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忘川

2022-04-25 23:14卡斯滕·施密译/艾思齐
科幻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艾琳记忆

【德】卡斯滕·施密 译/艾思齐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奉上的是来自德国科幻作家卡斯滕·施密的作品,2018年他曾经参加Taos Toolbox写作营(美国很有名的科幻写作大师课哦~),并且入围了乔治·马丁设立的“地球人奖”。他不仅获得了2021年德国科幻最佳短篇小说奖,还入选了欧洲科幻奖“2022年最佳文学作品”(这篇大作正在着手准备带给中国读者~),是位颇具实力的德国科幻作家。故事围绕着记忆展开,当身体的死亡不再具备任何遗憾,记忆这艘“忒修斯之船”显得如此重要,独属于它会发生的意外恰恰决定了我们“生而为人”的独一无二。

为我们举办告别仪式的场所,我还没去过比这里更好的。临终关怀院的大厅里弥漫着玫瑰干花的香味,精心布置的厚重玻璃碗盛着花瓣。裸露的橡木横梁和松木墙板让人想起巴伐利亚的客栈。这里完全不像其他地方,那些基于积分排位的国营诊所里只有米黄色的墙壁和护理机器人,腐败的气味几乎只能靠漂白剂和消毒剂的味道来掩盖。

我朝前台走去,柔软的地毯令我的步伐变得悄无声息。接待员抬起头,条件反射般地露出了笑容。

“我能帮你吗?”她问。

“我的名字叫丹尼尔·里希特。早些时候打来过电话。”

通过智能眼镜查找信息时,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

“欢迎光临,里希特先生。我看见您此刻正在阳台上。需要我叫人带您去那边吗?”

我点点头,她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她的眼睛又一次失了焦,“嘿,你能过来带里希特先生去阳台吗?谢谢。”

两分钟后,一个高个子黑人来到了我们旁边,他的头发编成了许多小辫子,每走一步小辫子们都欢快地跳跃着,“里希特先生?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您。”

我们穿过为了保持酒店外观而建造的走廊,路过墙上挂在假鹿角旁,画着山景和几个世纪前田园风光的油画,径直一路走过去。

“我感觉怎么样?”我向护士问道,他的名字我没听太清楚。

“不是特别好,但今天也不算太糟。您很难吞咽固体食物,所以我们采用了静脉注射来补充机体所需的营养。不过只要您觉得可以,您还是经常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走廊的两边各有三扇门。我们经过右边中间的那扇门时,它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快三十岁的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眼眶红红的,压抑着抽泣,从我们身旁一掠而过,几乎当我们不存在。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难接受。”我的向导说。我点点头,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我死去变得越来越容易了,可我依然害怕那个景象。

九月的下午,我从临终关怀院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出来,沐浴在琥珀色的阳光中,那阳光里散发着松树和割好后放在草地晾晒的干草气息。

我拖过一把椅子,在我的日光浴躺椅旁坐了下来。尽管天气很暖和,还是有人给我的身体上盖了一张白毯子。支撑着阳台屋顶的横梁在我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仁慈地将上面的深纹柔化了不少,它们是迅速的衰老刻在我面容上的痕迹。我看上去甚至像个打盹的老人。

护士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我在日光浴躺椅上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

“看不太清楚。”我说。

“我们撑起来一点。”我笨手笨脚地去抬椅背,它纹丝不动,我低声咒骂了一句。

“请允许我来搭把手。”护士按下一个小杠杆,调整好椅背。

“谢谢你,布萨……”我开始尝试念出他名牌上的音节。

“卜-撒赫-加赫,”他帮我准确说了出来。

“布萨加。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现在我会留你们独处。如果需要我的话,按一下扶手上的按钮,我就会过来。”

“谢谢你。”

布萨加点点头,留下我们单独待着。

“我们喜欢他。”我说。

“是啊,我們喜欢。他们把我们照料得不错吧?”

