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石柱方言里的“蛮”系程度副词

艾红娟，谭丽蓉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以下简称石柱县)位于重庆市东部边界，分别与湖北利川市、重庆彭水县、丰都县、忠县、万州区相接。从方言分区来说，它隶属西南官话成渝小片[1]。“蛮”作为程度副词在中原官话、西南官话、江淮官话以及湘方言、吴方言、赣方言等方言中都存在，也颇受学者关注。

石柱方言中的“蛮”系程度副词，包括“蛮”“蛮啷”“蛮啷个”，它们在石柱人日常生活中被频繁使用，且具有独特性，是值得关注的一组词。此次，笔者尝试探索它们的历史来源，分析它们的用法和异同，通过对比石柱周围区县“蛮”系程度副词的存在概况，证明其独特性。

一、“蛮”的历史来源

“蛮”原字形“蠻”，起源很早。《说文解字》云：“蛮，南蛮，蛇种。从虫声。”[2]283据《故训汇纂》收录：《玉篇》：“蛮，南方也。”[3]2039可见在早期文献典籍中，“蛮”多是名词，最常见的义项是指称南方偏远地区。在《汉语大字典》[4]3106中，“蛮”一共收录了10个义项，分别是：①旧指我国古代南方的民族，也泛指一切少数民族；②轻侮；③粗野，不通情理；④愣，强悍；⑤对奴婢的贱称；⑥水兽蛮蛮的省称；⑦虫名；⑧《庄子》寓言中的小国名；⑨副词,方言，表示程度，相当于很；⑩姓。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卷《长沙方言词典》[5]225中，“蛮”解释为：①粗野、凶恶；②鲁莽冒失、脾气凶恶；③表程度，很，挺，限作状语。《四川方言词典》中，收列蛮1、蛮2：“蛮1：(名)，旧指男仆，已不常用。”“蛮2：(副)，很(川东北)。”[6]219

赵乔翔、周香琴(2010)认为“蛮”的词义演变朝着三个方向呈放射向方向发展[7]。第一，“蛮”的本义是名词，是南方某少数民族的自称，后来词义扩大，指称南方少数民族、南方地区乃至非中原以外的少数民族地区。而在词义扩大过程中也使其逐渐带上了贬义的感情色彩。第二，它从名词义引申出“粗鲁”“野蛮”“凶恶”等形容词义；第三，从名词义发展为程度副词。但是，“蛮”到底是何时从名词“南方少数民族的自称”演变为“表示程度深”的副词，尚不能确定。

但是在石柱方言中，“蛮”在多数情况下只用作程度副词，表示程度深，很少用作其他词性及词义。

二、“蛮”系程度副词的组成概况

石柱方言里，“蛮”系程度副词包括“蛮[man21]”“蛮啷[man21la214]”“蛮啷个[man21la214k214]”，它们的含义与程度级别分别与普通话中的“挺”“很”“特别”大致相当。“蛮”可以单独作程度副词，表示程度深，但是它的程度级别不算高。例如：

(1)我今天儿真的蛮造孽滴。(我今天真的挺可怜的。)

当石柱人想要特别强调事物性质、状态或者动作行为的程度深时，常用程度副词“蛮啷”“蛮啷个”。例如：

(2)我今天儿真的蛮啷造孽哒！(我今天真的很可怜！)

(3)我今天儿真的蛮啷个造孽哒！(我今天真的特别可怜！)

(4)你过来啷/啷个远，打个车噻。(你过来那么远，打个车啊。)

“蛮啷个”中，“蛮”是程度副词，“啷个”是指示程度的指示代词，两者连用组成同义并列复合词。汉语同义并列格式丰富，整个格式比其中一个成分单用，更具有强调效果，主观性更强。最终，在石柱方言中逐渐形成了“蛮”“蛮啷”“蛮啷个”这一组程度级别逐渐递增的副词。

三、石柱方言的“蛮”系程度副词比较①

“蛮”系程度副词虽然含义相近，并且在石柱方言中都经常使用，但是它们三者并不完全相同，接下来，将其异同做一个简单比较：

(一)石柱方言的“蛮”系程度副词的相同点

1.意义大致相当

从意义上看，都表示程度深，有时三者大致可以通用，例如：

(5)他人其实还蛮/蛮啷/蛮啷个好滴。(他人其实还挺好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者通用的前提是上下文语境已经能够使听话人明确说话人所指对象的程度深浅了。比如例(5)，句中“其实还”已经在程度上限制了后文的形容词“好”，并且说这种类似的话时，说话人也不会把重音放在程度副词上，所以此时听话人对于“蛮”“蛮啷”“蛮啷个”三个程度副词的不同程度级别的关注度会减弱，三者通用，差别不大。特别是“蛮啷”“蛮啷个”两个词，很多时候可以通用，所以下文举例时，除非需要辨别二者异同，一般情况下都并而叙之。

