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

2022-04-08 01:00相裕亭
鸭绿江 2022年3期
关键词:盐区淑芳员外

相裕亭

晒肺

沈家老六咳嗽了有些日子了。但他一直没当个事情,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其间,咳嗽得厉害时,他到天成大药房去拿过几服草药,服下了好几罐子苦汤汁,未见好转。

沈老六那咳嗽,不带痰,干咳嗽。如同蒸汽火车将要启动时那样呼哧呼哧地往外喷气。他自己说是胸腔里好像憋着一股子炭烟子,刺激得他气管那儿怪痒痒的,不咳嗽出来,喘气就不顺畅。可咳嗽了上一口,下一口“炭烟子”又泛上来了。所以,他一旦咳嗽起来,就要卷起舌头,不停地咳嗽。

接下来,他再去天成看先生,天成里的大先生知道他家里条件好,外头又有过硬的关系,便建议他到大地方去瞧瞧。他这才回过头来与家里人商量,决定到北平去找他同父异母的二哥——沈达霖。

沈达霖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晚清重臣。

沈家,在沈二公子沈达霖没中功名之前,就已经是盐区很有名望的盐商大户。沈老太爷娶了大小婆子五六房。子嗣之间,虽说是老大、老二、老三……那样一溜儿顺下来的,但并非一娘所生。

好在,沈家重书香,兄弟们或读书做官,或经商开拓盐田,都做得风生水起,相互间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沈老六患病那会儿,清朝已经烟消云散。但沈家老二沈达霖还在紫禁城里做事,为袁世凯登基鼓与呼。这也正是沈达霖一生中最不该犯下的一个错误——他糊里糊涂地跟着袁世凯做了“保皇派”。袁世凯倒台后,他很自然地受到牵连,被列为追逃的罪犯。好在六弟来北平找他那会儿,他还在职,手中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六弟亲眼看到二哥派出黄包车,去同仁堂把头柜大先生请到自家府上来为他把脉瞧病的。那场面、那派头,六弟从北平回来以后,炫耀了好长一阵子。

沈家老六说:“那个大先生,白白胖胖的,手中提着个紫荆藤子编的、乌黑发亮的小药箱,走道儿左摇右摆,很像只就要丢蛋(下蛋)的大老鹅。进了二哥家的宅院后,仆人在前头引领着,他连头都不敢抬一抬——不敢张望二哥家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和门厅里那些穿着鲜艳的小丫头(丫鬟)。”

说到他那毛病的治疗,沈老六概括为三个字——晒太阳。

同仁堂的大先生用一块白纱布捏住他的舌尖,往外拽着看了又看,然后,又用一根竹管子贴在他胸口上听了听,便给他确诊为痨病,也就是后人所说的肺结核。其实,他在盐区时,天成里的先生也是那样认为的。但人家没有直接说给他。那毛病,当时是不治之症。天成的先生不想把话说死了,便建议他到外面大地方再去瞧瞧。

结果,就是那毛病。

那毛病,传染人,其唾液有极强的传染性。现如今已不可怕,打几针链霉素就可以治愈。可在当时,谁患上那毛病,就要隔离居住,慢慢等死。

所以,同仁堂的大先生给他开出的方子是隔离治疗——晒太阳。当然,除了晒太阳,还有其他的药物治疗和注意事项。譬如:饮食要清淡,少吃腥辣,多喝水,禁房事,多呼吸新鲜空气,等等。

沈老六从北平回到盐区以后,家里人依据同仁堂开出的方子,在人迹罕至的盐河口,专门为他建造了一栋便于隔离和晒太阳的小洋楼。

说是小洋楼,其实就是模仿西方某些建筑物,加大了阳台的建筑面积,并充分利用楼顶的空间,做了一个大晒台,摆上桌椅,让他随处可以晒到充足的阳光。同时,为隔断他的传染源,还在那小洋楼的四周拉起了一圈高高的围墙,严止外人踏入。

当然,外人知道他那毛病传染人,也无人敢踏入他那宅院。

盐河里,过往的船只,或是河堤上的行人,远远地看到盐河边的芦苇荡里掩映着一栋青砖红瓦的小洋楼,看到沈家老六每天在那儿晒太阳——养肺,便给那小楼起了一个较为贴切的名字——晒肺楼。

“你打哪里捉来那么大条鱼?”

