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与女性的双重书写:改革开放后朝鲜族女性文学创作

2022-04-05 00:56孙淑芹侯悦
东疆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理性精神女性意识

孙淑芹 侯悦

[摘要] 中国朝鲜族女性文学是朝鲜族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从女性视角和性别体验、民族体验出发,反映了朝鲜族女性在跨国劳动交易过程中的文化身份体认焦虑,表现了朝鲜族女性的双重边缘位置及性别觉醒,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印记,实现了民族、文化、女性多重话语的契合,具有独特的审美特色。

[关键词] 朝鲜族女性文学;女性意识;族性特征;女性经验;理性精神

[中图分类号] I207.0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2)01-094-07

[收稿日期] 2020-08-27

[作者简介] 1.孙淑芹,女,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延边地域文学;2. 侯悦,女,吉林省延边第一中学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延吉 133000)

中国朝鲜族女性文学是指由中国朝鲜族女性创作的文学作品,它既是中国朝鲜族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中国女性文学的一部分,既受朝鲜民族文化的影响,具有族裔色彩,又以女性视角和女性体验,表现了朝鲜族女性的现实处境与性格命运。本文重点探讨改革开放后中国朝鲜族女性作家的小说创作,探寻她们在创作题材、主题意蕴、心理情感、审美追求等方面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和族性特征。

每个民族都有体现其民族特性的集体记忆和文化基因,中国朝鲜族也不例外。中国朝鲜族是从朝鲜半岛移居到中国的跨境民族,是朝鲜民族的一部分。他们大多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与朝鲜半岛毗邻。亲密的血缘纽带,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互通的语言文字,使他们对朝鲜半岛及朝鲜民族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是这种族群记忆和民族认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朝鲜族女性文学通过改革开放后辗转于中韩两国的朝鲜族故事,尤其是女性故事,表现了这种身份体认的焦虑和阵痛。

20世纪80年代后,全球化进程明显加快,在商品大潮的影响下,出现了“出国热”和“打工热”。中国朝鲜族与朝鲜民族同根同源,他们凭借先天的地缘优势与语言便利,率先走出国门,到韩国从事第三产业,频繁往来于中韩两国,以实现他们对生活的美好期望。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有关祖籍国的想象,韩国之行惊醒了他们的“韩国梦”,他们的个人理想和对未来的憧憬被现实击得粉碎。中国朝鲜族著名女作家许连顺执著于表现民族意识,擅长从女性角度反映社会问题。她的长篇小说《谁曾见过蝴蝶的家》,就讲述了一群怀揣淘金梦的中国朝鲜族女性以偷渡方式远赴韩国的辛酸经历。朴恩熙的短篇小说《两个季节在路口相遇》,讲述了一个朝鲜族少女被迫退学到韩国打工所承受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为了获得“合法”身份,不被抓到遣送回国,她不停地更换护照和名字,最终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和自我,这是一个颇具文化象征意味的情节。许连顺的《和屠宰场里的肉块搭讪》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韩国大林庄旅馆的故事,作品通过朝鲜族女人“捡拾—藏匿—遗失”钻戒的过程,表现了中国人赴韩的种种欲望以及这些欲望的难以实现。在小说中,作家把在大林庄偷情苟合的男女比作屠宰场的肉块,既对中国人赴韩的欲望进行了解构,也对韩国资本市场进行了批判。“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吐血”,“活脱脱是欲火熊熊”[1](21)。赴韩打工的遭遇使朝鲜族意识到,韩国并不是他们的精神之乡,韩国人虽与中国朝鲜族同宗同源,但两者的背后却是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加之经济上的巨大差异,更加剧了民族偏见与歧视。

