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早期学习西方政治思想对其后期“民”思想的影响—— 以穆勒、托尔斯泰为例

2022-04-08 04:12郭兆祥张文彬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穆勒托尔斯泰民粹主义

郭兆祥,张文彬

李大钊早期学习西方政治思想对其后期“民”思想的影响—— 以穆勒、托尔斯泰为例

郭兆祥1,张文彬2

(1. 唐山学院 李大钊思想研究中心,河北 唐山 063210;2. 唐山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唐山 063000)

李大钊早期思想深受穆勒、托尔斯泰等西方政治思想家的影响。穆勒是英国功利主义集大成者,托尔斯泰是俄国民粹主义的代表,二者的思想从本质上说都属于唯心主义。李大钊的“民”思想,由前期的“惟民主义”转向“民主主义”,最后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形成“平民主义”。促成这一转变的原因主要是近现代救亡图存的迫切需求和李大钊勇于探索、务实求真的文化品格。

民主主义;民粹主义;平民主义;文化品格

李大钊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先驱,率先在中国介绍、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先驱。李大钊的“民”思想是其思想体系独具特色的部分,他的文章中涉及到“民生”“民彝”“民主”“民权”“民力”等多个概念。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前,李大钊的“民”思想受到中国传统思想熏陶和近代西方思想影响,在经过艰苦探索之后,最终“从一个爱国的民主主义者转变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1]。本文通过梳理穆勒和托尔斯泰政治思想对李大钊早期“民”思想的影响,探讨他们与李大钊后期“民”思想形成之间的关系,为探寻李大钊思想演进路径提供研究视角。

一、穆勒对李大钊早期“民”思想形成的影响

1. 穆勒思想概述

穆勒是功利主义的集大成者,他修正了以边沁为代表的早期功利主义理论,“形成了一种新的‘自由-社会’学说,大大丰富了自由主义思想的理论内涵与解释力度,更重要的是更好地因应了时代问题——限制政府权力,哪怕是具备基于权利论的正当性基础的政府亦不例外”[2]。穆勒认为,仅仅用享乐主义定义功利原则是不够的,因为快乐不仅有量的不同,还有质的差别。个人在追求自我利益的同时,还应该关注他人的利益和社会的公共利益。因为“平等人所组成的社会,只有共同承认所有的人的利益都要平等考虑,才能存在。在一切文明时代,除了专制的君主以外,每一个人都有与之平等的人,并且不得不与一些人在平等的条件下生活”[3]。要防范个人的自由受到威胁,就要对个人自由划定一个界限,这个界限就是“个人行为没有危害到他人利益”。个人应当享有的、社会和国家不应干涉的个人自由应该包括思想及讨论自由、保持个性的自由、个人之间互相联合的自由。代议制政府是最好的政府,因为代议制政府是人民既能“自保”又能“自助”的政府,更能让个人的自由得到保障。穆勒非常重视民主政府建立的社会心理因素,他认为政府除了具备实现人民意志的职能,还应当成为国民教育机关,对人民进行知识和情感的教育。因为开明的政府、开明的政治需要开明的社会来支持。

穆勒的自由主义是一种典型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理念,代表资本主义由初步发展走向成熟阶段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念。在他看来,民主并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为了实现自由的必要的制度安排。对于工人阶级,穆勒是持审慎同情的态度。他认为,没有接受过政治训练的公民不具备参政的能力。这些人如果参与到政治中来,就会像法国大革命那样形成“多数人的暴政”。因此,他赞同扩大选举权,但是主张只对具备政治能力的公民开放参政机会。近代以来,穆勒是最早由严复介绍到中国的西方思想家之一,他的《论自由》(严复译为《群己权界论》)对正在寻找救国图强之路的先驱们起到过很大的启迪作用。

2. 李大钊何时、为何受到穆勒思想影响

李大钊早在天津北洋法政学堂学习时就熟读穆勒的《论自由》。他最早引用穆勒著作的文章是1916年5月15日的《民彝与政治》,最晚的是1923年1月的《平民主义》。他认为,只有确保个人自由,才能从根本上把人从封建制度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精神的公民才是国家富强的基础。早在1915年8月10日《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中,他就指出“晚近公民精神之进行,其坚毅足以壮吾人之意气”[4]139,通过唤醒国民的(公民)自觉,形成“公民之新精神”。在《民彝与政治》、1917年2月22日的《议会之言论》中,李大钊引用穆勒《论自由》和《代议制政府》中的内容,指出如果无法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立宪政治的前途也岌岌可危。在1918年7月的《强力与自由政治——答高元君》一文中,李大钊再次引用《论自由》中的文字,用以讨论强力与自由政治的关系问题。

