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

2022-05-05 22:37马琳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徐外公外婆

我从柜子里面的一本书里,拿出一张满是褶皱的黑白照片。那本书是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已经破旧得不像样子,除了我,在这个家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翻阅了。照片上的女人头上戴了一顶贝雷帽,单手叉腰,笑得恰到好处,一副自信又骄傲的表情。

我应该是恨她的,恨一个人是不是应该不想看见?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去看她的照片,在我疲惫的时候,或者在我孤独的时候。这张照片就像一个长在我心里的黑洞,很多无法诉说的情绪都被填充进去。那张照片永远平静地躺在书柜里,在家里,像一个探照灯,时刻提醒我,她是遭人恨的。

首当其冲的是我的奶奶,一个裹脚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老太太。在我小时候,她总是左摇右晃,却又步幅频快地拉着我的手穿梭在街上,把街坊邻居丢弃的袋子、纸盒、草纸……那些凡是对物质生活有些许改善的东西统统收为己用,尤其碰到一些瓶瓶罐罐,更是如获至宝。

奶奶的手又大又粗糙,有时候用力搓着我的脸,有时候又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还总是颤颤巍巍地把我拉到她身边,说:“我的孙儿,我的乖孙儿,你可是我们家唯一的根儿啊。”

我的两个姑姑提起她来,总是把对生活的所有不满都集结在她这一个点上,如同一个水压极大而出口极小的水龙头,所有情绪的宣泄和恶毒的话语都从这个小小的钢管里喷发出来,每次都有出其不意的尖锐和力度,其中还掺杂着女人之间微妙的嫉妒。随着我逐渐长大,她们对她的恨还会偶尔波及我,不经意间打量我时,她们从眼角里流露出来的神情里有惊讶、不屑和嫌弃混合出来的复杂内容,让我不敢直视她们,总是左顾右盼。

我的父亲老徐到底恨不恨她,据我观察,在恨和不恨之间是有个转折点的,这个点让老徐从模棱两可、时隐时现地恨转向咬牙切齿、旗帜鲜明地恨,这个机遇就是张小凤的到来。

张小凤首次踏入徐家,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直到今天,张小凤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琐碎”。第一次见到她,她的头发束成马尾,前额上毫无规律的碎发粘在额头上。她穿了一条翠绿色的荷叶边裙子,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但就是那种“琐碎”暴露了她的来历,她果然是从农村来的,而且她从来不戴贝雷帽。

她对我有些讨好地笑着,从包里拿出几块酥糖,塞到我手里,说:“吃糖,吃糖。”无论我选择吃糖或者不吃糖,从老徐眼球中反射出来的一抹抹绿色里,我知道老徐的春天来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徐,因为工作原因,从管理废旧电气物资的管理员,突然间变成了埋放电缆的电缆工。曾经细皮嫩肉的老徐,变成了一个灰突突面孔的粗汉子。失意孤独了很多个冬天的老徐太想念春天了。

张小凤把家里的窗帘、床单、桌布,甚至连灰灰的抹布都换成了亮色,本来荒凉又黯淡的屋子里,颜色开始逐渐鲜艳。她拿针线把这些东西都再次加工一下,这里多了一个毛线球,那里多了一些纽扣。她用特有的琐碎逐渐渗透,这种渗透像是夏末秋初时节平静的湖面,一眼望去仍是暖阳照射下的粼粼水波,实则隐藏在其下的暗潮却早已涌动。

这些色彩所覆盖的温暖只存在于我的瞳孔里,未曾进入到我的心里。自从张小凤的肚子隆起后,日益见长的肚子就像个缓慢变大的遮阳伞,不仅遮住了生活之于我的些许温暖,更是把老徐和老徐家的房子,甚至是老徐家的所有统统纳入其下,再无向外挣扎的可能。老徐,这个传统男人,灰溜溜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起来,仿佛能从张小凤的肚子里看到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后来从张小凤肚子里出来的人,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徐丹。她的到来更是直接把我瞳孔里的彩色退化成灰白。

从名分上来说,张小凤是我的母亲,但她自始至终都不是我的妈妈。“妈妈”这两个字,人类出生后第一个会说的词,能大声对着一个女人说出来,都是充满底气和自信的。这个叠词对于我来说太过温柔,也太过温暖,和我往日的生活掺杂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何况我自始至终都恨她,恨那个叫“妈妈”的女人。