回答:“晒肺楼。”

晒肺楼那边有一道望海湾,常有大鱼游到那边寻觅食物。

再者,鱼鹰船上,渔夫一边敲打竹竿,驱赶鱼鹰下水捉鱼,一边划着小船在盐河里行走。走着走着,那小船与鱼鹰都不见了。

此时,若有人问:“刚才那鱼鹰船呢?”站在河堤高处的人便会说:“那不是吗,已经划到晒肺楼了。”

好像晒肺楼是盐河边的一个标志呢。

事实也是那样的,外来的船只,一到晒肺楼,总是会说:“快到盐区了,前面就是晒肺楼。”而离开盐区的船只,一过晒肺楼,就会说:“船过晒肺楼啦,快回船舱里坐好吧!”因为,过了晒肺楼,前面就是茫茫大海。

沈家人在建造晒肺楼时,还在那小楼的旁边,修建了一座拾级而上的小码头。

沈家人出海归来,或是要乘船到盐区以外的某个地方去,都会在晒肺楼那儿落下脚。

晒肺楼那边,芦苇青青,船帆点点,景致还是很美的。

只可惜,沈家老六患病那几年,正赶上二哥沈达霖败走麦城。沈达霖没到过晒肺楼,但他派人来送过两回同仁堂的药物。

袁世凯倒台后,沈达霖携家人躲至天津租界(外国人的使馆)。不久,他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在租界内吞金而死。随后,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家被抄,田产及众多家眷,包括门客、奴仆,皆被遣散。

当时,沈老六已经病死在晒肺楼。只因为那楼里留有他的传染源,沈老六死后多年,那楼内一直无人踏入。

全国解放后,当地政府疏通河道,扩建盐河码头,涉及那栋荒草高过门槛的晒肺楼。拆除时,人们在地基下意外地挖出了九罐“大黄鱼”(金条)。

此时,人们恍然大悟,沈家当初建造晒肺楼是个幌子,藏金才是他们家的真实意图。再细看那些“大黄鱼”,上面都有编号,略懂“黄货”的人便猜测,那可能是沈达霖趁乱世从紫禁城里盗运出来的。由此,可以想到,沈达霖在清王朝风雨飘摇时,就开始谋划自己的后路了。

歪嘴

汪少成是个乡间医生。准确一点说,他是个专治歪嘴子的乡间医生。因为,汪少成除了治疗歪嘴子,对于人体中其他的病症,他就没了能耐。挺现实的一个例子摆在那儿,他儿子的腿脚是他眼看着瘸了的,他竟然没有丝毫办法医治。现在想来,他儿子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早年间,那毛病确实是没有治疗的好方法。可盐区人提到汪少成,都说他只会治疗歪嘴子。

汪少成治疗歪嘴子的方法很简单——扎针。

“噌噌噌”,病人左边的嘴巴歪了,他往人家右边腮帮子上扎针;右边的嘴巴歪了,他往人家左边的腮帮子上扎针——扎上一窝针。

说是“一窝针”,其实也就是三五根的样子,只不过那三五根银亮亮的针,集中扎在病人一边的腮帮子上,如同老猫的胡须似的,一根一根陡立在那儿,也怪瘆人的!

具体扎几根针,那要看病人的嘴巴歪到什么程度,同时还要根据病人嘴巴歪的时间长短来确定。

患有歪嘴巴的病人,都羞于见人。他们来寻医问诊时,大都把嘴巴缩在衣领里,或是用头巾把脸呀、嘴巴一股脑儿地裹起来。到了汪少成这里,汪少成总是说:“你张开嘴巴我看看。”

对方的嘴巴张不圆,往往张成歪瓜裂枣的怪模样。那样的时候,汪少成还要让对方使劲张。

对方眼珠子都跟着张大了,他还在那儿蛊惑:“张,张!能张多大是多大。”病人实在不能把嘴巴再张大了,他示意你不用再张嘴巴了。但他要问你的嘴巴是什么时候歪的?腮帮子、牙巴骨那儿疼不疼?等他把对方的病症问明白了,他会温温和和地告诉你:“住下吧!”随后,他还会跟病人的家属说:“先‘拉’两个疗程看看。”