经过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探索救亡之路的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要改变国弱民贫的现状,不能仅仅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还要学习西方思想和政治制度。穆勒作为最早引进到中国的西方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一度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文化思想界。通过对“三甲”之役(甲午、甲辰、甲寅)以及袁世凯复辟的反思,李大钊深感国家“茫茫前路,疏难预卜”,“政府果不愿为亡国之政府”[4]125-135,仅仅在制度层面建立宪政是不够的,还要具备支撑宪政的社会心理——自由精神。穆勒的自由思想和代议制理论显然和当时的需要相契合。另一方面,与法国激进的自由主义相比,穆勒英式的自由主义更为温和。李大钊认为,在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的时节,穆勒相对保守的自由主义更适合中国的国情。

3. 李大钊所受穆勒之影响

反对封建专制,倡导自由精神。李大钊在《民彝与政治》一文中指出,自由是立宪政治的基础,而自由的保障不仅需要法制精神,还需要社会舆论的支持。如果社会言论武断专横,其带来的危害不亚于专制统治。“呜呼!其群之对于言论之虐,其视专制之一人为何如也……自由之精神,转以言论自由愈湮没而不彰。”随后,他又引用穆勒《论自由》里的内容,强调思想言论自由对防范社会暴虐、保障“民”之自由的重要性:“凡在思想言行之域,以众同而禁一异者,无所往而合于公理。……言论之出也,当议禁绝之时,从无能决其必非者,就令能决其必非矣,而禁绝之者,绝无功而有过。”[4]159他还指出,人民和君主是对立的,自由与专制也是对立的,要消灭专制必须崇尚自由。他在《宪法与思想自由》一文中指出,思想自由是实行宪政的根基之所在。“故吾人对于今兹制定之宪法,其他皆有商榷之余地,独于思想自由之保障,则为绝对的主张。而思想自由之主要条目,则有三种:一出版自由,一信仰自由,一教授自由是也。”[4]231很显然,这一观点和穆勒的自由思想一脉相承。

吸收代议制民主理论,建立“民彝”政治。李大钊早期推崇西方议会制度,希望在中国建立“民彝”政治。“惟民主义为其精神、代议制度为其形质之政治,易辞表之,即国法与民彝之连络愈易疏通之政治也。”他认为,代议制是先进国家普遍采用的政治体制,“以经久之历验,遂葆有绝美之精神”。他推崇穆勒的代议制理论,“论善治标准最精者,莫如弥勒(即穆勒)”[4]149。代议制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促进人民的“智德”,穆勒就认为政治的良善与民众的良善有关,民众的良善又和制度礼俗是否能引导人向善有关。

加强国民教育,提升国民政治修养。李大钊早期文章中多次提出要加强国民教育,启蒙民众的政治觉悟,提升国民的政治素养。这和他受穆勒关于政府具有国民教育职责的理论影响密切相关。在《论民权之旁落》一文中,他认为当前民权被窃取的根本原因在于:“民德之衰”,“但叹悼吾民德之衰、民力之薄耳!民力宿于民德,民权荷于民力,无德之民,力于何有?无力之民,权于何有?”[4]41解决之道,就是要加强国民教育。在《立宪国民之修养》一文中,他对当时国民政治素质中的两个主要缺点进行批判。“尚情不尚理”,“凡事好依腕力而争,不依法律而争”。加强国民修养就是要“依吾儒忠恕之道,西哲自由、博爱、平等之理,以自重而重人之人格,各人均以此惕慎自持,以克己之精神,养守法循礼之习惯,而成立宪国绅士之风度”[4]316。

