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生命的“在场”

2022-04-08 01:02岳湘凡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东诗人诗歌

诗人博纳富瓦认为,诗歌的任务是反映“在场”,在场即是我此时此刻生存于我所在的世界,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在场经历。作为一个状态名词,它强调当下呈现的事物、经验的直接性,只有这样,诗人写出来的诗歌才能减少隔膜感与距离感。韩东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代表,他以个体经验为切口,有力地介入到生命存在的现场,表现出生命的不同时刻所独有的色彩美与动态美。同时,他也不断向下挖掘,自觉地潜入到日常生活底部,书写了个体生命中的痛感和快感,从而使读者能够更加真切地进入诗所营造的“场域”之中。

生命是色彩的来源,正是由于地球上各种生物的存在才构成了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而诗歌的颜色意象既有单纯之美,也有复色的绚丽之美。颜色在这里不单具有审美作用,更多是作为生命的表征,可以说颜色的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质,是诗人自己主观情感的寄托,它象征着五彩缤纷的生命样态。“黄河边的沙地/两头披红挂绿盛装的骡子”(《母亲河》),“四周散落着刺目的白骨/白色的他看上去有些陈旧”(《白色的他》),“一条绿蛇缠住一只绿蛙/即使在朦胧中外公也看清了那绿色”(《玉米地》),“红与黑交叠的颜色/菜市场,菜市场/既是喂养你长大的地方/也是屠杀生灵的场所”(《菜市场》)。“红、白、绿、黑”四种颜色或烘托热情和庄严或寓意生机与凋亡,总之,都是对生命在场性的书写,一方面生动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对自己设身处地所看见的人和事物的热爱与悲悯,另一方面也从中见出诗人内心复杂的情绪体验,与诗人所要表现的情感是不可分割的。

韩东在诗歌中经常把色彩与展示生命节奏的律动之美结合起来,从而在视觉上能带给人极大的震撼。德国的莱辛在比较诗与画的差异时提出“诗善于化静为动,描写连续动作所产生的美感”。因为凡事物皆处于运动变化之中,这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一种回归,通过线条、肌肉、动作“三元一体”的相互融合,共同形成一种优美灵动的姿态,这也与表现对象的生理特点、个性和气质紧密相连。“大树静止不动,小草微微而晃/我迈步上前,两只脚/一左一右/轻快有力”(《在世的一天》),“一群老太太/在院子里做操/转动腰身/乐感因人而异……树叶随风轻颤/她们动了又动/像一些果子/东一个西一个”(《夏日窗口》),“我们抓住了,抓住了/左一条,右一条/像夜那樣光滑/像夜那样冰凉”(《抓鱼》)。在这里,诗人对周遭世界的观察虽然仍是由视觉出发,但是从静态延伸到了动态,这是一种更为多样的把握世界的方式。通过笔下“一静一动”的对比,不论是晨起做操的老太,还是夜晚结队抓鱼的“我们”,所有的情景在诗人的笔下都充满了“在场”的画面感,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美。

韩东童年时期曾经随着父亲(作家方之)下放到苏北农村,在那里对于生活有了深刻的体悟,后来经历婚姻变故、亲人和朋友的离世给他精神上带来的“疼痛感”让他内心有了更为浓厚的时间与生命意识,也逐渐形成了他性格中“温柔的部分”。在《悼念》这首诗中,他这样写道:“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2017年,韩东在知晓诗人“外外”的意外离世之后,他说:“毫无疑问,我的确怀有一种负疚心理,但这甚至不是忽略一个朋友造成的愧疚,而是,对于一个天才视而不见的难辞其咎”。外外是韩东多年的朋友,曾经长期处于隐性写作的一种状态,虽然他具有极高的才华和天赋却一直未被诗歌界所熟知。韩东在这首诗作中哀悼外外,回忆中夹杂着深切的痛楚,它超越了物理性而上升到精神层面,这种具体的在场情感犹如一座永恒的纪念碑矗立在韩东的内心深处。

