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世俗生活中的古老小城

2022-04-06 15:57余准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滇越铁路建水文庙

余准

2015年冬天,诗人于坚带着比利时汉学家麦约翰来到云南的一座小城——建水。研究中国文化数十载的麦约翰在此长叹:“我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

这是于坚的著作《建水记》的開篇。于坚是昆明人,但从1992年第一次来到建水开始,他便爱上了它。在书中,他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这座小城的生活和日常之美,追问“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地?它又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

带着对答案的追索之心,我也来到了建水。

藏在云南的江南

建水虽在云南,却有“临安”的古称。这来自于元代在云南设立临安路,下辖建水,到了明洪武十五年(1382),明军平定云南后,改路为府,将府治迁移到了建水,从此建水也称临安。

于坚则觉得,“临安”的名字象征着对杭州的向往,“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了。”

万历年间的云南右参政谢肇淛所著《滇略》一书中称:“临安之繁华富庶甲于滇中。谚曰‘金临安,银大理,言其饶也。”到了明嘉靖十三年(1534),流放至云南的诗人杨慎,被建水城的文明和繁华所倾倒,写下了《临安春社行》一诗,至今流传:

……

宛洛风光似梦中,

故园兄弟复西东。

醉歌茗艼月中去,

请君莫唱思悲翁。

四百多年后,这座小城奇迹般的还保留着杨慎笔下的风貌。他提到的燃灯寺还在,住过的福东寺还在,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将他走过的巷子称为“太史巷”,将与他四川新都家乡的桂湖相仿的洗马塘称为“小桂湖”,这些也都在。

更重要的是,它们尚未变成“地标”、“打卡地”,在古意盎然的巷弄之中,烟火生活依然都在。于坚惊讶地写道:“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慎才搁笔走了不久…… 杨慎诗中写到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

明代遗留的建水城,如今仍有东门存留,后来人们又重建了西门、南门和北门。城门内外,古巷纵横、雕梁画栋,明清古宅星罗棋布,寺庙、道观、府衙错落,还有上百口古井依然滋养着当地人的日常,一如数百年来。

在城中闲逛,不用太按图索骥。这里的巷子正适合闲庭信步,不经意就能撞见路边古色古香的民宅,大多数都极具气派:青瓦飞檐的正门,雕刻精美的门楣,门两侧贴着新鲜的红对联,门上尚留着已褪色的几十年前的甚至上百年前的装饰画。门口有时往往停着一两部电动车,有的家庭还喜爱在门外摆放数个花木盆栽,一望便知被主人精心侍弄过,显示大门之内,牖户之间的审美情趣。

想要一窥建水过去的繁华生活,少不了要去“朱家花园”。光绪年间,建水成了滇南的贸易重镇,建水朱家通过商号“朱恒泰”,将通海的镐锤铲,玉溪的麻布杉,石屏的竹制品,建水的青蓝靛……销售到了东南亚,也因此成了建水首富。

朱家花园便是朱家两代人用了二十多年时间苦心营建的私家宅院,有趣的是,就像建水的名字“临安”一样,朱家花园也是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园林,庭院优雅,曲径通幽。

除去一间间独具韵味的小院,花园中最精彩最宏大的建筑当属祠堂,这里有方池、水上戏台、亭阁,掩映在庭荫花木之间。水池边的石栏上还有十二幅浮雕和诗词书法。据说当年朱家主人常邀文人雅士会聚于此,谈诗论政,吟风诵月。每有祭祀庆典,还请滇剧名角来水上戏台唱戏助兴。

如果你信步逛到建水的文庙,可要当心,准备好充足的脚力,因为偏居在西南小城的这座文庙,从规模上和保存完整程度上来说,是全国第三大文庙,仅次于曲阜文庙和北京文庙,也是南方最大的文庙。

建水文庙的大门不见得异常宏伟,但入内之后所有人都会被烟波荡漾的泮池之大受震撼。泮池之后,是壮丽的“洙泗渊源”牌坊,引领着游人进入碑廊、棂星门,乃至金碧辉煌的大成殿,和殿后柏树森森的孔林。

