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运重造与主体性成长:沈从文的“乡下人”建构(1933—1936)

2022-04-12 01:48黄秋华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乡下人沈从文建构

黄秋华

摘  要:沈从文在1933年至1936年着意实践的“乡下人”建构,一方面是要批评以左派文人为代表的“海派”,重造新文学运动的健康生态,另一方面,是要与学院派进行对话,显现出文化立场与文类选择上的某种区隔。从创作层面看,“乡下人”建构的具体意涵是确立以湘西民族的崇高“人性”为基础,以城市文明的知识理性为激活机制的艺术生命与文学理想。“乡下人”建构隐含着主体性成长的意义:在将自我的生命经验、文学事业与新文学的前途、民族国家的复兴勾连起来后,沈从文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正式确立。

关键词:沈从文;“乡下人”建构;文运重造;主体性成长

“乡下人”是沈从文不断叙述、着意建构的身份概念。直至1986年,沈从文仍不忘强调:“我自1922年离开湘西,来到都市已六十四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①“乡下人”对于沈从文无疑具有总体性意义,因而研究者往往由此理解沈从文的创作与思想。“乡下人”之于沈从文,可分为两个层面:一是作为艺术形象的“乡下人”。着眼于此者,往往聚焦“乡下人”的具体含义与人物特点,进而揭示沈从文在城与乡、少数民族与汉族、传统与现代等维度上的情感倾向与道德判断。②金介甫等对于沈从文作为“乡下人”的事实判断具有奠基性意义,但似乎忽略了“乡下人”因沈从文知识结构与情感结构的嬗变而发生的含义变化。二是作为身份建构的“乡下人”。较之金介甫等,相关论者在一定程度上开拓了“乡下人”的阐释空间③,但在视野得以进一步打开的同时,又遮蔽了该论题的起点问题,即模糊了沈从文“乡下人”建构的具体语境与对话对象,故其结论不无浮泛之嫌。

面對几成定论的“乡下人”问题,本文试图穿透既往研究的壁垒,达成一种更为历史化与问题化的理解。一方面,将“乡下人”放回沈从文在1930年代所理解的文坛格局中去考察,还原沈从文自居“乡下人”的动因与历史情境,分梳其中的对话关系。另一方面,则将之置于沈从文自身创作的轨辙中去理解,揭橥沈从文的“乡下人”建构与其主体性成长的对应关系。

一、“海派”与左派:“乡下人的意见”与“文学者的态度”

1933年10月18日,沈从文发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批评文学创作者玩票白相的态度,并宣称:“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①是为京海派论争的开端。沈从文对文学者的批评或不完全是针对上海文人的发难,但他在文中又分明将“教授”的课堂与“玩票白相文学作家”的文坛并置,这让置身于上海的苏汶察觉了发难者“坐北向南”的位置感与优越感。苏汶辩解:“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副业,(也许应该说‘正业’)不但教授无份,甚至再起码的事情都不容易找,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钱。这结果自然是多产,迅速地著书,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没有闲暇搁在抽斗里横一遍竖一遍的修改。”②苏汶挑明了沈从文在文中并未明确使用的“海派”一词,但“海派”并非苏汶的发明,而是沈从文在1930年代初便常使用的表述。

面对苏汶的辩驳,沈从文再写《论“海派”》,直陈过去的“海派”指“礼拜六派”,现在的“海派”则是“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的结合。他还特别交代,苏汶、茅盾、叶绍钧、鲁迅等并非“海派”,“海派”不特为上海所有,而是涵括南北。③曹聚仁、徐懋庸、鲁迅等置身上海的左派作家纷纷撰文回应,他们因自身的政治与文化立场,对上海文坛多有偏袒,且故意坐实了京海两派在地域上南北对峙的说法,这让沈从文感到失望。④左派阵营的发言虽是有意为之,但并非无端滋事。问题的关键在于沈从文的立场究竟如何及其所说的“海派”到底指谁。徐懋庸认为沈从文对“海派”的定义实际上不能成立,“因为名士重风雅而以商人为俗,商人重实利而以名士为狂”,“商业竞卖”与“名士才情”分指“海派”与“京派”才合适。⑤1934年2月10日,卢焚发表《“京派”与“海派”》一文,作为除沈从文之外,唯一参与论争的北方作者,他认同的却是徐懋庸的说法,认为沈从文对“海派”的定义,是“任谁也辨别不了的”⑥。

