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养老护理员的情绪劳动与性别气质展演*
——以上海“长期护理保险”的社区居家照护为例

2022-04-06 10:37张智慧苏熠慧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2期
关键词:长期护理保险护理员气质

张智慧 苏熠慧

(1.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2.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 社会学系,上海 200433)

一、问题的提出

根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全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2.6亿,占总人口的18.70%,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为1.9亿,占13.50%(1)参见《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情况》,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105/t20210510_1817176.html,访问时间:2021-08-19。。与2010年相比,60岁及以上人口的比例增加5.44个百分点,这表明社会的老龄化程度在进一步加深。针对此状况,中国已初步建立了政府、企业、个人各尽其责的基本养老保险制度,其中“长期护理保险”(简称“长护险”)便是近年推出的国家解决养老问题的重要制度之一。这一制度通过保险支付的方式来购买养老服务,让受过专门训练的养老护理员为年老、疾病或伤残导致生活难自理或不能自理的老人提供照料服务。为了保障制度的顺利实施,养老机构或护理站招募了大量养老护理员开展相关的照护工作。据央广网报道,中国目前的养老护理员数量只有50万,根本无法满足4000万失能半失能老人的照护需求。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民政部计划在2022年前培训200万养老护理员予以应对(2)参见央广网,《我国养老护理员缺口已达上百万民政部独家回应:如何解决养老护理员职业发展瓶颈?》,http://china.cnr.cn/xwwgf/20201107/t20201107_525322519.shtml,访问时间:2021-08-19。。在从事养老护理的工作中,女性人数较多,但男性人数也在增加。民政部社会福利中心课题组2015年的全国调查数据表明,在239312名养老护理从业人员中,女性为153439人,占64.12%,男性为85873人,占35.88%(3)参见《养老机构从业人员呈“两高三低”状态》,《公益时报》2015年10月8日,http://gongyi.sina.com.cn/gyzx/zy/2015-10-08/doc-ifxirmpz8146506.shtml,访问时间:2021-08-19。。鉴于养老护理员多为女性,既有研究更多地关注女性照护者在劳动中的情感压抑与流露,及其与女性气质的关系,缺少对男性照护者在劳动中的情感卷入及其与男性气质之间关系的关注。为了形成补充,本文提出以下问题:男性养老护理员在照护劳动中如何进行情感的压抑或流露?这些情感的压抑或流露与他们的男性气质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本文希望结合情绪劳动理论框架和男性气质研究视角,从“情绪劳动的形式”和“客户歧视情况”两个维度来考察不同情境下养老护理员的性别气质展演。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框架

(一)照护者情绪劳动中的“做性别”(doing gender)

对于照护为主要内容的劳动,学者往往从“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4)在国内通常把“emotional labor”翻译为“情绪劳动”或“情感劳动”,但考虑到有学者将“affective labor”也翻译为“情感劳动”,为了区分,本文将“emotional labor”翻译成“情绪劳动”。的角度进行考察。现有研究展现了“情绪劳动”中女性气质的展演过程,却缺乏讨论情绪劳动与男性气质的关系。一般认为,以照护为主要内容的劳动通常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劳动过程主要涉及人与人的互动[1](PP 12-27);二是劳动的目的在于满足人的物质或情感需求[2];三是劳动者在劳动中不仅消耗自己的体力和脑力,还消耗情感。照护劳动要求劳动者投入情感,对被照料者给予关怀,对照护者既存在正面的影响,也存在负面的影响。一些学者强调照护者在情感投入中所获得的道德感满足[3],更多的学者则是以阿利·霍奇斯柴德(Arlie Hochschild)提出的“情绪劳动”的概念考察商业性的照护劳动,并展现资本和客户如何制定情绪劳动者的情感规则,从而影响他们的情感和自我[2][4]。在阿利·霍奇斯柴德看来,商业组织对劳动者情感的操控通过两个机制来完成:一是“浅层表演/表面伪装”(surface acting),即通过面部和肢体动作来模仿某种情感的表现,并未涉及深层次的自我;二是“深层表演/深层伪装”(deep acting),即通过想象力来激发、调动、转移和压抑情绪,深刻地影响了劳动者的深层自我[5]。受到她的启发,学者们发现诸如家政工、养老护理员等照护者也从事情绪劳动。这些照护劳动者的“情绪劳动”特点为,照护者在与被照护者的互动中,通过情感的激发或情感的压抑为被照护者带来良好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的激发或压抑也表现为(模仿,未涉及深层自我的)“浅层表演”和(调动想象力,涉及深层自我的)“深层表演”两种形式。