女性为了出国打工而假离婚、假结婚是当时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很多朝鲜族女性文学也反映了这一内容。许连顺的短篇《往地漏里掷石子》,讲述了一个中国朝鲜族妻子被丈夫和婆婆逼迫去韩国打工的故事。她的出国之路并不顺利,“办出国手续,叫人骗了钱”[2](58),她无法忍受丈夫与婆婆的埋怨和冷嘲热讽选择自杀,被救活后,又被迫踏上赴韩之路。丈夫“为了抓紧办理妻子的伪装结婚手续”,竟“为好端端活着的自己报了个死亡”[2](58)。许连顺的另一部短篇《荆棘鸟》,延续了《往地漏里掷石子》的故事。小说主人公“金童妈”同样是以假结婚出国打工的朝鲜族女性,小说讲述了她面对“中国丈夫”与“韩国丈夫”所承受的灵魂挣扎与精神折磨。“伪装结婚的那个男人”“推翻了当初的約定,说我们在手续上是没有一点毛病的夫妻,就得在一起过”,“我就躲着他偷偷出去干活”,“整整一年跟他捉迷藏,换了七个地方”,还要忍受他的“动不动威胁”[1](23)。许连顺的作品《无根花》中赴韩打工的朝鲜族女性惠京为了给在韩国工地摔伤腿的丈夫治病,瞒着丈夫为老板代孕,却因染上肺结核,雇主拒绝履行代孕合约,以致最终走上绝路。“商品社会不仅愈加赤裸地暴露了其男权社会的本质,而且其价值观念体系的重建,必然再次以女人作为其必要的代价与牺牲”[3](527~528)。朝鲜族女性文学反映了全球化时代跨国劳动力交易、跨国民族歧视问题,为我们开启了审视全球化问题的一个新路径。在商品及资本的强力诱惑下,女性及女性的身体再次成为金钱及男性觊觎的对象和再分配的“资本”。这些女性本来就生活在社会底层,全球化资本市场又迫使她们进行跨国劳动交易,后殖民剥削残忍地撕裂着女性的自我与尊严,使她们获得了惨痛的跨国体验。

许连顺的小说《谁曾见过蝴蝶的家》中那只飞进偷渡船舱的蝴蝶,是那些偷渡客命运的写照,他们同蝴蝶一样,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如果说《谁曾见过蝴蝶的家》体现了朝鲜族“自我”的不确定性,那么,她的另一部长篇《无根花》则体现了对“民族”的寻找和疑虑。《无根花》是一部“寻根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洪志夏到韩国寻亲的期望与失望。洪志夏是从朝鲜半岛迁入中国的朝鲜族后裔,他为了父亲去韩国寻亲,但韩国同父异母的哥哥却拒绝与他相认,甚至连亲生父亲的骨灰都不肯接纳。小说通过洪志夏以失败而告终的寻亲之旅,引发了对自我及民族认同的思考。小说的标题“无根花”,以及《谁曾见过蝴蝶的家》中“她们,为什么纷飞”的质疑,都很好地表现了朝鲜族寻找精神家园和理想幻灭的痛苦,揭示了朝鲜族民族文化身份的寻找和认同焦虑。

萨义德在《东方学·后记》中指出:“民族的文化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被建构的过程,它取决于与其相区别、相竞争的‘他者’的关系。”[4](426)斯图亚特·霍尔也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中认为,少数族裔的文化身份存在两个同时作用的向量:“一个是相似性和连续性的向量,另一个是差异和断裂的向量,……一个给我们指出过去的根基和连续,另一个提醒我们,我们所共有的恰恰是严重断裂的经验。”[5](213)朝鲜族女性文学的跨国打工小说,很好地体现了这种身份变化和寻找建构。一些中国朝鲜族女性怀着民族认同感来到韩国,以为韩国人会因同宗同族而特殊对待她们,但现实使她们从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清醒过来,她们的韩国想象被击破,她们面临着生活和精神的重重压力,经常处于自卑、焦虑和不安中。与人交流时刻意讲“首尔话”,这并不是虚荣心在作怪,而是反映了她们对韩国合法身份的强烈渴求。她们为韩国的经济繁荣添砖加瓦,却痛感自己是被同族人排斥与欺辱的异邦人,“韩国梦”给她们带来了精神痛苦及文化隔阂。中国朝鲜族女性文学能够把女性个体经历和韩国体验置于民族共同体的宏大叙事中,通过中国朝鲜族女性劳动力跨国旅行这一独特角度,呈现了别样的朝鲜族女性生存图景,并藉此展现了中国朝鲜族民族文化体认的心路历程。

朝鲜族女作家善于从性别角度观照与审视本民族女性的生活状态、情感世界及精神状态,她们的作品多以本民族女性的家庭、婚姻、爱情生活为题材,关注本民族女性命运,较全面地表现了朝鲜族女性的双重边缘位置以及她们的个性觉醒。