二、托尔斯泰对李大钊早期“民”思想形成的影响

1. 托尔斯泰的思想及特点

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思想带有鲜明的宗教色彩。他认为,人性中既有“神性”又有“动物性”;决定人之为人的是神性的生命,而非动物性生命。要成为真正的人,就要摆脱动物性,靠近神性。人之向上帝靠近的过程也就是道德自我完善的过程,“按基督的学说,真正的生命在于最大限度地接近每一个人在内心中发现并意识到的天国的完美,在于越来越接近自己的意志同上帝的意志的融合”[5]。上帝就是理性和爱,要靠近上帝不仅要追求真理,还需要忏悔、需要爱。在他看来,这种爱不依赖于具体的社会关系,而是通过去爱万物之源——上帝,通过爱在自身中认识到上帝,进而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物。托尔斯泰思想中还有浓厚的民粹主义成分。他认为,所谓文明的、城市的生活因为无宗教性陷入了无意义性,并由此失去了根基性。只有靠近土地,接近人民,才使得人的存在变得合理而有意义[6]。在政治上,他对国家和暴力进行批判。在他看来,国家的基础并不是法律,而是简单、野蛮的暴力。刑罚、军队和法律以及宗教戒律都是暴力使用的形式。“宗教与国家(政府)沆瀣一气对人民‘催眠’,不断用‘服从上帝的意志’和‘爱国主义’来粉饰暴力的正当性。”[7]他认为,劳动者处于贫困境地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以暴力为基础的国家(政府),只有消灭政府这一有组织的暴力,才能打破奴隶制度,改善劳动者的生存状况。要消灭暴力和国家,就要“勿以暴力抗恶”,但是这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不承认暴力和政府的正当性。他认为,通过“反省”“忏悔”,祛除兽性,获得灵性,方能建立“人间天国”。他提倡亲近土地,参加劳动,劳动就是一种“忏悔”。

列宁在《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时代》一文中指出托尔斯泰思想的历史的、现实的来源和其唯心主义的本质:“托尔斯泰主义的现实的历史内容,正是这种东方制度的即亚洲式制度的思想体系。因此也就有禁欲主义,也就有不用暴力抵抗邪恶的思想,也就有深沉的悲观主义调子,也就有‘一切都是虚无,一切东西都是物质上的虚无’的信念,也就有对‘精神’、对‘万物本源’的信仰,而人对于这个本源不过是一个‘被派来进行拯救自己灵魂的事业的’‘工作者’等等。”[8]102他还指出,托尔斯泰是具有“批判性的”“现实主义的”“伟大的”,是认识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9]。这表明托尔斯泰的思想有可以用来对农民力量加深认识的价值,“托尔斯泰的学说反映了直到最底层都在掀起汹涌波涛的伟大的人民海洋”[8]71。

2. 李大钊何时、为何受到托尔斯泰思想影响

19世纪末20世纪初,托尔斯泰在东方世界形成一种风潮。托尔斯泰及其作品在1900年就被介绍到中国,他的政治主张和文艺思想影响了近现代的很多有识之士。李大钊在天津北洋法政学堂读书期间就受到托尔斯泰影响。1913年4月1日,他在《言志》》杂志第1期发表译作《托尔斯泰主义之纲领》。1913-1917年,他先后发表《文豪》《介绍哲人托尔斯泰》《日本的托尔斯泰热》等文章,大力向国人宣传介绍托尔斯泰,在1914年11月1日的《政治对抗力之养成》、1916年5月15日的《民彝与政治》、1917年4月21日的《罪恶与忏悔》等文章中明确引述托尔斯泰的思想。甚至在1920年1月,他还在《忏悔的人》中谈到“忏悔……,实在是一种神圣的人生福音”[10]165。

李大钊之所以吸收托尔斯泰思想,除了受到当时托尔斯泰“热”这一潮流影响之外,根本上还在于托尔斯泰思想的魅力和当时中国面临的困境。吴汉全先生指出,托尔斯泰所提倡的非暴力和主张道德的自我完善思想,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丰富的思想内容。李大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因而“接受托尔斯泰思想也更为合理合情”[11]。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国、军阀混战等乱象丛生,政治社会险象环生。在社会思想领域,封建意识在人们的头脑中仍然根深蒂固。这让李大钊认识到,要建立民国必须改造人心,进行思想启蒙。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的“忏悔”“博爱”等观念与李大钊的需要非常契合。托尔斯泰的民粹主义非常适合为寻找社会改造之路而孜孜探寻的李大钊。美国政治社会学家李普塞特指出,对于寻求国家现代化道路的知识分子,民粹主义是他们获取人民支持的必然选择[12]。