但不管是“浅层表演”还是“深层表演”,照护者在进行“情绪劳动”的过程中都被卷入“社会性别”角色的扮演。在坎迪斯·韦斯特(Candace West)和唐·齐默尔曼(Don Zimmerman)看来,“社会性别”是嵌入在每日的人际互动中的,往往通过交往中的“性别展演”(gender display)来体现,她们将这种互动过程中的“性别展演”称为“做性别”[6]。既有研究表明,女性照护者的“情绪劳动”过程本身也是她们“做性别”(性别展演)的过程。在对他人进行照护劳动的过程中,情感的激发和压抑与她们的性别展演达成统一。照护者在进行“情绪劳动”的同时,也完成了“性别展演”。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情绪的激发和压抑是通过扮演某种性别角色来完成的。苏熠慧和倪安妮对育婴家政工的“情绪劳动”研究表明,育婴家政工在照料孩子的过程中,需要通过想象与自己孩子的相处来激发对雇主孩子的“母爱”,从而完成对雇主孩子的照料[4]。育婴家政工的“母爱”调动过程是一种以“深层表演”为形式的“情绪劳动”,而这种“深层表演”又是建立在表演“母亲”的性别角色基础之上。蓝佩嘉和珍妮特·莫森(Janet Momsen)的研究都表明,女性家政工在与雇主相处的过程中,往往通过扮演“母亲”或“女儿”等家庭内部的性别角色来唤起与之相关的情感,从而满足客户的情感需求[7][8]。这些被称为“代理母亲”或“影子母亲”的家政工,在进行唤起“母爱”的“情绪劳动”“深层表演”时也在进行性别展演[8]。对她们来说,情感的激发与性别展演合二为一。以上讨论的都是“情绪劳动”中情感激发的一面。正如上文所述,“情绪劳动”不仅要求劳动者激发某种情感,还要求其压抑某种情感。刘育婷和肖索未的研究表明,女性家政工在工作中往往对中产阶层家庭内部的各种矛盾和不合理的情感需求“忍气吞声”[9]。这种对于不满和愤怒的“忍耐”,则是一种压抑情感的“情绪劳动”。家政工在进行“忍耐”的“情绪劳动”时,也在按照社会性别规范展演“温顺忍耐的女人”的性别角色。因此,对于这些女性照护者来说,她们的“情绪劳动”——不论是激发“母爱”还是压抑“不满”——都渗透着“性别展演”。对于进入照护行业的男性来说,他们的“情绪劳动”也需要其进行情绪的激发或压抑,从而给被照料者带来情绪上的舒适感。但是,对于男性护理员如何通过“情绪劳动”的两种形式——“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激发或压抑情绪,学者的关注较少,更不用说去探究这些激发或压抑情绪的“浅层/深层”表演与男性的“性别角色”之间的关系。为了补充这一领域的研究,本文希望引入男性气质的视角来分析“长护险”男性养老护理员“情绪劳动”的两种形式——“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的具体作用机制,以及这些作用机制与“男性气质展演”之间的相互交织。

(二)寻找情绪劳动中的男性气质展演

正如上文所述,照护者以“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两种形式为特征的“情绪劳动”与“性别展演”的过程在照护劳动中是合一的。以上所提及的既有女性照护者的相关研究都显示,其通过“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来激发或压抑情绪的过程都伴随着“母亲”或“温顺忍耐的女人”等“女性气质展演”。为了更好地分析男性照护者的情绪劳动与其性别气质展演之间的相互交融,本文打破既有男性气质研究将“男性气质”视为与“女性气质”二元对立的、固化的、静态的、抽象的、本质化的“范畴”的范式,引入一种与“女性气质”非二元对立的、非本质化的、“情境化”的“男性气质展演”视角。在此视角下,男性护理员的情绪劳动成为一种激发或压抑情绪的“浅层/深层表演”动态过程,而这种动态过程刚好也与护理员对自己性别角色的述说和行为表达等一系列“男性气质展演”相互交融。

在发展出这样一套“动态”和“情境化”的分析框架之前,本文先对既有男性气质研究进行梳理,分析其为研究男性护理员的情绪劳动带来的启发与局限。目前学界对于多元男性气质的观点存在共识。20世纪90年代,瑞文·康奈尔(Raewyn Connell)首先提出了四种类型的男性气质:支配型、共谋型、从属型和边缘型。其中支配型男性气质在性别秩序顶端,支配女性和其他男性,是维护男权制度的规范标准;共谋型男性气质通过与支配型男性气质共谋来获得红利,却又逃避了维护男权制度的风险;从属型和边缘型男性气质则是在性别秩序内部或外部,受到各种压迫。以她的四类男性气质为基础,不同学者又加入了阶层、种族和公民身份等视角,分析了不同群体的男性气质[10]。马里娜力·辛哈(Mrinalini Sinha)针对印度的研究表明,殖民关系形塑了英国男性与印度男性的“殖民者—被殖民者”关系和“支配型男性气质—从属型男性气质”[11]。盖尔·比德曼(Gail Bederman)、巴龙·罗杰斯(Baran Rogers)等学者对黑人男性气质的研究表明,种族主义建构了黑人男性相对于白人男性的从属型男性气质[12][13]。不同于以上学者认为某一群体的男性气质固定不变,史蒂文·麦凯(Steven McKay)和朱利亚·西奈缇(Giulia Sinatti)认为男性跨国移民在不同空间中展现不同的男性气质,他们在流出国往往是支配型男性气质,但在流入国又变成了从属型男性气质[14][15]。国内男性气质的研究则注重本土文化对男性气质的影响,提出了不同于瑞文·康奈尔四类男性气质的本土类型[16][17][18][19]。其中,苏熠慧和洪磊发现在身体表征商品化的销售行业中,男性售货员被市场建构出一种“物化”的男性气质[18]。蔡玉萍和彭铟旎发现中国男性农民工在城乡迁移过程中形成了为了家庭和生计的“可敬的男性气质”,并认为这种男性气质不同于中国城市中基于“金钱”和“素质”两种支配型的男性气质[20]。方刚借鉴与发展了康奈尔的男性气质理论,采用个体生命史视角,考察男公关群体在不同情境中多元而流动的男性气质倾向[21]。以上研究对我们理解各种男性群体的男性气质具有启发,但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以上的研究多将“男性气质”视为静态的、稳定和固化的特征,相对忽略了“男性气质”的不稳定性和流动的可能;其次,以上的研究多将“男性气质”作为一个抽象的范畴进行考察,忽略了不同情境对同一男性群体的影响。为了突破以上局限,本文将“男性气质”置于人际互动中进行考察,思考具体情境下同一男性群体内部不同的性别展演。“男性气质”并非静态和固化的,而是会因不同情境下人际互动的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这些形态不仅表现为一种情感的流露或压抑,还表现为一种行动上的“性别展演”。

