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似雪

2022-05-05 20:21程想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二女儿吉林女儿

1

中秋节中午,大女儿像模像样地整了几个菜,辣炒鲜虾,油炸鲅鱼,葱丝拌海螺,清炒马家沟芹菜,还有一海碗毛蛤菠菜汤。树芬仍然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学信先让大女儿拼了几样菜端进西里间,然后爷俩大眼瞪小眼地守着一桌丰盛饭菜,好像在演一部彩色默片。学信把菜胡乱往嘴里塞着,只是为了完成填满肚子的任务,丝毫不去分辨这些并非天天吃的佳肴有何妙处。大女儿倒上半杯白酒,他也像口渴的人终于找到水一样几口就灌了进去。

学信咽不下了,大女儿也放下筷子,桌面上还显得满满当当,宛如各个菜肴仿佛尚在等待筵席开始。今年春节前,大女儿领着孩子跑回娘家。大女婿象征性地过来叫了叫,道歉也没有诚意,被树芬数落几句,接着扭头就走了。眼下大女婿中午没来,晚上会不会来吃顿团圆饭?二女儿经历了老父母焦灼的等待和无数次催婚后,终于在三十三岁上结婚,并在今春生了一对龙凤胎。二女婿对二女儿及双胞胎真是好得没话说,对学信和树芬这岳父岳母也好得没话说。不过,二女婿的前妻因交通事故身亡,二女婿对前妻留下的大儿子、前岳父岳母,更是好得没话说。今天中午二女婿过不来,就是要先送大儿子去姥姥家。别说当了后娘的二女儿经常回家抱怨,就连学信和树芬,有时也觉得酸溜溜的。

收拾完桌面,学信示意大女儿再去和树芬说说话,他自己则进了东里间,虚掩着门,上了床。那边清晰地传来大女儿的轻声安慰和劝说,树芬却是不做回应。

那件事,他得耐心等着树芬点头。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一阵锣鼓喧天,身着大红缎面喜服的年轻女子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女子抬起头,容貌模糊的脸上水光一片,他起身抬手想替她擦擦泪,女子却突然抡起胳膊扇了他一耳光……那声耳光响亮逼真,他右脸颊也生生地疼。学信醒了醒神,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脸上,睁开眼,看见手心里一抹殷红。都这季节了,家里怎么还有蚊子?除了脸疼,学信还觉得胃疼,缩腿弯腰蜷起身体好一阵子,那里的绞痛才慢慢平复。

大女儿出嫁时,穿一身洁白的婚纱,恍惚中,学信脑海里晃動着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孩,也是身穿洁白婚纱,亭亭玉立,美如天仙。二女儿出嫁时,穿一身大红缎面的中式喜服,学信脑海里又闪现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孩,同样身穿大红缎面的中式喜服,俊秀大方如古代公主,周围还不绝地响着喜庆的唢呐声。只是,那女孩身穿嫁衣在他脑子里无数次来来回回,却终究没有展露她的样貌——三岁女童的笑脸,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地长在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身上。

西里间那边静悄悄的,估计大女儿陪树芬在床上午休了。学信起来套好衣裳,夹着马扎子走出门,走了几十步,却不知道该去谁家里或谁面前坐坐。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随便行动行动就能赚钱,一年三百六十天就像人们开出的富矿,每一天都是闪闪发亮、成色极好的金子,就算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随便去人家大棚里帮一天工就能拿回一百多元。大家都很忙,各家各户没有闲人,大街上也没有闲人,整个村子空得像个大木桶,每走一步都能踩出咣当咣当的回声。自己虚岁六十六,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六十五周岁生日,竟然就早早成了闲人。他顿住脚四下张望,思考去哪里寻找可以碰一下触角的同类,互相交换点有用或没用的信息,平缓平缓满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呼啸声。马扎子从右腋下移到左腋下,他朝着村老年活动中心走去。他早就知道村里有棋牌室,有些七老八十干不了重活的老年人在那里凑群扎堆,他总觉得自己还没到那一天,以前还从来没去过。

棋牌室里缭绕着淡蓝色烟雾,呛得学信狠咳了几下。他先在棋桌前站了一会儿,有人递来一支烟,又“啪”了一声打火机给他点上。村里人很敬重这个老木匠,他几乎为每家每户都打造过门窗、床柜或桌椅,手艺好,干活仔细,仿佛每件木制品都是他给女儿精心准备的嫁妆。又有人招呼学信坐下甩一把够级,他摆摆手。有时家里也撑牌桌,他能记住谁出了什么牌,能算出谁手里拿着什么牌,所以牌打得好,大家都说他聪明。转到麻将桌前,学信看一眼就知道,四个老头在玩吉林麻将。吉林麻将的玩法确实来自吉林——庄里有十多户人家早年闯过关东,当时大都住在吉林市一带。学信也曾是玩吉林麻将的高手,但在菜籽庄里,他一次也没有碰过那些白白绿绿的长方块。