在生命的某一时刻,韩东也能感受到生理或心理方面的“快感”,它不仅来源于可用感官感知的“色形声”,也可能是在把握世界的过程中获得的某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在一定条件下,它与痛感可以相互转换。因为快感建立在正确把握世界的基础之上,所以诗人对生命活动的认知更为深刻。例如:“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握住某人的小胳膊/或者皮蛋(诗人的小狗)的小身体/结结实实的”(《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她用一只苹果喂马/那马吃得口沫飞溅/马嘴就像一台榨汁机”(《我因此爱你》),“桌子上有两只毛茸茸的小鸡/一只喝功夫茶的小碗里盛着清水/是谁将这景致放置在这里/让我们看见/动物小的时候都那么可爱”(《生日记》),“夜里他趴在一具此刻也在忍受(忍受爱情)的身体上/一面抽送一面哭泣/那场雨要到夜深人静/某种静静的释放和风暴”(《致卡瓦菲斯》)。这些都是诗人呈现于当时的感受,既有直观的视觉和触觉上带来的快感,也有借助想象得到心灵上的“某种静静的释放和风暴”,与个体生命息息相关。快感是合理化的身体欲望和可实现的心理诉求,痛感是身体被压抑或变形而产生的状态,前者是身心的畅通,后者却是抑制。诗人所有在场的生命经验和觉悟都通过语言来传达,不仅显示出他出色的诗性敏感与绵密的情思,而且正是由于语言这把戒尺,使得这种快感不至于流俗乃至颓废。

值得一提的是,韩东特别喜欢薇依,几十年来一直是她的忠实读者,他也陆续写下了《读薇依》《西蒙娜·薇依》等诗向偶像致敬。无可厚非,韩东的诗歌汲取了她思想中“观”的艺术,而观(看)不仅来自观察者,也来自“在场者”,是一种自然地“在世界中”,所以更加确证了韩东的美学追求,即“在场性”的审美体验,并达到“美”与“真”的有机统一。

2021年10月,由江苏作协主办的“韩东诗歌创作研讨会”在南京举办,这是60岁的韩东生平里的第一次个人创作研讨会。评论家张清华认为,作为从1980年代中期成长起来的重要诗人,韩东担得起“诗人中的诗人”这个称谓。对于韩东来说,诗歌已经全然成为他认识和把握这个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哲学系出身使得他相较于同代人更容易参透事物的本质,特别是在他经历了人生的一系列的变故和磨砺后。从而对当下生活、生命存在有自己独特的诗性思考与感悟,在长达四十余年的写作中,他不仅关心时代,而且日益注重关注个体的灵魂,在不断探索的同时诗艺也日臻成熟,逐渐建构起了自己的诗学体系。韩东敢于把朦胧诗所建立的崇高化、理想化的美学原则进行大胆的颠覆与解构,无论对于当下还是对未来当代诗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特别是他“诗到语言为止”的诗学思想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

[附] 韩东的诗两首

母亲的房子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

我仍然每天待在那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空调坏了我没修

热水器坏了也有两年。

衣橱里挂着母亲的衣服

她睡午觉的床上已没有被子了。

母亲囤积的肥皂已经皱缩

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经老化

不能再用了。

镜子里再也照不见她亲切的脸

但母亲的照片仍然在,并且

不是加黑框的那种。

母亲喂养的狗还活着

照顾母亲的小王每天都来

也没有多少活儿可干,只是

把这个简单的地方收拾干净。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每天烧香并且抽烟

不免香烟袅袅。三个房间

一间堆放书刊,一间如母亲生前

(那是她的房间)

我在最小的房间里写作

桌子也是最小的。其实

那是妈妈当年用过的缝纫机。

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狗会守候主人

狗會守候主人

小孩会等待妈妈。

他领着一条狗走出去很远。

那时辰天地就像是空的

田野里没有人,收工的喧哗已过

他并不感到寂寞。

一路看着西天,路却是向北的。

有一阵他被晚霞吸引

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就像妈妈把他和小白留在了这世上

他并不感到寂寞。

我守候的人已经故去了

跟随我的狗也换了好几条。

这里是多么的拥挤和喧闹

在那空空如也的土地上妈妈回来了。

推着她的自行车

我听见了铃铛声。

接着天就完全黑了。

(选自《奇迹》韩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岳湘凡,男,2000年出生。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就读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作品散见于《延河》《文化艺术报》等。曾获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微诗歌大赛大学生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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