综上所述,为了更好地分析男性养老护理员的情绪劳动与其男性气质展演的相互交融,我们根据照护者的“情绪劳动”特征形成两个捕捉男性气质展演的维度。第一个维度是“情绪劳动”的两个形式——“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根据霍奇斯柴德的情绪劳动理论,“浅层表演”是情绪劳动的形式之一,劳动者不投入感情,或投入的情感较少,只是通过表情或肢体上的模仿让被服务者感到满意。这种投入感情较少的“浅层表演”,通常未涉及劳动者的深层自我。而“深层表演”则是情绪劳动的另外一种形式。劳动者在“深层表演”中通常投入比“浅层表演”更多且更丰富的感情,往往需要通过想象力来激发或压抑更加强烈的感情,且需要通过更多的努力和精力来控制情感。这种投入感情较多的“深层表演”,也涉及劳动者更加深层次的自我。我们可以看出,二者的重要区别在于情感的卷入程度。为了更好地捕捉男性气质展演的类型,我们将照护者所进行的“情绪劳动的形式”,即护理员进行的是“浅层表演”还是“深层表演”作为考察的第一个重要维度。第二个重要维度是“客户歧视情况”,即客户是否歧视护理员。这个维度是男性护理员进行情绪劳动的情境条件。如果客户歧视男性养老护理员,养老护理员需要通过压抑不满和愤怒来进行情绪劳动,但如果客户接纳而非歧视男性养老护理员,他们则需要通过激发某种情感来进行情绪劳动。从这个层面来说,客户是否持歧视态度也影响了男性养老护理员的情绪策略是压抑还是激发。通过这两个不同维度,我们可以更好地捕捉男性养老护理员在情绪劳动中的性别展演。下文的实证材料将证明,在两种不同维度的交织下,男性养老护理员进行了四种不同类型的性别展演:当男性养老护理员面对雇主的歧视压抑不满时,他们可能在“浅层表演”中展演“技术专家”型男性气质,也可能在“深层表演”中展演“大丈夫”型男性气质;当他们不需要应对雇主的歧视时,他们则可能通过“浅层表演”激发对老人的“孝”,展演“孝子”型男性气质,也可能在“深层表演中”激发一种“大爱”,展演“仁人”型男性气质。

三、研究方法与个案

本研究使用的主要方法为深度访谈与参与式观察。本文的分析材料,主要来自于笔者2021年5-9月在上海开展的关于长期护理保险社区居家照护服务中的养老护理员的深度访谈。本研究一共收集了16位访谈对象的信息,其中男护理员11位、女护理员5位。他们的年龄最大为56岁,最小为37岁;除2位是城市户籍外,其余都是农村户籍。所有受访者都来自上海以外的地区。受教育程度最高为高中,最低为小学,多为初中水平。他们的服务范围涉及上海的浦东、杨浦、虹口、静安、普陀、嘉定等辖区。本研究对16位访谈对象进行了1-2次深度访谈,每次访谈持续1小时以上。为深入了解“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服务项目养老护理员的生存业态,笔者还访谈了2位养老护理员中介公司的负责人及1位养老协会的领导。从2019年12月开始,笔者之一还在一家家政互联网公司进行为期1年多的参与观察。

长期护理保险制度,是指以社会互助共济方式筹集资金,对经评估达到一定护理需求等级的长期失能人员,为其基本生活照料和与基本生活密切相关的医疗护理提供服务或资金保障的社会保险制度,是国家为了应对老龄化社会而采取的一项重要举措。2016年7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正式发布《关于开展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试点的指导意见》(5)参见人社厅发〔2016〕80号,《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办公厅关于开展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试点的指导意见》,http://www.gov.cn/xinwen/2016-07/08/content_5089283.htm,访问时间:2021-07-30。,上海、广州等15个城市相继开展长期护理保险试点工作。上海市于2016年底发布《上海市长期护理保险试点办法》(6)参见沪府发〔2016〕110号,《上海市人民政府关于印发〈上海市长期护理保险试点办法〉的通知》,https://www.shanghai.gov.cn/nw39327/20200821/0001-39327_51124.html,访问时间:2021-07-30。,2017年1月起,在徐汇、普陀、金山三个区先行试点,2018年1月起进入全市启动试点阶段。根据“上海市养老服务平台”的实时统计,上海目前有189家养老护理站,护理站的养老护理员共19658名(7)参见上海市养老服务平台,http://www.shweilao.cn/views/emp/empInfo.jsp,访问时间:2021-07-30。。上海市长期护理保险制度目前有社区居家照护服务、养老机构照护服务和住院医疗护理服务三种形式。其中社区居家照护服务的养老护理员,按小时提供服务;养老机构照护服务则按天提供服务;住院医疗护理服务按具体情况安排服务时间。本文的访谈对象主要提供“长护险”的社区居家照护服务。据上海市民政局等部门的规定(8)参见《关于印发长期护理保险服务项目清单和相关服务标准、规范(试行)的通知》,http://static.mzj.sh.gov.cn/gb/shmzj/node8/node15/node55/node230/node278/u1ai43863.html,访问时间:2021-07-30。,提供“长护险”社区居民照护服务的养老护理员,主要提供生活照料相关的27项内容(见表1)。“这类护理员不住在客户家而是由护理站外派到不同的老人家里,提供定时入户服务。每位老人一天只能被服务一小时。”(9)上海刚开始试点时,每位护理员1天最多可接10单,即服务10小时。由于政策变化,在研究者开始访谈时,护理员1天最多只能接9单。由于养老护理员每月提供服务的总时间不等,每月的工资也会有所波动。根据访谈了解,在不同护理站工作的护理员工资标准基本一致:保底工资每月4300元,需保证工作时间不低于120小时,超出120小时部分按照每小时40元计算。接受访谈的养老护理员平均接单数为每日7单,最高接单数为每日9单。

表1 长期护理保险服务项目(生活料理共27项,需护理员上门服务)