张小凤也从来没让我喊过她“妈妈”,作为后妈,她不打我,不骂我,更不会虐待我,从这方面来讲,她应该是大众意义上合格的后妈。但自从徐丹出生后,张小凤让我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我没有抵抗,用劳动换取食物,换取安全的一隅,这是我为了生存的自觉。

我抱着一个红色的大盆,盆里装着徐丹的脏衣服、尿湿的床单、流满口水的围兜。张小凤的眼睛时不时扫扫我,手上逗着徐丹咯咯笑,嘴里念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除了做饭,平常的家务张小凤也指使我做得越来越多,在我不得不勤快的行为下,张小凤变得越来越“琐碎”了。尤其是晚上我在拖地时,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时重复机械的声音,和枯燥的家务一样,让人心生厌烦。家里这些红红绿绿的色彩,也越来越让我觉得眩晕。

趁张小凤不注意,我会快速地穿上那双磨破边的回力球鞋,松散着鞋带往外跑,穿过老张头的烟酒店,陈大婶的衣服店,老马的粮油铺,卖鱼卖肉的小摊贩,再穿过一片麦田,看到爬满藤架的苦瓜叶,才停下脚步。這时候肚子总会条件反射地“咕咕咕”叫起来,我大口喘着气,歇一歇,重新系好鞋带,拽拽衣服,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快步向前走去。

“斌斌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婆把我推进屋。外公一只手拿着烟袋,一只手拉我坐在他身边,用力地拍拍我的肩。外公喜欢我,看见我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当我的肚子又“咕咕咕”叫起来的时候,外公嘿嘿笑着说:“哎呦,我的乖孙儿馋肉了。”外公说的对极了,他家的厨房在院子里,浓郁的气味飘出,刺激着我身上的每一寸神经。

外婆先端上来一盘荠菜肉馄饨,我蘸着醋,狼吞虎咽地一口一个,外婆说:“慢点慢点,别噎着。”外公总是看着我,嘿嘿地笑着说:“徐斌,多吃,多吃,小伙子要长结实喽!”但是有次外公看我吃得大汗淋漓,突然收起笑容,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着我,自言自语地说:“都是那个兔崽子惹的祸,可怜了孩子。”

我每次去吃得越来越多,外婆的荠菜肉馄饨也做得越来越咸,外公拍我肩膀的手掌也越来越没了力气。这些年我越发高大和壮实,像外公年轻的时候,五官也越来越立体,常年的家务劳动,也让我的手指愈发粗大。在我又一次狼吞虎咽吃馄饨时,外公看着我说:“斌斌,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希望你原谅你妈妈,她不是故意的。”我夹着馄饨的手僵在半空,外公猝不及防地说出来“妈妈”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把我脑袋里逐渐淡忘的恨意惊醒了。如果没有“妈妈”这个词,我觉得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真好,尤其在吃完滿满一碗荠菜肉馄饨之后,有几次我都决定原谅她了,虽然她抛弃了我和老徐,但我想等她有一天回来,她还是我妈妈。

可外公突然提起她,让我突然想起了张小凤,想起了她嗑瓜子不停地把瓜子皮吐在地上的样子,想起了我的两个姑姑,她们交头接耳地说道:“就是骨头轻,管不住身子。”想起老徐当时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恨她,我不能原谅她。我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踢开凳子,跑了出去。路过苦瓜架,我掰下一个苦瓜,用力地向麦田里扔去。我跑得气喘吁吁,不知道跑了多远,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我明明很恨她,如果以“恨屋及乌”的理论,哪怕是为了恨的尊严,我都应该拒绝接受关于她的一切,怎么能被一碗又一碗的荠菜肉馄饨打败了呢?我拍拍肚子,心想:都怪你。

后来,虽然肚子偶尔还是会不争气地想念荠菜肉馄饨,但为了尊严,我再也没有去过外公外婆家。直到有一天,被我藏在书里那张照片上的“她”真的回来了。作为小镇上的一个漂亮女人,生了儿子还离家出走的女人,回来得如此声势浩大。她的归来把小镇上人们单调的生活搅动得热闹起来,同时也搅动着我的心。

隔壁的黄大婶跑到姑姑们面前,惊呼道:“不得了,不得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竟然带了黄头发蓝眼睛的回来!”

