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2022-03-30 22:41[加拿大]黛博拉·威利斯
花城 2022年6期
关键词:内森索菲娅马琳

[加拿大]黛博拉·威利斯

威利斯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失踪及其他故事》(2009)被《环球邮报》评为2009年最佳图书之一,获BC图书奖、达努塔·格利德文学奖、维多利亚巴特勒图书奖和总督奖等提名,并于2010年由哈珀柯林斯在美国出版,同时被翻译成希伯来语和意大利语。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黑暗及其他爱情故事》(2017)涵盖了十余则各种形式的爱情故事。有一则故事讲述两个女孩在夏令营期间产生的亲密友谊;另一则故事是关于一个男人和他的宠物——乌鸦;还有一则故事讲述一名男子狠心离开他的女友,以便让她随后在出演真人秀节目时能够完全放开的事情。本书选材独特,文笔细腻,心理刻画尤为出色,因此入围2017年吉勒奖。

威利斯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是《绿山墙的安妮》,成年后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她本人的作品明显受到这两部小说的影响。艾丽丝·门罗在评价威利斯的作品时曾说:“这些故事的情感范围和深度,清晰度和灵巧性,令人叹为观止。”

几周过去,警察停止了调查。“本地作家人间蒸发”的新闻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报道此事的记者也早已另觅新鲜事。几个月又过去了,很快,一年也过去了。

午后,马琳和贝亚一同喝咖啡,两人的谈话也逐渐归于日常:洛布劳斯超市的土豆有没有涨价,最近有哪些新片上映,谁是良医谁是庸医。马琳也愈发频繁地参加犹太人集会,代替哀悼者吟诵祈祷文。

但塔比莎幻想着,父亲搭上巴士,接着乘船去了印度,不久后便会给她们寄来明信片。她幻想着,五年后父亲便会回来,那时他或已白发苍苍,或已发秃齿豁,讲述着自己旅居俄勒冈州、阿拉斯加或阿尔卑斯山的生活。她又幻想着,或许父亲只是搬到了市中心的公寓。有时,塔比莎还会幻想,父亲是不是就藏匿在家中,躲在沙发后或衣柜里,每每这样想,她就感到焦虑不安。因此每晚入睡前,她都会看看床底有没有人。

父亲内森失踪那天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马琳穿着便服,披上一件长外套,便拉上塔比莎去“三层楼”百货公司购物。两人买了一个打折的馅饼盘、六双尼龙袜、几条印有图案的抹布,塔比莎还苦苦哀求马琳买了一个足有真人大小的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陶瓷半身像。“塔比,这放在哪儿好呢?”她们在收银台前排队结账时,马琳问塔比莎,“不知道你父亲会怎么说。”

但塔比莎知道,母亲也很喜欢这具半身像——它像猫王本人一样,拥有明亮清澈的棕色瞳孔和迷人的微笑,衣领的折痕十分逼真。在乘有轨电车回家的路上,“猫王”坐在塔比莎大腿上,她则环抱着他光滑平整、涂色鲜艳的双肩。能把“猫王”抱回家,简直不虚此行——马琳的家居服也罢,在人们一呼一吸中逐渐起雾的电车窗户也罢,甚至“三层楼”百货也罢,还有那拥挤的过道、高悬的天花板、百货公司门口的广告标语——“三层楼”百货:童叟无欺!一切都太值得了。

两人到家后,塔比莎便急忙进屋安置“猫王”,刚好发现通往阁楼的门没有关。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敞开的门。十年来,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粗心大意,竟然没有把阁楼的门关上。她想把马琳喊来,但又意识到母亲做什么总是慢慢吞吞的——她弯腰解鞋带时总会伤到髋部,喜欢把每件大衣挂在相应的挂钩上。塔比莎不愿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面对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深觉难以启齿。

“爸?”她朝着那片空洞的黑暗喊了一声,父亲平时就在那儿写作。没有人应答。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父亲在天花板上吊的情景,就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他的脸皱成一团,那条夺人性命的绳子摇晃着吱吱作响。他的身体在空中晃荡,显得格外长——不是高,而是长。塔比莎爬上梯子,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不觉感到恶心与眩晕。最终,她腿一软,松了一口气——还好阁楼空无一人。她此时天真地感到如释重负,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状况。