我想要回答,但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的是一阵痛苦的咳嗽。“水。”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太阳浴躺椅旁一张小小的柚木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水瓶。瓶身上凝着水雾,摸上去凉凉的。我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瓶子里的冰块叮咚作响。

“给。”我边说边倾身把玻璃杯递到了我的唇边。我小口小口地嘬着,但还是有一些水从嘴角漏了出去。

“现在好些了吗?”

我虚弱地点点头,“不会比这更好了。”

我没答话。能说什么呢?我在走向死亡,征兆很明显。我的额头上是汗珠在反光,我的气息从凹陷的脸颊中时断时续地呼出。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最多几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了。这一幕我曾见过,而我很感激这里田园般的环境。良好的医疗保障和社会地位,不仅能让我们无限期地活下去,还能为免于死亡的人提供减轻负罪感的途径。

“听。”我说着,用颤巍巍的手指着下方的远景。两列道旁松树延伸开去,展开一幅施利尔湖畔村庄的图景,白色的房屋和圣西克斯图斯的钟楼映衬着闪闪发光的湖面和身后的阿尔卑斯山脉。“我们能听见吗?”

我闭眼倾听。温暖的干燥热风带来了零星的音乐和笑声——毫无疑问是游艺集市的旋律。

“一定是在举办大市集呢。”我说,豁然开朗的同时,我想起了儿时的旋转木马和狂欢节游戏,糖果杏仁的味道,还有我忽略掉父母明智的建议,咬下冰淇淋时,门牙上冰冷的刺痛。长大点儿,到十多岁之后,我从更刺激的游乐项目里得到了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它们赶走了旋转木马带来的简单快乐,第一次偷喝啤酒后脑子里愉快的嗡鸣声,取代了黏糊糊糖果的味道。我感觉上次去那样的市集已经久远得仿若隔世了。那可能是我刚满十八岁时候的事了,当我……我睁开眼,低声笑了出来。

“我们的最后一次大市集。那时我们亲吻了……”

“艾琳·埃德伯格。”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嗯,后续发展好像还不止一个吻,不是吗?”

“天啊,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起她了。”看见我笑起来,脸上多了一点血色,这感觉真不錯。

“是啊。见鬼,她很漂亮,还是学校里唯一喜爱我们垃圾摇滚的姑娘。她可酷了。”

“所以我们配不上她。”

“幸好她不在乎,呃?”

闭上眼,我就看到了她。她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贴在我的脸上,闻到她脏兮兮的金发上阳光的味道。眼前又呈现出她说话的样子,她带着戏谑的笑容说:“你现在要吻我,还是怎样呢?”她眼里调皮的光,让我双膝发软。

“她眼睛是什么颜色来着?”我问。

“她的眼睛?”

“是啊,我们还记得吗?”

“我们——”我的回答淹在一阵突发的咳嗽里,我的身体随着咳嗽引发的痉挛颤抖不停。带红的涎液从我嘴里喷出来,在毯子上洒了一些深红色的斑点。

我只能用纸巾掩住我的嘴,按下呼叫器。“好了,好了。”我喃喃地说,“布萨加马上就来了。”

护士赶过来,在我的脖子上安了一个医疗喷射注射器。不停的咳嗽平息了,可那一阵猛攻简直让我筋疲力尽。

“现在您最好还是先离开,里希特先生。”布萨加说,“您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在下面的村子里有个房间。如果能再来看望我的话,你可以电话通知我吗?”他点点头,我把自己交给布萨加照料,回到了汽车里。

开回旅馆的一路上,我能想到的只有艾琳的脸,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记不起她眼睛的颜色了。

在决定要永生以后,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的过程。那是2056年的春天,我忘记了逝去的经历——可我记得苏醒的过程。那感觉一定和出生差不多,我的感官被刺眼的灯光和陌生的声音攻击,我的皮肤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里的每一丝对流,还有温度的突然改变。无数种声音在我的耳朵里绽开。一双手撑起了我,把我的头转向一侧,以免我吐出来的无色黏液溅到我身上。那黏液的味道好像生蛋清一样。