那么到底何谓“海派”?沈从文曾如此申说,概而言之,立场不稳,追逐时髦,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拿官方的钱,冒充风雅,招揽门徒,哄骗读者的;有名无文,与小刊物合谋,自我标榜,甚或剽窃他人作品的。凡此种种,皆为“海派”。⑦但沈从文的举例只有“类”的概括,并无“个”的明示。不过,若结合沈从文此前的相关论述,答案又似是明确的。事实上,沈从文对“海派”的不满在1933年前已有多次表露。⑧1931年,沈从文发表题为《论中国创作小说》的长篇论文,这是一篇全面梳理、总结文学革命以来小说创作的宏文。沈从文将新文学的小说创作分为两大类,一是以鲁迅、文学研究会作家等为代表的北方的“人生文学”,二是1924年左右文坛重心由北京转到上海后,以创造社为主要代表的南方的“海派文学”。此外,“人生文学”的提倡者趋于趣味化后也被视为“海派”。⑨沈从文认为,以创造社为代表的上海文坛继承了“礼拜六”者流的低级趣味,这是新文学发展由健康转为堕落的转捩点。随后,他又在《窄而霉斋闲话》(1931)中直言:“京样的人生文学结束在海派的浪漫文学兴起以后”①。在沈从文看来,“海派”问题关系到新文学的过去、当前与未来。

创造社被沈从文视为“海派”的始作俑者,很大程度上是被“逼上梁山”,因为创造社与由学院作家担纲的文学研究会有根本性的不同,它的起点与立足点均依赖出版市场,因而它的生存逻辑与文化趣味不得不受限于商业规则。文学创作为商业市场所钳制的恶果,可从沈从文对张资平的批评中窥见一二:张资平的小说以表现“错综的恋爱,官能的挑逗”为尚,因能满足年青人的心理需求,所以他的作品“得到的‘大众’,比鲁迅的作品为多。然而使作品同海派文学混淆,使中国新芽初生的文学,态度与倾向,皆由热诚的崇高的企望,转入低级的趣味的培养,影响到读者与作者,也便是这一个人”②。沈从文所强调的“商业竞卖”正由此而来。不过,创造社与“海派”虽有莫大关联,但它在1930年以后盖已名存实亡,故沈从文在1933年所要扫荡的“海派”不大可能指创造社,那么到底指谁?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与《窄而霉斋闲话》之前,沈从文在同一刊物(《文艺月刊》)上刊发了《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1930)一文。该文以上海的“新海派作者”为批评对象,矛头直指读高尔基、辛克莱,从日本或他国“转贩”文学理论的左翼作者。③两年后,沈从文又在《上海作家》中指出上海文坛近来的一种现象:那些曾“互相当面骂过或背地里造过些谣言的,皆俨然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倾向”④。不难猜想,此处的“上海作家”,即“海派”,或主要指曾在革命文学论争中争得面红耳赤,后又在“左联”里“团结到一块”的左派文人。事实上,当时参与论争的创造社成员如郭沫若、朱镜我、李初梨、彭康、冯乃超等,太阳社成员钱杏邨等纷纷列席“左联”。

