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奶

2022-04-08 00:53杨明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酱小巧黄豆

杨明

豆奶,是一个在清贫岁月里,把生黄豆炒出整条胡同香熟气味的老太太。

奶奶是山东高密人,十三岁嫁给我爷爷,婚后跟随爷爷一大家子闯关东,一口气闯到了黑龙江。后来分家各过,爷爷奶奶又辗转到一座辽西小城城郊,落下脚。

一生务田的爷爷,年轻时也曾为了生计充过几天私塾先生,虽一脑袋高粱花子却也剩得半肚子古书。爷爷以此自矜,罔顾蔽室拙荆大字不识半个,连她自己成家立户后的大号“杨刘氏”都认不准写不出的事实,常自诩为桃李门第、耕读人家。爷爷晚年多病,在我刚八岁时就去世了,仅依稀记得小娃们缠磨在他膝头前仰头巴望的些许情景。

爷爷捋着胡子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连耕带读地把明代苏秉衡一首好端端的诗背诵得三差四误五零六落七谄八扯,偏偏又合辙押韵,要命的是最后一句还不一边长:“传得淮南术最佳,咱家不比别人家。溜光水滑上哪去,多在僧家与道家。旋转磨上流琼液,南北大炕滚雪花。个中滋味谁得知,我哪知道他妈了巴。”爷爷嘬着缺牙的嘴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是细豆腐哟,把金豆豆做成雪豆腐,又滑又嫩有滋有味,撒点葱花盐末炖透了用羹匙舀一小块往嘴里一吸,哎哟哟,甭提有多好吃啦。”把小娃们听得喉头咕嘟直吞口水。

爷爷气愤地说:“呃,他妈了巴子,大英雄伍子胥就活活地被挡在了文昭关啦,戏文里说他因为没办法过去,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才不是呢。其实是他那个恩人东皋公呀,怕楚王派的官军来抓他,把他藏在做豆腐的磨坊里了,伍子胥推了一夜的磨,那豆浆啊,就把伍子胥的头发都给染白了。东皋公一看,哎,有门,就护送着一脑袋‘白头发’的伍子胥混出关卡啦。”小娃们听得大气不敢出,看爷爷忽然转怒为喜,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在遥远的黑龙江,爷爷的家族亲眷仍为数不少,粮农豆农都有。每到收成季节,总会给我家留些颗粒饱满的上好黄豆,捎信给我父亲,千里迢迢坐火车去背回来。

奶奶将要给豆子们派上最大的用场——做大酱。

我的童年时代物质匮乏,大多数人家人口多,半城半乡之地十户有九户都尝到过半饥半饱的滋味,吃香喝辣不过是一种精神向往。我爷爷所谓的“金豆豆磨成细豆腐”就是我先羡其名而后才得其味的,直到1980年春节才终于迎进嘴里,这已是爷爷过世四五年之后了。爷爷拿精彩描述糊弄屁事不懂的小娃时,副食商店限量供应的是合作社用榨尽了的豆渣制成的凭豆腐票认购的粗豆腐,味如木屑,下咽锯喉。

微风与阳光之中,奶奶的第一道工序在一领芦席上展开,金黄的大豆在金黄芦席上尽情地翻滚。高远秋阳热辣辣地晒出藏匿在它们中间见不得光的虫子。一群回了城还没正式分配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知青,刚用土制手榴弹在水库炸翻了一批鱼,用柳条穿了鱼鳃,晃晃荡荡地走过来:“奶奶,换点黄豆呗。”

“你们要黄豆干啥?”奶奶问。

“下酒。”他们说。

奶奶舀了一茶缸黄豆给他们:“不要你们的鱼,奶奶的豆子是光明正大来的,没腥味,拿去吧,以后少祸害人就行了。”

几个小青年要吃崩豆花。那个一路流浪爆米花为生的外地人不肯,黄豆太硬,一丸丸小铅弹一样,他怕崩坏了他的锅。小青年们就扇外地人的嘴巴,扇得他护住脑袋直叫唤,奶奶颠着小脚赶来拨开只顾看热闹的人群,喝道:“刚才跟你们说啥来,你们还这么欺负人,豆子还回来,都跟我去派出所。”他们说:“奶奶,我们跟他闹着玩呢,以后不敢了。”奶奶放缓了口气:“想吃豆奶奶给你们炒,比崩的还香。”

奶奶升起旺火,架好十八印的大铁锅,十八印,是指能在锅沿上排圈贴满十八块玉米面饼子的超大号铁锅,那年月家家灶上都有一口。我家的因为奶奶每年都要炒好多豆子的缘故,显得比别人家的更油亮些。奶奶把晒好的黄豆倾进锅里,用铲子沙沙地翻炒,每炒熟一锅就装盆端到院里晾着,凉了以后再煮透。隔壁院里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巧闻着香味来串门。奶奶说:“小巧儿啊,奶奶忙呢,你坐那儿,吃豆啊。”小巧奶牙还没换齐,嚼不动豆,抓几颗放进嘴里化着,呜呜噜噜地问这问那,奶奶听不懂她说啥,忙里偷闲边炒边信口作答,一老一小南腔北调地聊成天方夜谭。聊着聊着,忽然除上树上蝉鸣没别的动静了,又没听到小巧离开时关院门的声音。奶奶蹑着小脚走到屋门边隔着帘缝一看,小巧正慌慌忙忙抓着豆子往衣兜里装。奶奶没作声,又回去炒豆了。