再次清醒过来时,我躺在一张床上。福克斯教授在场,一旁还有他的两个初级助理医生。“你感觉如何,里希特先生?”他问。他看起来像只海象,耷拉着眼皮,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上嘴唇皮肤。

“够不错的,我想。”

“太棒了。目前为止,我们进行的所有测试都表明手术进展顺利。”

他伸出手,一位助理医生递给他一面平板电脑——这是一位年轻女医生,头发绑成了马尾,戴着一副黑框智能眼镜。他调出一幅图像,调整了一下屏幕以便我能看见。它看起来像一束紫外线艺术纱,用荧光蓝、绿色、紫色和粉色进行了浸染。影像是以3D效果呈现的,并且在慢慢旋转。福克斯教授轻敲屏幕,原来的一束就变成了两束,它们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

“这是你的连接体,由你一生中大脑所构建的全部突触连接构成。这就是‘你’。”

“它看上去很美。”

“是啊,很美,它不美吗?”福克斯教授得意洋洋,“就像你看到的,”他指着显示屏上一个柱状图,“我们的匹配度达到了99.9843%。”

“那么,是有一些损失?”

“共享忘川。”助理医生轻轻地说。福克斯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下去,“技术上来看,不是百分百完成了匹配,但也几乎一样了。反正你也不会注意到差别。你的大部分记忆都是虚构的,你知道吗?大脑会填补它忘记的片段,弥补那些缺口。可最重要的东西——你的个性——都保留下来了。我可以向你保证。”

“每次我转移到一个新的身体都会发生这种事吗?”

“很不幸,是的。记忆的遗失可能比一生中自然发生的要少,但不可避免会有一点儿损失。这就是为什么纪念品如此重要。照片或者有形的纪念品有助于建立一种强烈的延续感。和睦的朋友与家庭关系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您有家人吗?”

“我妻子在这一切问世之前就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女儿,茱莉亚,她的丈夫,我的孙辈们。我们往来很亲密。”

“棒极了。您留下您女儿的详细联系方式了吗?我们会告诉她一切都很好。”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法律意义上是我女儿的人,将会认另一个男人为父亲,那个男人正在这栋建筑的某个地方等着我,等着我的到来,等着我的道别。

当我和自己第一次会面的时候,“真正”的我——尽管转换顾问不厌其烦地告诉过我不该那么想——他和我对我们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一切法律意义上的权利要求。

在我完全清醒并被证明可以出院之前,有那么几天,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禁止了,我们的账户被冻结,全部事项都暂停,等待着我再次重拾一切。

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们是两个人,我们的记忆也并不匹配。我有时会想我是否心存疑虑,是否质疑过创造我的决定。即便有过,我也从没对我说过。我觉得我们依然对当下整个情形感到不适。

“你会照顾茱莉亚吗?”我问。

“是的,我,我们会的。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非常爱她。”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然后请求我快点结束这局面。因为……是的,我有点儿害怕。床头柜上有一个白色药盒,我打开它,抖出里面混着玉米淀粉压制的小薄片,伸出手,把它放到了我的舌头上。

结束后,我想找一扇窗,可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面屏幕,显示着蔚蓝天空下的碧绿草原,天空上还飘浮着一些算法生成的云朵。我想那也不错,毕竟如果它是真的,我可能已经推开它了。那样的话,转换顾问不会答应。

在停车场里,我给茱莉亚打了电话。

“你觉得怎样,爸爸?”