朱光潜晚年回忆,“京派大半是文艺界旧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⑤。从私交层面看,沈从文与左派文人其实积怨已久。韩侍珩、贺玉波等曾把“空虚的作者”⑥“趣味文学作家”⑦等头衔赐给沈从文,后者亦不甘示弱,多次主动批评左翼作家。沈从文在1930年即以“空虚”“空洞”等名词去评价郭沫若的小说创作,直言郭沫若能看准时代的变化,懂得如何将自己放置在时代的前面,但他的小说创作却完全失败,因为它们是为“思想”而牵,不是为“艺术”而牵。⑧可见,沈从文与左派之间早已是彼此龃龉、相互角力的关系。另一方面,沈从文认为“海派”的另一个特点是“名士才情”,从字面上看,徐懋庸将之归为“京派”不无道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沈从文解释:“我所说的‘名士才情’,是《儒林外史》上那一类斗方名士的才情,我所说的‘商业竞卖’,是上海地方推销xxx一类不正当商业的竞卖。正为的是‘装模作样的名士才情’与‘不正当的商业竞卖’两种势力相结合,这些人才俨然能够活下去,且势力日益扩张。这种人的一部分若‘从官方拿点钱吃吃喝喝,造点谣言’,与‘为自己宣传宣传’,或‘掠取旁人文章,作为自己作品’,生活还感觉过于寂寞,便去同有势力者相勾结,作出如现在上海一隅的情形。”⑨在沈从文的阐释中,除去“商”的部分,剩下的几是“官”的内容。也就是说,“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不在于“才情”,而在于背后的“官方”势力。针对“斗方名士”,同为北方作者的废名曾在《斗方夜谭》(1930)中反对他人将自己称为“名士”,并认为时下的“普罗”作家,才是努力想列于名士之阶级。⑩当然,彼时的“官方”是推行民族主义文学的国民党,但从文化统制的层面来看,民族文艺在理论上可以说是毫无建树,在创作上也几无出色的成绩。①而“‘左联’在那时,便成为文坛的中心”②。因此,沈从文虽不无将左翼文学与民族文学相提并论的时候,他还提倡“容纳左翼作家有价值的作品,以及很公正地批评这些作品”③,但民族文学作者大概很难有足够的资格与左派文人争夺“海派”的头衔。明确了“海派”主要指左派这一事实,就不难理解,面对沈从文的发难,为何左翼作者会主动应战,且坚定地认为前者扬“京派”而抑“海派”。

沈从文是在“五四”落潮以后才闯荡至京的湘西青年,他希图以文学创作立足都市,但既无学历、又无资本的现实,让他的文学之路备受倾轧。1920年代,沈从文努力使自己跻身于结构稳固、门庭森严的现代文坛,但频遭各大报刊与出版机构的压榨,这使他对新文学商业化的危害有切身的体验,并由此形成了对新文学发展态势的独特观察与深切理解。沈从文在1940年代將“海派”与新文学运动的堕落的关系表述得更为明晰:“第一是民国十五年后,这个运动同上海商业结了缘,作品成为大老板商业之一种。第二是民国十八年后,这个运动又与国内政治不可分,成为在朝在野政策工具之一部。”因此,“它的堕落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④。不是“商业”或“政治”,而是先“商业”而后“政治”。在沈从文看来,商业化或只是“海派”变异的过程,而政治化才是归宿。沈从文对新文学运动先近“商”、后近“官”的观察,虽是个人之见,但恰切地揭示了中期创造社,甚或是新文学整体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⑤沈从文在1933年呼吁扫荡“海派”之风,是他将多年的观察与思考付诸行动的结果,其中有个人的切肤之痛,但更多的是超越个人诉求之外,以重造新文学健康生态为己任的自觉承担。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声名正隆的“海派”,让师陀在晚年感慨,沈从文“是当代的吉诃德先生”⑥。

值得注意的是,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沈从文对“海派”的批评并非开门见山,而是先虚构了“我家中经营厨房的大司务老景”这一人物。沈从文将老景的尽责,不取巧,不沾沾自喜,偶有疏忽,也不满腹牢骚的特点渲染完满后,才将他的敬业态度与文学创作者的玩票态度对立起来。大司务这一类角色,在沈从文小说中并不鲜见,如《会明》(1929)《灯》(1931)。他们的特点是任凭时空转换,仍能坚守本业,且乐此不疲。他们是沈从文笔下典型的“乡下人”,但在此时,他们不仅是作为艺术形象的“乡下人”,更是与“海派”相对立的“乡下人”。换言之,他们不仅活在沈从文的小说世界里,更被沈从文召唤到现实世界中,获得了生命的实感,成为沈从文自我形塑的文坛新形象。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就是“乡下人”。针对“海派”,沈从文在《萧乾小说集题记》(1933)中正式提出了“乡下人”对于文学创作的态度: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和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的作品去拥抱世界,去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这是个乡下人的意见,同流行的观点自然是不相称的。①

