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律吕作阳秋

2022-05-10 00:47漆晓文
艺术评鉴 2022年6期
关键词:李玉虚实结合成因

漆晓文

摘要:明末清初戏剧作家李玉创作的《清忠谱》,是一部以明末东林党人与阉党的斗争为题材创作的历史剧。它既存在对历史事实的合理还原,又有对人物形象和情境的虚构改编。李玉将这种创作模式定义为“律吕作阳秋”,即用戏剧讲述历史,其根本创作手法为“虚实结合”。文章将以部分人物、剧情为例,简要分析《清忠谱》的“记史”功能与“虚构”意义,及其“虚实结合”创作手法的成因。

关键词:李玉  《清忠谱》  虚实结合  成因

中图分类号:J8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2)06-0157-03

《清忠谱》是明末清初苏州派戏剧作家李玉的代表作之一,参与编写的还有毕魏、叶稚斐、朱素臣等。该剧是以明末东林党人周顺昌不肯屈服于魏忠贤的阉党乱政,遭到阉党逮捕,苏州人民发起反抗阉党、保护周顺昌的“开读之变”的真实历史事件为基础所创作的“时政历史剧”,被吴伟业评价为“事俱按实”,具有相当的历史真实性。然而,“剧戏之道,出之贵实,用之贵虚”,《清忠谱》的创作不是简单的还原事件,而是在既有文献记载的基础上,对史实进行艺术化加工,以丰富剧情和人物形象。由于同时具有“记史”和“虚构”的两重性,《清忠谱》具备了“虚实相生”的艺术特征。

一、《清忠谱》之“记史”

在《清忠谱》的二十五折中,以确切身份、完整姓名出场的人物约有二十多个,均为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其中重要人物可分成三类,第一类是以周顺昌为代表的东林清流,多为在职或罢职官员,在剧中的形象清廉、坚毅,不向阉党屈服,以身殉国;第二类是以颜佩韦为代表的市民群体,作为普通百姓,出于义愤而发起“开读之变”对抗阉党爪牙,最终舍生取义;第三类是以毛一鹭为代表的阉党分子,为了个人利益攀附魏忠贤、投靠阉党,对清流官员大肆迫害,将民众生命视如草芥,是作者批判的对象。这三类人物共同构成了《清忠谱》中朝堂斗争与民间斗争的两部分剧情,其中朝堂斗争的剧情表现的是东林对抗阉党的史实,而民间斗争的剧情表现的是苏州市民为营救被阉党矫诏逮捕的周顺昌所开展的“开读之变”。由于剧中的人物、剧情都符合历史事实,因此《清忠谱》具有“记史”的功能。

(一)贴近史实的人物形象——以周顺昌为例

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江苏吴县人,在《清忠谱》中作为贯穿全剧的重要人物出现。在剧中,以周顺昌为主角的篇幅有十折,是全剧不屈服阉党暴政的代表人物,也是东林士人群体的象征。

《清忠谱》按照时间顺序从四个层面塑造了周顺昌的人物形象,每一处都可与有关文献进行对照印证,具有“记史”的功能。第一个层面写周顺昌不惧阉党势力,如第五折《缔姻》中,拦船探访戴罪的魏大中并结为姻亲,剧中缔姻经过,俱可考于《明季北略》《东林列传·魏大中周顺昌列传》。第二个层面写周顺昌面对逮捕大义凛然,毫无畏惧,如第九折《就逮》。周顺昌接到县令朋友的报信,决意赴死,家人请他写遗书,他只惦记着给和尚写牌匾,不肯失约于人。剧中县令报信,临逮题字,载于《明史纪事本末》。第三个层面写周顺昌被逮捕后,面对刑讯逼供顽强不屈,如第十五折《叱勘》,周顺昌抵京后被东厂刑讯殴打,被许显纯打碎牙齿仍不屈服,含血大骂。据《明史·列传一百三十三》记载:“顺昌至京师,下诏狱。显纯椎落其齿,自起问曰:‘复能骂魏上公否?’顺昌噀血唾其面,骂益厉。”①由此可见,《清忠谱》对周顺昌的多重描写是依据史实进行的真实塑造,是用戏剧对历史进行还原。

从时间角度上来讲,《清忠谱》刊行于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早于成书于康熙十年(1671年)的《明季北略》、完成于乾隆四年(1739年)的《明史》等诸多官方、民间史料的出版时间,但其记叙的场景、塑造的人物均与史料记载相吻合,可见《清忠谱》中所塑造的周顺昌的形象是源于真实的,其英勇的行为、坚定的斗争精神都不是艺术夸张,而是作者将人物的实际行动、真实情境加以戏剧化,逐层塑造形象,使之具有能够与史料文献相印证的真实性,体现出《清忠谱》的“记史”功能。

(二)符合史实的剧情设定:《义愤》《闹诏》与“开读之变”