“不知道,怪怪的。有些悲伤。”

“那很正常,我记得我的第一次。太艰难了。不过,我很开心你做到了。”

“我也是吧,我想。”

十年一次的重生计划到来时,我都会经历同样的流程。从我提供的DNA中生长出来的新躯体,以减少寿命为代价的加速孕育,还有,每一次他们都给我的连接体做好一个新备份。每次都有医生运行测试,问我问题,向我展示转换多么成功。我从未特别关注过连接体匹配的准确性问题。它们始终保持在99%的范围内,我从没有遭遇过记忆故障。至少,我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

现在,躺在旅馆房间这张二十世纪的怪物老床上,盯着木质吊顶的天花板,我思索着记不起艾琳眼睛的颜色是不是正常现象。是不是开始十年重启一次的生活前我就已经把它忘了,就像忘记了幼儿园玩伴的名字一样?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想起艾琳了,又或许她只是被关于其他女人的记忆给抹去了。

透过敞开的窗户,我能听到集市的声音,这些声音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这让我心烦意乱,让我质疑在遗失的记忆沉淀物里还深埋着多少其他的细节,它们被遗忘不是因为时间的自然侵蚀,恰恰是因为挽留它们的努力。

“云端!找出艾琳·埃德伯格,来自巴伐利亚州慕尼黑,出生于1979年。只呈现外形就好。”

无处不在的云端捕捉到了我的需求,并在我的智能眼睛上投放了成列排布的图像。我一排又一排地翻看过去,没有找到一张像她的。我还能认出她吗?她是不是已经遁入黑暗中了,被厚重的隐私设置掩藏起来了?又或许她已经过世了,她的家人不愿意保留一份公开的纪念品?现今的日子里,要承认死亡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每个人都不免有些尴尬。

这让我毫无头绪,所以我决定做一件顾问反复警告我不可以做的事。我决定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去问问“我自己”。

布萨加把我领回了我的房间,那个我最后称之为家的地方。在我去施利尔湖之前,转换顾问建议我带上一个私人物品,以缓和我在新环境里的陌生感。她本意是好的,但凯瑟琳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同每隔几天就更换一次的芬芳花束一起摆在床头柜上,有种怪异的违和感。我的妻子从不喜欢剪枝的插花,她很讨厌为了装饰谁家客厅而涂炭生灵的行为。

相框以外,我没有带太多东西,除了布萨加现在拉到我肩上盖好的我最喜欢的羊毛毯,还有一张泛黄的画,那是茱莉亚在布列塔尼度假的一天下午用绿色、蓝色和黄色的蜡笔随手涂画的。她画画的时候非常开心,我们曾开玩笑说她有天会成为艺术家。最终,她成了一名律师,不过我一直收藏着她的画。

我的视力进一步退化了。我眨了眨眼,但还是几乎看不清护士钉在墙上的那张照片。在它上方,一幅装裱过的印刷品上用弯弯曲曲的花式字体写着一句格言。

“布萨加?”

“我在这儿,里希特先生?”

“请叫我丹尼尔。”

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在笑,“好的,丹尼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他拖了一把椅子到我床边。他坐下来,靠得很近,但他的身体在我眼里只有一个透过百叶窗的阳光勾勒出的明亮线条和轮廓中模糊的影子。我能够感觉到他温暖而干燥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墙上那条格言,它说的什么来着?”

“逝者的生命存在于生者的记忆中。”他说。

“谁说的?”

“西塞罗,那位罗马的哲学家。”

“你了解西塞罗吗?”

“在大学时,我写过一篇关于他的论文。”

“你主修古典主义?”

“哲学。”

“那你怎么最后做了这份工作?”

“一开始,我是为了攒积分加入的,不过后来我意识到在这里工作是一种应用哲学,所以就留下来了。”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我的声音弱了下去。什么东西不是我有意的?提醒他我是生活中享有特权可以一直活着并重生的阶层?从我来这里起,布萨加就一直在我身边,夜以继日……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周前,或者两周?然而我对他知之甚少。

“你怎么看?西塞罗是对的吗?”

布萨加花了一些时间思考,才做出了回答。

“我想,”他说,“是我们的记忆造就了我们。把它们传承下去,我们的生命就延续下去了。”

“我在想西塞罗何以如此笃定,那时候他们可没有克隆和连接体转换技术。”

“是啊,他们没有。不过他们有后人和至爱铭记着他们。那也还不错。”

“你那时在为得到一个方案攒积分?”