3. 李大钊所受托尔斯泰之影响

批判英雄史观,倡导惟民主义(或称为“唯民主义”)。李大钊“民彝”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把强健的国民心理作为实现宪政的社会基础。他认为,民权旁落,民宪不彰的社会原因就是民众普遍有崇信英雄、依赖英雄的心理。“毋亦一般国民依赖英雄,蔑却自我心理有以成之耳!……民贼之巢穴,不在民军北指之幽燕,乃在吾人自己之神脑……”[4]155-156他分析加莱罗、耶马逊、托尔斯泰三家的“英雄论”,认为“独托氏之论,精妙绝伦,足为吾人之棒喝矣”[4]156-157。托尔斯泰认为,社会的趋势是民意所向,离开群众支持的英雄无法成事。李大钊吸收托尔斯泰“离于众庶则无英雄”[4]156的观点,批判历史上的英雄史观。“盖唯民主义乃立宪之本,英雄主义乃专制之原”[4]157,打破民众对英雄的盲目崇信和反对封建专制是一体两面。通过大力倡导惟民主义,鼓励民众形成“独立自主之人格”,建立与宪政相呼应的社会心理,“吾民当知国家之事,经纬万端,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举,圣智既非足依,英雄亦莫可恃,匹夫之责,我自尸之。必需求一人焉,以司机关,则遴与民共动之人。此而难获,更择为民活动之人,而施以驱驰……”[4]158

反对以暴制暴,接受忏悔即革命说。在实现宪政的路径选择上,李大钊早期深受托尔斯泰的影响,反对暴力,倾向于非暴力的社会改良,认为民众通过忏悔实现洗心革面,完成思想的自我改造,方能“弃专制之我,迎立宪之我”,“再造中国之新体制”[4]163-164。在早期文章中,他多次表达出对托尔斯泰“反省”“忏悔”和“无抵抗主义”的欣赏。在《政治对抗力之养成》一文中,他提出要建立良善的政治,而不能依赖于暴力,“实际之自由,非能依巷战虐杀而获者”;革命初成之际,各方应“当以绝痛之忏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4]101。在《民彝与政治》一文中,他引用托尔斯泰的“忏悔即革命”的观点,“托尔斯泰诠革命之义:‘革命者,人类共同之思想感情遇真正觉醒之时机,而一念兴起欲去旧恶就新善之心觉变化,发现于外部之谓也。除悔改一语外,无能表革命意义之语也’”,把建立宪政的希望寄托在国民的自我完善上,“一念之悔,万劫都销”,“以心印心,同去旧恶,同就新善”[4]164。

受民粹主义与人道主义影响,号召知识分子与民众相结合。托尔斯泰人道主义和民粹主义主张走向自然,走向农村,走进农民。他认为,劳动是人最本初的善,无劳动则无人生,劳动也是“悔改”的一种实现途径。他不仅在理论上宣扬泛劳动主义,还躬亲实践,长期在农村生活和劳作。李大钊非常赞同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高度赞赏托尔斯泰菲食敝衣,与农民为伍,从事劳作的“德行之美”。他提倡通过劳动祛除人性中的兽性,恢复至善的灵性。在《劳动教育问题》《青年与农村》等文中,他号召青年知识分子深入农村,和农民融为一体,对农民进行宣传和教育。

三、李大钊“民”思想转变与早期所受西方思想之关系

在关于李大钊“民”思想研究中,学界的诸多学者认为他的“民”思想有一个“萌发——演变——成熟”的发展过程。侯且岸教授指出,李大钊从“民彝”思想到“人民”观的形成有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这个演变的过程也是李大钊对源自西方的“民主”(Democracy)一词涵义的理解逐渐深入的过程[13]。孙丽娜、徐蔓鸿认为,李大钊的“民”思想有一个“惟民主义”——“民主主义”——“民粹主义”——“平民主义”演变的过程[14]。这一过程并不是由这几个主题简单衔接而成,而是相互交错并在不断的“扬弃”中逐渐清晰。那么,李大钊知识结构中吸收的穆勒、托尔斯泰的政治思想与他的“民”思想的转变有什么关系呢?

1. 从“惟民主义”到“民主主义”

李大钊早期“民”思想的重要体现是“惟民主义”。在《民彝与政治》中,李大钊提出适宜当时的政治是“惟民主义为其精神,代议制度为其形制”[4]149的民彝政治。李大钊把“民彝”描述为政治权力合法性和人民至高无上权利的象征,是“民宪之基础”[4]148。在这里,“民彝”是中国传统民本思想与英国自由民主思想的融合。这里的“民”仍未摆脱孟子所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15]的藩篱,是通过得到“民”的认可而获得政治合法性,并没有主张“民”的政治诉求。因此,“惟民主义”的“民”只是一个抽象的政治符号,并不行使现实的政治权利。