2

学信活了六十多年,在吉林的那五年,是他的人生分水岭。

三十五年前,学信和树芬半夜里叫醒两个女儿,背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囊,像躲开洪水猛兽一样逃离菜籽庄,辗转奔向东北方向的吉林省——生了两个女儿后,树芬必须得按要求结扎,两口子不甘心。那时,这对中年夫妻均健壮如牛,抱定生不出儿子绝不回还的勇气与决心,对未来充满无限美好的憧憬。但是,在吉林住了五年后,一家人返回菜籽庄,去时四口,回时还是四口。五年时光,一家人仿佛只穿过一条长长的圆形隧道,出来又回到原点。只是,此时的树芬,十指蜷曲不直如风干鸡爪,腰疼、背疼、腿疼、脚后跟疼,身体已破败似一张历经陈年累月暴晒的旧渔网,任何一条小鱼游过来,都能撞出一个大洞,她注定以后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将躺在床上度过。学信的身体破败不甚明显,只是过早地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原本笔直的身条掰弯如拆掉弦的竹弓,头上的白发比黑发多了,大地色脸面宛如揉皱了的破棉布,牙齿松动易塞且怕冷怕热。甚至,离着老远,他就能传染给人一种从内到外的颓败气息,并羼杂着一股地瓜腐烂般的酒糟味。

邻居们在背后指点议论,学信和树芬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两个女儿沾染的东北腔,像下在地上的薄雨一样,都在父母的呵斥中很快蒸发得无影无踪。她们从不与其他跟着父母闯过东北的孩子扎堆,也从不向身边的伙伴们说起东北的趣事,从吉林捎回的一人一副羊拐——都是上了红彤彤一层油漆的——都藏到了抽屉的最深处,然后和菜籽庄的其他孩子一样,玩起普普通通的五颗小石子凑成的一副“果果”。

回家后的岁月清贫与艰难毋庸赘言,好在两个女儿都很出息。大女儿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去年刚刚升到副科级;二女儿成绩差点,初中毕业就进了弥县县城的商场工作,已经在楼层经理的职位上干了两年多。虽说两个女儿的各家生活都有些一地鸡毛的不如意,但总算是不用学信太过担心。BB8A75E7-F62D-42DF-A471-72D73C5C483D

今春,学信突发脑血栓,做手术放置了两个支架。正如大夫预言的一样,胳膊和腿经过刻苦锻炼,现在已经恢复到基本正常,外人看不出他走路时左腿和右腿有何不同。不过,大夫还说,保持心情舒畅,避免大喜大悲和过分激动,要是下一次发作,就不好说了;若有第三次,命就不好保了。身体突然出现的这一罢工征兆,令他忍不住去戳那道藏在心底的大疤,并很快做出一个决定。

3

无数次,学信想象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三女儿出生那天,阻止那个吉林妇女抱走孩子。他知道树芬肯定也多次这么想象过——有时候从外面回家,能看到妻子脸上尚未拭干的泪痕。但是,两口子对此事避而不谈,仿佛住在吉林的那五年,已经完全被封入那条又长又黑的圆形隧道,再也触摸不得。

三女儿的出生,就像一棵盛果树上长出一颗多余的果子。那时他们以为,这棵果树还可以不停地坐纽结果,直到長出那颗他们期待已久的硕果。谁也没想到,果树生了病害,再也不能结果了。

但是,送出去的三女儿已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离开吉林前,无计可施的学信终于想到一个小伎俩——虽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起码能在以后的漫漫余生中留下些许安慰与寄托。他想尽办法打听到三女儿养父母的村庄,又去镇上照相馆租来一台傻瓜相机和一幅布景,选在三女儿三周岁生日那天上午进村,乔装打扮作摄影师到处招揽生意。从三女儿的衣着、气色、胖瘦来看,养父母确实很疼爱她。那天,她正在过三周岁生日,学信如愿拍到了三女儿的一张生日照片——怕被怀疑,他只敢就同一个场景咔嚓咔嚓按了两下快门。洗出来后,两张照片一模一样,都是三女儿正对着写有“3岁”的生日蛋糕伸出食指和中指,满脸的笑意仿佛要从照片里淌出来。