他似乎走得很匆忙。她们知道他从前门离开,还把门锁了,只带了一件厚羊毛外套、一条围巾、一顶帽子和一把伞,屋子里还放着他的打字机和书。

马琳和塔比莎本以为,既然他在离开前没有收拾阁楼,那么就是去办公室待几个小时,或去散会儿步而已。内森把已经完稿的剧本用回形针夹成一沓,稿纸边缘还有他最后临时改动留下的铅笔痕迹。更多近作堆在地板上,上面还标记着两个字——未完,于是马琳把这一摞摞稿纸放进箱子里,用绳子捆好扎紧。

三年过去了,内森失踪前创作的戏剧在多伦多和哈利法克斯筹划上演。马琳找了一份簿记员的工作,发现自己做起来颇为得心应手。在塔比莎的受诫礼上,拉比说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声情并茂地朗读《托辣》经文片段。

生活就像一场令人振奋不已的音乐剧。但有时塔比莎半夜乍醒,会听到马琳在她耳边轻哼保罗·安卡的歌。“做噩梦了吧?”马琳抚摸着塔比莎的前额,轻声问,“梦见什么啦?怪物,还是坠落的感觉?”

塔比莎拼尽全力回忆,却还是想不起来。噩梦过后,她的睡衣已被汗水浸湿,喉咙也堵得慌,就是想不起梦到什么了。

塔比莎把马琳带到敞开的门前,两人一同走进空荡的阁楼。马琳呆呆地盯着地板和家具,双臂无力地下垂。她弯下腰,看了看散落的稿纸,接着踱步到内森办公桌旁的窗户前。“他不见了。”马琳对塔比莎说,但更像在喃喃自语。随后,她下楼去了厨房,午后的阳光仍把整个厨房照得很亮堂。她拿起电话,塔比莎想她一定是打给姐姐贝亚,请她即刻回来。但马琳只是手握听筒,一动不动,仿佛手中的听筒有千斤重,重得她实在无力拨号。

塔比莎碰了碰马琳的髋部,帮她理了理她家居服上的褶子。“我来吧,”她说,“我来打给她。”

半个小时后,贝亚带着曼德尔面包回来了,说了一堆“也许他被谋杀了,或被绑架了”这种话。

马琳摇了摇头。“如果他被绑架了,怎么会把伞也带走了。而且大家都喜欢他。他为人温柔和善,还是一位好律师。”

马琳没有提到列夫,但塔比莎想,父亲可能去拜访他了,像平时一样穿上西装,拂去帽子上的绒毛便出门了,一切一如往常。不过他那天可能半路便改变了主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他去了商店,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店员。也许他从布鲁沃高架桥上失足摔了下去。她想象他的尸体埋藏于积雪之下,到了春天积雪融化,人们便会发现他。但她只字未提。因为贝亚说道:“也许有贼进屋袭击了他。”而马琳在胸前捧着一杯茶,听罢不禁全身颤抖。

内森失踪六年后,他创作的其中一部戏剧在外百老汇上演。一位来自蒙特利尔的学者还撰写了一篇文章,论及意第绪语戏剧对其结构感的影响。马琳收到了演出版税,搬去和贝亚一起住。她们再也不需要担心有没有优惠券可用,但积习难改。

塔比莎十六岁时便退学了,找了一份秘书的工作。她买了一部唱机,收集黑胶唱片。她还去学游泳,想拥有埃丝特·威廉斯在《出水芙蓉》中的曼妙身材。

几乎人人都听说过有一位作家失踪,而当得知塔比莎和他同姓时,多半会询问二者是否有亲缘关系。每当塔比莎点点头,他们都会说:“他一定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她也会微微一笑,表示认同。内森的确很精明,无故消失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妙的抉择。

塔比莎第一次闯进阁楼时才七岁,当时父亲还不允许她入内。

“他很忙,”马琳常这样说,不许任何人打扰内森工作,“他在写作。”