首先,是对朝鲜族女性现实生存处境的关注。中国朝鲜族伦理秩序强调礼教,有强烈的尊卑等级观念,更有传统的男尊女卑、家庭至上观念。传统朝鲜族女性的生活空间主要以家庭为主,她们独立承担家务,孝敬长辈,相夫教子,富有牺牲精神。但长期以来,作为男性作家的言说对象,朝鲜族女性的独立个性常常被忽视,一直处于被遮蔽的失语状态,贤妻良母、谦卑恭顺成了她们的代名词,这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朝鲜族男性的“大男子主义”。改革开放后的朝鲜族女性文学,侧重于通过对本民族女性生存境遇的书写,表现她们生活的艰辛和追求的痛苦。正像小说里所描述的,朝鲜族女性有“干不完的家务,繁多的‘职称’:儿媳,妻子,母亲,嫂子,保姆……为这些我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我硬化了情感世界,没有了浪漫,没有了幻想,像泥土一样成了朴素的单一的颜色,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了”[6](6)。“我的妈妈啊她没有辉煌过,是因为她把辉煌涂在八个小叔子小姑子和一串儿弟弟妹妹及四个儿女身上,她没有灿烂过,是因为她把生命的亮光全部折射到了她以外的所有亲人身上”,[7](15)“我难以想象伺候两个性格古怪的婆婆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此外,还要面对“古板而尖刻的姥姥”,“整个大家庭的日子由妈妈来支撑”[7](17)。朝鲜族女性文学让这些长期受封建传统文化和世俗婚姻约束的朝鲜族女性浮出历史地表,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展现了她们的生活实景和真实处境,揭示了传统观念、习惯势力对她们的压抑与伤害。这些女性有着典型的民族心理,传统伦理观念积淀在她们的性格深处,使她们背负着传统的重负,欲飞不能。“窗外响起沙沙沙的雨声,似乎有一个生命的幽灵在召唤着我”,[6](4)但丈夫以及“陌生女人、诗人、母亲、白组长……真难为他(她)们都是一个腔调,以及没完没了的疑惑”和“忍着点吧”。[6](9)丈夫“在生活中占绝对位置”[8](51):“我哪点对不起你?告诉过你,你是女人,是孩子的妈妈。要安分!骚动的灵魂会毁了你的。当你的月亮,懂了吗?你!”[8](50)“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9](309),这句出自西蒙·波伏娃《第二性》的经典话语明确表明,女性的角色身份是男性强加给她们的,是用来规范并制约女性的。“朝鲜族女人不喜欢男人出入厨房这种有油烟的地方,也不喜欢男人手里攥着抹布扫帚之类的东西,她们认为男人生来就是伟大的。如果让他们染指日常琐事,庸俗的事情就会像磨石一样打磨掉他们身上固有的一些优秀品质。”[10](26)千百年来,朝鲜族女性深受父权文化的影响,将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家庭上,努力想成为男性社会所认可的贤妻良母,但却连与丈夫和长辈同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她们在经济上依附于男性,处处忍受男权对她们的束缚与压迫。残酷的生存现实,使她们逐渐意识到,“男人是女人的天,但这个天是阴晴不定的,……女人要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11](97)她們开始努力从家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金英子的小说《失去的路》描写了银淑如何从不堪忍受丈夫的游手好闲及对她的谩骂毒打到为了生存离开家再到逐渐自立自强的过程。羽化成蝶是痛苦的,但化成的蝶却是美丽的,是自我人生的绽放。朝鲜族女作家在对女性心理情感深刻体悟的基础上,诉说着女性的孤寂无奈与成长,并对朝鲜族女性受传统伦理道德制约、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现状表现出了深深的同情,也警醒她们尽快摆脱家庭束缚,活出自我。

