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目的

2022-04-08 00:53周晓枫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写作者形容词虚构

周晓枫

我们这代写作者,二三十年里亲历散文的剧变。一些从未在概念里被归定、我们却甘愿受其制裁或者不自觉为其殉葬的那些隐形律法,已不再根深蒂固,甚至遭到清除。比如篇幅不再成为障碍,我们对待散文不再是三寸金莲式的把玩式审美,趣味古怪且病态地一味追求短小。比如“周末体”和“老干部体”不再各占半壁江山,越来越多的散文呈现丰富、复杂和深刻的多样性。

但有个问题,始终处在尖锐的争议与非议之中。那就是始终被辩论的虚构。它关系到散文的基础和底线是否遭到动摇和破坏。虚构,到底是绝对要戒除的毒瘤,还是创作所必备的利器?如果允许它在散文里有限制地使用,那么,虚构的法则和尺度又是什么?

虽然我曾详细论述过这个问题,认为在进行文学批评或文学现象的讨论时,我们常常把“虚构”混淆为“编造”,其实这是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概念。丧失语境的断章取义,使“虚构”这个词,在极端意义上被误解、诟病、指责和批驳……这个蒙上尘垢的词,被填塞许多腐质的馅料,似乎散发着强烈的令人反感的气味。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困惑远胜思考。我旧作《桃花烧》里,蓄意写下这个句子:“我给我女儿熨衣服的时候。”我没有孩子,因而这被视为显著而有罪的“虚构”。今天看来,我的挑衅无聊且无趣;但当时,我之所以产生恶作剧心理,的确有意想为难那些文体裁判:如果我把“女儿”两个字划掉,或者加上一个字,变成“干女儿”,是不是就没有改变和颠覆文体?

虚构的鉴别绝非易事。有些内容,注定不能被履历表证实或证伪。一个人如实记录自己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的梦,算虚构吗?健忘症患者笃信某个充满细节的场景,是否值得信赖?一个各方面都出色的人书写苦闷,到底是无病呻吟的杜撰,还是唯有他自杀才能被人信服的抑郁?无从判断和裁决,我们陷入迷惑而无解的困局。

我们过去对散文的“真”是不存疑的,现在忽然成了问题。然而,问题是不是到今天才出现的呢?我们之前假设存在的那个不被怀疑的“散文之真”,有时是为了附和舆论要求,用散文的方式把公共的“假”定义和描述为个人的“真”。

很多人无比坚决地维护散文的“真”,这几乎是一种基础伦理;我也认为,“真”是散文最为重要的道德。但维护不应限于浅表情绪,而不进行内层的探讨。我们应该承认,所谓个体的真实,本质上也包含了个体的篡改。当一个人赤诚写下“真实”的回忆录,自认是在严格复印往事,可回忆不是机器的视频录像,它可能隐藏自欺的部分。记忆是擅长创作的,也是会夹带私货的。不承认杂质的存在,这是荒谬的,就像刚洗过澡的人不相信自己还在寄养大量细菌一样。绝对意义的圆只存在于物理世界,现实中,只有近似的圆。

真与虚之间,漫漶如沼泽,经过时难免拖泥带水。当我因更苛刻的原则为自己可能存在的,包括潜意识里的虚构认罪时,相比那些坚称所述皆为真理的人,到底谁才是虚构者?无论从起点还是终点看,我也许比他们更“真实”。我是说,当我们自信地表达“真”,内心和文字同时也正在发生不为所知的篡改……我们自以为是地捍卫的,也许正是一种虚拟的、虚假的、虚伪的虚构之物。当真实已被篡改的情况下,再度进行个体篡改,结果可能偏离真相更远,也有可能重回轨道。

同时,需要考虑“真”是什么。文学的真,艺术的真,不等同于生活的真。它们之间的距离,有时无法逾越。出版人方希跟我探讨,文学中的“真”没有对立面,没有“伪”;而生活中的“真”存在可以辨别的标准,是有对立面的。它们不同,但共用了一个字:“真”。文学的“真”不是生活上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如实交代,是对世界运转规律的探讨,是对人心和事物内核的探讨。这时的真,指的是艺术上的客观性。

如果我说,交响乐是有重量的,这显然是虚构的事实,但这种通感直接指向艺术上的客观性。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诗歌与教授诗歌》中这样表达:

艺术的悖论在于,艺术全是编造的,然而它们使我们可以了解关于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或我们可能是谁、我们可能是什么的真相。

对这个世界的影像反映,有摄影式的真实,有绘画式的真实。按道理说,摄影照片是“最真实”的,但我们仍会发现,不同的器材、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不同的拍摄者带来了不同的真实。某个角度,我们会看到一只角蛙看起来像水牛那么庞大,看到有人能用掌心托起月亮。真实的存在,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一种失真效果以及更为强烈的震撼——这同样是真实和真相,并非造假。

散文写作者,不是坐在审判椅里交代问题的疑犯,而是地平线上的起舞者……地平线是结实的,从未移动,即使有双脚跃起的瞬间,他也从未像小说家或诗人那样拥有可供飞翔的翅膀。我反对那种因为要求所谓的自然状态,就限定散文必须走路而禁止舞蹈的制裁式法则。小说家可以海市蜃楼,对散文来说,却永远无法离开现实的真实地基——真正的散文写作者掘井深入,或者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完成空中的悬停,他们从来没有,也不能,离开大地。

散文的虚构,要受到前提和结果的限制。真,对于写作来说,是至高的善。那个“真”是不被移动的,至于怎么抵达,飞机、火车、地下隧道乃至步行,都可以。

这并非诡辩,我认为,散文虚构的目的,恰恰是为了靠近和抵达真实。当伤者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时,虚构是对“痛感”的真实复原。我们都能理解运用化名这件事,这不仅是对作者或人物的保护,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就可以无视现实的阻碍摩擦直抵内核。化名是一种必要的虚构手段,它对“真实”这一主旨来说,不仅无碍,反而有益。

散文的虚构,是容易被误解和贬损的概念,它被视为导向胡编滥造的万恶之源。这和对形容词的警惕和抵触类似。每每提到形容词的使用,我们立即就和“浮夸”相联系起来。的确,过度使用形容词,容易导致文风浮靡而不及物;但形容词仍是必要的定位工具,是为了更形象、具体、清晰、准确、独特,为了达至更有效的表达效果。换言之,使用形容词,目的并非为了“悬浮”,恰恰是为了“贴紧”。

真,包含着真实、真诚、真相、真理等等意味,这是散文的基础和远方;即使虚构,也不能扭曲和篡改这样的原则。我强调散文虚构的目的,正是为了靠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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