四、积极或消极:社区居家养老照护的双重面向与男性护理员的两种回应

概而言之,上海“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养老护理工作包含非情感性和情感性的双重面向。非情感性面向要求护理员掌握知识和技术,不需要投入太多情感。正如上文所述,这些养老护理员入户之前要接受培训,培训考核通过后才能上岗。在入户工作之后,护理站还会对他们进行岗中培训。这些培训主要围绕老年人护理相关的知识和技术进行,包括老人身体的照料技术(头部、面部、四肢清洁;喂食、清洁、更衣;排泄护理)、药物使用和管理、翻身等老人身体移动技术等(见表1)。这些基本护理技术通常根据练习和经验积累便可获得,不需要投入太多情感。情感性面向需要护理员在与老人互动过程中投入情感。由于“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项目要求养老护理员每次只为一位老人服务一小时。在这一小时中,养老护理员不仅要完成一些基础性的护理技术操作,还需要满足老人的情感需求。养老护理员们表示,许多老人在他们提供技术性护理的过程中,还要求护理员与其进行情感沟通。这种具有双重面向的社区居家照护养老服务与养老机构或医院的护工工作存在诸多差异(10)16位访谈对象中有2位男性曾有护工经历,本研究还访谈了3位在岗的养老院或医院男护工,据此形成对护工和(“长护险”)护理员差异的分析。如医院护工一般24小时守候在患者身边,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高度融合,“台前”“幕后”的界限已然模糊,工作时又会受到护士医生及监控设备等的监管,其情感劳动的表现和状态与长护险护理员入户服务会有不同,加上医院护工的照料对象涉及不同年龄,患者对护工的情感表达和性别角色的期待也会比只照顾老人的护理员更多元。。上海市对“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养老服务的培训项目、工作内容和工作流程作出了详细规定,这使得养老护理工作的边界更加清晰。清晰的边界使得“长护险”养老护理员拥有足够的空间来选择在护理过程中侧重于情感的投入还是非情感的技术服务。该项目的养老护理员每天与同一个老人的互动时间为一小时,相比长时间服务老人的护工,其情绪劳动更具“展演”性质,更加多元和情境化。

本研究发现,在上海从事“长护险”养老护理工作的主要为女性(11)根据本文作者所在课题组在上海所进行的RDS(Respondent Driven Sampling,同伴推动抽样)抽样调查中发现,285位养老护理员中仅17位为男性。。男性进入这个行业往往遭受两种类型的歧视。第一种类型的歧视,是男性进入养老护理行业时,所遭受的来自妻子、老乡、部分机构和一些客户基于社会性别刻板印象对他们从事传统“女性化”职业的歧视。第二种类型的歧视,是男性养老护理员在具体的护理过程中所遭受的城乡、阶层和性别相互交织的歧视。关于第一种基于社会性别刻板印的歧视,多位接受访谈的男性养老护理员表示,养老护理机构一开始拒绝招收男性护理员,周围的人对男性从事这一行业也不理解。R师傅就遭到妻子的反对,妻子嫌他这份工作“脏”还担心有传染病,他说如果老乡知道他做这行也会“瞧不起他”。在这种歧视下,男性养老护理员的性别身份与社会性别刻板印象发生了碰撞。在这些碰撞中,他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回应(见图1)。一种是消极回应,包括“掩饰”和“退出”。接受访谈的4位男性养老护理员感到男性气质受损,觉得“没有面子”,选择隐瞒自己的养老护理员身份,不向亲友介绍自己的职业。当被发现从事这份工作,遭到嘲笑时,他们便选择退出养老护理的工作。另一种是积极回应,包括寻找养老护理工作的社会意义和再造养老护理工作与男性气质的关系。在接受访谈的男性养老护理员中,7位采取积极回应。他们通过寻找养老护理对个人、家庭和社会的意义,同时再造养老护理工作与男性气质的联系,并在工作中进行男性气质的展演,从而来处理性别身份与社会刻板印象之间的矛盾。

图1 “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的男性养老护理员对第一种歧视的两种回应

G师傅就是选择积极回应的男性养老护理员。他谈到护理工作时非常自豪,理由是“心脏的人,干不了埋汰的活”。在他看来,那些不愿干养老护理这种“脏”活、“埋汰活”、内心充满嫌弃的人,心是“脏”的。他认为自己能干也愿意干,心是干净的。从G师傅的回应可以看出,他通过否定他人看法,肯定养老护理对个人的意义来获得尊严。C师傅也指出护理工作虽在部分人看来是最“底层”的,但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护工这个行业你是知道的,在社会上是最“底层”的行业。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各行各业都得需要人做。虽说做护工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是你把老人护理好了,让他们的儿女安安心心工作,不也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了吗?(202106C)

从以上的解释可以看出,C师傅通过寻找养老护理的社会意义进行自我赋权,从而缓解了外界歧视下因性别身份与社会刻板印象之间的矛盾而给自己带来的压力。这些做出积极回应的男性养老护理员们,不仅寻找到养老护理工作对于个体、家庭和社会的意义,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自我肯定,还再造了养老护理劳动与男性气质之间的联系,并在养老护理劳动中根据不同情境进行了不同类型的男性气质展演。