其次,是对朝鲜族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改革开放以来,朝鲜族女性的性别意识逐渐觉醒,朝鲜族女性文学表现了她们对女性意识和自我价值的追寻。千华和朴香淑都是以事业家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从事文学创作的。千华的“高丽女人”系列、朴香淑的“女总经理”系列,让我们领略到了朝鲜族女性聪明能干、自尊自强、坚韧执著、忍辱负重的民族性格,这些宝贵品质让我们看到了她们争取与男性平等地位的实力和希望。在千华的中篇小说《没有你的日子里》和朴香淑的长篇小说《女总经理的故事》中,两位作家分别为我们塑造了李允和徐美两位朝鲜族女性形象。她们不再囿于家庭,而是勇敢地走出家门,迎接社会的激烈竞争和各种挑战,并在社会上获得了一定的地位与尊重。小说描写了她们事业上的拼搏、情感上的波折以及性格上的发展,让我们从多个侧面看到朝鲜族女性面对事业、爱情、家庭选择时的痛苦。通过她们,我们看到了清醒干练、自信果敢的朝鲜族女性的两难处境:她们往往难以平衡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难以选择自我价值的实现和“母职”“妻职”的义务担当。当她们在工作和事业上取得成功时,她们的家庭角色却失去了归属。朝鲜族女作家以其独特的女性经验和细腻的人生感受,向我们展现了当代朝鲜族女性在意识觉醒、自我价值实现过程中的艰难的心路历程,体现了作家强烈的女性关怀。

千华的短篇小说《飘蓬》描写了花子、慧子和友仙三位女性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从中可以看到朝鲜族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对纯真爱情的大胆追求。男性作家对女性欲望的书写,往往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并以父权文化压制和规范女性的欲望。而朝鲜族女作家往往倾向于正面展现女性的情感欲望,表现了对女性主体欲望的张扬和建构。但正像作品中的“我”(花子)所说,“飘蓬也许会长成大树”[12](21),但要付出太多太多,因为这些女性还没有完全摆脱传统的羁绊。小说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展开,时空穿插,错落有致,细致入微地表现了主人公花子的内心世界和善良本性。

金仁顺作为女性意识鲜明的作家,她的小长篇《春香》以独特的文学想象,为春香和香夫人以及她们身边的女性,建构了“香榭”这个自由幸福的世外桃源。在这个由作家精心打造的“女性乌托邦”世界中,女人不仅不再是陪衬,而且还享有充分的话语权。在这个完全由女性操控的小世界里,作家实现了对男权的颠覆,充分体现了金仁顺的女性主义立场和现代精神。

最后,是对朝鲜族女性个性独立的审视。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获得了更多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女性意识逐渐觉醒,但“作为现实中的女性来说,她不仅打上传统文化的印记、受现时代的思想道德观念影响,而且深受外来文化的刺激”[13](173)。朝鲜族女性承受太多来自传统伦理道德与现实社会的束缚,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按照男权文化的准则行事。朴草兰的《当心狗狸》对女性缺乏自信、消极软弱和安于现状的性格进行了批判。作品中的主人公“我”是一位教师,虽然朋友和弟弟都邀请“我”去大城市工作,但“我”缺乏开始新生活的勇气。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爱情,“我”已等待了四年,而且还要继续等下去。小说让我们看到了朝鲜族女性身上所背负的传统重负。她们受制于传统文化,不敢肯定自己的主体地位,进而也失去了开拓新生活的勇气。可喜的是,在小说的结尾,“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与不会挖洞、只会把獾丢弃的洞当成家的狗狸一样,“将热情和想象力当给洞穴,消耗着青春和时间,这个洞的名字叫安逸”[14](18)。小说流露出作家对当代朝鲜族女性思想意识和前途命运的深层思考。作家通过这一形象告诉读者,“女性处境改善的先决条件是女性作为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9](18),女性只有在物质和精神上实现双重独立,才能真正实现自我解放。

朝鲜族女性也受韩国价值观影响。韩国女性社会地位低下,职场以男性为主,出于诸多原因,女性整容盛行,这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朝鲜族女性的精神格局。许连顺《虚构的美丽》写了“相貌平平才气平平,也没有什么值得依仗的背景”[15](85)的朴记者想通过整容改变自己 “生硬、而尖锐”的“四方下巴”[15](81),“不知这时代是进步了还是退化了”[15](78)。小说以整容这个经常出现又常被忽略的视角切入,表现了女性的被“异化”。小说中“该到哪里去”的疑问既表现了女性的迷茫,同时,也清楚地表明了女性解放之路的艰辛。“她们命名了自己,感受到自己,但未能确立自己或阐释自己……”[16](32)原来的路不愿回去,未来的路又在哪里?但无论如何,朝鲜族女性的自我意识已经逐渐觉醒,她们再也不会回到传统的老路上去。