2.属于绝对程度副词[8]

从王力提出的以“有无所比较者”为分类标准来看，它们都属于绝对程度副词。例如，下列比较句式不能成立：

(6)*你比他蛮/蛮啷/蛮啷个懂事儿。(你比他挺/很/特别懂事儿。)

(7)*你比以前蛮/蛮啷/蛮啷个懂事儿了。(你比以前挺/很/特别懂事儿了。)

(8)*你比我们都蛮/蛮啷/蛮啷个懂事儿。(你比我们都挺/很/特别懂事儿。)

(9)*相比之下，你蛮/蛮啷/蛮啷个懂事儿一些。(相比之下，你挺/很/特别懂事儿一些。)

但是，如果不是在比较句中，就可以说：

(10)我觉得你蛮/蛮啷/蛮啷个懂事儿。(我觉得你挺/很/特别懂事儿。)

3.只能作状语

从语法功能方面来看，它们都只能做状语，例如：

(11)他真的蛮狠心滴，各人娃儿都不管。(他真的挺狠心的，自己孩子都不管。)

(12)实际上，我蛮啷/蛮啷个羡慕她哒。(实际上，我很/特别羡慕她。)

它们都不能直接做补语，例如，下面句子不能成立：

(13)*那个柑子酸得蛮/蛮啷/蛮啷个。(那个橘子酸得很。)

4.使用范围大致相同

“蛮”“蛮啷”“蛮啷个”都可以修饰限制形容词、动词乃至动词性短语，它们的使用范围大致相同，下面分别举例释之：

4.1蛮/蛮啷/蛮啷个+形容词

(14)他像他老汉儿，长得蛮高滴。(他像他爸爸，长得挺高的。)

(15)他蛮啷/蛮啷个聪明哒，三岁都可以做数学题。(他很/聪明，三岁就可以做数学题。)

4.2蛮/蛮啷/蛮啷个+动词

(16)说起我们老师，我其实还蛮怕滴。(说起我们老师，我其实还挺怕的。)

(17)她呀，我是真的蛮啷/蛮啷个喜欢。(她，我是真的很/特别喜欢。)

4.3蛮/蛮啷/蛮啷个+动词性短语

(18)你还蛮有良心嘛，还晓得给你外婆买衣裳。(你还挺有良心，还知道给你外婆买衣服。)

(19)我真的蛮啷/蛮啷个看不惯他那个游手好闲的样样儿。(我真的很/特别看不惯他那个游手好闲的样子。)

5.“蛮”系程度副词的色彩义相同

在这一部分，为了能更加清楚地说明，借助程度副词“很”做比较。

5.1语体色彩

语体色彩不是词本身自然具有的某种意味儿，而是通过人们对某个或某些词的语用情况——主要是所适用语体的长期的观察所积累形成的一种关于词的语体意味儿的特别的色彩联想。语体色彩是根据词的适用环境和出现频次划分的类，一般分为两类——口语色彩和书面语色彩。

石柱方言中的“蛮”系程度副词，它们只存在于方言口语中，所以口语色彩强烈。例如：

(20)他一天好吃懒做，大家都蛮/蛮啷/蛮啷个讨厌他。

如果把这句话中的程度副词换做“很”，虽然“很”也经常用于石柱人的日常口语表达，但是两者相比，“很”的书面语色彩明显更加浓厚。例如：

(21)他一天好吃懒做，大家都很讨厌他。

5.2情感色彩

情感色彩是词带有的情感成分，与人的情感体验密切相关。情感色彩是词带有的人对词所代表对象的情感，这种情感由以往的认知经验凝固而来。它不仅仅包含传统意义感情上的“褒义”“贬义”或者“中性”，还应该包含“喜欢”“讨厌”或是“中性”“主观”“客观”等某个词所带有的某种由人的主观经验所凝结成的情感意味。

“很”和“蛮”系程度副词两者在情感色彩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主要就是它们所蕴含的主客观情感态度不相同。姑且把它们都放在同样的语境，如果用程度副词“很”，那么相对来说表达的主观意味更少，而如果用“蛮”系程度副词，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则更为强烈和明显。例如：