五、积极回应下男性养老护理员的四种性别展演

正如上文所述,男性从事照护工作时,往往会遭遇来自社会关系网络、部分机构和一些客户对其从事“女性化”职业的歧视,从而使性别身份与社会刻板印象之间发生冲突。对于这种类型的歧视,一些养老护理员采取“掩饰”和“退出”等消极回应方式,但更多的男性养老护理员则选择积极回应的方式,通过寻找照护工作的社会意义,再造其与男性气质之间的关系。但在他们进行积极回应时,又会遭遇第二种歧视,即城乡、阶层和性别相互交织的歧视。这种歧视表现为,一些老人认为养老护理员是“乡下人”或“底层人”,瞧不起他们,或在沟通中使用缺乏尊重的字眼。面对这些歧视,男性养老护理员们则会采取“浅层表演”或“深层表演”的情绪劳动形式压抑自身的不满,而这种对情绪的压抑又伴随着具体人际互动中所进行的“男性气质展演”。不过,并非所有的老人对男性护理员都持歧视态度。一些老人对养老护理员更加接纳和尊重,往往和养老护理员发展出一种“类家人”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男性护理员不需要压抑不满,而是通过“浅层表演”或“深层表演”来激发某种“类家人”或“超越家人关系”的“爱”。这个过程也伴随着特定的“男性气质展演”。为了更好地分析男性养老护理员在情绪劳动过程中的男性气质展演,本文从两个维度建立类型学。这两个维度分别是“情绪劳动的形式”和“客户歧视情况”。“情绪劳动的形式”维度,指的是护理员进行的是“浅层表演”(情感卷入少,未涉及深层自我)还是“深层表演”(情感卷入多,涉及深层自我);而“客户歧视情况”维度,指的是护理员是在面对歧视时压抑不满还是在没有遭遇歧视时激发出“爱”。在这两个维度构成的情绪劳动过程中,男性养老护理员进行着“技术专家”“大丈夫”“孝子”“仁人”四种男性气质展演(见表2)。这些“男性气质展演”并不是固定不变的静止状态,而是养老护理员根据“客户歧视情况”,按照情绪劳动的形式(浅层表演或深层表演),所选择的展现自己男性气质的方式。这些“男性气质展演”是动态的、流动的和情境性的。即使同一个男性养老护理员,在面对不同态度(歧视/非歧视)的老人时,也会展示不同的男性气质。

表2 “长护险”社区居家照护中男性养老护理员的四种“性别展演”

(一)“技术专家”型男性气质展演

接受访谈的养老护理员表示,在和老人的互动中,常常会遭遇各种不被尊重的行为,包括各种歧视的言语和行为。在遭遇这些情况时,一些男性养老护理员避免卷入过多的情感,而是在护理中更多地打磨和强调自己的“技术”,通过将自己打造成理性的“技术型”“护理专家”,从而展演一种“技术专家”型男性气质。K师傅就是这样一位依靠“技术”展演“专家”型男性气质的男性养老护理员。他提到自己服务过多位市级退休干部,在这些老干部眼里,护理员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起初,他们都有些瞧不起K师傅,打着官腔甚至使用缺乏尊重的字眼。但是,K师傅通过一些策略扭转了这些老干部对他的看法,建立了自尊和自豪。他所使用的第一个策略便是减少自己的情感投入。K师傅在访谈中不断地强调他是为了金钱来做这份工作,只要达到赚钱目的就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高中学历,当过兵,退伍后进入某大型国企,从车间干起直至成为重要岗位的管理人员,后因企业转型,转行做了某市级公立医院的高级康复理疗师。两年前,为了支持儿子在沿海城市买房,他辞职到上海做养老护理员。他将这份工作仅作为获得家庭收入的“工具”,大量减少自己工作中的情感期望和情感投入。K师傅的第二个策略是强调自己工作的“专业性”。他说他会在接单过程中拒绝那些要求做家务和处理排泄物的工作,只接那些做身体康复和保健护理的单子。在访谈中,他提到拒绝那些“不需要技术”的“简单活”,专门接“需要康复和保健技术”的“难活”,才能体现他的“专业”。在工作中,他在减少情感投入的同时也会专注于自己的技能提高。他熟练的身体康复和保健护理技术确实让很多老人对他产生了尊重:

他原来是躺在床上的,我给他做(康复保健)有半年,他能下地走路了,现在可以说我每次去,只要一开门,他首先说:“哎呀!K老师来了,K老师来了!”他老婆呢,就是他夫人专门说:“哎呀!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他原来是得了脑梗,在上海最出名的三家康复护理院做这个康复护理,效果不大。他的原话呢是说,他一点效果都没有见到。他加入“长护险”以后半年,我让他从床上能下地走路了。他这会儿真是感受到了什么叫专业,什么叫技术。(202106K)

那些曾经歧视他的上海老干部,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开始称呼他为“医生”或“老师”。在通过“技术”打造其“专家型”男性气质之后,K师傅开始采取第三个策略,便是经营、强化和巩固自己的“专家形象”。在公司他不断强调自己的贡献,强调自己通过专业服务让客户身心获益,为公司树立了良好的品牌形象。公司也将他聘为养老护理员的技术指导,不仅给他高于其他护理员的税后工资,还将他评选为公司“十大金牌护理员”(公司共有4000多名护理员)。他也精心地经营着“金牌护理员”的形象。面对其他护理员,他会带着新学员去老干部家观摩学习,从而建立起他在公司内部的“权威”感。面对客户,他会有策略地安排客户为他送锦旗来协助他扮演“技术专家”。他在访谈中提及:

(对于送锦旗)我也是有计划的……这个月客户甲你给我送面锦旗,下个月呢你客户乙给我做面锦旗……我是有进有退的,我每个月保证一面锦旗,这样多好。(202109K)

通过以上策略,K师傅进行一种去情感化的、重视身体保健和康复技术的“浅层表演”,面对客户的歧视,通过打造、经营和巩固自己的“专家形象”,从而展演了一种“专家型”男性气质,获得了自尊和意义感。与此形成鲜明对照,吴心越的研究发现养老院的女性养老护理员虽然也会在工作中表现“专业”形象,但与男性护理员不同,她们对“专业”的展演是为了强调与被照护者的年龄区隔和长幼辈分,从而消除有关性的联想[22]。因此,同样是打造“专业性”,不同性别养老护理员的情绪劳动与性别展演却存在差异。