《萧乾小说集题记》是沈从文给萧乾的第一本小说集《篱下集》所写的序言,写于1933年12月13日,比《文学者的态度》晚了两个月,比《论“海派”》早了不足一个月。可以想见,沈从文关于“乡下人”的自觉建构与其发起京海派论争是同步的,这代表着沈从文将自我的创作资源、情感经验与新文学的质地、前途联系了起来。沈从文的“乡下人”建构首先是要与以左派文人为代表的“海派”进行对话。沈从文不仅自居“乡下人”,还称萧乾为“乡下人”。萧乾在创作初期曾受沈从文的大力扶持,他的许多文章是经过沈从文“抠着字看,挨着行改的”②。作为晚辈,萧乾对沈从文的“乡下人的意见”,深以为然:“那时我在北平西郊一家洋学堂上学。沈先生送出门来总还半嘲弄地叮嘱我说:每月写不出什么可不许骑车进城咽!于是,每个礼拜天,我便把自己幽禁在睿湖的石舫上,望着湖上的水塔及花神庙的倒影发呆。直到我心上感到一阵炽热时,才赶紧跑回宿舍,放下蓝布窗帘,像扶乩般地把那股热气誊写在稿纸上。如果读完自己也还觉可喜,即使天已擦黑,也必跨上那辆破车,沿着海甸满是荒冢的小道,赶到达子营的沈家。”③

1935年,沈从文发表《新文人与新文学》一文,以“乡巴佬”与“新文人”对立起来。所谓“新文人”即“海派”,“新文学”即“海派”趣味的文学。与“新文人”相对的是,“将文学当成一种宗教,自己存心作殉教者”④的“乡下人”。1936年,沈从文在《作家间需要一场新运动》中批评文学创作有“时代”、无“艺术”的“差不多”现象,此是“海派”问题的再延续。所谓无“艺术”,指示了这样的事实:在左翼文学盛行之下,“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觉得有一种鄙视意识”,“‘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还带点猥亵下流意识”⑤。在沈从文的影响下,萧乾将“乡下人”强调艺术锻造的对话对象直接挑明了:“特别是早期的左翼作品,公式的故事,口号的对话,使一般关心这新兴文艺前途的人们各捏了一把汗。多少人希望左翼作者撙节一部分论战的工夫,利用当时极有限的自由,本着他们的热诚为我们写下几部历史上站得住的作品,然而没有。一切他们向作品所要的只是意识的正确性,于意识具体化的工夫他们却不大注意到。那阵热闹沉寂后,留在我们脑海中的却仅是一些抽象的符号了。”⑥萧乾的表述,不仅显示了他对沈从文的认同,更坐实了“海派”与左派文人的关系。

二、“乡下人”与“学院派”:文类选择与知识分化

因政治高压与文人南下⑦,1920年代末的北方文坛一度趋于低沉。但1930年代以来,北平又逐渐聚拢了以下四方面的文学队伍:一是从《语丝》分化出来的《骆驼草》成员,二是从《新月》(《现代评论》的后身)分化而来的《学文》成员,三是朱光潜、梁宗岱、李健吾等从国外留学归来的作者,四是从北大、清华、燕大等大学毕业的李广田、卞之琳、何其芳、常风、萧乾、林庚等年轻作者。上述作者构成了为后来研究者所称的“学院派”或“京派”。①1933年秋,沈从文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返平。9月23日,由沈从文与杨振声合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正式开张。沈从文在副刊创刊的第二天即致信其兄沈云麓:“皆知名之士及大教授执笔,故将来希望殊大,若能支持一年,此刊物或将大影响北方文学空气,亦意中事也。”②沈从文希图以副刊为平台,整合上述作者,提振北方文学空气,进而扭转新文学发展的堕落态势的意图,甚是显豁。