汪少成所说的“拉”两个疗程,可以联想到小学生的拔河比赛。两拨小学生,在操场上共同拉扯着一根绳索。其中,力量大的一方,会把力量弱的一方绳索拉扯到他们这边来。这时候,处于弱势的一方,要想取胜,就要齐心协力,摇旗呐喊,一起用劲儿,方有可能把对方拉扯过去的绳索,再拉扯到他们的这一边来。

汪少成治疗歪嘴子——往好腮上扎针,等同于拔河比赛中给“失力”的一方鼓劲儿,让他们把丢掉的“嘴角”,再用力拉回来。

当然,治疗歪嘴子,并非像拔河比赛那样立竿见影。没有两三个疗程(两三个星期),是很难见到成效的。如果病人的嘴巴歪得厉害,或是“歪”的时间过长,“拉”上七八个疗程,甚至小半年也是有的。

大多数来治疗歪嘴子的病人,都要在汪少成家住下来。患有歪嘴子的病人,最怕冷风吹。所以,汪少成安排病人住下来,限制他们外出活动,这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汪少成家房屋挺多的,正堂五间大瓦房,宽敞明亮。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七八间带隔断的厢房(类似于当今的病房)。厢房里有通铺,也有单间。条件好点的人家,尤其是家里有人来陪护,要一个单间,吃住都方便。

某一年,盐区北乡的陈员外,领着他家小闺女来治疗歪嘴子,不仅住进单间,还住进汪少成家正堂的单间里(等同于时下的高级病房)。

陈员外家境好,他那小闺女在家似掌上明珠。刚来时,她用一条花毛巾捂住脸,死活不让外人看。

汪少成说:“让我看一下。”

因此,首先无论作为反补贴调查国或是被调查国,当出现相关问题的首例案件时,调查机构和立法机构应及时完善相关的法律体系。对缺乏解释的法规进行修订及补充,做到有法可依,防止一个单一的问题因为前期缺乏重视而不断演化,在后期变成复杂棘手的问题。并且,完善相关的监督机制,防止自由裁量权无限制的扩大,维护司法公平。同时针对不同国家不同企业,或者同一国家不同企业的情况,应该做到实事求是。立足于不同国家的市场和企业情况进行分析,防止一概而论而造成的失实判断。作为被调查国,当调查结论严重失实时,应及时与调查机构进行沟通,并依据现实情况上报情况说明,以维护合法权利。

那小闺女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往陈员外的身后躲。显然是觉得围观的人太多,她不想让汪少成以外的人看到她的歪嘴子。陈员外没有想到,这小闺女忽然间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可常与病人打交道的汪少成心里明白,他立马轰开周边围观的人。等他看到那小闺女的嘴巴快歪到耳根子底下时,汪少成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说:“怎么歪成这样?”

汪少成明显是在责备陈员外,小闺女的嘴巴怎么歪成这样子才来就医的。

陈员外如实说:“在北乡那边找人治过,没有治过来,反而歪得更厉害了。”

汪少成直盯盯地看着小闺女的歪嘴巴,半天没有言语。末了,他还是跟陈员外说:“住下吧!”

接下来,汪少成带着陈员外父女选住房,一连推开了好几个房门,那小闺女都站在门外不进去,显然是嫌房间里面黑咕隆咚的怪瘆人的,尤其是一推房门时,许多小飞虫穿行在尘埃里,迎着门前的光影上下翻飞。

那小闺女连连扇动着手臂往后退。

这个时候,汪少成想到他儿子占着堂屋里一间大房子,便让他儿子暂且搬到一边去,让陈员外父女住了进去。

此后,陈员外父女俩,与汪少成一家吃住在一起。白天,汪少成给那小闺女扎针;晚间,陈员外给小闺女用热毛巾敷针眼儿。转眼,两个疗程治下来,丝毫没见好转。

汪少成没说有没有希望,说:“时间太长了!”他指的是那小闺女的嘴巴歪得时间太长了。用句行话说,过了医治的最佳时间。只能是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陈员外愁眉不展,但他在小闺女面前还不敢表现出来。他去小街上买来酒、菜,与汪少成把酒消愁时,说:“汪先生,你放手治吧。若能治好了,我们就做儿女亲家。”