学信曾一直以为,三女儿跟着养父母生活得很幸福,就像那张三周岁生日照片上定格的瞬间一样。

学信四十六岁那年,刚过了阴历九月十八生日的第二天,一个老太太就像顶着大雪奔了一路似的来到这里。她的头发全白了,褶皱丛生的瘦脸也因连日辛苦而苍白如纸。老人从背包夹层里取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女孩正对着一个写有“3岁”的生日蛋糕伸出食指和中指,满脸的笑意仿佛要从照片里淌出来——正是当年学信装作摄影师去村里拍下的那张。另一张上,女孩十多岁的样子,身后是黑色大门上贴着的红彤彤的对联,穿一件有点小了的蓝色棉猴,小脸冻得通红,眼神怯懦地看着镜头。十多岁的小女孩儿眉眼都长开了,既不像大女儿也不像小女儿,她比她们都漂亮,但学信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们的三女儿。

老太太个子很矮,腰也弯了,说话时费力地朝上仰着头,几乎要做出翻白眼的样子才能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皮。她用东北腔说:我是玉兰的奶奶。

老太太仅喝了一杯茶水就要走,无论学信和树芬怎么挽留,她也不肯留下来吃一顿午饭。她说,自己只是来送个信儿说句话,出来时间长了不放心孩子。原来,玉兰五岁那年,养母开怀生了儿子,自此,她便从天上掉到了泥里。奶奶眼瞅着孙女从一个蜡烛包里的小肉肉一点点变大,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一路照顾下来,孙女却也一天一天长进了奶奶的心里。奶奶心疼孙女,现在她的身体还算硬朗,但也是马上就要七十岁的人了,就像秋天的寒蝉一样,谁知还能活几天呢?奶奶怕自己走了之后,孙女就真的陷进泥坑出不来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希望学信能过去把孩子接回来。老人说着说着哭了:我也不舍得孩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一年对学信来说非常特殊。夏初,他觉得右耳后下方的脖子处肿胀,起初以为是干活低头累的,没太在意。夏末,那个地方开始胀得发疼,有时晚上疼得他睡不着,轻轻用手一摸,就像拿刀片刮上一刀,浑身汗毛直竖。两口子悄悄去了弥县人民医院,彩超和CT检查出来,一位刘大夫说,甲状腺肿瘤,必须立即手术。学信觉得,生这种病毕竟不是件好事,让人知道了,又将给这个家庭留下一个明晃晃的大疤,说不定还会影响两个女儿将来的婚事。两口子没有知会任何远近亲友,学信次日就进了手术室。刘大夫在学信脖子前面横割了一条近二十厘米的口子,取出了肿瘤和两边的甲状腺体,做了病理,确实是恶性肿瘤。刘大夫说,都已经割干净了,三个月后做一次放射性131碘治疗,如果不再生出新的肿瘤,那就没有问题了。不料,出院前才发现,学信右耳后下方肿胀着的最大肿瘤还安安稳稳长在那里。半月后,学信又去省肿瘤医院挨了一刀。

接连两次手术,学信虚弱得像一棵严冬里剥去大半树皮的小柳树,明春能不能再抽条生叶还不好说。大女儿上高二,小女儿上初二,正是需要父母庇护的时候,这两口子却像一所透风漏雨即将坍塌的老房。

两口子谁也没敢接老太太的话把儿。老太太把两张照片翻过来给学信看,一张背面板板正正地用铅笔写着:吉林省吉林市小白山乡三角子村白玉兰,另一张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她说,你们想去,就按这个地址姓名去找,这个电话是我的,只要活着就一直用。老太太走时,抄上了学信家的电话号码。

4

又胡了一把吉林麻将,有人问学信玩不玩,他摆摆手说,不会,不会。老赵拍拍学信的肩膀说,嗨呀,这麻将,别人不会你也得学会啊,好歹也是闯过关东的,改天我好好教教你!老李则说,不打就别再看了,快回家伺候客儿去吧,你家那俩闺女又有能耐又孝顺,好酒好肴都给买来了吧?