但塔比莎并不明白写作是什么意思。当然,她会写,不过是写字。在希尔夫人教的二年级课上,她总是不情愿地在笔记本上拼写字母,学习每个字母的写法:大写、小写、连笔。但这些与父亲在阁楼里的工作毫无关联。他在写作。马琳以一种敬畏的语气说道,显然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内森究竟在阁楼里做些什么工作。

因此,马琳在修剪门廊旁成片的小型花圃时,塔比莎爬上梯子。她知道,父亲此刻就在头顶的阁楼里,因为她总能听到父亲走动时,或是他坐在椅子上调整姿势时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塔比莎用手抵着门,不久便觉重得手酸,在她几乎承受不住快要松手时,门便“吱”一聲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即便已经正午了,房间还是很昏暗,灰尘和潮湿的气息直窜鼻孔。

“嗯?”父亲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此刻,塔比莎觉得自己最好轻轻地放下门板,一路小跑到庭院。她还戴着太阳帽,应该到户外去帮马琳给金盏花浇水。

“怎么了?”父亲越走越近,把门完全打开,“嗯?”

塔比莎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阵子,眼前的人像才逐渐清晰起来:父亲的衬衫被塞进熨得整整齐齐的裤子里,他瘦削的脸庞上笼罩着一种严肃的神情。

“你妈妈有事找我吗?”

塔比莎摇了摇头,太阳帽随之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这顶太阳帽是马琳故意买大的,这样塔比莎长大了也还能戴。父亲弯下腰,塔比莎感受到父亲的手悬在她头顶,帮她把太阳帽扶正。

“我想瞧瞧阁楼,”她说,“我想瞧瞧你在阁楼里做些什么。”

“没什么。”他点点头,示意塔比莎进来这个昏暗的房间。天花板矮得几乎能碰到他头顶稀疏的头发。房间到处都是整齐码放的稿纸——地板上、桌子上、箱子里、角楼的窗台上——也许算不上整齐。“来吧,”他招呼道,“或许你能帮我一些忙呢。”

这话要是从马琳口中说出来,塔比莎就会觉得厌烦,因为这话意味着塔比莎必须赶紧放好碗碟,或帮忙把花圃里的石子捡出来。但内森只是取来一张旧木椅,把覆盖在上面的稿纸拿走,点点头示意塔比莎坐下。这张木椅有扶手,椅背很高,应该是他平时坐的椅子。内森递给塔比莎从打字机传送出来的三张稿纸。“嗯,”他坐在塔比莎对面,“你会朗读,对吧?”

纸上有些地方打印出来的字迹有点模糊,边缘还有铅笔划痕。这看起来不像塔比莎平时读的图画书,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读,于是回答:“我可厉害啦。”塔比莎曾在班上大声朗读过一段文章,老师也是这样褒奖她的。“如果我能少做些白日梦,多花些时间在学习上,那该多好。”塔比莎生硬地读道,是在模仿希尔夫人的发音与语调,特意重读了“少”和“多”两个字眼。

“是这样吗?”听完塔比莎的玩笑,内森笑了笑。有那么一瞬间,内森在塔比莎身上看到了列夫的影子——仿佛她就是个活宝,深得他的欢心。“在学校他们让你读些什么?”

“诗歌,还有主祷文。”

“啊,挺好的。”内森指了指稿纸顶端的一行字,“从这儿开始读,一直到最下面。这是一段独白。”

塔比莎坐在父亲对面,按照他的要求读了一遍。内森闭上双眼,塔比莎起初还以为他没有在听。但每过一会儿,内森都会从她手中取回稿纸,在上面划掉一个字或加上几句话,但塔比莎无法辨认出他写了什么。内森没有向她说明故事情节,塔比莎单凭自己的理解能力也读不懂;故事中的人物似乎受伤了,但她对其中的缘由一概不知。但她仍继续读,并谨记希尔夫人的教导,以一种平和的语调朗读。父亲时不时会说:“你能重复一下最后一行吗?”或:“慢一点,注意节奏。”

此后,塔比莎便能自如地出入阁楼。如果内森不需要她帮忙,塔比莎便会坐在椅子上——她的专属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内森打字。塔比莎几乎可以肯定,内森喜欢她在身边,他还夸过塔比莎:“你读得太好了!简直太厉害了。”三年过去后,塔比莎意识到自己已经能辨认出父亲的字迹。