这座文庙始建于元代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距今已有700多年。到了明代,头科翰林李遇元由京城绘来曲阜孔庙王宫式建筑图样,建水文庙按样改建,便有了今天的规模和南北中轴线对称的宫殿式布局。明清时,它是临安府学和建水州学所在,并曾一度寄寓着元江府学,成为滇南的文化教育中心。大概也正因此深受儒学浸淫,建水虽然是一座西南边陲小城,整座城市却有着如中原和江南一般的文化风貌和生活旨趣。

要了解建水的近代史,可以往古城外的临安站,看看建水小火车。建水小火车是一条米轨铁路,也就是轨距为1米的窄轨铁路。最有名的米轨铁路,当属滇越铁路。而建水小火车则有自己的故事。

20世纪初年,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让云南许多有识之士痛感主权丧失,他们联名要求修建属于云南人自己的个(旧)碧(色寨)临(安)(石)屏铁路。1915年,由云南本地商人投资修建的个碧石铁路开建,建造者为扼制法国人借滇越铁路觊觎云南矿产资源,果断决定实施轨距为600毫米的寸轨。

但在修建到临安段时,个碧石铁路总工程师萨福均建议按米轨建设,但先铺寸轨,待有朝一日国家强盛,收回滇越米轨铁路时,可以把个碧石铁路改为米轨,与滇越铁路相联通。直到1970年,个碧石铁路终于扩建为米轨铁路。

如今的临安站依然保存着一百年前的车站建筑,它与滇越铁路站房“红瓦黄墙”的典型法式建筑不同,个碧石铁路采用“青瓦黄墙”,使用了具有中国民居特点的青瓦,既体现了中国建设的古朴大方,又与滇越铁路风格相近。

如今,个碧石铁路在建水和团山村之间开辟了13公里的旅游观光线路,可以带游客从临安站出发,经“十七孔桥”、“乡会桥站”,最后抵达以保存完好的清代民居著称的“团山村”。可以说,与滇越铁路的“异国风情”感不同,个碧石铁路具有更为浓郁的中国气息,沿途古桥古村、荷田水塘,有淡淡乡愁之味。

走入建水人家

在《建水记》里,于坚几次感叹我们处在一个对“家”的概念不再留恋的时代。

在建水人的眼里,家不仅是栖身之所,也是托辞之所。“托辞”意味着这个家是有含义的,不仅仅实用,也可以栖身,还可以玩乐、施教,而且神性、美好、真理、寓意都要时时刻刻在场,能够赏玩,能够陶冶,能够诗意地栖居。

明朝初年,江南来的移民在此扎根,也带来了他们的生活世界,彼时他们的生活方式。

于坚说,这些人里有匠人,厨师、鞋匠、医生、演员、工匠、教师、建筑设计师、诗人、画家、歌姬、农夫、高僧……辎重里有金银首饰、丝绸、绣品、瓷器、竹器、文房四宝、稻种、莲藕种、花种……生活是最重要的,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生活,而生活就是细节的烦琐,生活是世俗的,是要在場的。

“我去过几百个县城,但在现代化进程之中,无数曾经像建水一样的城市消失了,成为了所谓的现代化都市,但只有建水是活着的。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真是有福啊。他们还能够像四百年前的祖先们那样安居乐业,不必操心左邻右舍的德行,都是世交啦。”他在昆明生活这么多年,没有像建水这样在大街上随时能看到老人,大家走着走着就能遇到熟人,互相问好,让每个人都觉得有存在感。

建水城中有500多个四合院。2013年起,在建水人、被称为“建水古城恢复组组长”的马辛林主持下,开始部分修复。

老马不是建筑师,但对传统生活的范式,和对美感的把握,都让大家服气。建水东门前的迎晖路是条古道,为了方便行车,政府将它拓宽了9米。马辛林觉得拓宽后的马路,行车是方便了,但是却有碍行走。于是他按汉代官道的传统,在道路中间加设露亭,供行人遮风避雨,也能使街道没那么空洞。

曾家别院是他修复的第一个院子。别院的主人是曾力,他是曾子的第74代孙,至今,他全家依然居住这里。如今,影壁前的盆景、轩窗下的卷轴、堂前的明代匾额……都带来古典气息。傍晚时分,大家都热热闹闹聚在中庭池畔的石桌旁吃烤肉,喝苞谷酒。一位参与了曾家别院修复的年轻人也在座,他去安徽读了大学的建筑专业,却选择回到家乡建水定居,这里的古建筑多,工作也多,何况,家也在这里,建水人舍不得家。