前文指出,由沈从文定义的“海派文学”,除了以创造社为代表的南方的趣味文学之外,还包括北方的“人生文学”的提倡者趋于趣味化后的创作。具体地说,沈从文是将《新青年》杂感、创造社(成仿吾)的文学批评、《语丝》的杂感及小品文均视为诙谐趣味的代表,认为是它们使得新文学由“人生严肃”转到“人生游戏”。③当然,创造社的趣味文学与北方作者的趣味化写作,在“海派”中的位置有根本性的区别,在左派文人看來,后者甚至不是沈从文所要刈除的“海派”。不过,沈从文虽在京海派之争中偏袒北方作者,但并不代表他对后者的创作态度与文化趣味完全认同。《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创刊号未见弁言性质的文字,但载有杨振声《乞雨》一文。《乞雨》开篇即言“文艺的田园久旱了!”杨振声批评上海文坛:“为宣传种种主义,锣鼓打的很响,但戏是没有出台;为主张某一种文学,架也打的不少,而主张的却没露脸。”但又未偏袒北方文坛:“北京是个打盹的老头子,半天吵他不醒。好容易睁开眼睛看一看,马上又合上眼。”④这种将南北文坛各打五十大板的立场,实际上也代表了沈从文的态度。

《论冯文炳》一文颇能见出沈从文对于学院派近于和而不同的某种态度。由周作人而冯文炳,沈从文对周作人师生不事雕饰、平静、节制的文体推崇至极,且将他们的文章趣味与张资平的对立起来(在批评郭沫若时,沈从文对举的亦是周作人),显示了沈从文在面对“海派”时,对同处北方阵营的作家的欣赏态度。但在进一步论及自身的乡土写作与废名的区别时,沈从文则毫不客气地批评后者在《莫须有先生传》以来逐渐形成的不庄重的文体特点,且认为自己对农村的表现较废名要更“宽而且优”。由废名谈开去,沈从文还批评了鲁迅《阿Q正传》《孔乙己》、周作人与俞平伯等杂糅文言的文章在趣味上的偏至。⑤1930年代,以《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为代表的小品文与以《申报·自由谈》《太白》《芒种》为代表的杂文是散文创作上分歧较为明显的两种趋向。⑥沈从文在《谈谈上海的刊物》(1935)中将双方的“争斗”称为“精巧的对骂”,坦言“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股脑儿变成丑角”。《太白》与《论语》都重小品文,沈从文认为前者比后者健全。至于《人间世》,沈从文则直言编者在独尊小品文上的趣味狭窄。⑦在此,沈从文看似只批评了作为编者的林语堂等,实际上也暗含了对周作人师生在文章趣味上的不认同,尽管后者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常客。

沈从文对学院派的态度,与其个人定位及文化选择相关。学院派作者具有扎实的知识与深厚的文化素养,他们的创作以知识的驳杂与文化的趣味见长,但这并非沈从文所长。从湘西走出的沈从文具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与生活实感,他更擅长于将现实生活中的原材料敷衍成文。季剑青指出,在《大公报·小公园》与《大公报·文艺》⑧对投稿者的引导和提携中,暗含着某种文类选择和过滤的机制。简而言之,沈从文与萧乾都鼓励和提倡投稿者写小说,而把诗歌留给纯正的学院派,其中体现出某种文类的等级观念。①此说颇具洞见。据沈从文介绍,《大公报·文艺》从1935年11月始设立“诗特刊”,拟每月发稿两次,由孙大雨、梁宗岱、罗睺等集稿,作者有朱自清、闻一多、俞平伯、朱光潜、废名、林徽因、方令孺、陆志苇、冯至、陈梦家、卞之琳、何其芳、林庚等。②从结果来看,“诗特刊”一直延续到了平津沦陷前的最后一期(1937年7月25日)。此举相当于把副刊的小说与诗歌创作按照北方作家的个人兴味与文学才能区分开来,沈从文将诗歌留给了学院派作者,自己则选择了小说。

选择小说而非诗歌,与沈从文的“乡下人”建构互为表里。新诗创作所依赖的个人才能与文学经验,是学院派最不缺少的。在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等外来文学资源的影响下,叶公超等自觉地将诗歌创作与广阔的文化传统勾连起来,此举进一步拉开了1930年代学院派作者的新诗写作与现实经验之间的距离。③与新诗创作相反,沈从文所理解的小说创作,注重的几乎不是书本知识与文化传统,而是“乡下人”富有的经验知识。沈从文对小说的定义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④所谓“人事”包含两部分,一是社会现象,二是梦的现象(即作者的主体性创造),只有前者,则接近报纸记事,只有后者,则接近诗歌。显然,在沈从文眼里,小说是比诗歌更为高级的文类。他在1940年代更是赋予了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充当“经典”的地位,寄希望于它在战时与战后承担起铸造新的人格与重建民族情感的美育功能。⑤