随着形势的变化,特别经历袁世凯复辟和北洋军阀政府的种种乱象,李大钊认识到“惟民主义”作为抽象的民主精神并不能推动时代的发展。而“民彝政治”终究是一种精英民主,很容易被拥兵自重的军阀改造成“僭主政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看到英、法等国实行民主主义带来的强大国力在战争中的体现。1917年,他在《甲寅》上发表《大战中之民主主义》把民主主义描述为一种“新气象”,指出正是因为这些国家奉行民主主义,尊重民意,保障民权,“国家与人民之意思为充分之疏通”[16]98,从而使国威得到充分彰显。他此时摆脱“惟民主义”的抽象性,转向“民主主义”,把“民主”理解为一种“国家——社会”运行的体制,不仅是一种政治诉求,还具有社会学的含义。

穆勒思想是“惟民主义”形成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又在“惟民主义”向“民主主义”这个转变过程发挥勾连作用。李大钊吸收穆勒“自由”理论中的成分形成“惟民主义”思想,又在“民主主义”形成过程中借鉴穆勒的“代议制政府理论”。穆勒并不关心“天赋人权”“社会契约”这些抽象概念,而是把政治理论建立在对人类行为动机的考察上。在“自由”与“民主”的关系上,他认为民主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实现自由的一种制度安排。当李大钊认识到抽象的“惟民主义”在政治上并不能发挥作用后,转而认识到只有把民主贯彻到政府运行与国家治理的方方面面才能起到促进政治良性运转的作用;而宪政的推行,仅仅依靠建立“民主”形式的政府体制并不够,还必须提升民众的政治素养,培养“民德”。

2. 从“民主主义”到“平民主义”

1917年,黎元洪再造共和失败、张勋复辟等事件让原本纷乱的国内政治愈加败坏。这些变化促使李大钊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虚伪性进行反思。他在1918年7月15日指出:“于是世界之中,有所谓大欧罗巴主义焉,大美利坚主义焉,大亚细亚主义焉,大……主义焉。”[16]244这些“大……主义”就是“专制”,就是“侵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李大钊更加看清资本主义民主主义的本质。他在《庶民的胜利》中指出:“原来这回战争的真因,乃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俄国和德国的劳工,发起了社会革命,取得了胜利。因此,他认为“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失败,劳工主义就是这样战胜。……所以劳工主义的战胜,也就是庶民的胜利”[16]255。很显然,此时的“民主主义”和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已经不同,已经有了民粹主义的色彩。这种色彩可以在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俄国民粹主义那里找到踪迹。

作为一种激进的话语体系,民粹主义从根本上说是对民众或人民的极端的抽象性崇拜。李泽厚先生认为:“民粹主义一般有两个相互结合的特色,一是痛恨资本主义,希望避免或跳过资本主义,来建立社会主义或理想社会;一是把这希望放在农村和农民身上。”[17]他还指出,像李大钊这样受到俄国民粹主义影响,号召到农村去的知识分子不止一人,章太炎、鲁迅、毛泽东等人都表现出同一特色。这种思想一开始就渗透到马克思主义之中,并且发生了作用和影响。李大钊从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思想中受到启发,鼓励青年知识分子到民间和农民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在和农民融合到一起的过程中教育农民。1919年2月14日至3月14日,他先后发表《劳动教育问题》《青年与农村》《现代青年活动的方向》,阐述加强劳工教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现代生活的种种方面,都带着Democracy的色彩,都沿着Democracy的轨辙。……必须多设补助教育机关,使一般劳作的人,有休息的工夫,也要能就近得个适当的机会,去满足他们的知识的要求。”[16]291-292他还鼓励青年“拿出当年俄罗斯青年在俄罗斯农村宣传运动的精神,来作些开发农村的事”,“都市上有许多罪恶,乡村里有许多幸福;都市的生活黑暗一方面多,乡村的生活光明一方面多……”[16]304-307。

民粹主义对民众的抽象的崇拜,从根本上说是唯心主义的。但是,民粹主义对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起到铺垫作用。如果没有对“民”之崇拜,何以有对劳工的尊重?何以有对“民”生活之艰辛的根源的思索?李大钊在1919年7月6日《阶级竞争与互助》中开始运用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学说分析阶级压迫的根源问题。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指出:“从前的经济学,是以资本为本位,以资本家为本位。以后的经济学,要以劳动为本位,以劳动者为本位了。这正是个人主义向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过渡的时代。”[10]18此时,他已经深刻认识到“劳动”“劳动者”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民粹主义中的“尊劳主义”观点,为李大钊接受以“全世界无产者解放”为己任的马克思主义埋下伏笔,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也彻底把李大钊从唯心主义思想中解脱出来。在马克思主义指引下,李大钊对“民”之地位和作用有了科学的认识,促使他由“民主主义”转向“平民主义”。