陈员外那话,显然是有些自暴自弃了。可放在眼前那一对年轻人身上——一个瘸腿子,一个歪嘴子,可谓半斤对八两,也怪合适呢。

问题是,两个月过后,陈员外那小闺女的歪嘴巴一天天好转了。这期间,汪少成一家真拿陈员外当亲家看待呢,给他们父女俩的房间更换了崭新的被褥,每日的饭菜也都变着花样。陈员外很得意,也很高兴。

汪少成一家也很高兴。尤其是汪少成的婆娘,一想到她那瘸腿儿,就要娶个仙女一样的俊媳妇,就喜得合不拢嘴儿。可欢喜过后,那婆娘又担心陈员外喝酒时所说的话会不会当真。

这日晚间,汪少成与婆娘熄灯上床以后,女人猛然间问他:“你若是把那小闺女的嘴巴治好了,人家会不会不跟俺家的大梁子?”

大梁子,就是他们家那走道儿“画圈”、点“点”儿的瘸腿儿。

汪少成半天没有言语,末了,他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说:“还有三个疗程。”

说完,汪少成脸朝里墙,睡去。

汪少成所说的三个疗程,是指那小闺女的歪嘴子,再治疗三个疗程,就可以痊愈了。

枪套

罗大成是1946年的兵,他与老蒋的队伍真刀实枪地干过两年,等把老蒋他们赶到台湾以后,他转业到地方乡公所工作。在那期间,他家里遭人袭击过一次。

那个时候,盐区刚刚解放,国民党的残余势力还没有彻底清除。被打倒的地主、盐商们,做梦都在想着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土地和盐田。更为糟糕的是,部分散落于民间的山匪、海盗,浑水摸鱼,他们聚集起来,昼伏夜出,经常做一些拦路抢劫、打家劫舍的勾当,搞得社会很不安宁。所以,那时间的乡公所干部,肩负着维护社会治安的职责,他们都配备了枪支。像罗大成那样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干部,仍然穿着一身黄军装,整天斜挎着一挂亮锃锃的“盒子”,在他所管辖的各个村庄里转悠,以便震慑山匪、海盗和那些想做坏事、想偷鸡摸狗的蟊贼。

应该说,那个时候,谁家遭遇蟊贼,或者说,谁在那个时候做过蟊贼,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盐河口“吹呜哇”的四眼儿,晚间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感觉肚子有点饿。想到前几天他在西河洼做事时(那户人家死了人,他在那儿做吹鼓手),察觉到那户人家的煎饼叠放在堂屋门后的一口小瓷缸里,便临时起意,裹和当晚和他一起在河边洗澡的几个人,如同到西河洼去看戏一样,摸到那户人家,抢了人家的煎饼,还在人家院子里拔了几棵大葱。一路上,几个人吃着煎饼卷大葱,说说笑笑地就回来了。

但是,罗大成家那次遭遇抢劫,并非像四眼儿那样的小蟊贼所为。那伙子人,像是有组织的山匪、海盗,他们进村以后,冲天“统!统!”放了两枪(后来证实是炮仗),以恐吓村民,他们手中有枪炮。随后,便有人在罗大成家房前屋后高声叫喊:

“好狗看好自家的门!”

“月黑风高,火枪可是没长眼睛!”