(二)“大丈夫”型男性气质展演

相比K师傅,另外一些男性养老护理员在养老护理过程中情感卷入更深,在老人有一些不尊重的言行时,他们最常用的应对方式就是“忍”。他们在访谈中多次提到自己通过“忍耐”来压抑由于不被尊重而引起的负面情绪。A师傅在访谈中反复解释,“(护理员要)不怕脏不怕累不能有暴脾气,不能顶嘴、得忍得住”。C师傅也提到“忍耐”在护理工作中的重要性:“护工这一个行业,我跟你说个实话,就是一个心累,为什么说心累,有一些老人情绪不好,有时会发脾气,有时会骂人,有时还会打人。但是这些你都得忍受啊,慢慢地用你的热情去感化老人。”F师傅也多次强调自己在工作中的“忍耐”:“委屈了被骂了,在老人家里你还是不能让他看出来,你哪怕到马路上偷偷地流点鼻涕,流点眼泪……受委屈,在(客户)家里还是要高高兴兴的,对吧?像我受了委屈,就到马路上狠狠地抽上两三根烟。”除了忍受老人不尊重的言行,K师傅还提到公司已开始投放声波监控设备,这使得护理工作始终处于“监控”中,这种长期管控给他们造成的心理压力,也是男性养老护理员需要“忍耐”的方面。

有关女性家政工的研究表明,女性家政工在处理与雇主的关系时也需要“忍耐”。但她们“忍耐”的是雇主基于阶层和城乡不平等的歧视,以及异性雇主基于性别不平等的骚扰。在被访的5位女性护理员中,有2位表示曾经遭受过言语上的性骚扰。她们所在的护理站缺乏防性骚扰的相关培训。当她们向护理站反映该问题时,护理站大多采取改由男性护理员提供服务来应对。这些遭受性骚扰的女性护理员只能“自认倒霉”。和女性相同,男性护理员也需要忍耐阶层和城乡交织的歧视。但与女性不同,他们所遭遇的性别歧视更多地是对他们从事“女性化”职业的“看轻”,而较少出现性骚扰的情况。这些遭遇也使得男性养老护理员在解释“忍耐”的时候并没有将其与女性气质建立联系,而是从有关男性气质的传统文化的论述中找到了积极阐释“忍耐”的依据。他们将“忍耐”与儒家文化中的“大丈夫”建立联系,认为“忍耐”是“大丈夫”的优秀特质。G师傅在提到“忍耐”的意义时,特别强调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品格,并给予了积极的阐释: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那不都是指你想做成事情,要是说什么都不忍不让的话,那你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做成功。就现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你不能忍,不能让,好像根本行不通。(202109G)

F师傅也进行了类似的解释,在解释过程中重点提及了“忍辱负重”和“宰相”之间的关系:

你没有这个忍辱负重、能屈能伸的本领,还混啥!这个行当你就不要做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有这个成语嘛。要忍啊,你要不忍,那就不要混了,对吧?干脆回家得了。(202109F)

“大丈夫”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指的是有大志气、大作为的男性,代表一种理想人格。《孟子·滕文公下》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23](P266)在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文化中“大丈夫”具有坚忍的性格,不易被外在的贫富和强力所动摇。这种品性不是天生的,要久经生活历练才“打磨成型”。在《孟子·告子下》中孟子又提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23](P348)因此,生活的磨难在儒家思想看来,是塑造“大丈夫”坚忍性格的重要经历。在G师傅的叙述中,他对雇主行为的种种忍耐,都成为形成“大丈夫”型的男性气所需要的经历。此外,在儒家文化中,对负面情绪的控制和压抑也是一种优秀的男性气质,那些能够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情绪负担的男性,往往也被认为是更有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忍耐”成了诸如“宰相”和“大丈夫”等有作为的男子的男性气质特征。而这些男性养老护理员通过将护理工作中承受老人负面态度的“忍耐”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大丈夫”的人格特质建立联系,进而通过展演一种积极的、有作为的“大丈夫”型男性气质来获得工作的意义。

(三)“孝子”型男性气质展演

不同于以上两种气质展演发生在客户不尊重养老护理员的互动情境下,“孝子型”男性气质展演通常在客户对养老护理员更加接纳和尊重的氛围中发生。在这种情境下,男性养老护理员和老人之间往往发展出一种“类家人”的情感。在描述护理这些接纳和尊重他们的老人时,男性养老护理员往往使用“尽孝”这个词。E师傅和他长期护理的老人关系非常好,当被问及做好护理工作的要诀时,他回答道:

一句话概括护理工作,就是“替儿女尽孝,为社会尽责”……对待老人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你怎样对待自己的父母,就怎样对待老人,你能尽到这份心,那你的工作肯定能做好。(202106E)

F师傅也表示自己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一直在尽可能地扮演“孝子”的角色:

日久生情吧,时间长了你能把他当作自己的父母,他们也会把你当儿女看待……有的时候你做完事情要出门了,或者你有点事情要回老家一趟,他们都会哭的。(202109F)

关于女性家政工的既有研究表明,她们在面对比自己年长的雇主时,会通过扮演“女儿的角色”来开展照护工作[7]。这种通过调动女儿对父母的感情来进行的劳动是一种基于女儿这一性别角色所展开的情感劳动。对于男性养老护理员来说,他们也是通过调动自己对父母的感情来从事照护工作。不同于女性家政工,他们调动的是儿子对父母的感情,其情感劳动中进行的是“孝子”这一男性气质的展演。这种“孝子型”男性气质也是传统儒家文化所鼓励的男性气质。传统儒家坚持以孝治天下。《孝经》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始于侍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也就是说,“孝道是道德的根本,一切教化都从孝道中来,孝的主要内涵始于侍奉尊亲,中间是侍奉君主,即为国效劳,最终是以好的名声自立于天地人世之间”[24](P1)。因此,“孝道”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重要的伦理。这种伦理甚至扩展至家庭、家族之外的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基石[25](P2)。家庭社会学的研究表明,即便经过时代的变迁,“孝道”仍然是当代中国日常生活中的伦理[26]。围绕“孝道”伦理所形成的男性气质往往建立在“孝子”的形象上。通过为父母尽“孝”,男性践行了能够承担家庭和国家责任的“孝子型”男性气质。