朝鲜族女作家以其自身的女性立场和独特的表达技巧,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女性故事,展现了朝鲜族女性在性别苦难中挣扎、从男权文化的遮蔽中突围的现实,表达了对朝鲜族女性现实生存和性别解放的特别关注与思考。

朝鲜族女性文学把民族传统与文化精神内化于作品中,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印记。它们以女性为视角展现了丰富多彩的朝鲜族民俗风情和民族传统,表现了朝鲜族女作家对本民族文化生活的向往与审视。

金仁顺是朝鲜族较有代表性的作家,她一直生活和工作在现代大都市,一直以汉语进行文学创作,以鲜明的现代意识和女性的细腻笔法表现现代女性的精神和生活。她的民族题材小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朝鲜族现代生活的书写,如《爱情走过夏日的街》《桔梗谣》等;另一类是对朝鲜古典题材的现代演绎,如《乱红飞过秋千》《伎》《高丽往事》《春香》《盘瑟俚》等。在她的小说集《玻璃咖啡馆》中,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这种改写的作品。两类小说都植根于民族文化沃土,具有鲜明的民族色彩。《爱情走过夏日的街》中那充满人生况味的酱汤和具有家庭(抑或说民族)凝聚力的酱汤馆;《桔梗谣》中为家庭牺牲自我的朝鲜族女性;借用朝鲜古典传奇《春香传》来演绎现代爱情及女性自由独立的《春香》,都缘于作家长期的民族生活积淀,是作家对朝鲜族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切身体认与体验。金仁顺曾在《作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高丽和我》的文章,对自我和民族进行了探寻。她创作的民族题材小说,充分体现了作家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审美意识,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些小说跟我的身份息息相关”,“写这类题材的作品对我而言,相当于‘放假’或‘回家’”[17](84)。对民族文化的发掘、继承与发扬是金仁顺小说创作的自觉追求。

朝鲜族女性文学为我们展现了朝鲜族日常生活习惯及饮食礼仪文化,立体而鲜活。这里既有朝鲜族物质民俗,衣如“船形布袜”“飘舞的裙裾”“裙摆阔大,衣带飘飘,像踩着云彩”(金仁顺《桔梗谣》);食如米酒、打糕、烤牛肉、泡菜肉丝炒饭、油焖带皮小土豆和凉拌黄豆芽,白米里面加上了松仁粒、核桃仁、芝麻、红豆,用石锅蒸出来的米饭(《桔梗谣》),大酱汤、冻明太鱼汤(许连顺《回来吧,妈妈》),图案简洁、颜色鲜明的“色果子”(千华《没有你的日子里》);住如传统的朝鲜式的“用松木板拉门隔成里外两间”的大铺炕、长白山下的木楞房(千华《妈妈的吻》)。又有社会民俗,如婚礼仪式(《桔梗谣》)、丧葬习俗(千华《假如我不是歌手》)及很多对朝鲜族家庭生活、親族关系、人生仪式、民俗节日等社会习俗的描写。还有精神民俗,如《高丽往事》中的伽倻琴、秋千舞,《乱红飞过秋千》《春香》中的盘瑟俚等等。其中有的堪称朝鲜族民俗小说,如金仁顺的《春香》和《桔梗谣》。《春香》具有诸多朝鲜族民俗文化元素,如民谣、说唱艺术,还有荡秋千、打糕、中草药以及饮食起居习俗等。《桔梗谣》一直笼罩着浓郁的民族文化氛围。闲暇时人们嘴里哼的是民间童谣,唱的是《阿里郎》《桔梗谣》;婚礼上人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唱歌跳舞”。该小说两次写到朝鲜族结婚仪式:一次是原生态的,一次是现代与传统共存、多元共生的,体现出朝鲜族文化的民族性与兼容性。朝鲜族女性文学所构筑的具有独特民族风情的文学世界,具有浓郁的民族气息,传达出朝鲜族丰富的精神和文化内涵,实现了民族、文化、女性多重话语的耦合。