言下之意,周边的邻居们,你们安稳在家睡大觉,千万别出来管闲事。否则,他们手中的火枪,可是要伤及人命的。

听到喊声的乡邻,明知道土匪进村了,只因为一时没有袭击到自己家,便缩在被窝里,假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概没有听到。甚至到了第二天,隔壁邻居还会诌个理由,说是头一天晚间,他们家到盐田推盐、收盐去了,回来以后,累得要命,上床就睡了。好像邻居家遭遇抢劫,他们没有起来援助,完全是因为睡得太沉了,没有听到外面的响动呢。

可罗大成家那次遭袭,动静蛮大的。那伙子贼人,进村时放了两枪,翻墙入院以后,又在罗大成家的院子里放了两枪。那动静,惊天响哩!周边的邻居,怎么会没有听到呢。

但是,四邻都没有起来援助的。

乡邻们知道,土匪手中有枪,罗大成手中也有枪。两方若真是交起火来,那子弹乱飞,说不准就奔着人们的脑壳来了。

可巧的是,那天夜里,罗大成到县里开会去了。开枪的只有土匪一方。他们破门而入以后,其中一个持枪的瘦高个儿,首先把罗大成的女人给控制住,他手握一支用红布包裹住的“盒子”,直抵罗大成女人的脑门子,喝斥她不许乱动,还不让她乱喊乱叫,否则,就要扣动扳机打死她。

当时,罗大成的女人已经披衣坐在床头了。那伙子贼人进屋以后,个个都裹着灰乎乎的头巾,在那儿翻箱倒柜,唯有那个冲她“晃枪”的瘦子,不停地逼问她:

“大洋呢?你家的大洋藏在哪儿?”

在土匪们看来,罗大成在乡公所当干部,他们家隔三岔五就在铁锅里煎小鱼,招惹得周边三四条街上的猫都围在他家墙头上打转转,他们家一定很有钱呢。再联想到前一段时间,罗大成带领村民分了地主家的田地,没收了盐商的房产,他自个儿自然会落得个盆满钵满(中饱私囊)。所以,那天晚上,土匪们上来就威逼罗大成的女人交出大洋来。

女人说,他们家没有大洋。

土匪们不信。土匪们把她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有翻出半块大洋,倒是让那女人吃了不少苦头。他们来回扇打她耳光,一遍又一遍地威逼她:“大洋呢,你们家的大洋呢?”

罗大成的女人一直都说他们家没有大洋。

末了,土匪们搜不到大洋,便把他们家的衣服、棉被,还有罗大成在部队时穿过的几双半新的鞋子,全都给捆扎起来扛走了。那个“持枪”断后的瘦子,临出门时,看罗大成女人胸脯子那儿高高尖尖的,假装查看那地方藏没藏大洋,还坏坏地往她胸口那摸了一把。

可那件事,女人没有对外人讲。包括第二天清晨,罗大成从县里闻讯赶来,乡邻们都围在他们家小院里,打听昨夜土匪入院的过程时,女人只是说,家中的棉被呀、衣裤呀、鞋子呀,还有半袋子玉米面儿,全被那伙子贼人给抢走了,就是没有提那个瘦高个儿贼人摸她胸口的事儿。她觉得那件事情若是说出去,可能会引起人们的猜疑——没准人们会想到她被土匪给弄了呢,那多丢人呀。

可此时,前来围观的四邻,在他家石磨上发现了燃放炮仗的火灰和纸屑,显然,那伙子贼人不是什么山匪、海盗,可能就是一伙小蟊贼子,他们没有枪炮,拿炮仗来吓唬人。罗大成的女人也在猜测,那个临走还要摸她胸口一把的贼人,手中那个“红布疙瘩”里面,十之八九就是一个笤帚把子(秫子去掉米粒扎成的把子)。

乡邻们不关心那些,乡邻们只打探昨夜的土匪有几个,他们都长得什么样子,甚至,还追问他们说话的腔调,等等。乡邻们追问那些,似乎是在思量,以后他们家若是遭遇到土匪时,该用什么办法防范呢。

唯有罗大成,他看过石磨上的炮仗纸屑,断定那就是一伙小蟊贼子,便问女人:“你手中不是有枪吗?怎么不冲他们放上两枪?”

