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区走向世界:《世界博览会》中的都市空间与共同体意识

2022-03-27 17:04刘英,石雨晨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刘英,石雨晨

关键词:E. L. 多克托罗;《世界博览会》;都市空间;共同体意识;认知图绘

摘 要:多克托罗的小说《世界博览会》呈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地理空间:纽约犹太社区的封闭空间和世界博览会的流动空间。《世界博览会》通过描述主人公所经历的不同空间体验及其对社会关系的认知转变,展示主人公从狭隘的族裔共同体意识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成长轨迹。将多克托罗的《世界博览会》与本雅明1939年的《巴黎,19世纪的首都》并置阅读可以发现,后者通过聚焦世界博览会和巴黎拱廊街对市场资本主义文化逻辑进行认知图绘,而前者绘制《世界博览会》情感地图的动力则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时空巨变。1985年的多克托罗通过文学“后视镜”回望1939年的世界博览会,表达了对狭隘民族主义思维的反思与超越,对人类共同未来命运的关切与构想。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2)02-0024-06

From Community to the World:Urban Space and Community Consciousness in World's Fair

LIU Ying,SHI Yu-chen(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0,China)

Key words:E. L. Doctorow;World's Fair;urban space;community consciousness;cognitive mapping

Abstract:E. L. Doctorow's novel World's Fair depicts two different spaces:the exclusive space represented by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New York and the mobile space represented by the World's Fair. By describing how the protagonist experiences the different spaces and how his cogni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transforms,World's Fair shows the protagonist's transformation of community consciousness from aesthetic community to the community of common destiny for all mankind. By juxtaposing and comparing Walter Benjamin's Paris,Capital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1939) and Doctorow's novel World's Fair,we can find that the former was a cognitive mapping of the cultural logic of market capitalism,but what motivates Doctorow to draw an emotional mapping in World's Fair was the spatial changes of late capitalism. By looking back at the 1939 World's Fair through a literary "rearview mirror"in 1985,Doctorow expressed rethinking and transcendence of the narrow nationalism,and the concern and imagination of the future destiny of human beings.

1939年,本雅明在修訂《巴黎,19世纪的首都》时以世界博览会和巴黎拱廊街为例,揭露资本主义商品世界的本质,批判“幻象景观”对个体的麻醉:“世界博览会是商品拜物教的朝圣之地”“让闲逛者陷入娱乐的幻象”。1就在本雅明为此“幻象景观”忧心忡忡的1939年,一场盛大的世界博览会在纽约隆重开场。如果说本雅明立于其当下经验对“世界博览会”等现代性景观对现代人的异化作出了悲观的判断,那么,美国作家多克托罗(E. L. Doctorow,1931—2015)1985年的小说《世界博览会》(World's Fair)对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的回望,寄予了怎样的时代寓意?站在不同的历史时刻,基于不同的空间体验,关于世界博览会的都市景观与个体认知社会关系之间的关联,多克托罗是否作出了不同的思考?

关于本雅明对现代城市空间与个体认知的论述,詹姆逊(Fredric Jameson,1934—)称其对于后现代空间“既非常契合又明显过时”。2针对后现代主义空间,詹姆逊在1984年8月号《新左派评论》发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首次提出“认知图绘”(cognitive mapping)思想。“认知图绘”是詹姆逊借鉴凯文·林奇(Kevin Lynch)的城市空间测绘理论并结合阿尔杜塞对意识形态的重新定义而提出的。认知图绘“在城市日常生活的狭义层面,指的是个体主体对社会结构总体性的情境表征”;3在更广义层面,指“个体主体与抽象的地理总体性之间的协调,即从社会空间(比如社会阶级、国家或国际的语境)角度重新思考地理和测绘问题,在后现代主义全球空间的背景下测绘个体与地方、国家、国际现实之间的关系”。4詹姆逊的认知图绘理论在城市空间与社会空间、美学与政治之间架起了桥梁,对我们解读《世界博览会》具有深刻启发。