基于上述认识,沈从文往往将书本知识与经验知识对立起来,以其作为“乡下人”的创作经验去抵抗学院派在知识生产与文学实践中的某些教条主义。《情绪的体操》(1934)是沈从文给读者的回信,他强调:“先生,一句话:这是你读书的过错。你的书本知识可以吓学生,骗学生,却不能幫助你写一个短短故事,达到精纯完美。你读的书虽多,那一大堆书可不消化,他不能营养你反而累坏了你。你害了精神上的伤食病。”⑥《边城题记》(1934)采用的同是对话体的形式,沈从文直陈《边城》不为那些“念了三五本关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问题的洋装书籍,或同时还念过一大堆古典与近代世界名作的人”而写,只为那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其关心这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⑦的人而写。沈从文将“乡下人”与学院派对立起来,其表述很是激越。不过他与学院派的文学实践其实都是以北平的文化资源为依托的,所以不能过度估量两者的分歧,但指出沈从文置身其中的身份自觉与文化选择又是必要的。

在沈从文的感召下,萧乾、王林、刘祖春等青年作者均以写作农村题材的小说为尚。王林曾是青岛大学外文系的学生,旁听过沈从文的小说习作课。沈从文很赞赏王林以北方乡下为背景的小说:“篇章中莫不有一种泥土气息,一种中国大陆的厚重朴野气息”,并认为“一个为都市趣味与幽默小品文弄成神经弱了的人,是应当用这个乡下人写成的作品,壮补一下那个软弱灵魂的”⑧。沈从文将王林的小说与小品文对举,不难猜想其中的对话对象。萧乾成长于北京,并毕业于燕大,其实与沈从文有较多的不同,但他仍选择充当“乡下人”,故他对自身的立场亦颇为惊讶:“《篱下》企图以乡下人衬托出都会生活,虽然你是地道的都市产物,我明白你的梦,你的想望却都寄托在乡村。你是个怪物!住在北京嫌沙土,跑到南方又捱受不了那阴霾;嫌都市的烦扰,难道就不讨厌乡村的单调吗!”①林徽因曾为《文艺副刊》编选收录了30篇小说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1936)一书。她在序言中指出了这些小说在题材选择上的偏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份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②并认为这是盲从趋时、创造力贫乏的表现。林徽因的批评正确与否,暂且不论,但她的观点首先显示了学院派作者与沈从文等在文化趣味上的差异。反过来,这也印证了沈从文提倡创作乡土题材小说的背后,与学院派的有意区隔。

三、主体性成长:从“乡下人”到“乡下人”

1934年年初,沈从文在返乡途中致信张兆和:“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办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③该选集即1936年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选》。入选的篇目包括《柏子》《丈夫》《夫妇》《会明》《龙朱》《神巫之爱》《月下小景》《从文自传》等。沈从文为此写了题为《习作选集代序》(1936)的序言,对自己过往十年的创作进行了全面的梳理与总结。该序言延续了《边城题记》的对话体形式,是沈从文“乡下人”建构中最有代表性的文本:“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老的性情,爱憎与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④自选集的编选与出版,无疑预示着沈从文作为“乡下人”的自我形象的最终确立。沈从文将“乡下人”的对话对象一分为二:一是指责他为“空虚的作家”者流,盖可归之为以左派文人为代表的“海派”。二是与“乡下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情感结构的都市中人,在一定程度上可证之于沈从文与学院派的关系。但若完全遵循作者的自述,而将“乡下人”的立场视为与都市文明完全对立的情感态度,则既易造成对“乡下人”的理解偏差,又易忽视沈从文“乡下人”建构与其主体性成长的某种对应关系。要考察这种对应关系,则不得不对沈从文的相关创作作以检视。