女人略顿一下,当着大伙儿说:“几个小蟊贼子,万一我开枪打死了他们,多不好。”

众人听到他们夫妻那样对话,都认为他们家有两杆枪。其实,就罗大成本人有一挂“盒子”。但他出远门办事,尤其是要在外面过夜时,他会悄悄把枪留给女人用来防身、护院。罗大成的女人挺漂亮的,他不在家时,总担心女人会被某些眼馋的男人给算计了。但那女人会打枪,罗大成教给她的。每当罗大成把枪留给女人后,他本人在外面混事时,身上只背着一个空壳的枪套——摆摆样子。

回头,众人都走了,就剩下罗大成和女人时,罗大成还在那儿埋怨,说:“一伙小蟊贼子,你怕什么怕?冲他们放上两枪,保准他们全都吓跑了!”

此时的女人却轻叹一声,说:“唉!当时我一紧张,把枕头底下还压着枪的事给忘了。”

改婚

谭淑芳的家在供销社后面。

那个时候,政府取消了私营经济,三五个小村组建一家供销联社(又称供销社),卖油盐酱醋,也卖渔网蓑衣;卖建房子用的洋灰(石灰)、茅竹,也卖女人手上戴的顶针和滚鞋口的花丝线;还卖掺了水的劣质白酒,散装在一个大肚小口的乌釉坛子里,摆在柜台上面,专门眼馋那些好酒的男人。

解放以后的供销联社,如同一个小集市。每天一开门,便人来人往,家家户户,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离不开那儿。

供销社里销售货物的同时,也收购鸡蛋、鸭蛋、虾皮、鱼干,以及有药用价值的车前草、长虫皮、狗奶子(枸杞粒)、姐儿猴外壳(蝉皮),等等。好多时候,女人们纳鞋绣花时,发现少了根绣花针,鸡窝里摸一只还很热乎的鸡蛋,拿到供销社便可以换来。乡里邮递员,斜背着一个帆布包,满头是汗地奔到供销社,就算是把信件送到千家万户了──前来购物、卖货物的乡邻,顺便就把柜台上的包裹、信件给带走了。

可以想到,那个时期的供销社,是乡村货物的集散地,是乡民们娱乐的场所。大家不买东西时,也愿意凑到那里去玩耍。尤其是阴雨天,乡民们不好下田干活儿了,很自然地就会聚集到供销社里来,相互间插科打诨地讲一些乡间笑话,也怪有趣。

盐区供销社里有一任售货员叫孙大胖,他不是盐区人,但他的家离盐区不是太远。他的真名叫什么,乡民们并不关心,只晓得他是公家人,吃着国家供应的白米、细面,脸盘子白白胖胖的,个条儿挺高,乡民们就叫他孙大胖。

那个时候,乡里的干部,包括乡邮员、售货员,兽医站里劁猪蛋的,都属于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员。在乡民们眼中,他们高人一等,是很吃香的。好多年岁大的、长相丑的男人,只要能谋到一个吃国库粮的职位,都能在乡间娶到漂亮的媳妇。甚至,连他的家人也都跟着沾光。

孙大胖是有家室的,但他有个弟弟尚在部队服役。

孙大胖来到盐区以后,物色到供销社后面谭秃子家的闺女谭淑芳为人不错。那姑娘大眼生生的,胳膊腿儿都很有劲儿。在生产队的“识字班”中,她是劳动能手。收麦子、割稻子时,大家一字排开,别人割五垄稻谷,她割六垄或七垄,还总是抢在别人前头。年底分红时,她戴着大红花,喜获花毛巾和印有“劳动标兵”的白瓷缸子。

孙大胖想把谭淑芳介绍给他二弟做媳妇,便托了一个村干部,把他二弟(孙二胖)在部队当兵、并有可能留在部队提干的消息转告给谭淑芳,问谭淑芳是否愿意与他二弟谈对象。

谭淑芳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谭淑芳说要先看看人。

谭淑芳那话,应该是一个姑娘家对婚姻的矜持与慎重。其实,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她谭淑芳能嫁到孙大胖他们那样的大家庭去做媳妇,本身就很荣耀了。再加上媒人说孙二胖在部队将来还要提干,那就更好了。