(22)她煮的酸菜鱼很好吃。

(23)她煮的酸菜鱼蛮啷/蛮啷个好吃。

将两个句子作对比，前者更倾向于事实的客观陈述；后一句总的来说，说话者的主观情感的表达更为明显，更倾向于说话人主观感受的表达，并且往往还会带上夸张的感情色彩。

(二)石柱方言的“蛮”系程度副词的不同点

1.程度级别不一样

在石柱方言中，程度副词“蛮”“蛮啷”“蛮啷个”三者的程度级别是有差异的，比如：

(24)今天儿天气蛮冷。(今天天气挺冷。)

(25)今天儿天气蛮啷冷。(今天天气很冷。)

(26)今天儿天气蛮啷个冷。(今天天气特别冷。)

三个例句，它们表达出来的含义有所差别，就是由于分别使用了这三个程度级别不相同的副词，其中“蛮”的程度级别最低，“蛮啷”较高，“蛮啷个”最高。

2.习惯搭配的语气词不一样

在石柱方言中，“蛮”系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动词性成分时，最常与语气词“滴”“哒”搭配，但是它们习惯搭配的语气词并不相同，例如：

(27)编背头蛮费时间滴。(编背篓还挺花时间的。)

(28)编背头蛮啷/蛮啷个费时间哒！(其实，编背篓很花时间的。)

在石柱人日常交际中，程度副词“蛮”与语气词“滴”搭配使用的频率更高，而“蛮啷”“蛮啷个”在更多时候与语气词“哒”搭配使用。若是“蛮”与“哒”搭配，那么说那句话的时候，“蛮”要重读，依靠语气的强调来增强感情色彩。因为在石柱方言里，语气词“哒”一般带有感叹义，语气强烈，所以在更多时候都与表示高级别程度的副词“蛮啷”“蛮啷个”连用，以达到表达时句子前后情感上的平衡。

3.跟否定副词连用的情况不一样

石柱方言里的三个“蛮”系程度副词与否定副词“不”“不是”“没有”连用的情况也是不一致的，下面分别举例说明：

3.1“程度副词+不+动/形”格式

“蛮”“蛮啷”“蛮啷个”都可以进入这一格式，例如：

(29)那个房子住起蛮不安逸滴。(那所房子住起挺不舒服的。)

(30)今天儿受气哒，你是不是蛮啷/蛮啷个不爽？(今天受委屈了，你是不是很/特别不爽？)

此处值得一提的是，只有表示积极义的形容词才能进入这一结构，带消极情感色彩以及中性的形容词，都不适用于这一结构。例如，不能说：

(31)*她的头发蛮啷不长。(她的头发很不长。)

3.2“不+程度副词+动/形”格式

一般来说，这三个程度副词都不能进入这一格式，例如，不能说：

(32)*她外婆不蛮会煮饭。(她外婆不挺会做饭。)

(33)*他走得不蛮啷快。(他走得不很快。)

但是，当“蛮啷”“蛮啷个”处于“人称代词+不+程度副词+表态度、心情的动词”结构中时，句子是可以成立的，例如：

(34)只要你们不蛮啷/蛮啷个反对，我就去考研！(只要你们不是很反对，我就去考研！)

可是，“蛮”并不适用这一结构。例如不能说：

(35)*这个事儿，我不蛮赞成。(这件事，我不挺赞成。)

3.3“没有+程度副词+动/形”格式

“蛮啷”“蛮啷个”都可以进入这一格式，例如：

(36)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蛮啷/蛮啷个喜欢。(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很/特别喜欢。)

但是“蛮”不可以进入这一格式，例如，不可以说：

(37)*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蛮喜欢。(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挺喜欢。)

因为“蛮”的程度级别相对较低，不能与上半句形成鲜明对比。

3.4“不是+程度副词+动/形”格式

石柱方言里三个“蛮”系程度副词都可以进入这一格式，例如，可以说：

(38)这个事儿，我不是蛮赞成。(这件事，我不是挺赞成。)

(39)你晚上盖的铺盖不是蛮啷/蛮啷个厚，莫搞感冒哒哈。(你晚上盖的被子不是很/特别厚，可别弄感冒了呀。)

