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亲情:女儿为要回彩礼状告亲生父母

2022-04-28 21:24张晓红
妇女生活 2022年4期
关键词:彩礼女方夫妻

张晓红

近年来,法院受理的婚约财产纠纷案件剧增,大都是因为双方解除婚约后,女方不愿意返还彩礼,男方及其父母状告女方及其父母想要回彩礼的。但女儿状告亲生父母想要回彩礼的案例,还不多见——

父母把钱死死攥在手里,就是想留给宝贝儿子结婚用。“哼!想得美!我才不当‘扶弟魔’呢!”

2022年春节,人们正喜气洋洋张罗着过大年的时候,河南省商丘市虞城县一个村庄的刘赟、魏玫夫妇却愁眉不展: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阿满,为了要回订婚时婆家送的彩礼,把他们告到了法院。

我从厚厚一摞卷宗中看到这起案件时,感到有些棘手。近年来,随着农村彩礼的高涨,法院受理的婚约财产纠纷案件剧增,而且涉案金额也不断攀升,但大都是因为双方解除婚约后,女方不愿意返还彩礼,男方及其父母状告女方及其父母想要回彩礼的,像阿满这样状告自己亲生父母要回彩礼的,还真不多见。

这家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经过一番调查,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当年,刘赟夫妇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在阿满一岁多时就把她送给姨妈抚养,直到她要上学时才把她接回家。那时,阿满和父母感情已经疏离,她怨恨父母当初对自己的遗弃。而刘赟夫妇为了纠正阿满因为姨妈溺爱养成的不良习惯,对她管束严格。这使他们本来就淡薄的亲情雪上加霜。阿满什么话都不愿和父母说,什么事都和父母顶着干,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和人打架,拿别人东西,动不动就离家离校出走……快14岁时,阿满干脆不去上学了,把书包往家里一扔,一走了之。

后来,阿满回来时,带回一个大自己9岁的男子小力。刘赟夫妇非常生气,但因为觉得亏欠了女儿,便接受了这段已经成为事实的恋情,并按照女儿的要求给她操办了婚礼。

对于婆家送的彩礼,刘赟夫妇替女儿保管了。他们觉得女儿没到法定婚龄,还不能去民政局进行结婚登记,万一以后她跟小力过不成,有了这笔钱,女儿的生活也有个保障。

而阿满因为没有将彩礼带到婆家,不仅小力和她斗气,公公婆婆也经常在她面前唉声叹气,说为了给她送彩礼,欠下很多外债。阿满把婚后生活的不如意都歸咎到父母身上,认为都是因为他们霸占自己的彩礼,婆家人才这样对她。再想到娘家还有个夺走自己父爱母爱的弟弟,她认为,父母把钱死死攥在手里,就是想留给宝贝儿子结婚用。“哼!想得美!我才不当‘扶弟魔’呢!”越想越气,阿满于是一纸诉状把父母告到了法院。

阿满在诉状中称,自己与小力订婚时,小力家人按当地习俗送了1万元见面礼、1万元端茶礼和26万元彩礼。父母以代为保管为由把这些钱要走,在自己与小力举行婚礼后,仍拒不返还。彩礼是小力送给自己的聘金,法律性质上属于附条件的赠与,父母不是受赠方,应将28万元彩礼返还给自己。

刘赟夫妻清楚,这场官司虽然原告是他们的女儿,但跟女婿一家脱不了干系,越发觉得女婿一家不靠谱,不能把钱给女儿。他们又生气又委屈,一番纠结之后,只好去律师事务所咨询,并带回了一份答辩状:一、根据当地风俗习惯,男方给女方家送彩礼,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此款一般都是交付给女方父母,由女方父母进行支配。阿满要求父母支付婚前收取的彩礼不仅无法律依据,也有悖公序良俗。司法实践中,一般彩礼纠纷案件都会将女方父母列为共同被告,按照权利义务相对等的民事原则,女方父母也应享有支配和使用彩礼的权利。二、如果阿满的诉求成立,那么她是否也要返还父母为她出的嫁妆钱、办理婚礼的酒席钱和她生孩子时父母给她的红包?他们自从生下阿满,为她的成长付出了无数心血,这些是否也需要她偿还?如需要,怎么计算?