马辛林和曾力想要的,不仅仅是重建一个家,他们想让建水更多地留住往日生机。焕文书院曾是清代县学,是建水的四大书院之一,后来,被改成了建水县第二小学,直到搬出,一度荒废。

“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建水人,受这方水土养育、文化滋养,对于书院,我们有很深的感情。”曾力说,自己的爷爷就曾作为焕文书院民国最后一任校长和新中国第一任校长。因此,在书院荒废之后,曾力与合作伙伴决定作为民间资本入驻修缮。

他们复建了对山门,修复改造了礼门、讲堂和藏书楼,如今庭院整洁,花木掩映。曾力说,老屋修缮的最终目的,是让它“活”起来,来延续我们的记忆和乡愁,他希望可以通过突出书院的功能,开展一些国学活动,来丰富文化体验,实现文化传承。

老李,是建水城中另一处四合院的主人,它也有个名字:静庐。从老李的太爷爷起,他们一家在这里居住了四代人。2005年, 老李重新修缮了静庐,开辟了几间客房,使它更适合朋友们在此小聚。

这里也是我在建水最喜爱的小院子。比起曾家别院,它更小,也没有那么整齐,但是小小的院子树影斑驳,池塘里装点着老李从各处搜集来的石头,亲手做的盆景和亲手烧的紫砂壶,蒲草在水边蓬勃生长,正堂檐下悬着牌匾,上书“善与人同”,这是老李的祖先在同治年间考中举人时获赠的遗物。

在许多地方,老宅也许已经变成了民居博物馆,或变成了迎来送往的业主和客人们暂时的栖居地,但在这里,老宅的主人依然在老宅里,过着他们的先辈大同小异的日子。

爱吃豆腐的建水人

建水人的吃食和这座城市息息相关。这里的古井供养着全城人的生活,也造就了当地人最爱吃的豆腐。

说到豆腐,就不能不提西门外的大板井。这里的井水是全城最甜的,每天,当地居民络绎不绝地来打水,并且遵守着严格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打出来的水,就不能再倒入井中了。

就在大坂井隔壁,有一家板井豆腐坊,当地人也叫其“西门烧豆腐”。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豆腐是用大板井的井水做出来的,曾家一家人在这里做豆腐,深受建水人喜爱,已经传承了6代。

板井豆腐坊楼下卖豆腐制品,楼上则卖现制的豆腐花和豆浆,许多建水人的早晨,就从这里开始。5元管饱,豆腐花与豆浆随便添,酱料自制,有咸有甜,味道丰富。还有油炸干豆腐和豆腐皮。

建水人爱吃豆腐,可不止这一家。到了晚上,城里随处可见的烧烤摊上,和别处不同的就是一定会有烤豆腐,而每个食客也一定会吃上一份。

烤豆腐不用点,而是在桌上架起烤架,在食客面前烤。烤得金黄,鼓鼓囊囊,香气四溢。谁想吃就直接拣到碗里,配上蘸水,趁热送进嘴里。烧烤师傅会捻起一枚黄豆(或是玉米、豌豆)放在食客碗里,代表一枚豆腐,最后按数量结账。一块烧豆腐价格在5毛钱左右,吃撑也不过几块十几块钱。

想多品尝点建水特色,于坚最爱的是古城内临安路上的临安饭店。它开业已经快七十年,在古城中轴线上的临安路上几乎已是一景。它的装修也不豪华,楼下像个小吃店,迎来送往,热闹嘈杂,两边楼梯上去,又是临着轩窗的雅座。

在于坚看来,它有着《水浒传》里的江湖气,“动筷子的动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嚼筋的嚼筋……拖个条凳坐下,来一盘烧麦!”

建水的美总是如此这般,藏在世俗的烟火。在《建水记》中,于坚总是想要找回这种似乎在今天已经逐渐变得不重要的世俗感。这不是指对物质追求,而是一种对现世生活的感受力。如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建水人对生活的热爱就想这样,在一箪食一瓢饮中,得到无穷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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