“是的,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我的姐姐争取一个方案,她独身一人,而且没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他的声音里藏着遗憾。

“为什么你要为她这么做呢?”

“她人不坏,只是……很不幸。也许某天她会在这样的人生里痊愈并且找到一些幸福。”

“那你呢?”我问。

“我有两个女儿,希望她们能记得我,至少能念着我的好吧。”布萨加的笑声里有男中音的低沉浑厚。

“她们一定会的。我也会的,虽然相处不长。”

“不过请只记住好的方面呀!”他轻声笑道。

“只记好的。”我许诺。

我没有听见布萨加离开的聲音。他握着我的手直到我睡去,而我在梦中的世界清醒过来时,那变成了艾琳的手。

整个下午我们都消磨在市集上,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参与到狂欢游行中去,那是少年们的惯有姿态,要我们承认自己还像小孩一样乐在其中,不如让我们去死。但也许我们对狂欢真没什么兴趣,因为我们都太过沉醉于彼此的存在了。旋转木马的每一次转动,人群的每一次推搡,都是我们相互触碰的借口,好像那都是偶然造成的。

微妙互动够了以后,我买了两瓶啤酒,走过安静的小镇,一路上只有我们和围绕着昏黄路灯追逐蛾子的蝙蝠。我们牵着手,喝着啤酒,聊着明年高中毕业后我们要做什么。

“我送你回家吧。”终于我说了出来,释然的话音里都没有一丝颤抖。

她父母有一座豪华的房子,有着全钢筋混凝土的直角线条和直通天花板的落地窗。更重要的是,他们出去度周末了。

到达她门前时,我最后的勇气也溢了出来,是我疯狂跳动的心脏将它们透过我的每个毛孔给泵出来的。我站定,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该做什么。

“你现在要吻我,还是做什么呢?”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如果她没问的话,我会做什么。我们接吻了,起初很笨拙,像一个人走在未知的土地上,但渴望探索一样。她一边继续黏着我的唇一边摸索着钥匙。

接下来我记得的是,我躺在她身旁,凝视着她的眼睛,隔着她T恤衫顺滑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手心里她的柔软。

“你想要我把它脱下来吗?”她拽着自己的T恤衫问道。

我点点头。

“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我照做了,接着我又脱掉了我的上衣。她把我拉向身边,我感受到她凉凉的皮肤贴着我。我们亲吻着,摸索着地解开皮带和拉链,从突然显得紧绷的牛仔裤里挣扎出来,试着将当下的现实与性教育以及校园闲谈里的理论知识调和起来。

我们做得很好。

睁开眼,我看见我们共枕的枕头上,是艾琳近在咫尺的睡颜。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嘴巴微微张着,所以我忍不住吻了上去,挑逗地轻咬她的下唇。

她醒转过来,打了个呵欠,像只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

“早上好。”我说,“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还不太情愿睁开眼睛面对明亮的晨曦。我们昨晚没关百叶窗——没来得及去那么做。

“早飯你来做吧。”她咕哝着,在我没有起身时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想看你。”

她翻了个身,又伸了个懒腰,对我的目光心知肚明。

“嗯,你最好快点儿给我弄个果酱吐司,不然你就再也没机会看了,我的朋友。”

我一直看着她,想着再反抗她一分钟,忽然我嘴里溢满了铁的味道。一阵痉挛攥住了我的胸口,我咳个不停,直到感觉有血从下巴上滴落,有肺组织从嘴里喷了出去。灰色的虚无取代了艾琳的脸,我的耳边除了嗡嗡作响的白噪音什么也没有。

