法满足他们的发表要求,尤其是对于还未能在诗坛暂露头脚的新诗人,则发表更为艰难。对于有发表诉求的年轻诗人来说,如果能将诗歌印在刊物上传播出去,受众面就会更大,因此民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形式。

关于当年创办民刊的形势,李亚伟回忆说,在大学期间,万夏与李雪明、朱智勇等人办《彩虹》,他本人和胡玉等人办《刹那》,这两伙诗歌墙报作者又因都用“金盾牌硬面记录本”写作,最后两刊合并成《金盾》。这些活动和“写作班子”是“莽汉”流派的前奏曲。“它们从一开始就似乎暗示了这一代诗人害怕孤独、需要集体、离不开组织之类的事实,后来——不管其名实是否相符——中国大地上一下子出现的成百上千的诗社正好说明了这一点。”[2]221这是一个诗人们“抱团取暖”的时代,只有组织起了自己的诗歌团体,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因有着相同爱好,成立诗社,创办民刊,发表各自圈子里的作品,与其他诗人或诗歌组织交流,促进诗歌写作水平的提升,这一系列举措也就自然而然了。

1984 年,万夏从南充大学毕业,回到成都,继续着他的“诗歌事业”。1985 年,他与杨黎、赵野一起主编了民刊《现代主义同盟》,后来改为《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万夏在目录的栏目上有他自己的艺术设想:①结局或开始(北岛及“今天”诗风),②亚洲铜(具有东方传统意识的诗歌,海子、石光华、欧阳江河、周伦佑、廖亦武等),③第三代人(张枣等,强调北岛之后的新诗人)。这是第一本铅印的中国民间先锋诗刊,划代的问题也第一次正式提出来了。“诗歌以这本万夏主编的书的形式完成了它绝非人意的神秘转移,诗歌风水从北京到成都简直就像从雅典到罗马。历史和现实一个惊人的相似性!”[7]139万夏作为《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这本具有广泛影响的民刊的核心成员,几乎承担了刊物的所有编排工作,包括组稿、编辑、设计等,这些复合性工作充分展现了他的艺术个性。1985年,李亚伟与雷鸣雏、万夏、廖亦武、杨顺礼、何小竹等人创办了民刊《中国当代试验诗歌》,这份民刊曾推出了不少优秀诗作。在此之前,“非非”诗人杨黎和他的中学同学王镜、铁蛋,还办过《鼠疫》等民刊。

当时每一本诗歌民刊的出笼,可以说都凝聚着当时诗人们的智慧与心力,虽然他们很少去提及这些刊物背后的故事,但是其中的甘苦与艰难自不待言。默默在回忆《海上》诗刊创办的过程时曾说:1984年夏天,刘漫流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他经方文介绍与孟浪相识。当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即互相各搞一个诗社,各出一本诗刊,但人力和财力都是个问题。于是默默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停止各个诗社的活动,大家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共同诗社,出一本共同的诗刊。经过与部分诗人“反复磋商”,最后大家一致赞同集中人力物力,联合起来编辑《海上》诗刊。[8]《海上》诗刊的创办,虽然只是众多民刊的一个个案,但它是20 世纪80 年代诗歌民刊的样本与范例,见证了年轻诗人们对诗歌所持有的理想主义与虔诚之情。成立诗社,只能通过朗诵交流的方式来传播诗歌,而建立自由发表作品的阵地,就成为了很多“第三代”诗人的迫切需求。虽然民刊在创办顺利的情况下,能引起诗人们的关注,但其本身所遭遇的困境,也有着其不堪回首的“辛酸史”。

比如尚仲敏创办《大学生诗报》的过程就颇为传奇。当年,随着尚仲敏在成都办《大学生诗报》和《中国当代诗歌报》的成功影响,成都形成了创办诗歌报纸的风气,诗人们都一窝蜂似地去办诗歌报纸。两年之内,成都办了大大小小十几张这样的报纸。其中最有趣的一张是诗人孙杉杉办的:“他豪放的姐姐给他出的钱,所以他让她姐姐出任主编;另外的两个编辑,由他的姐夫和可爱的小侄女出任。这张报纸的名字也叫《中国当代诗歌报》”,[2]507那时创办诗歌报纸也是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线。曾在重庆大学读书的尚仲敏,对于自己办《大学生诗报》的经历,有过特别形象的感受:

关于这份报纸的出版说来话长/得追溯到某年某月某个夜晚/某个时刻/我们喝了几杯黑咖啡/走到老地方感到气氛很庄严/有个家伙扯起嗓门叫了几声/周围的人好像全都死光了/于是我们开始写诗/日子一晃几年过去/在另一个中国日历上没有标出的夜晚/我们的房间来了一群粗暴的男子/一些温柔可爱无比美丽的女性/他们拿出我们的油印刊物/口若悬河演讲了五个小时/骂我们是胆小鬼不敢出去走走/连徐敬亚都不如/哼/我们的男性血液便异乎寻常地膨胀/起来/以致于次日凌晨从怀里掏出砖头/敲了敲出版社的大门/我们敲得不是很响/那扇门油漆斑驳是一付死人的骨架/绝非我们的对手/有关领导正坐在里面喝茶/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喝……/茶/我们恨不得让他把我们也喝下去把/我们/也喝下去吧/只要他的牙缝里能吐出一个支持我们的句子/整整一个上午/他喝了4 斤茶水/同时我们给他投射了20支高级香烟/和80 粒上海糖果/(全是我们从紧巴巴的助学金里抠出来的)/结果呢/他劝我们回去好好读书/(他妈的还我的烟还我糖果!)/走到大街上我们又从怀里掏出砖头/差一点要把小小寰球敲出几个窟窿/(你得当心/我们的砖头是刚性的/随时都可以向你敲了过去)/有个少女昂首阔步走过来/莫明其妙地瞥了我们一眼/我们一下子头脑发热互相抡了几个拳头/发了狠心去找市长先生/我们拍拍市长的肩膀如此这般微笑了一番/又说了几句忧国忧民慷慨激昂的话/市长先生有如下批示/大学生诗报旨在繁荣吾党吾国文化/望予以/出版为荷/(市长爷爷万岁)

——《关于大学生诗报的出版及其它》

虽然民刊随着人们对诗歌狂热兴趣的减弱,办刊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但诗人们总有自己在办刊时找到乐趣的方式。比如“撒娇”派诗人默默在和京不特、胡赤峰等人创办《撒娇》时,就曾在刊物上虚构了一封当红女歌星邓丽君致《撒娇》诗社的一封信,这封信在刊物出版后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信是这样虚构的:

京特并化石、胖山、土烧、锈容五君好:

千言万语……美国目前流行一个说法:“孤独就是团结。”这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思说的。收到信时,正在比达尼唱片公司赶制一盒我自己作词作曲的演唱磁带,名字叫《风风雨雨》预计秋天可以寄来。

你们几位高级知识分子也喜欢我的歌,我真是高兴。

《撒娇》创刊号出刊,请寄美国俄亥俄州佛响舍大街2号邓香宾先生转即可。盼!

听说锈容先生口吃很厉害,但想不到他的诗却这么优美,庄奴兄看后哑口无言。我和你们不谋而合,觉得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诗人。庄奴不久要来内地找你们聊聊。

真想对你们撒撒娇。

邓丽君 85.5.2草上

这封信刊登在《撒娇》创刊号上时,默默还为其加上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后记:“感谢吴非同志为我们赶译了邓丽君女士这封用英文写的信,也请翻译界各位先辈容忍指正吴非同志的译笔初试。”默默后来在回忆中坦言:“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撒娇风格,图个乐,让端庄的缪斯偶尔还还俗。”[8]像默默这种为了引起他人关注而不惜采取恶作剧的方式,为民刊的出版增添了几分幽默与滑稽色彩。这样的策略,的确是别出心裁,而又让人感觉到其别有用心的一面。

而韩东在南京创办《他们》时,并没有像其他民刊那样设立专门的主编,一方面因为“刊物是大家联合出钱办的”,另一方面,主编在那个时代“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你署名主编意味着出了事情就要负责。”——“所以《他们》创刊号署名主编付立,是集体化名。”[5]17韩东主编《他们》,讲究开放性与民主性,即大家都可以当编辑,都可以表达对刊物的看法。于坚曾说,《他们》当时的想法是轮流编辑,第6 期是由于坚来编,稿子都已经寄到了昆明,吕德安的钱也寄来了,但韩东寄来的南京的某些稿子他不喜欢,因为主要是新人的,他就和韩东展开通信争论,两个人都很固执,他后来把稿子退回去了,没有编这一期。于坚当时倾向于办少数同人的刊物,以保证质量,更纯粹,而韩东想尽可能多地扶植新人,这是他们之间的分歧。从第5 期开始,韩东已经扩大了《他们》的作者。在于坚没有参与的第8 期中,作者竟然多达34 人。[5]17在“第三代”诗人那里,诗歌质量或许要高过人情,诗人之间可以为诗歌争论,双方毫不妥协。这也是民刊要比当时的公开刊物更为诗人们所看重的原因。一是公开刊物很容易受人情或利益等因素左右和影响;二是公开刊物一般都有固定栏目和用稿风格,且有固定容量,民刊大多没有这些限制,更为自由与随意,因此颇受诗人们青睐。