庄里那一茬闯关东的十多户人家,当年都是为了过去偷生个儿子。他知道老赵也在吉林送养过闺女,据说给了一户双职工人家,那边承诺供孩子上大学,老赵还说那闺女是“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李家好像也送养过,还不止一个,但他家人从来不承认。老赵家和老李家都是生了儿子才回菜籽庄的。

现在,他们这么轻轻松松地玩吉林麻将,还笑话他不会玩。学信知道他们并没什么恶意,但听着这些打趣的话,却仿佛看见自己心底的那道大疤又被血淋淋地戳破了。

是的,他只有两个女儿,闯过一通关东后,仍然只有两个女儿。

是的,别人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在吉林那五年里发生的事儿,他原本就没想让乡邻知道。BB8A75E7-F62D-42DF-A471-72D73C5C483D

就像没人知道学信送养过女儿一样,乡邻和亲友也都不知道他患过癌症。十多年来,除了脖前横着的那条淡淡刀疤和每天三次要吃的六个药片,他也快要忘记自己曾经命悬一线了。但从今春开始,他的命又悬在一根头发丝上。他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应该去东北看看那个不为人知的三女儿。

打开常年锁着的三抽桌抽屉,学信从最里面拿出包在一页红格信纸里的三张照片。照片都已发黄,四周像穿旧的衣服袖口一样泛起了毛边,那页信纸也已软塌塌的,像一块棉布。他明白,不仅他,妻子每年也都偷偷拿出照片几次,仔细端详在照片里或笑或怯懦的三女儿。

学信把三张照片摊在妻子面前,说了他的打算。树芬霎时脸色灰白,盯着学信的脸看了半天,哆嗦着下巴不说一句话。最终,树芬双手按着太阳穴趴在床上,一声一声地抽噎起来。

学信只好悄悄找大女儿商量。他知道,对于大女儿,吉林的五年时光就像胶片底板一样储存在大脑里,只需要送进暗房冲洗一下,一切就都变得清晰无比。

大女儿先尝试拨打照片背面带有区号的固话号码,里面是机械又年轻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学信担心大女儿拨错了,自己也拿出手机拨打那个号码,里面仍然是年轻又机械的女声。女儿说,现在都用手机,像咱家一样还留着座机的,不多了。学信用指甲划着另一张照片背面说,吉林省吉林市小白山乡三角子村,就是那里。大女儿百度搜索,确实找到了吉林市小白山乡,但是,辖区内的八个自然村并无三角子村,却有一个三家子村。学信说,反正就这么个发音,错不了。

大女儿建议,这事儿得瞒着母亲办。等到国庆长假时,她再多休几天带薪假,领着父亲过去。到时就和树芬说一套编好的说辞:大女儿单位有去西安旅行的机会,可以带一个家人,今年先带父亲,明年再带母亲。大女儿再三叮嘱学信,嘴巴一定要紧,可不要和母亲说实话。

想到这里,学信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几个打麻将的老头听见响声,都惊奇地抬头看过来。学信摇了摇头,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喃喃说,蚊子,蚊子,都这时候了还有蚊子!几个老头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老赵说,肯定是你老婆不让打麻将,手痒得难受吧?

前天下午,大女儿打电话问他要身份证号,说准备买火车票。挂了电话,一扭头,树芬正眯着眼看他,紧紧抿着嘴唇,下巴肌肉崎岖不平。一瞬间,他就像异灵附体一样,嘴巴根本不是自己的了,把大女儿想和自己去小白山乡找白玉兰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树芬在电话里高声责骂大女儿。她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按着眉心和太阳穴,骂着骂着,最后失声恸哭起来。学信明白,那些话,都是骂给他听的,简直就是历数他的一份份沉重罪状。三十多年前的事,他参与合谋了,妻子也参与合谋了。从那里遗留下的所有疼痛、懊悔、委屈、忧伤和思念,这些年来早已成长为一颗颇具规模的恶性肿瘤。妻子一直忍着一直忍着,并和那肿瘤同生共长,时时担心它会在某一刻迅速扩散夺命。

从前天晚上起,树芬开始绝食。

今天一早,大女儿过来,坚定地站在父亲的立场,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母亲。可是,当大女儿得知母亲已经绝食三天,马上又像误入结冰不牢的河面一样,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进退两难。

5

棋牌室里的老人们一拨一拨地往外走,老赵又拍拍学信的肩膀说,改天我好好教你打吉林麻将,别人不会你也得学会啊!老李跟着说,快走吧,你家俩闺女给你买了好酒好肴,还不麻麻利利回家享用去?学信用手掌在两条大腿上搓磨了几下,站起来讪讪笑着点头,慢慢地把他坐的椅子推进一张桌子底下。最后一拨老头也要走了,学信慢慢走到门口找他的马扎子,有人扭头嘱咐学信:别忘了把灯都关好,记得锁门啊。

灯关了,门锁了,老年中心大院一下子暗淡下来——早已黑天了。午睡后的胃疼又泛上来,疼得他手和脚都哆哆嗦嗦。学信放下马扎子,在门口前坐下,掏出一支烟放到嘴里,又摸了摸,才发现没带打火机。咬着未点燃的烟好一阵子,他才觉得整个人不那么哆嗦了。他得好好想想,回家再怎么和树芬商量一下。若她就是不点头呢?