豆煮透以后就不能再作零食吃了,奶奶要把它放进臼子里用杵子捣烂,打成豆泥坯,我们家乡俗称“酱块子”。辽西土语现在还有把愣头愣脑的人说成“长了个酱块子脑袋”的说法。酱块子用报纸包好,排列在高处干燥通风的木板上,待发酵充分后,下缸搅碎酿成大酱。

奶奶把煮前的炒豆最后匀出一些,给前街的李老师送去。李老师肠胃不好,习惯性腹泻。奶奶嘱咐李老师没事嚼嚼,这东西养人,还可以治病。我以为奶奶也跟爷爷一样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后来看书,看到有人也用嚼黄豆治过腹泻,才明白奶奶深谙土方,黄豆性温,暖肠胃,腹泻病人轻易不敢沾荤,而人长时间不食荤腥只会更加虚弱,黄豆含脂量高,正好裨补了体弱病人蛋白质的不足。

加工酱块子时,听到隔壁院里的哭叫,奶奶赶忙张着两只沾满豆泥的双手碎颠过去。

隔壁张家,小巧回到家后把衣兜里的炒黄豆掏给她妈妈,让妈妈“给咱家也做好吃的大酱”。张婶是个极要脸面的好强女人,见状大怒,劈手将小巧打了个鬼哭狼嚎。奶奶喊道:“他张婶,你这干啥呢下手这么狠,打贼呢?你怎么还舍得打孩子!”张婶还打:“就是打贼,这么小就学着偷,长大还了得?”奶奶倾身护住小巧:“说得那么难听,啥叫偷?才这么大的孩子,她懂个啥,教育孩子也不是这么个教育法。”张婶打不着小巧了,气得指着瞪眼斥骂:“没志气的东西,不老实在家待着,天天走东家串西家地臭显摆,不知道你们家比人家穷啊,不让人家笑话你你心里不舒坦,是不?”奶奶抬起头看张婶。低头对小巧说:“宝贝儿咱不哭了,你妈也是为你好。”又看了张婶一眼,转过脸去说:“想吃好吃的大酱以后奶奶给你舀,啊。”说完,奶奶拖着步子回去了。

1977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父亲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只比奶奶矮一头的大缸拧巴着搬出来,打好两桶清水,奶奶挥挥手,打发父亲上班去,自己拿把刷帚蘸着清水,站在板凳上俯首弓身刷缸,人都快扎进缸里去了。

街道居委会的俩主任来了,一正一副。一个大嫂一个退伍兵,检查管片的学习情况,挨家挨户推门便问,知道最近传达的战略决策不?有答上来的,当场予以表扬。有瞪眼茫然的,就耐心传授道:“是抓纲治国,记住了没?记牢了啊,不定哪天我们还要来检查。”

奶奶正刷得起劲,忽听身后有人问话,直起腰回头一看,正主任正问她第二遍,来不及下凳,昂首挺胸刷帚一举,嗓门高亢:“站着决策,刷缸治国!”

俩主任窃窃私语,正的说:“这老太太不是在故意捣乱吧。”副的说:“她不敢吧,杨奶奶我当知青的时候就认识她,不像那号捣乱的人。”

俩主任没在奶奶这儿检查出个所以然来,走了。

多年以后,我仍坚持认为,奶奶当时绝对是顶顶严肃认真地抱着学习的态度,自古治国有策,持家有方,在那种年代,纯黄豆酵制的一缸大酱,也是一家人的寄托,从乍暖红蕾绽枝到数九凝冰飞雪,要吃一整年呢!民以食为天,主食为纲,副食为目,纲举目张,事关四季菜蔬咸淡,以期把清苦日月有滋有味地延续下去。

春夏之交,酱块子下缸以后,奶奶夜里睡觉都不安稳。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深夜,奶奶都顶着草帽跑到屋檐下,把一只大洗衣盆扣在糊着牛皮纸的缸沿上。

奶奶做出的大酱清新出缸了,还捎带出来了在酱缸里腌出来的酱菜。

郊外有块香瓜地,瓜农们秋收以后,残留些没长成的生香瓜蛋在地里,比鸡蛋大不了多少。姐姐们去地里把它们拾回来,奶奶把它们洗净,和一些生姜、地梨、雪里蕻、小土豆一起缝进一个纱布袋,闷到酱缸里,十多天后就可以捞出来吃了。小香瓜蛋由生涩的碧绿腌成醇厚的金黄,两手掰开,里边暗红的瓜瓤丝丝连连,咬一口皮脆肉嫩,越嚼越爽,唇齿绵糯,滋味那叫一个鲜啊,恐怕只有去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文章里才能找得到。

奶奶把腌生香瓜蛋给后街的卢爷爷送了不少。卢爷爷吃啥东西都像嚼蜡一样,奶奶又有她的养生理论了,说老年人吃东西没滋没味,就是寿限快到了。颤颤巍巍的卢爷爷对我奶奶说:“老嫂子,谢谢你呀,那酱菜真下饭。”姐姐们因奶奶的慷慨噘起了嘴,奶奶说:“孩子,别那么小气,做人要学善积德,忘了你们爷爷临走的时候,连块细豆腐都没吃上了?”

一晃,奶奶也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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