朝鲜族女作家在多元共存的文化语境中进行创作,既受本民族文化浸染,又具有现代思想,因此,她们并没有沉浸在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偏执守护中,而是常常把对女性命运的书写与民族文化的反思相结合,站在现代文化立场和全球文化背景上,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特性,对朝鲜族文化中的愚昧迷信进行了批判。朝鲜族有“借种”即借腹生子的旧俗,李惠善的《红蝴蝶》和许连顺的《宇宙的子宫》都反映了这一内容,但二者的创作主旨不同。《红蝴蝶》描写了这一事件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和悲剧命运:姬珠为了延续金家香火,被迫同意婆婆的请求,不仅让丈夫与别的女人生儿子,还要承担起照顾养育别人儿子的重担;凤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成了为别人生孩子的工具,最后,不仅失去了短暂的爱情,也失去了儿子,在绝望中只能以死向命运抗争。凤顺穿着红色毛衣紧紧搂住水泥柱子僵死的样子,像一只红蝴蝶,幻化为儿子敏秀的内心痛苦和姬珠的精神创伤。《宇宙的子宫》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借种”给安氏和盲女带来的痛苦,但作品更多表现的是安氏对丈夫的“赎罪”心理和自我牺牲,作品借“子宫”意象夸大“母性”宇宙般博大的胸怀,突显了母亲的责任、义务和逆来顺受,却忽视了安氏的心灵伤痛,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两位女作家的创作意图从作品的命名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品中“红蝴蝶”和“宇宙的子宫”意象的成功运用,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审美内涵。

千华是一个“情感型”作家,她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既能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融入作品,与人物融为一体,又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对本民族历史文化进行理性的审视与思考。她的短篇小说《假如我不是歌手》通过主人公和丈夫回家奔丧的经历,描写了朝鲜族落后的丧葬习俗。“我”因把婆婆视作亲生母亲而为婆婆去世独自伤心,没有像三个嫂子那样唱戏似的“哎高——哎高——”地嚎哭,便被看作“罪人”,“应该一棒子打出去”。当“我”悲痛欲绝地扑到婆婆的遗体上时,又被视作“妖妇”遭到一顿拳打脚踢,以致失去知觉并流产。按照朝鲜族传统,丈夫死后,妻子要为丈夫守孝三年,在金京莲的小说《孽种》中,和蔼可亲的婶娘因为没有为丈夫守孝三年,迫于压力和罪恶感,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死去。村里人不仅在其出殡时朗读罪文,而且还要“在灵柩上施予杖刑,惩罚其尸体,使之省悟,不混淆来世的伦理”[18](603)。正是这些落后的陋习和男性强权意识,无情地啃噬着女性的心灵,给女性带来精神和肉体的巨大伤痛。

朝鲜族女性文学还为我们塑造了众多富有民族特色的人物形象。千华《妈妈的吻》中的“妈妈”,金仁顺《爱情走过夏日的街》中的百合和《桔梗谣》中的春吉、秀茶,全春花《我的另类妈妈》中的“妈妈”等女性形象,都是典型的朝鲜族传统女性,充分体现了朝鲜族女性的坚毅执著及勇气、智慧和坚贞。“这个民族的很多优秀品质都集中在女人身上,比如说,勤劳、整洁、真诚、孝敬、乐观、豁达、牺牲精神,等等。因为这些女人,朝鲜族的日常生活欣欣向荣,别有风味。”[19](21)在朝鲜族女性文学中,有很多传统老年妇女都没有名字,只是被称为“妈妈”“祖母”,这些称呼既体现了这些女性与朝鲜族文化之间的血脉联系,同时,她们连名字都没有,缺乏独立性,从中可以体会到性别歧视及女性被边缘化的现实境遇。

朝鲜族女性文学中还出现了诸多家庭视域中的朝鲜族男性形象,他们是以配角形象出现的,如“粉儿的爸爸”(千华《金栅栏》)、忠赫(《桔梗谣》)、胜俅(李惠善《心狱》)、“弟弟”(《往地漏里掷石子》)、炳在(李惠善《炳在家的晾衣绳》)等,他们是典型的由父权文化惯养出来的男性。他们酗酒,打骂妻子,将妻子当作附属品;他们被称作“留守男人”(《荆棘鸟》),“寄生在人家(指出国打工的妻子)身上活着”,还到处炫耀自己的成功。这些男性形象体现了作家对男性话语霸权的挑战。朝鲜族女性文学也为我们塑造了职场中的男性形象,如许连顺的《虚构的美丽》。小说中的吉部长是典型的朝鲜族男性形象,颇具男权思想,以貌取人,打压下属,限制女性自由。该小说中的另外两个男性形象——画廊男人和美容院院长,可以说是吉部长形象的补充,他们共同织成男权社会的网,把女性网入其中,以男权价值标准对待女性。这些形象体现了作家对朝鲜族社会“男性至上”的痛恨和批判。