孙大胖把谭淑芳的想法写信告诉了孙二胖,让他在适当的时候回来一趟。

孙二胖很快回信,说他们部队正在整编,暂时回不去。但他随信寄来一张半身照,二寸的,胖乎乎的大圆脸,斜着身子,歪在一个四面都是小锯齿的相片当中。

从照片上看,孙二胖的身条与孙大胖差不多,大高个儿,戴顶军帽,穿着带有红领章的军装,怪威武的。谭淑芳拿到那张照片以后,就没有再还给人家。显然,她是相中了孙二胖。

接下来,谭淑芳瞒着家人,跑到县城去照了一张上了彩的四寸大照片,悄悄地寄给了孙二胖。这以后,她还给孙二胖纳了鞋垫、绣了香包,寄过两回干虾皮和花生米。其间,她还把她内心的喜悦,透给了她的闺密杨桂花。

杨桂花一手拿着孙二胖的照片很是入神地左右端详,一手抚摸到谭淑芳的大腿那儿,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说:“怎么好人都让你给遇上了呢!”

谭淑芳捂着腿,羞红着脸,笑得格格的。

转过年,春暖花开时,孙二胖写信来,说他不久将要回乡探亲。其实就是回来与谭淑芳相亲。

双方见面的地点,就选在供销社。

方式嘛,中间人帮助策划了一下──让谭淑芳装作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样子,在柜台外面,向柜台里面东张张、西望望。而柜台里面的孙大胖与孙二胖,可以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什么事儿。双方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不经意间,互相打量一下对方的身高呀、相貌呀,就可以了。

谭淑芳感觉那样的方式好,不紧张。

可真到了要去相亲的当天,原本很会出风头的谭淑芳,忽而变得慌乱起来,以至于当天她该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怎样空甩着两手往供销社里走,她都不知所措了。她让杨桂花陪她一起去,顺便帮她长长眼睛(参谋参谋那个人,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杨桂花自然愿意陪同。

可出乎意料的是,当天相亲之后,孙大胖问二弟对方怎样时,孙二胖咂摸了半天嘴儿,说:“和照片上的长相不一样呢?”言下之意,他没有看好谭淑芳,反而对陪同谭淑芳来的杨桂花产生了好感。

孙大胖略顿了一下,说:“行呀,那我差人去问问杨桂花。”

杨桂花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脸色羞红了,随之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子!”听话音,杨桂花没有拒绝孙二胖。

一桩婚事,就这样歪打正着地另谋其主了。

随后,杨桂花跟着孙二胖到部队上结了婚。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乡邻们都很羡慕杨桂花,都在猜测杨桂花可能不久就要随军——跟着孙二胖去做军官娘子。可谁也没有料到,半年以后,孙二胖却复员回乡了。

复员回乡的孙二胖,很快就与群众打成一片。当年冬季上河工(修海堤)时,孙二胖被编到民工队伍中,并驻扎到谭淑芳他们小村里。

当时,谭淑芳还没有婚嫁,她得知孙二胖也来修海堤时,心中无比畅快!她选在一天中午下工时,假装在村口的井台上洗衣服,刚好堵上在工地上放炮炸石头弄得满身泥灰的孙二胖,问他:“你也来修海堤呀?”言下之意,好你个孙二胖,你不是要在部队提干吗,怎么也两腿插进泥沟里,来修海堤了呢?

孙二胖明知道对方那是挖苦他,脸一红,低头绕到一边走了。

应该说,谭淑芳那一番挖苦孙二胖,已经很解气了!可接下来,更令谭淑芳解气的事又来了──孙二胖在一次排除哑炮中被炸身亡。

已经是孩子妈的杨桂花,抱着儿子来哭丧时,谭淑芳也挤在人群中抹了泪水。但她并没有靠近杨桂花,那个时候,她们俩早已经断了来往。

后来,也就是孙二胖的墓碑在海堤上立起时,谭淑芳选在一天傍黑,独自前去祭奠了。小村里,两个黑夜照蟹的人撞见了,谭淑芳也没有避讳,她就那么单腿跪在孙二胖的墓碑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火纸(冥币),口中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那两个照蟹的人,与她隔着一小段距离,听不到她口中絮叨什么,只见她跟前那团跳跃的火苗子,在黑暗中映照在她脸上,忽闪,忽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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