但是,“长护险”养老护理劳动中的“孝子型”男性气质展演卷入的情感往往非常有限,表现在许多男性养老护理员能够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与老人并不是真正的家人关系,而这种为“类家人”所尽的“孝”存在一定的边界。在访谈过程中,许多男性养老护理员能清晰地区分工作中的服务和私人生活中的孝敬之间的界限。G师傅在访谈过程中坚定地认为服务老人雇主所“尽”的“孝”和为自己真正的父母所“尽”的“孝”本质上并不相同:

你要想把这老人服务好,就得像对待自己父母那样,才能把这个服务做好。但它是工作中的服务,而不是像我们生活中孝敬自己的父母。(202109G)

F师傅更明确地用“虚伪”这个词来描述养老护理工作“尽孝”的表演性质:“在外面好像有一点虚伪……自己父母那是亲生父母,你哪里还有啥话是吧。”从他的解释可以看出,他在养老护理中投入的情感是有限的。这种基于有限情感的“尽孝”是一种“孝子型”男性气质的展演。

(四)“仁人”型男性气质展演

最后一类男性气质的展演,不仅在男性养老护理员与老人雇主之间融洽的情境下发生,还牵涉深层的自我改造和深刻的情感卷入。进行这类男性气质展演的养老护理员往往将养老护理作为一种救赎,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与对社会的关爱深深地联系在一起。这种“仁人”型的男性气质将“关爱”作为重要的价值观念,并在实践中通过各种照护行动来体现这种“关爱”,不仅满足被护理者的情感需求,也满足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呈现出传统儒家所谓“仁者爱人”的品格。N师傅有过一段失去亲人的经历,这段经历让他意识到护理的重要性,并让他深刻认同护理的重要价值。他是江苏人,接受访谈时51岁,和爱人养育了一对儿女。他在上海做了30年的水产生意,没想到中年的弟弟患了抑郁症后自杀。在经过痛苦、懊悔和反思之后,他认识到了关怀照料的意义与价值。他很后悔自己之前缺乏抑郁症的知识,也不懂如何照顾弟弟。通过朋友的介绍,他了解到养老护理行业。在访谈中,他反复提到,成为养老护理员是为了给更多像他弟弟这样需要照顾的人以关怀,这表现了他“为仁由己”的情感动力和意志品格:

我一定要为别人带去幸福,因为我的弟弟就是没人帮助才去世的。所以说当时我就有这一个心愿。(202106N)

这意味着,N师傅对潜在的照顾对象表达关怀(“为仁”)是始于自己的初心善念和自律道德(“由己”)而非外力强加。因此在“长护险”服务的提供中,N师傅非常重视对老人的情绪照料。每次服务他都会先花10分钟左右调整老人的情绪,“我必须要一边做一边跟老人沟通,我必须要把他的话题找到,我们的心情是调节病情的关键啊”(202106N)。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有老人几十年的哮喘得到了根治,也有老人不再坐轮椅了,还有老人丢掉了拐杖。这都令他感到自豪与欣慰。

在给予老人们关怀的同时,N师傅也将这种“关爱”扩展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他在正式成为养老护理员之后,也开始用“关爱”老人的方式“关爱”自己。他更加注重情绪管理,坚持锻炼身体,用音乐来调整自己的情绪。同时体谅妻子工作的辛苦,包揽了家务,还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家庭关系大大改善。在学会如何“关爱”他人和自己之后,他还反思自己以前对孩子陪伴不够,父职有所欠缺,并且反思自己的早年教育,开始使用“关爱”的方式来鼓励孩子,“我一般都是以鼓励式的方式去教育他们……父母亲对我们管理得比较严格,就是让我们思想一点不开放,我们现在走上社会吃不开”(202106N)。当“关爱”从工作扩展到日常生活之中,N师傅也完成了自我“再造”。这种“仁人”型男性气质的展演不仅存在于照顾老人的情感劳动之中,也由于其与自我的深层联系,渗透到养老护理员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兼顾家庭和职场的关爱性表达时,实践着孔子在《论语·里仁》所提到的“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23](P70)的仁人风范,即仁人君子在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实践中也时刻不违背仁爱。

与前面三种男性气质的展演不同,“仁人”型男性气质的展演深深嵌入了“核心自我”,表现为进行这种男性气质展演的养老护理员,不仅在工作的具体情境下实践“关怀”,还将“关怀”泛化为日常生活的伦理准则。在乔纳森·特纳(Jonathan Turner)看来,人的自我水平根据情感的强烈程度分为三类[27](PP 103-106)。第一类是角色身份层次,情感强度最低。“技术专家”卷入的情感强度最低,只是一种养老护理员工具性的和临时的角色身份,便是这类自我水平的典型代表。第二类是潜在身份,情感强度稍微高一些。“大丈夫”和“孝子”因为在一定程度有限地卷入情感,属于潜在身份。第三类则是核心自我概念,情感强度最高,它是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渗透进整个生活世界。“仁人”型的男性气质便是核心自我的一部分,这种男性气质并不是像前面三种一样是一种短暂的、临时的甚至工具性的性别展演,而是一种深深嵌入自我再造的性别认同。

六、结论

本文将情绪劳动理论框架与男性气质研究视角相结合,对现有情绪劳动研究和男性气质研究进行了三方面的突破。第一,对于情绪劳动研究来说,本文弥补了过去主要关注女性气质展演、忽略其与男性气质之间联系的空缺,为丰富情绪劳动框架做出了贡献。第二,对于男性气质的研究,本文不同于既有研究将男性气质作为静态的、固化和稳定的状态,而是将男性气质看作在人与人互动中形成的“性别展演”。作为“性别展演”的男性气质是流动的和不稳定的,会根据情境的不同有所改变。第三,本文将情绪劳动研究与男性气质研究相结合,认为照护者的“情绪劳动”过程本身也是“性别角色展演”的过程,两者在照护过程中是合二为一的。