沈从文的早期创作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乡下往事与行伍生活为基础的创作,前者以《往事》《玫瑰与九妹》《我的教育》为代表,后者以《船上》《怀化镇》《传事兵》《入伍后》为代表。上述作品随后有了某些变化,其一是以异族故事为叙述对象的“爱欲传奇”逐渐浮出水面,《龙朱》《神巫之爱》《媚金·豹子·与那羊》是其代表;其二是对农民、军人、水手、妓女、土匪等人物的形塑,在《会明》《旅店》《萧萧》《三三》《丈夫》等作品中逐渐变得细腻。另一类是对都市生态的叙述:其一是对知识阶层进行道德层面上的挖苦与讽刺,可以《第二个狒狒》《晨》《或人的太太》《绅士的太太》为例;其二是讲述自我作为异乡青年置身现代都市的生的苦闷与性的苦闷,可见于《绝食以后》《篁君日记》《诱——拒》《楼居》等。

显然,沈从文在创作的起步阶段即形成了稳固的城乡对峙框架。沈从文一方面大量征用自身的乡土资源,借此进入新文学作者的序列;一方面又借“乡下人”之于城里人在道德上的优胜,确立自我立足都市的自信。此时,作为艺术形象的“乡下人”是创作主体在城乡两维度上的情感偏向、道德判断等方面的投射。沈从文早期对城乡二维的认识及态度与其自湘西闯荡至京,欲置身现代大学而不得的生命历程直接相关。1925年,北大教授林宰平在《大学与学生》一文里盛赞沈从文《遥夜》(五)对学生生活描摹的真切,并误认后者是天才大学生,沈从文的回答很有意味:“可惜我并不是个大(中也不)学生。但先生所听说的总有所本,我虽不是学生,但当先生说‘听说是大学生’时,却很自慰。想我虽不曾踹进中学大门,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几多(只敢说大概多少个吧),如今居然便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既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则果有能力返到旧游地时,便很可扛着大学名义搏去,不必再设法披什么灰衣上身了。”①面对来自最高学府的关注,他无法掩藏自己的悲喜,自慰之余,竟想以“大学”之名推倒其后来创作特别倚重的当军人、着灰衣的行伍经验。他在《〈阿黑小史〉序》(1928)中自述:“我原本不必在乡巴佬的名称下加以否定的。思想与行为与衣服,仿佛全都不免与时髦违悖,这缺陷,是虽明白也只有尽其缺陷过去,并不图设法补救,如今且有意来作乡巴佬了。”②沈从文虽明白“乡下人”存有诸多缺陷,但“并不图设法补救”,所谓“有意来作”更是直接暴露了他在城乡问题上的某种心理障碍。沈从文在1920年代所构设的城乡框架虽稳固,但远不完满,以异乡青年置身都市的苦闷体验为讲述对象的自叙传文本,无疑显露了它的致命破绽。此种框架在使得沈从文的创作颇成格局的同时,亦使其文学视野始终局限在自我确证的镜像阶段。

上述框架的松动在小说《灯》(1930)中有所体现。《灯》讲述的是作为大学教师的“我”与一名老兵的故事。这位老司务长带着山歌、黄罗寨故事及军绿记忆来到都市,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但他对“我”在学校里的事务毫不关心,最后“一去就不回來了”。他留下了一盏灯:“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个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③如果说老兵与“我”分表湘西与都市两种迥异的生活方式与情感结构,那么这盏灯则承担着唤醒“我”的湘西记忆的功能。上述文字充满了“我”对于“老兵的梦”的怀念,不过沈从文却在小说的结尾指出故事的全然虚构,王晓明认为这个突转的结尾所具有的人生无常的“幻灭感”一下子照亮了沈从文的出路,是其“乡下人”文体形成的标志。④其实,若从叙述者与小说人物的乡土经验的关系来看,叙述者最后跳出故事层面,以后设的视角指认故事的虚构性,恰恰指示了叙述者正在自觉地与其所讲述的经验保持距离,因而所谓“幻灭感”更像是一种清醒感。小说《建设》(1930)同样折射了沈从文在城乡态度上的某些改变。《建设》原刊于由中国公学大学部编辑的《中国文学季刊》第1卷第2号,1931年收入《从文子集》时,沈从文对小说的结尾进行了补充。所谓“建设”,是要在湘西乡下(由吊脚楼、苗子等见出)建一所大学,由美国人出资,由当地底层的工人来搭建。其中一个年青工人,因生活的挣扎,杀死了与该工程相关的一位牧师,但未被发现,后来建成的大学要为牧师设立纪念碑,他参与了纪念碑的建造,并获得奖赏,最后他把这钱花在吊脚楼女人身上。修改版在工人杀死牧师之后,建造纪念碑之前加入了一个情节⑤:年青工人曾被友人带到妓女的船上,但他面对女人的接待临阵退缩。那么,修改后的故事就变成为:乡下青年的“野蛮事”在城乡对立的框架内其实无法完成,乡下人需借助大学的资源,即城市文明所孕育的理性知识才能获得最终的成长。