《世界博览会》的出版与“认知图绘”概念的首次提出在20世纪80年代中叶同期发生,时间上的巧合并非偶然,而是文学家和理論家面对时空变迁的共同思考使然。本文认为:《世界博览会》通过描述主人公所经历的犹太社区封闭空间和世界博览会流动空间两种不同空间体验及其对社会关系的认知转变,展示主人公从狭隘的族裔共同体意识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成长轨迹,完成了多克托罗作为文学家的认知图绘。

一、社群界线与族裔共同体意识

作为一部半自传式的小说,《世界博览会》中遍布真实的地理坐标,其中纽约布朗克斯的社区界线尤为突出,特别是克莱蒙特公园和特莱蒙特公园附近的铁轨。根据巴斯(Fredrik Barth)的定义,“界线”(boundary)包括三层含义:一是划分领土的边界;二是社会群体相互隔离的界线;三是不同思维的边界。5克莱蒙特公园和铁轨不是第一层意义上的边界,而是犹太裔与其他族裔之间的民族社区边界。这条界线并非存在于真实的地图或者行政规划,而是族裔社群隔离心理的投射,特殊的犹太社区界线强化了主人公的族裔共同体意识。

从纽约布朗克斯社区的发展历史来看,社区界线的出现有其客观原因。20世纪30年代的布朗克斯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行政区域,但此时的西布朗克斯已经是具有一定规模的新城市社区,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今日的南布朗克斯,其中30—40%居住人口为犹太人,6来自东欧和俄罗斯的犹太人占最多数。二战前夕,民族社区间的界线随着美国政治与国际局势的博弈而不断变化。由于法西斯纳粹主义的抬头和经济大萧条的阴云,敌意在多民族混杂的南布朗克斯逐渐激化。在失业和房租上涨的压力下,在政治和经济地位上相对占优势的犹太裔居民成为了布朗克斯区中的众矢之的。甚至直到四十年代中期,爱尔兰裔美国人因受到了法西斯主义的煽动而一直对周边社区的犹太人的店铺和生活进行骚扰。1

在小说中,克莱蒙特公园是布朗克斯区里犹太裔与意大利、爱尔兰裔移民之间不可逾越的界线:它远侧的东布朗克斯社区是“劫掠行为的渊源”,居住着“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他们住在工厂和仓库中间那些拿焦油纸当墙板、东倒西歪的房子里”,2而对埃德加所在的“红砖”住宅充满敌意。他们“是些憎恶分界线和直线的男孩子”,那些“街道”和“铁路”,无疑成为一道屏障。当埃德加第一次发现家中的车库上被画上了万字饰时,便被家人告诫:“如果你看见谁明显不是这个社区的,不归这里的,别站在他旁边,要回家来告诉我……那些孩子自作聪明,他们乐意当纳粹,他们很不光彩……”3社区边界在此不仅是不同族裔之间居住条件或财产差异的分界,更是民族冲突一触即发的界线,正如埃德加时刻所担心的:“假如我发现自己在克莱蒙特公园走错了方向,我就会因自己是犹太人而遭刀刺、被抢劫”,4克莱蒙特公园成为他感知历史与创伤记忆的起点。

特莱蒙特公园附近的铁路轨道也强化了埃德加的族裔民族界线意识。在这条铁路轨道上,埃德加常常遭到持刀男孩的挟持并被骂“犹太仔”,恐惧之下埃德加撒谎否认自己是犹太人。尽管这套说辞一时保证了他的人身安全,但也带给他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使他事后常为自己的怯懦而自责。在之后的“典型的美国男孩”征文中,他特别强调对犹太民族身份的认同,比如“假如他是犹太人,他就应该说他是犹太人”。5铁轨事件一方面加深了埃德加对他族的抗拒,另一方面,强化了他对犹太身份的认同。根据埃齐奥尼(Amitai Etzioni)的研究发现,这种由于“地位和环境被支配性逻辑所贬低或诬蔑”而产生的“抗拒性认同”(resistance identity)会“导致共同体的形成”。6作为美国第三代移民的埃德加虽然已不能完全接受传统的犹太教传统,但当多次遭到他族羞辱时,却在犹太民族共同体中找到归属感和精神支撑。如果说“界线是一种象征性的容器,里面充满了成员们赋予和感知的意义”,7那么当埃德加将世界认知为一个“同心圆”时,社区界线就成为族裔社区民族共同体的堡垒。在埃德加眼中,犹太社区内“说意第绪语的家庭不是外国人,他们是美国人”;8而在界线以东的东布朗克斯,则“是一个并非[他]所属的文化群落”。9克莱蒙特公园以西的犹太社区有犹太教堂与希伯来学校,在这里生活的犹太人和他是同属一个共同体,接受并延续着同样的文化与宗教信仰,让他感受到了生活在一个“同心圆内”的精神力量。