塔比莎从未和母亲说过自己常常出入阁楼,她知道这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背叛。这一沓沓稿纸、歪斜潦草的笔记,她都一一看过,这都是不可言说、珍贵至极的秘密,她不愿告诉别人。

20世纪70年代,一些评论家称内森为社会主义乌托邦梦想家,文学期刊也对他颇为赏识。内森最卖座的一部戏剧作品还在伊顿礼堂长期上演。

塔比莎住在纽约,常常去探望父亲。内森喜欢穿一件棕色涤纶上衣,有时脚踩一双牛仔靴。他的形象出现在广告牌上。塔比莎吸食过量大麻时,他的脸庞便会变得模糊而友善。他出现在当地杂货店的柜台后。他会穿上一身紫色舞服,贴上浓密的假睫毛在舞厅尽情摇摆。塔比莎尝试着忘却这些画面,投入这个城市的怀抱,尽情享受她的个人成就。

塔比莎受邀参加各种精彩的派对,为这些派对注入活力,享受着纽约给她带来的无尽欢乐:纵情起舞、三人性爱、吸毒嗑嗨。塔比莎遗传了母亲高挺的鼻梁和乌黑的眼睛,一副单纯率直的模样令人半面不忘。塔比莎因此很受欢迎,常常受邀出演一些需要号啕大哭、惊声尖叫的角色。她的角色在舞台上自杀过多少次,她都会坚持一一记录下来,以此为乐。

每隔一周的周五,内森都会邀请列夫到家中吃晚餐,在他失踪前夜也不例外。内森喜欢听法律系的学生谈天说地,马琳则喜欢下厨忙活。在晚餐前,列夫通常会和内森喝上几杯苏格兰威士忌,因此一般六点就到了。马琳和塔比莎在厨房听广播,列夫和内森觉得嘈杂不已,便会上僻静的阁楼去。塔比莎闻到从阁楼飘出的香烟味,想象他们在低声交谈,想象他们把酒时冰块与玻璃相互碰撞、哐当作响,而列夫就坐在椅子上。但那一夜,列夫不是孤身前来。他还带了一位女伴。

那位女伴叫索菲娅,一头棕色鬈发拢至耳后,身穿一件铅笔裙,腰间系着一根红色腰带,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皮帽。她没有像马琳一样盛装出席,没有化妆,没有戴珍珠项链,但她无须打扮便已十分动人。她的肌肤白里透红,深蓝色的毛衣衬托出她迷人的眼睛。塔比莎从未见过如此优雅端庄的女人。

塔比莎站在这样一位人间尤物身旁,看看母亲,看看自己平庸的身材,感到羞愧不已。她试图模仿索菲娅的姿态,伸长脖子,把肩膀挺得笔直。

“这位美丽的女士,”列夫站在门口说道,“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内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看着索菲娅点了点头。

马琳伸出一只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她接过索菲娅的大衣和手套,“实在太高兴了。”

餐桌上,两个男人在聊书。列夫近来刚出版他的首部文集。尽管内森从未创作过诗歌,但诗歌的确是安息日饭桌上唯一可供严肃探讨的话题。通过近两年的晚餐闲谈,塔比莎了解到内森总是对克莱因怀有感激之情,列夫则认为他是一位令人感到压抑的作家。列夫认为庞德“富有活力而才华横溢”,内森则认为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深受自己的诗歌创作章法折磨。内森仰慕伊丽莎白·毕肖普,但列夫却对她毫无印象。他们对莱顿的评价也素来不同。

“我太爱他了,”列夫在这个周五夜说道,或许是因为列夫长相英俊,所以他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如此有底气,“一种儿子对父亲的爱。”

内森靠向椅背,摇了摇头。他喝多了,双颊开始泛红。两人的对话更像一场争论,内森却乐在其中。他静静地听列夫侃侃而谈,深觉列夫身上的一切——他的年轻气盛、自尊自信——都如此迷人。即使马琳注意到这一点,也只当它是一种常见病,就像她手指的关节炎和腿部的水肿一样。“好了,”马琳问道,“有人还想要豆子吗?”