在20 世纪80 年代那样一个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人文环境中,民刊在编辑过程中很少出现恶劣的利益与意气之争,即便有争论,也大都是限于艺术上的分歧,或在推举新人上的争论。像“非非”内部的纷争,虽然涉及到利益之争,但那毕竟只是少部分人强烈的虚荣心所致,它并不影响“非非”诗人们作品在民刊上的发表。

三、“第三代”诗歌民刊的价值与局限

对于民刊到底为“第三代”诗人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杨黎曾有过这样的总结:1985年在重庆,年仅21 岁的尚仲敏和他最早的诗歌伙伴燕晓东办了一张《大学生诗报》,在这张报纸上,他们俩发表了一篇“大学生诗派宣言”,这篇宣言和这张报纸一样,很有锐气。杨黎认为,这张报纸和这篇宣言的价值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创立了真正的、有地下性质的大学生诗派;二是确立了于坚在这个诗派中的领袖地位;三是燕晓东和尚仲敏获得了他们的第一次诗歌成就。[3]506这张报纸,尚仲敏后来又将其调整扩充为《中国当代诗歌报》。对此,杨黎说道:“就尚仲敏自己而言,如果说《大学生诗报》仅仅为他打开了中国诗歌的大门,那么他的《中国当代诗歌报》就使他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并且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3]507诚如杨黎所言,一张《大学生诗报》不仅成就了几个年轻诗人的写作,而且也带给了一个诗歌群体良好的声誉,这也是作为具有民刊性质的诗歌报纸的价值。

与那些具有倾向性的民刊不同的是,还有一种自印诗集,它从各种民刊、诗歌报纸、公开刊物和公开出版的诗集中精选一些作品,因为也是没有经过“官方出版审查”的“地下印刷品”,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民刊。在坊间流传并产生了广泛影响力的《新诗潮诗集》,作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自印诗集的一种,即属此列,但它又没有普通民刊的流派意识与团体性质,也没有自己的口号与宣言,就是一本“先锋诗歌选集”。其实,《新诗潮诗集》也是一本“没有书号的公开出版物”。老木作为北京大学孙玉石与谢冕(两人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的学生,一个月内,他编选这本“长达二万余行”的《新诗潮诗集》(上下两册),有着其特殊价值与优势。《新诗潮诗集》虽然分为上下两本,但上卷显然要比下卷分量更大,上卷为朦胧诗人,而下卷为“第三代”诗人。在老木编选这本诗集之前,“第三代”诗人大都已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新诗潮诗集》中大都有收录——比如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吕德安的《沃角的夜和女人》《父亲和我》等,张枣的《镜中》与《何人斯?》,王小龙的《出租汽车总在绝望时开来》,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陆忆敏的《美国妇女杂志》,翟永明的《女人》(组诗),欧阳江河的《履历》,柏桦的《表达》,宋渠、宋炜兄弟的《大佛》等。除此之外,入选者中还有后来在诗坛引起反响的诸多“先锋”诗人。像梁小斌、王小妮和徐敬亚三位与朦胧诗人同时出道的诗人,在编选者眼中,也被纳入了“第三代”诗人的行列;而小君、王家新、骆一禾、西川、张真、贝岭、陈东东、车前子、小海、黑大春、廖亦武、潞潞、石光华、于坚、岛子等真正的“第三代”诗人入选,则体现了编选者的整体意识。还有些入选诗人后来放弃了诗歌写作,如杨争光、封新城等,他们参与了一个时代先锋诗歌的建设,但时过境迁,已变换了一幅新天地。但对于“第三代”诗歌运动来说,这部《新诗潮诗集》还留下了遗憾:没有选入李亚伟、万夏、杨黎、周伦佑等“莽汉”和“非非”诗人的作品。这两个重要流派诗人的缺席,一方面体现了编选者的视野和眼光,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莽汉”和“非非”诗人当时在先锋诗坛并没有后来那么大影响力。当然,这两方面原因似乎也让这本诗集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