在《清忠谱》中,第十折《义愤》和第十一折《闹诏》两折,描写的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开读之变”。开读,即宣读圣旨,爆发于明天启六年三月的苏州“开读之变”,是苏州人民不满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分子蓄意迫害东林党人周顺昌而发起的群众性抗争运动。

在《清忠谱》中,“开读之变”被分为两个层面进行描写。第一个层面是群众运动爆发前的动员,即第十折《义愤》,描写为周顺昌求情的苏州人民奔走相告,团结起来向官府请愿的场景。此场景有史料为证,据《明季北略》载:“开读之日,郡中士民送者数万,相聚谋乞两台,恳其疏救。于是皆执香迎顺昌于县署,号声振天,县官马不得行。”②第二个层面是群众爆发武力抗议,即第十一折《闹诏》的前半部分,以颜佩韦、周文元等市民为首的苏州人民发觉逮捕周顺昌是阉党公报私仇,愤而起义,在张溥《五人墓碑记》中对“开读之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载。《清忠谱》通过逐层递进的方式,生动还原出苏州市民求情无果遂以武力营救周顺昌的历史事件,展现出该剧的历史真实性。

通过对典型人物、典型剧情与史料文献的对照分析,完成于顺治年间的《清忠谱》虽然是戏曲作品,但拥有較高的纪实性意义,具有“记史”的功能。

二、《清忠谱》之“虚构”

在《清忠谱》中,有据实创作的部分,也必然有艺术虚构的部分。《清忠谱》中的反面势力阉党人物,通常以“脸谱化”形象出现。阉党人物出场的部分都是在阿奉魏忠贤、迫害正人君子,其戏剧形象已经与其历史形象分离;同时,为了戏剧的艺术性,《清忠谱》为增强人物间的事件联系和戏剧冲突,许多事件也脱离了历史事实,存在明显的虚构。

(一)人物形象的虚构——以毛一鹭为例

在《清忠谱》中,毛一鹭以阉党爪牙的形象出现,是剧中的主要反面角色。虽然此人在历史上确有为魏忠贤修建生祠、杀害颜佩韦等五义士等诸事,但实际上毛一鹭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封建官僚,并没有剧中所塑造的那样穷凶极恶。《清忠谱》为了突出矛盾冲突,在许多部分对毛一鹭进行了反面艺术化夸张,使其形象出现了虚构性。

毛一鹭,字孺初,浙江遂安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曾任漕抚参与治河,天启六年担任应天巡抚。在《清忠谱》中,对毛一鹭的塑造分成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揭示毛一鹭的阉党身份,即第四折《创祠》,描绘毛一鹭建魏忠贤生祠“普惠”于苏州虎丘。第二个层面描写毛一鹭和周顺昌产生冲突,即第六折《骂像》,周顺昌闯进毛一鹭修建的生祠痛骂魏忠贤,身为魏忠贤爪牙的毛一鹭与其结仇,这一剧情存在虚构。据《明史》载,周顺昌被捕是在天启六年,而《明史·列传一百九十四》明确记载毛一鹭在苏州修建生祠是在周顺昌被捕之后。天启年间,全国各地请建生祠的官员为数众多,毛一鹭有此举只能算逢迎攀附,不能作为参与阉党的证据。据《明史》载,阉党覆灭后毛一鹭未受定罪,仅被罢职,可知其人与阉党牵连未必紧密。第三层描写毛一鹭草菅人命,“开读之变”后“请旨屠城”,即第十四折《荫吴》中,毛一鹭向魏忠贤上本,奏称“吴民助周反叛,三吴有累卵之危”,这也存在虚构。据《明史·列传一百三十三》记载可知,声称“吴民造反”的是东厂间谍,毛一鹭只是传书向朝廷交代发生民变这一事实,并没有请旨屠城的事实。

综上所述,《清忠谱》里的反面人物毛一鹭的大部分形象都是作者从戏剧化的角度、结合一部分史实进行虚构来呈现的,这样的虚构处理能够更好地集中矛盾、突出对立,使人物形象更加突出,剧情的叙述更为流畅,有利于塑造正反形象,推动剧情发展。

(二)剧情事件的虚构:《血奏》《囊首》的虚构

在《清忠谱》中,第十六折《血奏》和第十七折《囊首》是全剧的重要部分,这两折交代了主人公周顺昌的命运,描写了周家父子生离死别的家庭悲剧,批判了阉党残害忠良的罪恶。《血奏》以周茂兰为主要人物,以为父鸣冤为主要线索,从观音庵、通政司不敢接待“犯官家属”、周茂兰无处申诉的情景,侧面展示阉党淫威流毒朝野。《囊首》则借周茂兰乔装探监,展现周顺昌被“囊首”处死,父子死别的悲剧场景。实际上,除去周顺昌被谋害在监狱中之外,这两折的其他部分都是作者的虚构。