“一个彪悍粗野的父亲。我爱他,就像我爱我的父亲一样。”

“他是个酒鬼。”索菲娅说。她看起来比列夫年长,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浑厚,或是她帮马琳准备晚餐时处处游刃有余。

“看来这个酒鬼已经做出选择了,”列夫回头看着她,“他有选择的权利。”

“当然。”随着咔嗒一声,索菲娅把刀叉放在了碟子上,“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在某些男人眼中,索菲娅毫无吸引力可言。”列夫笑了笑,愉快地露出他两排歪斜的牙齿。列夫抬起索菲娅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那种一心一意的男人。”

“那索菲娅就是个精明的年轻女人。”内森看着列夫的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种人们通常为了掩盖愤怒或悲伤而勉强挤出的微笑,一种常常被人识破的假笑。“她是一份天赐的厚礼。”

20世纪80年代,一部尽述不实之事的传记出版。马琳和贝亚每年都会去佛罗里达州度假半年,塔比莎则变成了一个艳俗聒噪、自以为是的酒鬼。

尽管她又胖又穷,但还是很受欢迎。有一天早上,塔比莎醒来发现自己的头发褪成了像假黄金一样的黄铜色。她再也没有模仿过索菲娅,优雅、单纯、青春这些字眼已与她再无关联。塔比莎把它当成笑话看待,一个天大的笑话,意味着曾经的自己早已消逝在這副陌生的躯壳里。但她内心其实不认为这有任何可笑之处。她时常噩梦缠身,吓得夜半惊醒,汗流浃背——她梦到父亲看到自己现下颓废的模样,看到自己臃肿的体态、褪色的乱发,看到自己终日买醉、歇斯底里。

内森失踪两天后,列夫找上门来。他从办公室赶来,直言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只是顺道拜访。列夫穿着一身熨得平整的深色西装坐在沙发上。马琳搬来内森的皮椅,小心翼翼地坐在边缘。塔比莎蜷缩在沙发上,尽量远离列夫。

由于内森不在,列夫似乎没那么热情了,也变得不太自在。他想了解失踪事件的法律细节:警察怎么说,搜查过程进行得如何。列夫询问马琳,马琳便又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她们乘坐电车去购物,回来发现家里空无一人。马琳虽一一回答了列夫的问题,但对这些重复的问题早已不胜其烦。马琳回答完后,列夫指了指房间角落,问道:“那是‘猫王’吗?”

马琳又为列夫斟满了一杯咖啡。

“有太多种可能了,”列夫咬了一口柠檬曲奇,“你丈夫失踪这件事,要么是预谋,要么就是意外。他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列夫试图说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让自己好受些。

“他或许只是给自己多放了一天假。”马琳说。她明明在说笑,却笑不出来。

“我相信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列夫说,“可能他的失踪有原因呢。”

马琳把盛满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一口也没喝。

“我能想象到,明天他会在这儿跳华尔兹,好像他没消失过一样,”列夫朝马琳笑了笑,又朝塔比莎笑了笑,接着开始大笑,发出一阵短促的咯咯声,“这就是他平时会干的事儿,对吧?”

“好啦,如果他知道你来过,肯定会很高兴,”马琳站起身来,“你对他来说可重要了。”

列夫的笑声沉下来,听起来更像在咳嗽。直到列夫抬起手抹了把脸,塔比莎才发现他在啜泣。

“用不着这样。”马琳说道。每每她对塔比莎说“别磨蹭了”或“不许挑食”,用的便是这种语气。

但当列夫转过身,哽咽着说“对不起”时,马琳却坐到他身边,伸手拥抱他。列夫虽西装革履,哭起来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全身颤抖。他把头靠在马琳的肩上。“没事的。”马琳说道,同时来回轻摇着抚慰他。

塔比莎从未听过列夫哭得这么伤心,明白母亲肯定知道一些父亲失踪的内情。马琳任由列夫靠在她肩上痛哭,任由列夫的泪水打湿她的棉衬衫。“真可怜,”她说,“可怜的孩子。”

20世纪90年代初,塔比莎在戒毒所接受治疗,并在那儿遇到了明星查理·辛,后来又邂逅了她未来的丈夫。他真名叫斯坦利,为人腼腆。他向塔比莎坦承自己虚度人生,塔比莎因此十分欣赏他的诚实与勇气。他们在戒毒所做爱,但只能偷偷摸摸。他们第一次做爱时,斯坦利忍不住哭了。