虽然社群界线对内能强化族裔共同体凝聚力,但是对外则暴露出画地为牢的封闭逻辑。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世界博览会》探索的是主人公如何在从布朗克斯社区走向曼哈顿、参观世界博览会过程中,经历了从封闭到开放的空间转变,对社会关系和共同体的认知也随之发生了巨大改变。

二、流动空间与人类共同体意识

当埃德加来到全球城市曼哈顿,眼前的流动景观以及世界博览会的世界景观(cosmoscape)使他的视野豁然开阔,超越社区界线所设下的民族壁垒,产生“憧憬未来的美好社会,向往一种超越亲缘和地域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10的冲动。

20世纪30年代的曼哈顿已然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发达的交通促进了人口流动,不仅使居住在曼哈顿市区之外的美国居民能轻松越过河界来到曼哈顿工作、观看比赛,享有和纽约“贵族”一样的经济机遇,而且,移民的流动也为纽约输送了新的活力,使纽约的经济与文化呈现鲜明的多元化格局,小说主人公也得益于此。小说以一段比喻描述了从布朗克斯通向纽约曼哈顿的“闹市区短途旅行”,其中,从公共交通到纽约的一切都会使埃德加“奇迹般地恢复元气”。从布朗克斯前往曼哈顿的过程如同一次光之旅程:飞速前进的列车车灯如同“不断发出光芒的星星”,新车站的瓷砖“发出耀眼的亮光”,“一切都沐浴在光泽之中”。1这一段的旅程感受与之前在布朗克斯族裔社区边界的体验形成鲜明对比。虽然曼哈顿作为典型的世界都市,内部的移民群体构成更为复杂,但是从布朗克斯到曼哈顿的旅程中,埃德加既没有遇到不怀好意的纳粹少年,也没有收到来自家族的边界警告,感受到的更是“(曼哈顿)在同一时间里支持数百万人的不同意向”2,在巨大的流动空间探索的乐趣骤然照亮了埃德加的世界,使埃德加拥有了向外探索与自我实现的勇气与梦想。之后,埃德加将曼哈顿的经历和感受写进“典型的美国男孩”征文并作为其开篇之语:“典型的美国男孩不畏艰险。他既能出门到乡下去喝生牛奶。同样的,他也应该跨越城市里的小丘和洼地。”3作者通过此征文意在展示,主人公不仅在行动上走出社区,更是在精神上打破民族矛盾所设置的隔阂界线,主动去发现和寻找更广世界的有机活力。

真正使埃德加对社会关系的认知发生飞跃的则是参观世界博览会。1939—1940年间的世界博览会的世界景观(cosmoscape)展现的世界主义精神,促使埃德加对自己的共同体意识进行辩证思考。在世界博览会中,埃德加既观望了当下与未来,主动接受并欣赏全球网络,见证了地方与世界文化的杂糅,又从鱼龙混杂的文化景观中捕捉到人类命运的危机迹象,从而重新思考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逐渐成长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动构想者。

世界博览会是“超越民族国家边界的和平对话和跨文化交流空间”,4以“建设明日世界与和平”为主题的纽约世界博览会,从建筑到展馆内容设计都是典型的世界景观,即表现为具有世界主义特质的、强调关联性与后国家特征的空间、实践、物体和图像,“构建了一种网络社会的模型,为世界主义活动和世界主义主体提供了可能”。5小说中,世界博览会的特里隆和佩利斯菲等世界景观对埃德加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建筑中展现的全球网络和未来生活的流动性,引发他对人类未来社会的深刻思考。即使在埃德加还未踏入世博会园区时,仅仅是远望上述两座标志性建筑,便使他“把它们看作我的朋友”并“设想未来的建筑就应如此”,这两座“未来建筑”在埃德加的仰视视角中显得相当庞大,“它们似乎占满天空”,甚至在“两座建筑之间的蓝天映衬下”人也随之自觉十分渺小。但是这种对未来的仰望视角却在参观通用汽车公司大楼的“未来世界”微缩模型后发生改变,使他不禁感慨:“你现在就站在未来之中,未来就在这儿,在世界博览会!”6可以说,在仰俯之间的视角转换中,埃德加超越了现实与未来之间的边界,在现实世界和未来世界之间的阈限空间游走,成为一个流动空间“漫游者”。