两个姑姑睁大了眼睛,互相看了看。黄大婶继续说:“这女人本来就不是一般人,带着个大黄毛和小黄毛子,还有脸大摇大摆地回来……”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姑姑,像是失语了。黄大婶说得还不尽兴,想继续说下去。大姑看了看正在做饭的我,探头看了看在屋子里带孩子的张小凤,拉走了黄大婶。

本来只是“琐碎”的张小凤,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大城市来的她从各个角度对比着,把各种色彩鲜艳的衣服往身上套,越对比越生气,越对比越失衡,开始对老徐冷嘲热讽,对我的态度更是一落千丈。老徐只是不停地抽烟,他始终沉默着,有时摇头叹气。

除了外公外婆家,我们家也成了小镇的旋涡中心。小镇上的女人经常有意无意地从我家门前路过,想从中挖掘一些谈资,比如张小凤是不是和老徐大打出手了。因为她,我在学校也成了焦点。有的同学对着我挤眉弄眼,似笑非笑地从旁边走过;有的同学会忽然搂着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你妈真漂亮,你妈旁边那个眼睛真是蓝色的”;有些人甚至还编了顺口溜:“徐斌妈,美娇娘,生了黑毛灰溜溜,生了黄毛乐悠悠。”十四岁的我,羞得满脸通红,虽然已经长得很高,体格却还是很瘦,但并不影响我攥起拳头,和那些嘴里不干不净的人厮打起来,导致经常鼻青脸肿。

身体的疼痛只能短暂地把心里的疼痛转移。我一度以为因为她表现出的问心无愧,会让我对她仅存的憧憬和好感消失殆尽,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心虽能磨出如此厚实的老茧,但总有那么一块长在死角的肉,不管老茧如何攀爬缠绕,却总也够不到那里。那块肉长在最深最底的角落里,不小心碰着了,依然是连骨带筋的疼。

外婆开始频繁地喊我去她家,想让我和她——这个十月怀胎奋力生下我,却又弃我于不顾的妈妈和解。十多年母爱的空白和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她的种种做派,让我对她恨得深入骨髓,恨她抛弃了老徐和我,恨她让老徐和我成为别人的谈资,恨她不配做一个母亲。

我时常徘徊在那条街上,外婆家院子外围的矮墙好像在无声地向行人展示着里面住的人,在岁月的打磨下,矮墙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脱离、掉落,形成深浅不一的沟壑。但矮墙上的爬山虎却愈发地繁茂起来。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经常在放学后爬到外婆家的矮墙上,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有时那个“大黄毛”还会拿出小镇上的人从来没见过的水果糖分给孩子们,这引得更多的孩子爬在矮墙上。

老徐也经常在这条街上转悠,看着老徐没出息的样子,我更是怒火中烧。思来想去,我决定要开始一个报复行动。

有一天放学,我穿过外婆家的矮墙,深吸一口气,走进大门。外婆看到我来了,有些激动,踉跄着想快步走向我。我远远地隔着窗户就看到她那头黑色的大波浪轻柔地摆动着,“小黄毛”在她身边追逐嬉笑。我的瞳孔在慢慢放大,放大到了把这一幕牢牢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它好像慢慢和那张照片重合了,以至于多年后还清晰地出现在梦中。外婆想拉着我快点进去,好像穿过这道门,我和她之间感情断裂的巨大鸿沟就能奇迹般地瞬间愈合。

她看到了愤愤不平的我,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很美,整个人生机勃勃的样子。而窗户外的我,愤怒、不甘。她看到外婆拉着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急切地看着我,着急地把“小黄毛”放在椅子上。她出来了,她想要走向我。

我迅速抄起手里的砖,“啪”的一下扔了过去,精准、有力,正好砸在她的脸上。砖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落在地上碎成两半。我转身疯跑,风在我耳边咆哮着,“小黄毛”的哭声、外公外婆的喊声夹杂在空气里,无处不在,我要再跑快一点,把他们统统甩在身后。

我跑进一片橘子树林,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地上,愤怒、紧张、无助,还有比小时候所经受的更尖锐更疼痛的被遗弃感。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心里竟然还渴望能见到她,还希望她能带我走,无论去哪儿。但现在,我只有愤怒,对她也对我,对我和她之间能有丝丝关联的渴望。