他们离开戒毒所时,斯坦利向塔比莎求婚。两个月后,他们结为夫妻。一年后,斯坦利开始重建他的法律事业,塔比莎则重新登上舞台,扮演精神错乱的母亲和性欲过剩的离异女人。他们在曼哈顿租了一间公寓,塔比莎也逐渐更了解斯坦利:他熟习精致典雅的茶道文化,他睡得不太安稳,他朗读文段时的声线极为迷人。

塔比莎和朋友逐渐疏远,打算放弃表演事业,转而教授戏剧。她开始亲自下厨,购物时开始把目光转向提高生活品质的用品——碗碟、酒杯和柔软的羊毛毯。塔比莎就像马琳一样,全身心投入这种简简单单、不计回报的生活。

内森离开的一年前,他对塔比莎的态度慢慢有所改变。内森每每听到塔比莎爬上梯子的脚步声,便会说“我现在没空,塔比莎”或“拜托,我必须专心工作”来打发她。他失踪前一个月,塔比莎再也不曾试图溜进阁楼。

但在内森失踪前的那个周五夜,晚餐结束后,塔比莎再度悄悄爬上阁楼。因为晚餐还未结束时,内森就站起来,神色异常地离开了饭桌。“我还有工作要做。”他沮丧地说。

列夫和索菲娅回家后,马琳换下了为见客穿上的衬衫和绿裙。塔比莎打开门板,爬进阁楼,在覆满灰尘的地板上慢慢前行,最后溜进了办公室。

内森并没有听到塔比莎的动静——或者说,就算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也不在意。他坐在桌旁,背对着塔比莎,塔比莎盯着内森的后颈。内森没有转身,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搬走椅子上的书堆为她空出一个位置。一张白纸缓缓卷入打字机,在台灯下白得发亮。内森望着窗外,无心打字。

贝亚的死讯来得很突然。塔比莎订了机票飞回家,帮马琳处理葬礼的具体事宜:发布讣告、置办棺材、定制墓碑。也许马琳年岁大了,或是因为常年和贝亚住在一起,久而久之失了规矩。她洗碗碟不用肥皂擦洗,随意冲洗便了事,上厕所时还常常忘记关门。

服完七日丧期后,马琳和塔比莎把贝亚的衣物和克里比奇牌戏记分板捐给慈善旧货店。他们把马琳贮存的碗碟和罐头食品全部装箱——这些都是马琳认为“既然打折不妨多买一些”而购入的东西——这样马琳就能搬去一个小一点的公寓。塔比莎把母亲的旧唱片装进箱子时,发现了“猫王”的半身像。它藏在马琳衣柜后面,像个鬼魂一样探出头来。“猫王”纤细的陶瓷鼻已经折断,全身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但他的魅力丝毫不减,仍是那么独特、迷人。

塔比莎踮起脚,头顶几乎可以碰到阁楼的天花板。她想像父亲一样往窗外望。或许是塔比莎的动作有些大,房间的明暗发生了变化,地板也开始轻微地晃动,于是父亲转过身来。木椅转动时,发出嘎吱一声。“你在这儿干吗呢,塔比莎?”只有父亲会这样叫她的全名。

“没干吗。”

“他们走了吗?”

塔比莎点点头。“我得帮妈妈洗碗。”

“我不该中途离开饭桌的。替我向你妈妈道歉。”

塔比莎除了朗读父亲给她的文稿,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出她现下唯一的念头:“列夫的未婚妻很漂亮,对吧?简直可以和影星媲美吧?”

“比影星更漂亮,”他低声说,“现实生活中可找不到这么美的。”

塔比莎点点头,看了看他的桌面,上面放著一部打字机和一张白纸。

“你知道吗?我已经近一年没有写作了。”他像汇报数据一样兴致勃勃地说道。

塔比莎摇了摇头。她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父亲再也不需要她了,她也没必要再到阁楼上来。那张椅子再也不属于她了。

“不过,这是个秘密,”他扬起一边眉毛,这副夸张的表情使塔比莎想起他读睡前故事时,故作各种腔调吓她的模样,“你能保密吗?”