通过在世界博览会的“漫游”,主人公“依赖知识、情感、想象力、经验、学习世界主义美学和跨文化交流”成为了一个“业余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 amateur)。7尽管展馆设计者的初衷是展示美国的科技实力,小说却对此进行了弱化,而小说着力展现的是:从技术世界中诞生出来的博览会,站在技术的肩膀上将目光投向更为辽阔的空间,更多地关注人文状况。不论是通用汽车公司馆“未来大世界”的科技产品展示还是特里隆和佩利斯菲“民主城”的未来城市规划,都在搭建一种人们所向往的全球网络。在游览“未来大世界”展馆时,埃德加感知到的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未来现代化世界,科技是推动人类生活方式发生质变的直接因素,从无人驾驶到现代化产业,“这个缩微世界显示所有一切如何妥善计划”。1不仅如此,小说也描写了主人公对“未来大世界”和“民主城”的不同认知,表达出对全球流动性的见解。“民主城”采取的是立体模型仿真展的方式,埃德加对此毫无兴趣,“因为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是动的”。2相反,“未来大世界”则是通过科技手段展现出具有高流动性的自动化、现代化世界,这使埃德加不禁融入其中,主动去联想自己的经验与生活,去想象自己所在的世界以及未来世界中自己的存在。“通过全球网络,流动的物体和思想创造了空间、图像和实践的集合,这可能有助于世界主义意识的产生,并最终使人拥有世界主义的立场”,3静态的模型即便宣称自己是“勇敢无畏的新世界”,4都不如动态的全球网络更能激发人们对未来社会的畅想与好奇,使人思考自身发展与世界进步的紧密联系。

同时,世界博览会作为一种典型的阈限空间(liminal space),即一种“‘居间的现身之处——差异之领地的交叠和异位”,5具有居间性、不确定性、混杂性、差异性的特征。世界博览会将全世界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聚在一起,提供一个各自展示科技实力和文化特色的舞台,在这样一个不同国家的文化并存、高雅与庸俗并存、赞美与批评声音并存的阈限空间中,小说主人公深入思考了世界博览会的深层意义,认识到世界与文化的差异与多元,从而客观地看待其所处时代的现实危机,体会到未来人类的共同命运与自身生活的息息相关。正如多克托罗在采访中所说,“这次世博会是一面镜子,既反映了处于控制地位的大公司科技的社会价值,又反映了裸体舞一类东西的低级庸俗”,6作者的想法也投射在了小说之中,主人公对世界博览会的认知不单只有美好一面。埃德加第二次参观世界博览会已是世界博览会的尾声,“还剩一个月这届世界博览会就将永远闭幕”,大幕将落,盛况不再,小说中也如实描写了世博会热潮的减退:标志性建筑的油漆脱落、展会工作人员的疏懒怠惰、苏联馆撤展、游客大幅减少,一切迹象仿佛不仅在宣告着世界博览会的即将结束,更是在暗示战火已从欧洲向世界各个角落蔓延,即便是世界中心的曼哈顿也不能幸免。而且美国政府不仅利用世界博览会粉饰太平,同时也在展览中抹杀了移民与原住民的历史和不公平的现状,正如埃德加父亲的感慨,“他们搜罗的这些东西当中没有示意说明,美国有严肃的精神生活,或者有遭受种族偏见的保留地印第安人和黑人”。7