飓风过境,她重新回归了她的生活,带着她的大小黄毛走了,小镇也恢复了平静。自从那个女人走了以后,老徐的话更少了,在张小凤面前他还是尽量表现出老样子。只是有一次,老徐回家以后,张小凤带着徐丹回了娘家,就剩我和老徐两个人。

吃饭的时候,老徐喝了点酒,说:“喝点?”我说:“喝点。”他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只有点变形的烟,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摆摆手没接。老徐夹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花生米伴着酒在嘴里慢慢嚼。我和老徐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到半夜。老徐突然说:“你妈走的那天晚上,我也这么吃着花生米喝到半夜。那天是腊月初九,花生米上都結霜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走吗?”我看着老徐,没说话。他说:“人啊,有些错能犯,有些错不能犯,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这么点道理,能记住吗?”我说:“记住了。”老徐说:“儿子,早点睡吧。”说完他就站起来收拾桌子。我打了一个花生米味道的嗝,慢慢走进屋,躺下了。过了好久,我还没听到老徐进屋的声音,只听见他的打火机啪啪响着,然后我睡着了。

老徐从一名废旧物资的管理员到风吹日晒的电缆工,不但工资变低了,脸上和手上的皮肤也开始粗糙了起来,衣服也被蹭得发黄发亮。有危险又远的活儿,别人不愿意去的,就让老徐去。但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没有一句怨言,每隔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只要发工资了,自己就留点买烟买酒的钱,其他的都给张小凤。张小凤拿着老徐赚来的钱,攒着的多,花出去的少。

后来张小凤彻底不让我干活了,看到我出去进来只是略微抬下眉毛,没有太多情绪起伏。我马上初中毕业了,我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也没想过以后到底去做什么。我人生的唯一转折点,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空军学校来学校选飞行员,高大的身材和俊朗的五官让我很快被看中,这也许是她留给我最大的财富吧。接着测试血压、视力,检查有无色盲色弱、有无文身,我们一会儿被拉到一个机器上转几圈,一会儿被拉到另一个地方跑跑跳跳,其他人晕的晕,吐的吐,最后就剩下我和另一个人。老师说:“你通过测试了,徐斌,赶紧回去让你妈准备钱,你真是走运啦。”

飞行员?开飞机?我像做梦一样往家里走。我就知道我注定不属于这里,那个女人可以去大城市,我也要像雄鹰一样遨游到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上了。

太阳还没落山,我就回到了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张小凤我早回家的缘由。我说:“空军学校来选飞行员,我被选中了,要交学费。”张小凤转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轻声问道:“多少钱?”我说:“八千。”张小凤沉默了一下,说:“等你爸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随后的几天,我总是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天空,想象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划破蓝色的宁静。我每天都昂首阔步地穿梭在家和学校之间,学校变成了我的幸运圣地,我感觉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好像都有几分崇拜了。

我热切期盼着老徐能快点回来,让他也高兴高兴。终于盼到老徐回来,我推开门,看见老徐坐在凳子上抽烟。老徐把烟抽得特别用力,叫住我,慢慢地说:“家里本来没啥富余,我就挣这点工资,徐丹还要上学,飞行员也有危险,咱们就不去了吧。”看着他手中一明一暗的烟蒂缓缓燃烧,我愣了半天,老徐窝囊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冲过去,抢过他手上的烟,砸在地上,用脚跺了个稀巴烂。老徐仰头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愧疚,我不去看他,转身“啪”的一声摔门而去。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等我再次见到老徐,他的背更加佝偻,脸也更加的黑,深蓝色的工作服松垮地罩住他的身体。他拉开上衣拉链,颤巍巍地从里面的兜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红色和绿色钞票,红色的钞票在下面,绿色的在上面,递给派出所的警察。我问他:“赔了多少钱?”他说:“两千。”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微弱的灯光照在地上,拉长了我和老徐一前一后两个缓缓向前的影子。老徐停下来,盯着我右眼旁边的淤青,缓缓地说:“对不起。”说完他脸上的五官抽搐着扭在了一起,眼泪已滚过他大半张脸,冲刷着这些年形成的沟沟壑壑。我突然发现他这么矮了。他走上前,用力搂着我的脖子,说:“儿子,爸爸没出息,没本事,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你不能啊!”我看着他脑袋顶上散乱的几根白发,闻到他身上浓浓的体味,鼻子有点酸,很想打个喷嚏。