学信夹着马扎子走出老年活动中心大院。一到大街上,早已亮起的路灯灯光像海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上岸逃生。他放下马扎子,缓缓坐在一杆路灯底下。二女儿到了吗?是不是也该听听二女儿的意见?如果二女儿支持他去,那就是三比一,估计妻子能同意了吧?

电话响了两声后,二女儿那边接起电话:爸,别急,我们弄着孩子收拾收拾就晚了,已经出城了,再有二十分钟就到家了!

学信说:你们慢慢走,注意安全……我就是想问问,你娘都和你说了吧?

二女儿说:我正想和你说说呢!爸,你的身体什么情况,医生怎么说的,你没数吗?

学信说:就是啊,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我想趁着还走得动,过去看看她,多少给她留点钱……

二女儿在那边哧哧笑了,说:爸,你可得长命百岁啊!有钱也给我们点呗!

学信说:你说,你三妹妹知不知道她的身世?

二女儿说:爸,别人家的座机早都撤走了,你却还一直留着老古董,不就是想等那边来个电话?可来过吗?

学信说:她会不会埋怨我们?

二女儿说:我妈就是担心这些!这么多年都没通过音信,一下子找过去,你会不会过于激动?见了面,她若不愿意叫你一声爸,你会不会伤心难过?还有一个可能,你千里迢迢赶过去了,却根本找不到那个人家……

二女儿接连的质问如同一粒粒冷硬透骨的冰雹,劈头盖脸朝着学信砸过来,无处遮蔽无处躲藏。和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每逢他们两口子有所争执,大女儿站在他这边,二女儿站在树芬那边。不过,这一次二女儿说的,却让他无言以对。

二女儿可能感觉到自己说话态度过于冷硬,也在那边调整了语气,软着腔调开始善后:爸,你听我说,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的,咱得从长计议。我和姐好好商量一下,我俩负责打前站,先去打听打听,找一找,有了准信儿,见了真人,再陪你过去,或者动员三妹妹过来一趟……

学信站起来慢慢朝家走,除了偶尔路过一辆三轮车或轿车,宽阔的路面上就一道忽長忽短的影子与他相伴。乡邻们都在家里过团圆夜吧?这是菜籽庄内最大的一条主干道路,两边是去年刚刚安装的玉兰灯。上尖下圆的乳白色灯罩宛若白玉兰的洁白花瓣,上下三层共十几个花瓣,围成了亦呈上尖下圆的一大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朵。

白玉兰,他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生涩又热切。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个女儿名叫白玉兰了。那名字仿佛是一条长长的路,多年不走,荒草杂芜疯长,路便被几乎掩埋殆尽。他抬头望着东边那面圆白如银盘的明月,觉得藏在心里的那道大疤又明晃晃地浮了起来,那里因为近期频频的戳刺已经发炎得厉害,须得用刀片割一下并流出脓和血,才能缓解内里肿胀的疼痛难忍。

自己还能见到这个最小的女儿吗?

广阔的大地上昼夜轮回,从来没有什么真正停留和等待过。人活一世,不过是草木一秋。时间会带走一些人,另一些人将在大地上延续他们的血液和生命,延续他们的声音、容貌和脾性。不知几千里之外的玉兰,延续的是他的还是妻子的声音、容貌和脾性?

学信自言自语着,再次抬头望着东边银盘样的明月,然后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双腿机械地朝前迈动。忽然,右腋下夹着的马扎子轰然跌落,眼前的玉兰灯炫目一片宛如繁花似雪。

学信想高喊一声什么却又喊不出来。在躯体接触地面的瞬间,他分明看到身着大红色缎面喜服的年轻女子前来搀扶,那女子长着一张三周岁孩童的笑脸……

作者简介

程想,原名王成香,山东寿光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第十八届、第二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做过报社记者、编辑,现为执业律师。曾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中国青年作家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万余字,有短篇小说刊入2016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并获优秀作品奖。

责任编辑 菡萏BB8A75E7-F62D-42DF-A471-72D73C5C48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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