朝鲜族女性文学还塑造了众多韩国人形象,如《心狱》中的吴先生,《荆棘鸟》中“金童妈”的韩国丈夫,金仁顺《妈妈的酱汤馆》《爱情走过夏日的街》中的安平原和崔岭,《云雀》中的姜俊赫,赵星姬《蛤蜊料理》中的“老板娘”等,他们有“同胞”,也有“剥削的雇主”和“变态的韩国丈夫”等,这些韩国人形象体现了朝鲜族女作家特殊的文化身份和社会文化语境,她们在言说“他者”的同时,也在言说自我,从而完成了国家、民族、文化、人性的多重对话。[20](83)

朝鲜族女性文学中还出现了众多蕴含民族文化心理的意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秋千。秋千的特性充分诠释了朝鲜族女性的身份地位与文化性格。首先,拴秋千的绳索象征着传统的束缚,而秋千的摇摆和起伏则象征着朝鲜族女性的矛盾心理和坎坷命运,荡到高空的秋千的竞技性和群众娱乐性显然又是朝鲜族女性向往美好生活、执著坚强、“站得高看得远”的独立女性意识的外化。金仁顺的小说《伎》《乱红飞过秋千》《秋千椅》《春香》等都出现了这一意象,体现了金仁顺对朝鲜族女性及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其他如“菖蒲”“金栅栏”“飘蓬”等意象都富有民族特色。“菖蒲”被朝鮮族誉为“神草”,插菖蒲也是朝鲜族端午节的重要习俗。菖蒲在《春香》中出现多次,富有民族文化特色。“金栅栏”(《金栅栏》)象征着严苛的父权文化对朝鲜族女性的束缚与压迫,“飘蓬”(《飘蓬》)象征着朝鲜族女性漂泊无依的命运。这些朝鲜族特有的审美意象很好地反映了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并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从中可以看到朝鲜族作家的审美情趣和心理定势。

朝鲜族女作家立足于现代文化语境,坚持贴近民族、贴近生活、贴近女性的创作,“她们不但作为‘女性’,更是作为少数民族的‘女性’,其创作显然与汉族作家的‘女性写作’有很大的区别——她们必须在表达女性个人经验与民族代言两个维度上达到平衡”。[21](100)

朝鲜族女作家女性意识鲜明,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关注女性的生存实相和精神发展,挑战由男权意识所主导的主流话语,具有反叛男权话语和性别启蒙色彩。同时,“女性的历史处境同少数民族的历史处境不无相似之处”[22](119),朝鲜族女性文学不仅是对朝鲜族女性生命本真的书写,而且通过女性书写,重构族群文化记忆:一方面,朝鲜族女性文学中的女性书写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习俗、生存发展息息相关,既有作家个体的生命体验,又有独特的族群经验和文化想象;另一方面,少数民族女性与少数民族有着文化上的内在关联。在现代化、全球化进程中,朝鲜族女性的生存现实、角色困惑、文化处境、个性发展,与朝鲜族整个民族息息相通。他们都长期处于文化边缘位置,都需要边缘觉醒与崛起。在朝鲜族女性文学中,女性话语与民族话语密切关联,女性意识、民族意识相互交融,她们以女性/民族之眼,从女性的身份地位出发,将女性的性别体验与民族经验叠加,观照本民族女性备受压抑的历史地位与现实处境,从而完成了对民族与女性的双重书写,体现出独特的审美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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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

[17] 金仁顺、姜广平:《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者——与金仁顺对话》,《西湖》,2011年第3期。

[18] 金京莲:《孽种》,金学泉主编:《中国朝鲜族文学作品精粹小说卷(下)》,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2年。

[19] 金仁顺、张昭兵:《金仁顺:写作本身即是意义》,《青春》,2009年第3期。

[20] 孙淑芹:《朝鲜族女作家李惠善〈心狱〉形象分析》,《文学界》,2011年第6期。

[21] 李天福:《双重束缚下的边缘写作——少数民族文学女性主义研究的几个论域》,《贵州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

[22] 刘大先:《边缘的崛起——族裔批评、生态女性主义、口头诗学对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意义》,《民族文学》,2006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张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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