第二天一大早,老徐买了两条烟,提了两瓶酒,拉着我去了隔几条街的老周家,不知道老徐怎么从张小凤手里抠出来的钱。到了老周家,“来,这是我儿子,快叫周叔。”老徐使劲把我往前推。老周是一个老司机,跑了几十年的车,拉过人也拉过货,早年开大卡车,倒车的时候撞死了同街上老张的妈。虽然是老张的妈不看路,但是自那以后,老周经常噩梦连连,本来已经准备把这门开车的手艺传给自己的儿子,后来坚决不让他的任何一个儿子摸方向盘。老周一直都是自己跑车赚钱,以前还能跑跑远活儿,多赚点,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吃不消。老徐和老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交情,这次为了我求到老周门前,只希望我能少惹点麻烦,学一门手艺,能自己养活自己。

老周话不多,可能是长期开车的缘故,背比老徐还要佝偻,他让我张开手,上下翻了一下,说:“能行。”

开不了飞机,上不了天,改开汽车,地上跑的,好像也不错。开始的时候,老周压根不让我摸车的方向盘,他先从汽车底下的部件讲起,让我摸摸,再碰碰,经常摸得两手漆黑。等彻底搞懂了车底的东西,老周才开始让我坐在副驾驶上,告诉我车里的零件。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厚重的汽油味,慢慢找到了学车的乐趣,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驾驶员。

突然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我,外公要不行了。我心中一惊,赶紧摘下手套,往他家的方向跑去。我冲到外公的床前,看到他眼睛紧闭,用力喘着粗气。外婆摇晃着外公的手臂,大声喊他:“你快看,斌斌来了,斌斌来了。”外公睁开眼睛,用力拽着我的手指。接着他用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精致的男士手表,很新很亮,塞到我手里,说:“拿着,你妈给的。”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外公好像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剩下的只是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召唤。我紧紧握着外公的手和这块手表,它在我的手里好像已经不是一块手表,而是外公在人世间的灵魂。

突然我的手指一动,外公又用了一次力,这一次,我从他嘴里,清晰地听到了几个字:“原谅你妈妈。”外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外公拉着我的手缓缓松开,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到死还惦记着被人说长道短的女儿。我看着一动不动的外公和崩溃的外婆,脸上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过了很久,我和外婆整理好外公的遗物,给外公穿好新的衣服和鞋袜。外婆拉着我的手,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告诉我全部的事实。外婆说,年轻的老徐为了追她,下足了力气,追到手之后很快就有了我。老徐的工作油水足,有些女人为了得到那些旧电缆,好拿去卖钱,主动爬上他的床,他来者不拒,一直拿着单位的财产满足自己的私欲。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等到单位发现的时候,老徐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她。单位的领导直接找到她,让她看老徐写的交代材料和他摁的手印。她崩溃了,被刺激得口吐白沫。无论老徐怎么下跪求她,怎么保证不会再犯,她都面无表情,不吃不喝。后来她坚决要离婚,扔下我,扔下所有的一切。

事实?到底什么才是事实?到底谁说的才是事实?

外公的死和这些事实一起冲向我,我想逃走,但我的牙齿、腿、胳膊、身体好像都要挣脱我,向四面八方跑去,想把所有突如其来的震惊都留给大脑来应付。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轻盈的物体,雪花、柳絮、羽毛,我比它们还轻。我带着我的脑袋穿梭在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它在旋转着,飘浮着,我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世界的样子。我看到两个姑姑一唱一和、骂骂咧咧,看到奶奶跛着脚大声喊着“我的大孙儿,我的大孙儿”,看到张小凤晒在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被单,还有徐丹小时候咿咿呀呀叫我哥哥的样子。老周佝偻着背,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老徐始终低着头,穿着蓝色工作服,拿着工具,用力地拨着电缆的线。

我还看到了一个姑娘,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她的眼睛和她很像,大而明亮。我追随着她,没有朝她吹口哨,我只是想保护她,想让她坐上我的汽车,带她感受风的速度。我决定了,等我结束了飘浮,我就要走到这个姑娘面前,对她说一句:“你好,很想认识你。”

过了好久,我终于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怎么变成了白色,旁边有声音传来:“头部受到撞击,汽车损坏严重,人没有大碍,选择性失忆症。”

作者简介

马琳,女,一九八八年出生,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电力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国网江苏电力无锡供电公司。

责任编辑 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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