然而,尽管世界博览会展现出诸多不完美,但正是这种现实的缺憾使主人公的共同体意识更为成熟和客观。尤其是在见证过世界博览会的辉煌与衰败之后,主人公在鲜明的对比中反而“感到自己对世博会负有责任”,8仍然希望家人们可以和他一样感受到对人类未来美好明天的向往。如果说“共同体认同是以个体居民对‘我们的感觉为中心,他们通过对集体未来的憧憬将彼此联系”,9那么,主人公不仅在对人类未来命运的主动构想中產生憧憬与期待,更是在客观的现实境况中体会到自身对世界的责任感,在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同中重新思考自我与世界的联系。特别是小说中从主人公的视角对两次闭园烟火表演进行对比描写,第一次的烟火表演是一场白昼中的“爆炸”:“这是最厉害的喧闹声。世界博览会正独自处于白昼中。出租车似乎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颤动,阵阵火花在我们上空成圈飞旋,就好像我们正遭到袭击似的”;10而第二次的烟火表演却成为了黑夜中唯一的光:“那烟火在黑夜中升起,将雨照亮,仿佛在地面与天空之间正进行着一场战斗。”1从“白昼”到“雨夜”,从“袭击”到“战斗”,作者的暗喻意有所指,不仅揭示了世界博览会在世界主义精神光鲜表面下的混杂差异,更是暗指战争年代人类命运的飘零,而地面和天空之间的战斗不仅是现实与理想的对抗,更是大地上的每个小我为人类的共同未来而面临的命运挑战。

通过参观世界博览会,埃德加超越了原先狭隘的社区边界思维,不再仅仅将布朗克斯的某个地标作为自己的身份参照点,而是把布朗克斯、曼哈顿、甚至美国纳入某一种流动空间中去,在思想上跳出了社区界线,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同时,他也并没有抛弃自身的民族和国家身份,而是将犹太民族和美国国家文化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个层次,这种允许差异存在、超越民族与国家矛盾、为人类未来负担责任的意识已然反映出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想象与希冀。

小说结尾处,埃德加和朋友模仿世界博览会中爱因斯坦、密立根和托马斯·曼埋下时代储存器,为五千年之后的人类写信,但却在寒风中听着自己腹语的嗡嗡声而流下了眼泪,仿佛自己想要对未来人类所说的话被淹没在了风声之中。世界博览会的美与善使埃德加更新了自己对世界的认识,点亮对世界美好未来的理想,同时世界博览会的竭与衰也激发了埃德加的共同体冲动,使他明白自己不仅是一个美国犹太男孩,也是一个与全人类共命运的世界公民。

走出封闭隔阂的社区空间的埃德加,在世界博览会的流动空间中憧憬人类命运共同的未来世界。虽然作品中的埃德加已垂垂老矣,甚至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类从“幼稚”走向“成熟”并最终突破“画地为牢”的境界也尚需时日,但《世界博览会》倡导消除由狭隘、隔膜引起的对立、冲突乃至仇恨,呼唤人类共同体意识,展示的是阿甘本(Agamben)所说的“正在来临的共同体”(the coming community),它不是一种未来的乌托邦,而是潜在于每一个当下。小说前瞻性地预示了21世纪文化地理学家阿格纽所提出的全球政治伦理,即“坚守保障共同追求美好生活的政治责任,超越狭隘的边界思维”。2

三、结 语

1939年的本雅明透过世界博览会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炫目多彩的展演,看到的是市场景观的本质,听到的是“反讽乌托邦”的讯息。31985年的多克托罗通过文学“后视镜”回望1939年的世界博览会,看到的是跨越边界的流动空间,听到的是对人类共同体的呼唤。如果说本雅明的《巴黎,19世纪的首都》是对市场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认知图绘,那么,促使多克托罗绘制《世界博览会》情感地图的动力则是全球化和晚期资本主义的时空巨变。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值全球化“流动时代”的开始,面对跨国资本流动、商品流动、人口流动迅速增强的崭新形势,文化地理学家道琳·玛西(Doreen Massey)在1984年出版《空间的社会分工》,揭示资本流动所产生的一系列影响,并提出以空間关联思维替代边界思维;同年,文化批评家詹姆逊发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指出跨国空间资本流动造成个体对社会总体性的认知障碍,并提出“认知图绘”任务。如果说玛西和詹姆逊的论著本身就是从理论层面对流动时代空间体验进行的认知图绘,那么,《世界博览会》则是文学家多克托罗对流动时代的文学认知图绘。

责任编辑:荣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