塔比莎听到马琳在厨房冲洗碗碟的声音。再过几分钟,她就得下去帮马琳擦碗碟了。“说不准。”

“你还挺诚实,”他往后仰,靠向椅背,“当然,我还写一些评论和信函之类的。但那不算真正的写作。”

马琳开关橱柜的声音传来。“我得马上下楼了,”塔比莎说,“妈妈可不想看到我在这儿躲懒。”

“你妈妈是个善良可靠的人,”内森说道,“这也是我娶她的原因。她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诚实的人,”内森说完便开始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低矮的阁楼里,“不可思议吧?我竟然娶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诚实的人。”

塔比莎低头盯着他的鞋。那是一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如果只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在写作,”她说道,模仿着内森强调“真正”两个字的语气,“那你应该告诉妈妈真相。她知道的话应该会很开心的,因为这样你就有更多时间下楼陪我们了。”

“真相?她会伤心的,”内森说道,“你还太小了,应该还没体会过这种心碎的感觉。”

“我试过,”塔比莎其实没试过,但她看过很多爱情片,于是熟练地模仿角色垂下眼眸、一时语塞的模样,屏住呼吸,缓缓说道,“一次。”

“真为你感到难过。”内森说完,转身面向窗户。他的语气有点冷漠,表明自己并不相信塔比莎的话。但塔比莎很快便会知道,她或许能骗倒任何人,唯独骗不倒内森。

贝亚去世不到一年,马琳也走了。马琳中风离世后,塔比莎在斯坦利面前再也无话可说。斯坦利抱着她,想安慰她,但这个男人好像突然变得很陌生:他的气味,他身上起球的毛衣,都不再熟悉。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塔比莎素未谋面的男人。于是塔比莎逃离了自己原本拥有的生活。

她离了婚,从纽约搬去一个更舒适宜人的城市。那里到处都是一栋栋装有玻璃门面的高楼大厦,还有一座座横跨河流的桥梁。在那座城市,没有人认识塔比莎。但塔比莎有一次去买杂货时,偶然遇到列夫。“塔比,”他问道,“真的是你吗?”

列夫看起来很憔悴,没有以前那么英俊了。他虽穿了一件昂贵的西装,但他孱弱的身形却衬不起它。列夫说,索菲娅很久之前也成了律师,事业有成,后来便和他分手了。不过他每年光明节都会去探望孩子们。

塔比莎想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你有我父亲的消息吗?”或:“你还挂念着他吗?”但此刻他们就伫立在这闪耀的荧光灯光下,身旁是摆放着微波爆米花和冻干汤料的货架,问这些问题仿佛不合时宜,有点可笑。列夫还提到,多年前他曾在雜志上看过塔比莎的照片,当时觉得难以置信。“我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你呀!”

两个人都没有提议与对方保持联系,此后他们也再没见过彼此。塔比莎在书店找了份工作,店主得知塔比莎曾是著名的戏剧演员,觉得还挺滑稽,最后连塔比莎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于是她试图安定下来,做好簿记员的工作,学会时时对顾客面带微笑,使自己看起来忧郁但见多识广,顾客似乎很喜欢看到她这样笑。

塔比莎站在阁楼昏暗的灯光下,周围堆着一摞摞内森的书,眼前是父亲的背影。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不该撒谎,问他为什么离开饭桌,谁又伤了他的心。但内森往角楼窗户外眺望,好像在注视着什么。于是塔比莎溜下梯子,关上阁楼门,小跑进了客厅。她站在全景窗前往外望——马琳每周都会用醋擦洗这扇窗。塔比莎想看看父亲眼中的世界。但在她眼中,窗外的景色再平常不过——普通的街灯、一片片草坪、一栋栋窗帘紧闭的房屋,以及终日飘零的雪花。

责任编辑 许阳莎

猜你喜欢
内森索菲娅马琳
布局
布局
马琳
沙特首位“机器人公民”想要孩子
少了5美元
马琳:在再婚生活中不断提升自我
“功和机械能”综合测试题
八年级物理上学期期中测试题
火车奇遇
从人格结构理论看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解读《岛》中索菲娅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