既有研究已经为我们展现了女性照护者的“情绪劳动”如何与“女性气质展演”合二为一,本文则讨论了男性养老护理员的“情绪劳动”与“性别展演”的统一。他们和女性养老护理员的情绪劳动有两个相同点。一是他们可能都是通过面部和肢体动作来模仿某种情感的表现,并未涉及深层自我。这种属于情绪劳动中的“浅层表演/表面伪装”。在具体工作的表现上,不管是何种性别的养老护理员,都较少地卷入情感,而是或者通过一些技术,或者按照护理流程做出一些动作,让双方都感到舒服。二是他们都可能通过想象力来激发、调动、转移和压抑情绪来让老人感到舒心和愉悦。这种属于情绪劳动中的“深层表演/深层伪装”。男女养老护理员间的不同之处在于以下四点。第一,女性养老护理员在激发情感让老人心情愉悦的时候,通常是调动了自己的性别身份。既有对家政工的研究表明,当家政工照顾一些接纳她们的老人时,也会扮演“孝女”的角色,想象对方是其“父母”。本文也展示出,男性养老护理员在遇到接纳他的老人时,扮演的是“孝子”的角色。“孝子”与“孝女”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性别角色。第二,在遇到老人的歧视(不接纳)时,女性养老护理员对不满的压抑,也是建立在社会对女性的性别规范基础上的。既有研究表明,家政公司会不断强调“忍耐”是“贤妻良母”的美德,而家政工则会通过内化这些规则来形成同意。但男性养老护理员在遭遇歧视(不接纳)时对不满的压抑,则是建立在“大丈夫”这一中国传统男性形象上的。“贤妻良母”和“大丈夫”是迥异的性别角色,也体现了截然不同的性别规范。前者强调女性对于家庭的责任和在私人领域中的角色,后者强调男性对于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和公共领域中的角色。这些方面都体现了不管在养老护理“情绪劳动”的何种形式中,男性气质展演和女性气质展演都存在差异。第三,在“情绪劳动”和“性别展演”之外,养老护理内部也存在不同的性别分工。相对而言,男性更容易被安排一些“麻烦”的单子,如服务一些大体重的、有吸毒史的、路途遥远的客户;女护理员接单更容易,收入也比男性更有保障。第四,在入户服务中,男护理员一般不被允许给异性老人洗澡,而女护理员可以。与此同时,女护理员也比男护理员更易遭受职场性骚扰。上述养老护理内部性别分工的表现,受传统的性别规范与性别文化影响,对两性进入和维护照料工作形成挑战。

此外,本文还分析了护理工作中男性应对客户“歧视”时较之女性额外承担性别刻板印象压力时所采取的策略。本文发现,男性在从事“长护险”的养老护理工作时遭遇了两种类型的歧视。第一种类型的歧视,是男性进入养老护理这一行业时,他们的妻子、老乡、部分机构和一些客户基于社会性别刻板印象,对他们从事传统女性化职业持歧视的态度。第二种类型的歧视,则是男性养老护理员在具体的护理过程中所遭受的城乡、阶层和性别相互交织的歧视。针对第一种歧视,一些养老护理员采取“掩饰”和“退出”等消极回应方式,但更多的男性养老护理员则选择积极回应的方式,通过寻找照护工作的社会意义,再造其与男性气质之间的关系。针对第二种歧视,男性养老护理员们则会采取“浅层表演”或“深层表演”的情绪劳动形式压抑自身的不满。为了更加全面地捕捉他们对第二种歧视的应对策略,本文通过“情绪劳动形式”和“客户歧视情况”两个维度来分析男性养老护理员通过“性别气质展演”所进行的回应。“技术专家”是男性养老护理员在面对老人的歧视时,减少情感投入,专注“养老技术”操作,通过“技术”和“知识”来打造“专家”形象的男性气质展演。这种男性气质展演强调去情感化和技术化,通过对于“技术”和“知识”的工具性使用来获得尊严和权威地位。“大丈夫”是男性养老护理员同样面对歧视时,通过压抑不满等负面情绪的情感劳动,并将这种情感劳动阐释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杰出男性的人格特质——“忍耐”而进行的男性气质展演。这种男性气质展演强调负面情绪的压抑,通过将其与儒家文化影响下的中国传统男性气质建立联系对其负面情绪的压抑进行合理化。如果说以上两种男性气质展演是他们在“客户”对他们“歧视”下进行的“情绪劳动”,那么当他们面对那些持接纳而非歧视态度的老人,则进行了与“孝子”和“仁人”这两种男性气质展演的“情绪劳动”。当客户不持有歧视态度,接纳和尊重养老护理员时,养老护理员会调动和激发自己对于父母的情感,通过移情来“尽孝”,即通过扮演“孝子”的角色来满足客户(老人)的情感需求。但是,在这种“孝子”型的男性性质展演中,养老护理员的情感投入有限,并且“尽孝”的护理劳动具有一定的边界。“仁人”型男性气质展演则不仅涉及养老护理员将“关爱”这一情感伦理融入日常工作之中,还涉及男性养老护理员对自我的“改造”。通过将“关爱”从工作扩展到日常生活之中,养老护理员将工作中的男性气质展演泛化为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的性别身份。四种男性气质展演的比较既为我们提供了思考新型男性气质的可能,也为我们讨论照护劳动的社会价值奠定了基础。西方的男性研究也在探讨新的、关怀型的男性气质何以可能。卡拉·艾利亚特(Karla Elliott)从理论上指出,关怀型男性气质(caring masculinities)旨在摈弃支配及相关特征转而拥抱积极情感、相互依赖和关系等[28]。而“长护险”男性养老护理员的“仁人”型男性气质与西方理论中关怀型男性气质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强调男性对共情、关系与相互依赖的重视。另外,在“仁人”型男性气质展演中我们可以看到,商业化的养老护理劳动中仍然存在积极的一面,即劳动者在情感卷入和与客户的良性互动中,仍然能够获得意义和价值,并能通过习得“关怀”这一重要的社会价值,重塑自我,构建一种与支配、共谋、从属和边缘截然不同的新型男性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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