我伸手去找应急腕带,用尽全力捏了一下。

布萨加很快赶来了。他把我从床上扶起来,这样我才不会被自己的血呛到,还用一块湿布抹了抹我的下巴。他的声音穿透了我耳内的一片嘈杂,“没事了,丹尼尔。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想时间到了。”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是的,丹尼尔。请让我以你相称。你在这里没多少时间了,接下来你就可以离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听见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医疗喷射注射器。

“不要。”我摇头,“我想醒着。”

布萨加在和什么人交谈。我的思绪又飘忽了起来,艾琳的脸又出现了。她睁开眼睛,我看见那双绿色的眸子。原来我不曾忘记。在无穷无尽的丹尼尔·里希特继任者版本里,记得艾琳·埃德伯格有双浅绿色眼睛的最后一个版本会是我吗?他们的记忆是唯一让我成为“我”的东西吗?如果我告诉另一个丹尼尔,他会记得吗?

我希望这辆宝马车能忽略限速。可是这辆智能车不会,相反它牢牢按照30千米/时的限速行进在去临终关怀院的路上,简直令人发狂。布萨加晨间早些时候打来了电话。这位护士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可我感受到了情况的紧急。

“你应该来一趟了,时候到了。”

我挂了电话,穿好衣服,不到五分钟就上路了。

布萨加在门口迎接我,带我去了我的房间。我知道里面等着我的是什么,但即便是惯例也没有丝毫减弱那一幕带给我的冲击。我看上去比昨天更糟,我的脸和脖子上布满了汗水,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

“你看不到,但你能听见,丹尼尔。”

我没在意他对我直呼其名,匆匆穿过房间来到我的床前。

“你来了。”我说道。

“当然……我们从不会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独自离开,不是吗?”

“是啊,我们不会那么做。”

我的呼吸微弱和艰难,我找到等在门口的布萨加。他点点头,递给我一个塑料小药盒。在里面,我找到了一片玉米淀粉压制的薄片,那里面注入了无痛死亡的成分。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他问。

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让你们单独待会儿。如果……就叫我,只要叫我就行。”

他离开了,留下我们单独相处。“还记得‘我们’昨天聊的什么吗?狂欢市集?艾琳,还有我们的第一个吻?”

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在思索。我们没有她的照片,那感觉快把我们逼疯了。我们试着去想起她的眼睛,记忆就在那里,好像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触手可及,可我们就是抓不住它。我想说的是,我们怎么可以忘记这样的事呢?”

我眨了眨眼,仿佛是在告诉我,我明白。

“我们在想……”我犹豫道,“‘我’在想你是否还记得。”

他的嘴唇在蠕动,可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因此我又弯腰靠近了一些。“蓝色,她的眼睛是蓝色。”就这样,记忆又回来了。毫无疑问,她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那是我最开始不允许自己去喜欢的,因为,得了吧——金发蓝眼?——那就太庸脂俗粉了,一点儿也不酷。记忆现在全都回来了。

“谢谢你。那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不用谢。”他微微笑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你愿意做那件事儿了吗?”

我打开那个小容器,用拇指和食指把圆圆的小薄片捏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舌头上,“现在安息吧。”

我留下来握住他的手直到一切结束。他的呼吸停止后,我起身为他打开了窗户。

宝马车提示了一通电话。“接通。”我说,仪表盘的屏幕上出现了茱莉亚的影像。

“你好,爸爸!”

“你好,亲爱的。”

“您感觉还好吗?”

她提出陪我一起来,只是待在旅馆里避免一切结束时我独自一人。我对她解释过我宁愿一个人面对,她表示了理解。她在面临任何一次那样的旅程时也不希望有任何人陪伴。

“我想我还好。‘我们’……他和我在结束前还可以聊一会儿,很安详。”

“挺好啊。我只是想确认你没事。”

“没事。”

她微笑,“我爱您,晚点见。”

“我也爱你。哦,茱莉亚?”

“怎么了,爸爸?”

“你母亲的眼睛,”我开始想。

“眼睛怎么了?”

“你还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荐稿人:余卓轩]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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