上述文本的象征性意义及其所显现的症候性问题,一直未被研究者所注意。沈从文在城乡态度上的嬗变与其在1929年至1933年,在中国公学、暨南大学、武汉大学、青岛—山东大学充当教师的现实际遇直接相关,小说《灯》中“我”的大学教师的身份与《建设》中建设大学的情节设置或是一种暗示。进入大学,沈从文获得了全新的感觉结构,他在人事交往、生活方式、知识结构、情感结构、文化立场诸方面均趋于学院化,他由此实现了主体性的放空与重造。换言之,大学体验的补偿使得沈从文完成了对早年求学未竟的创伤的治愈,他对现代都市所孕育的现代文明由此生发了新认识与新认同,进而消除了此前由城乡对峙形成的心理障碍。沈从文对这一过程其实颇为自觉。他在《从文自传》(1934)中对自我过往的讲述实际上蕴含两条线索:一是他前20年不断累积的乡土经验,这本由乡下人事编织的“大书”成为了其念兹在兹的“乡下人”的想象基础;二是他在沅水边上逐渐蕴酿的对现代文明及理性知识的深远渴望:“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认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①。兼及乡土经验与现代知识文明,才能完整地理解沈从文在1933年以后着意建构的“乡下人”的具体意涵。

1933年以后,尽管沈从文的创作仍很大程度上延续了此前关于城与乡的书写,但其中的问题关切已不能同日而语。《如蕤》(原题《女人》,1933)是老大民族的寓言,沈从文在小说中直言:“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②所谓“如蕤”,指生命再盛亦躲不过衰落。《边城》(1934)的理想读者是“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③。《八骏图》(1935)固然是为了讽刺都市知识者的“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生殖力不足”,但最终目的是要“反映社会与民族的堕落”,摈弃一种“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观念”④,因而与《晨》《或人的太太》等有本质上的区别。告别此前狭隘的“乡下人”视角,沈从文的创作逐渐呈现出一种指向民族国家的关怀。事实上,若在民族国家的层面去衡量沈从文的创作,这位在“五四”落潮之后到京,因大学体验的缺失困守公寓,以“硬写”为生的作者,在城乡对峙的框架下,其创作大多停留在自我观照、自我确证的层面。至此,沈从文才得以将自己的文学创作与民族国家相勾连,在历史与文化的纵深里,为其文学事业赋予了个体生存与本能需求以外更为丰富的涵义。1936年,沈从文正式提出了作为“乡下人”的文学理想: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⑤

沈从文的“希腊小庙”,实际上是以湘西民族的崇高“人性”为基础,以现代文明的理性知识为激活机制的艺术生命与文学构想。只是作为“基础”的“山地”“石头”往往清晰可见,而使“基础”变成“理想的建筑”的激活机制却不易为人发现,但它却决定了“建筑”的“精致”“结实”与“匀称”的程度。这个意义上的“乡下人”,不但不是都市文明、学院文化的对立面,恰恰是在现代知识的孕育下才得以最终生成的。沈从文的“乡下人”建构,隐含着自我超克与主体性成长的意义:在将自我的生命经验、文学事业与新文学的前途、民族国家的复兴联动起来后,沈从文正式筑造了他的文学之塔,其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正式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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