《血奏》中周茂兰追随父亲入京,并在《囊首》中亲眼看到父亲被杀害。事实上则是周茂兰在周顺昌被捕后,自始至终都未曾入京。历史上的朱祖文,即剧中的朱完天,他因护送周顺昌北上入京而著有《丙寅北行日谱》,该书确切记载了周茂兰在周顺昌、朱祖文的阻止下并未入京:“二十八早,至云阳,公已有成命,立趋子佩归矣。子佩含泪向文曰:‘父决不欲我往,奈何?’文曰:‘蓼公自有深意,父命其敢有违,且斯何时也,母夫人柔肠欲断,兄归,苦慰母夫人,孝自在耳。’力劝之归。”③周茂兰既然不曾入京,《血奏》《囊首》自然是艺术化的虚构。但比起彻底的“事俱按实”,将周顺昌入京后的故事线索完全的交给朱祖文与各路官员,其感染力、戏剧性和悲剧程度均不如《清忠谱》所虚构出的“血书伏阙”“父子死别”。通过这种剧情上的虚构,《清忠谱》从大环境的政治悲剧,引出周顺昌、周茂兰的家庭悲剧,家庭的破灭、父子的分离使周顺昌的人物形象更富有感情,更能感染观众而产生共鸣。

在《清忠谱》中,作者对人物形象和剧情进行的虚构能够收拢故事线索、展示关键矛盾,保证全剧的剧情清晰和人物形象的个性突出,“虚构”是为戏曲剧情的发展服务,而并非无缘由的胡编乱造。

三、“虚实相生”之成因

李玉所创作的现实题材作品《清忠谱》,同时具备着“记史”和“虚构”两种创作特点,其创作模式可以归纳为“虚实相生”。从戏剧创作的角度来讲,“虚实相生”这一创作手法,在李玉的年代之前就已经有多位戏剧家、理论家提出,如万历年间戏剧理论家王骥德在《曲律》中所提出的“剧戏之道,出之贵实,用之贵虚”。受此类意识的影响,李玉在创作过程中,势必要注重“真实描写”与“完全虚构”之间的平衡。

从创作手法的角度来讲,李玉以现实事件为题材创作《清忠谱》,是对明代以来传奇创作形式的继承。明清传奇兴起时,传奇的取材大多来自于明代之前或作者创作之前所产生、流传的文献资料。在明代中后期,由于官僚统治阶级出现了明显的政治集团化,各集团间的政治斗争动辄构陷迫害、党争倾轧,这类现实题材给传奇作家提供了素材,传奇创作中也因此出现了专写时事的“时事剧”“时政剧”。明代晚期,描写党争的传奇作品更是为数众多,在《清忠谱》之前,仅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中就录有《冰山记》《磨忠记》《秦宫镜》等传奇十四种,此外还有《喜逢春》等未被收入的传奇,均在不同程度上对真实事件进行了艺术化改编,因此从创作手法角度来看,《清忠谱》的创作同样受上述作品的影响,以“虚实结合”为主要创作模式,力求兼顾“还原性”和“戏剧性”。

从创作者个人的角度来讲,一方面,李玉创作《清忠谱》的时间距事发的天启年间较远,对其中的真人真事无需隐晦,又可以结合大量开放的文献资料还原史实,达到“记史”的程度。另一方面,由于作者李玉及其创作团队自身都没有政治背景,而《清忠谱》是一部记叙现实政治事件的戏剧作品,所以作者对政治斗争的理解较为浅显,在涉及到政治问题的部分只能依靠想象或采取艺术化处理,如在处理阉党解体、东林平反的部分上,仅依靠新帝登基、魏忠贤自杀而简单的一笔带过,在塑造阉党分子的时候进行统一的脸谱化处理,这都是“虚构”的表现。

四、结语

《清忠谱》的创作,受到其所选题材的特殊性、作者创作的时代背景和政治文化环境等諸多因素影响,以戏曲“律吕”讲述“锄奸”史实,达到“春秋笔法”的效果,同时产生了记史与虚构两种特征,具备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达到了作者在《谱概》中对《清忠谱》“更锄奸律吕作阳秋,锋如铁”④的定义。从当代编剧角度来讲,以新闻时政、真实历史事件为题材进行艺术创作正成为趋势,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编剧工作者势必要兼顾“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两方面的平衡,因此,通过研究《清忠谱》的“记史”功能与“虚构”意义,继承并发扬其“虚实相生”的创作模式,将有助于当代编剧进行以时政、历史为题材的戏剧创作。

猜你喜欢
李玉虚实结合成因
垛田形态多样性的自然成因探索
自相似视角下相对贫困成因分析
12岁孩子命殁亲爸之手, 放养的孩子怎能撑起你失败的人生
基于青少年心理特点的校园欺凌成因及对策
罗素悖论的成因
罗素悖论的成因
“教赛融合”在“虚实结合”教学平台建设中的作用
虚实结合,婉转缠绵
基于虚实结合的陆军数字化装备体系试验装备体系构成研究
虚实结合和科教融合的计算机实验教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