1921-1923年,李大钊先后发表《由平民政治到工人政治》《平民政治与工人政治》和《平民主义》,阐明他的“平民主义”思想。他对“平民主义”的定义仍从对“Democracy”进行解释开始,“Democracy这个字最不容易解释”,从政治上它是一种制度,从社会生活各方面来说,它是“现世界的潮流”,“这名词实足以代表时代精神。若将他译为‘平民政治’,则只能表明政治,而不能表明政治以外的生活各方面,似不如译为‘平民主义’,较妥帖些,但为免掉弄小他的范围起见,可以直译为‘德谟克拉西’”[18]1。实现“平民主义”就要走“工人政治”的道路,最终实现“各尽所能以做工,各取所需以营生,阶级完全消灭”的真正的“工人政治”[18]4。

从李大钊“民”思想的演进来看,他早期接受的穆勒、托尔斯泰的思想为他最终接受马克思主义起到勾连和铺垫的作用。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着“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任务。李大钊之所以能够成为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先进分子,不仅和其他先进知识分子一样具有爱国热情,还因为受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有着勇于探索、务实求真的文化品格,能够实现对西方政治思想的超越,为解决当时“救亡图存”的时代课题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在学习西方思想的过程中要结合中国国情,审慎吸收,“即彼西洋学者,因其所处之时势、境遇,社会各不相同,则其著书立说,以为救济矫正之者,已不能不从之而异。吾辈立言,不察中国今日之情形,不审西洋哲人之时境,……殊虑犯胡适之先生所谓‘奴性逻辑’之嫌,此为今日立言之大忌”[16]207。

李大钊把西方先进思想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求真务实精神,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原理是一致的。习近平在纪念李大钊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李大钊同志比较早地认识到,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而不是抽象的学理和不变的教条,研究马克思主义必须研究它‘怎样应用于中国今日的政治经济情形’,并在这个过程中把这门科学推向前进。”[1]因此,李大钊勇于探索、务实求真的文化品格是我们党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等观点的理论源头,是我们学习和坚持的重要思想财富。

[1] 习近平.在纪念李大钊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09-10-29(2).

[2] 高全喜.再读穆勒[J].读书,2011,33(6):42-49.

[3] 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260.

[4] 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5] 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散文:上[M].刘宁,编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153-155.

[6] 津科夫斯基.俄国思想家与欧洲[M].徐文静,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154.

[7] 楚盛男.勿以暴力抗恶[J].宿州学院学报,2017,32(2):1-4.

[8] 列宁.列宁全集:第二十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

[9] 列宁.列宁选集:第二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241- 246.

[10] 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11] 吴汉全.托尔斯泰对李大钊早期思想的影响[J].学术交流,1993,9(6):125-130.

[12] 许纪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上[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509.

[13] 侯且岸.李大钊“民”思想论析——兼论中国思想史上的“民”概念[J].北京党史,2018,37(6):5-15.

[14] 孙丽娜,徐蔓鸿.李大钊“民”思想的演进[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38(2):12-18.

[15]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71.

[16] 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17] 许纪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下[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466.

[18] 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The Influences of Li Dazhao’s Early Study of Western Political Thought on His Later Thought of“People”: Taking John Stuart Mill and Leo Tolstoy as Examples

GUO Zhao-xiang1, ZHANG Wen-bin2

(1. Li Dazhao’s Thought Research Centre, Tangshan University, Tangshan 063210, China; 2. Marxism College, 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Li Dazhao’s early thoughts were deeply influenced by western political thinkers like Mill and Tolstoy. Mill is the epitome of British utilitarianism, and Tolstoy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Russian populism. Both of them belong to idealism in essence. Li Dazhao’s thought of “people” changed from “people oriented” to “democracy” in the early stage, and finally formed “plebeianism” under the guidance of Marxism. The reasons for this transformation are mainly the urgent need to save the nation from subjugation and to strive for survival in modern times and Li Dazhao’s cultural character of being brave in exploration, being pragmatic and realistic.

democracy; populism; plebeianism; cultural character

D09

A

1009-9115(2022)05-0020-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5.004

2021-11-22

2022-07-16

郭兆祥(1979-),男,山东汶上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近代政治思想史、李大钊思想研究。

(责任编辑、校对:孙尚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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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粹主义:中东欧政治现象的解读
关于李大钊与民粹主义关系的辨析——重读《青年与农村》
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