总的来看，“蛮啷”和“蛮啷个”的使用情况是完全一致的，而“蛮”和它们存在异同。

四、“蛮”系程度副词在石柱周围区县存在概况

在石柱，“蛮”系程度副词使用频率高、使用范围广。那么，“蛮”系程度副词是广泛存在于渝东南地区还是石柱县的独特语言现象呢？经过笔者调查了解，与石柱相邻的区县中，一部分也存在“蛮”系程度副词，它们的存在情况、使用频率都与石柱方言存在区别。现在，笔者将石柱与周围区县的“蛮”系程度副词存在概况做一个简单比较(详见表1)②。

表1 石柱周围区县“蛮”系程度副词的存在概况

由表可知，石柱周围区县中，关于“蛮”系程度副词的存在情况，只有忠县、万州和石柱是最为相近的，都有“蛮”“蛮啷”“蛮啷个”。其中，忠县的“蛮”系程度副词的使用频率与使用情况也与石柱高度相似。但是，忠县的这三个“蛮”系程度副词的程度级别跟石柱不一样：忠县话里“蛮”的程度级别比石柱话里的“蛮”要高，意思与“很”差不多；而忠县话里的“蛮啷”和“蛮啷个”程度级别差不多，几乎没有高低之分，都与普通话里的“特别”“非常”差不多，例如在忠县话中说：

(40)他那个人蛮烦。(他那个人很烦。)

(41)他那个人蛮啷/蛮啷个烦。(他那个人特别烦。)

万州的“蛮”系程度副词中，“蛮”与“很”相近，“蛮啷”“蛮啷个”和“蛮”的程度级别没有明显区别。例如：

(42)我蛮/蛮啷/蛮啷个喜欢那个东西。(我很喜欢那个东西。)

其余区县，或是只有程度副词“蛮”，而“蛮啷”和“蛮啷个”并不存在；或是“蛮”系程度副词均不使用。即使是存在副词“蛮”，在各自方言里，“蛮”的程度级别也并不相同。比如在梁平，“蛮”是“有点儿”的意思，其程度级别明显低于石柱的“蛮”；在武隆，程度副词“蛮”的意思是“挺”“比较”，程度级别与石柱方言中的“蛮”接近，但是只是偶有提及，使用频率并不高。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还有待进一步地调查与研究。由此看来，石柱方言中的“蛮”系程度副词，确实是具有其独特性的。

五、结语

综上所述，官话方言和湘方言等方言中都存在程度副词“蛮”。虽然“蛮”作为程度副词并不是石柱所独有，但是也少有方言中有“蛮”“蛮啷”“蛮啷个”这样成系列的“蛮”类程度副词。

“蛮”作为名词产生时间很早，后来从名词演变为程度副词。本文主要采用了对比的方法，讨论了石柱方言中这三个使用频率极高的程度副词。石柱方言中，“蛮”“蛮啷”“蛮啷个”都表示程度深，意义大致相当，都属于绝对程度副词且只能作状语，使用范围也大致相同。但是，它们之间也在多个方面存在不同。

为了解“蛮”系程度副词在渝东地区的存在概况，笔者简单对比了“蛮”系程度副词在石柱周围区县的存在概况，发现只有忠县也存在这三个程度副词，且使用情况与石柱相近，其余区县或是只使用“蛮”，或是根本不存在“蛮”系程度副词。

注释：

① 本文程度副词间的比较方式，参考了：马真.普通话里的程度副词“很、挺、怪、老”[J].汉语学习,1991(2):8-13.

② 文章中石柱周围区县“蛮”系程度副词的使用情况皆是根据笔者调查所得，经各发音人同意，现将发音人情况注明如下：

1.陈玉琴，女，24岁，湖北省恩施州利川市南坪乡人，在校研究生。

2.付梦瑶，女，20岁，重庆市万州区响水镇人，在校大学生。

3.彭佳，女，25岁，重庆市忠县任家镇人，本科，高中教师。

4.彭小梅，女，23岁，重庆市丰都县名山街道人，在校大学生。

5.龚渔，女，24岁，重庆市彭水县黄家镇人，本科，高中教师。

6.杨洁，女，23岁，重庆市黔江区太极乡人，在校大学生。

7.姚苏娟，女，27岁，重庆市梁平区新盛镇人，硕士，初中教师。

8.谷牧，女，22岁，重庆市垫江县桂溪镇人，在校大学生。

9.张楠林，女，25岁，重庆市涪陵区荔枝街道人，本科，高中教师。

10.王向东，男，25岁，重庆市武隆区火炉镇人，本科，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