这些民刊与自印诗集所昭示出来的价值,除了增加先锋诗歌的传播渠道之外,更重要的是为先锋诗歌的艺术性以及先锋诗人所持有的民间立场搭建了一个良好的平台。“从对民间刊物历史的粗线条梳理足以看出,和地下生存状态相连,民刊策略已经构成中国新时期先锋诗歌的基本生存与传播方式。这种方式是新诗的边缘处境与中国文化的独特体制使然,同时和先锋诗人的民间立场有关。如果说先锋诗歌当初选择边缘的民间立场更多的是被逼无奈的成分,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则越来越成为一种自觉的追求,诗人们不但不以边缘状态懊恼,相反在悟透民间、主流各自的包孕,尤其是边缘的潜在意义后,开始有意强化边缘效应,故意和主流文化之间保持一定的必要的距离。”[1]30-31由被迫转向自觉,先锋诗人对民刊所抱有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这是先锋诗歌由幼稚走向成熟的佐证。而且“第三代”诗人所建立起来的独特的民刊传统,对20 世纪90 年代及其之后的中国先锋诗坛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三代”诗人大量的优秀作品都是先在民刊上发表,而后才在公开刊物上重新亮相。其实,民刊就是中国先锋诗歌的一个“中转站”,有论者就认为:“‘新诗潮’中的实验诗歌、第三代诗的写作,主要在自办的‘民刊’上出现。”[9]这些诗歌后来为更多人所熟知,也是借由民刊作为传播的中介逐渐形成广泛影响的。民刊上的诗歌因其艺术上的先锋、前卫而具有了探索性。“检索一下朦胧诗后新诗的艺术历史,扑面而来的清新陌生气息大多来自民间刊物的诗歌,每一次艺术技巧的变构也大多来自民间刊物的诗歌。”[1]32民刊自觉承担起的具有民间立场的诗歌精神,更符合先锋诗歌对语言与思想本身的要求,也契合了年轻诗人对先锋诗歌开放性的文化想象力。

20 世纪80 年代,几乎每一本民刊都承载着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对先锋诗人优秀诗作最有力的传播,即使所刊作品引起广泛争议,也能彰显出这本民刊与众不同的艺术标准。比如,1985年5 月,《大陆》创刊号在上海出版,16 开本,总共66 页,当时仅仅只印制了60 余册。对于这本民刊所具有的独特价值,“海上”诗人郁郁认为:《大陆》与通常的民刊不同,它不单单是一本诗歌同仁刊物,它具有更为广阔和深远的含义,那就是时代性、先锋性。具体来说,这本刊物所选择的作者和作品,都有一定的姿态,那就是真诚和尖锐。作者的排名和篇幅也不拘泥于先后、长短,而只根据质量和需要。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主张什么?反对什么?并坚持怀疑的态度与批判的立场。因此,这本刊物的特点与传统即是,推出重要的作者,刊发一些有争议的作品。[10]“怀疑的态度与批判的立场”成为了当时诸多民刊所持有的理念,所以,这些民刊才会刊发“有争议的作品”,并因此有别于公开发行的诗歌刊物。

民刊的身份虽然尴尬,其合法性也受到质疑,但是它所承载的意义不容忽视。就因其“地下”性质和“非公开”状态,它的自由度更大。不管作品是反叛还是对抗,是突破传统伦理,还是超越现实美学,民刊都能刊登,先是小范围传播,然后才会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些实验作品的价值。虽有其自由发表的优势,但是民刊大都是由诗人自己募资或依靠他人投资,而不像公开刊物有固定的出版资金来源。因此,很多民刊都不具有可持续性,除了有些诗人放弃了诗歌创作而不再经营民刊之外,大部分民刊只能短期出版。

对于民刊的“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短期状态,很多诗人都有体验和认识。陈东东对《海上》流露出了惋惜之情:《海上》这份开始得热热闹闹的“地下”杂志,跟80 年代的许多“地下”杂志一样,进展得十分艰难,它在后来的六年时间里只出刊三四次,而在1990年不得不以《保卫诗歌·海上终刊号》结束。[6]陈东东道出的正是20 世纪80 年代大多数民刊的生存状态。民刊虽然具有开放性,但它也容易陷入圈子化,“近亲繁殖”的相互模仿,相互复制,导致诗歌的创新危机。这样的状况也让很多民刊失去了初创时的声誉,而变成了“人情作品”的大杂烩。再者,民刊虽然比公开刊物富有活力,但可能正因其过于随意的宽容策略,会导致很多带有“口水”性质的文字也被收录进来,从而影响民刊的可信度与先锋诗歌的纯粹性。

即便如此,民刊仍然是20 世纪80 年代推出先锋诗歌的重要阵地,所以,诗人柏桦说:“尽管说80 年代的地下杂志宛如过眼烟云,只是昙花一现,但它们却也在短暂的燃烧中坚定地传达出一种诗歌信仰,而且正是借这些杂志,我们的诗人得以初试啼声,他们被发现、被评论,乃至接受肯定。”[7]201如今很多民刊都顺应时代发展,而纸刊转型成为依附于互联网的电子网刊。有些民刊或因压力夭折,或因其他原因寿终正寝,更多的则是受消费社会和网络时代的冲击,而放弃了一份坚守。那些留存下来的民刊,同样也面临抉择,办刊者如没有独立的品格,民刊很难有持续的生命力。而民刊能否持续性出版,也是对办刊者耐力的考验。

猜你喜欢
先锋刊物诗人
刊物贺词
系列刊物介绍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阅读先锋榜
行业刊物介绍(十七)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