我养大了她,这笔钱就算是她报答我了。她要是能从我手里要回一分钱,我这个“刘”字倒着写

鉴于原、被告之间的亲情关系,我和法官助理分别给阿满和刘赟夫妻做工作。我们建议阿满利用春节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买点礼品带上老公和孩子一起回娘家,让父母看看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父母如果没有了对她未来生活的担心和牵挂,可能就不会再紧紧攥住她的彩礼钱,想着给她以后的生活一个保障了。同时,我们也告诉刘赟夫妻,要体谅自家女儿在婆家的难处,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知心话,打开心结,消除误会,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春节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刘赟夫妻就来到了法院。春节时,他们为女儿回门备下了大鱼大肉,从初二等到初七,连亲戚都没敢走,就盼着女儿回门,阿满却一直没有回来。他们找自己的父亲帮忙,让爷爷给孙女打电话,让阿满回娘家走动走动。谁知,阿满不仅一口拒绝,还在电话里大骂他们。失望、伤心、愤怒、悔恨……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刘赟不再怜惜女儿,恨恨地发誓:我养大了她,这笔钱就算是她报答我了。她要是能从我手里要回一分钱,我这个“刘”字倒着写!

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一家人,而且刘赟夫妻没让女儿带走彩礼的初衷,也是为女儿考虑。我作为法官,还是希望能促成他们和解。于是,我们除了做双方律师的工作,还联系了网格员、基层村民组织负责人、人民调解员、司法所长、综治中心工作人员,以及他们的亲戚和村里有威望的长者,动员大家做他们的工作。可多次调解都没有结果,我们只好排期开庭。

看着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分坐在审判台的两侧,我坐在审判席上,心里五味杂陈,多么希望自己的双手能够抚平他们情感上的裂痕啊!

庭审中,双方代理律师一阵义正词严的陈述之后,阿满申请证人出庭作证,并向法庭提交了男方家庭为送彩礼在银行取款的凭证,以及自己向父母索要彩礼时的电话录音光盘。而她的父母,在她这一系列动作面前显得相当被动,没有向法庭提交任何证据材料。面对有备而来的女儿,他们局促地坐在被告席上,除了愤怒,还有伤心和失望。

案情很简单:阿满与小力订婚时,小力及其家庭送阿满及其家庭即彩礼款26万元。在阿满与小力按照当地习俗举行婚礼时,刘赟夫妇为她置办嫁妆花费3万元,并操办了结婚宴席;在阿满生子后,他们又给孩子购买了童车和衣物等,并给孩子见面礼1万元。

庭审后,我们再次组织调解。阿满很强硬:“少于25万不说事!”而刘赟只愿意给女儿10万元。双方的诉求差距太大,调解宣告失败。

再完美的司法裁判,也拯救不了受损的亲情

对于怎么处理这起案件,我们讨论了多次。我们在裁判时既要依照法律,又要兼顾情理,还要考虑公序良俗。在彩礼不断高涨的当下,案件处理所带来的社会效果,与法律效果同等重要。

但是,在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并没有关于彩礼的明确规定,只有第10条规定了处理民事纠纷的依据:处理民事纠纷,应当依照法律;法律没有规定的,可以适用习惯,但是不得违背公序良俗。第1042条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

彩礼是以结婚为目的,男方及其家庭成员给付女方及其家庭成员相应的礼金及贵重物品,作为一种独特的民俗现象,在我国流传已久,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迁。近年来,随着农村彩礼的不断高涨,给付彩礼的民间风俗演变为一种恶风陋习,深刻影响了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我们在审判工作中,应充分发挥司法裁判在国家治理、社会治理中的规则引领和价值导向作用,进一步增强司法裁判的公信力和权威性,努力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促使人们形成社会主义新型人际关系。在各种利益互相交织的情况下,要更加注重对身体利益、人格利益和情感利益的保护,以涵养文明乡风、良好家风和淳朴民风。

鉴于此,法院经充分考虑,依照法律规定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倡导的价值准则,酌定被告刘赟夫妻返还原告阿满14万元,驳回了阿满的其他诉讼请求。

案件宣判后,刘赟夫妻很快主动联系我,说已经准备好了钱。

在刘赟夫妻带着14万元现金来法院那天,我们通知阿满到庭,想再做一下努力,帮他们修复亲子关系。但刘赟夫妻不乐意:“钱我们按照判决书上的数字带过来了,你们如果再多管闲事,我们扭头就走!”在我们的劝解下,他們勉强留了下来,但说不是为了与女儿修复关系,而是等着拿女儿的收款条。

阿满趾高气扬地来了,高跟鞋踩得震天响,紧绷着脸从父母面前走过,一声招呼都没打,直接走到那一堆钞票前,慢条斯理地数了起来。那神态、那动作,好像不是在数钱,而是在一下一下抽打父母的脸。

半小时之后,阿满终于数完了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在按照我们的要求写好收款条之后,她像得胜的将军般扬长而去。而一直说要拿收款条的刘赟夫妻,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拿着收款条,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终于结束了,但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刘家父女间的这场诉讼,让我感到了法律的无助和身为法官的挫败,因为再完美的司法裁判,也拯救不了受损的亲情。

【编辑:潘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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