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字

2022-05-12 01:22伍维平
南方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帅帅

·伍维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出版作品9部。有部分作品获奖。

早晨起了风,我去阳台收衣服,哪知手一松,一件衣服随着我的惊呼声掉到楼下阳台。

我如负重老牛,一手捧孕肚,一手扶楼梯,迈着螃蟹步从六楼挪到五楼,敲了两下那扇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大门。毫无回应,正犹豫是按铃还是继续敲门,门无声地开了。

高个子男主人李泽君堵住门口。

李泽君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让我心慌,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我以为开门的会是女主人凌菲,看来我估计失误。我指了指阳台,说明来意,李泽君瞬时满脸如花绽放,出人意料的笑声吓我一跳。我硬着头皮刚走进屋内,身后一黑,光亮消失,大门无声关上。

拿件掉落的衣服,至于吗?我嘀咕着走向阳台,捡起掉在阳台里的衣服往回走。结果,我碰到的不是门,而是挡在门前的李泽君。我突然有一种被围猎的无助感,我软弱无力地说声谢谢,试图绕过他去抓门把手。但我抓到的是李澤君的手,或者说手被李泽君抓住了。他的右手食指在我手心里不停划拉,弄得我又痒又麻,我说李部长你弄疼我了,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李泽君笑了,充满自信地笑着说好漂亮啊你。我拼命挤出一丝绝望的笑以示配合,换得了抓门把手的机会,还没用上力,门先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女主人凌菲。她倨傲的眼神依次掠过李泽君到我的脸以及我隆起的肚子,满脸疑惑地问,你们这是?李泽君一声冷笑,转身走进了厨房。我赔笑解释几句,赶紧侧身出门往楼上走。是邻居小王啊,没事的,有空常下来玩啊,我们老李很热情的。凌菲冷冰冰的话刚落,门砰地关上了,发出一声奇怪的巨响。

我明白,那一声巨响其实是女主人的怒吼,凌菲的所有情绪,瞬间在门与门框的碰撞中迸发出来。门的惨叫自然痛在门上,同样还扎着我的心呢。凌菲的这个举动,把我的最后一点奢望碾得粉碎,我赶紧回到自己屋内,用门掩盖住最后一点羞耻。

凌菲没有错,她用最合理的关门方式证明了她是这家的合法主人,她有一切理由规避潜在的危险。作为无意中的闯入者,我的鲁莽行为,只能证明我的愚蠢。愚蠢的行为往往来自于自私的想法,我本来就是个俗女子,所以自私自利同样也没有什么错。

一年前沈浩波和我交了这套房子的首付,几个月前沈浩波开始装修,我一边细心照顾肚子里的小人一边等着住新房,双重期待使得我的心情不错。沈浩波又忙工作又忙装修,很是辛苦,装修总算搞完,人也瘦了一圈。我看着瘦猴样的沈浩波心生怜悯,这人虽然长得寒碜了些,总归做个丈夫还是不错的,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这人贼笨,唯一的优点就是知恩图报,既然丈夫对我好,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回报他的好。

老话讲,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心里存着念想,机会就会找上门来。那天我去超市买些零食,遇到住三楼的罗阿姨,闲聊中得知住五楼的男主人正是沈浩波的上级单位领导。沈浩波在一家国企分公司做技术,相当于班组长的小人物。恰好住五楼的夫妇都是总公司派来的厉害角色,李泽君是人事部长,夫人凌菲是纪检专职委员,都是上台面的人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阿姨的话在我的心头点燃了一盏明灯,照亮了可以想象的光明未来。当然,这听上去更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小伎俩。其实我没这么聪明,所谓的“听者有意”也就是事后想起罢了,哪里有什么阴谋诡计。说得更明白点,也就是那件该死的衣服掉下五楼,下楼走到半路,我才想起罗阿姨的那句,顺便认识住在楼下的李泽君,结果是我自找没趣,好像吃了一只苍蝇,翻江倒海地想吐。我想,这事就不跟沈浩波说了,免得再遭奚落,里外不是人。

不说归不说,可李泽君在我手心写字的情景,一遍又一遍掠过我心头,甚至梦里也几次被这个古怪的举动惊醒过来。沈浩波以为我胎动异常,要送我去看医生,我坚持说没事,才算糊弄过去。有时一个人安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李泽君为什么要在我手上写字,写的什么字,写了几个字,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是不是对每个年轻女人都做这样一个标记,以显示他的占有欲,这是不是一种精神疾病?想来想去,想得头昏脑涨,我始终不得要领,解不开这个疙瘩,然而为了未出生的孩子,我决意放下。

怕什么,来什么。我不找事,事来找我。正当我内心渐渐归于平静,一心一意安胎保胎,准备做母亲的时候,五楼的女主人,也就是李泽君的夫人凌菲上门来了。

凌菲敲门时,我正煮午饭,擦干手赶紧开了门。凌菲头微仰着,还是那一副倨傲的表情,脸上挂了一丝可有可无的笑意,不等我请就径直走进客厅,往沙发海绵垫上一靠,俨然一副主人模样。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正考虑该说些什么。哪知突然被一双手用力从背后推了一把,我打了一个趔趄后撑着沙发背勉强站着,紧接着一个胖男孩飞快从我旁边跑过,坐到沙发另一侧,拿起电视遥控器乱按一气,还不忘用余光得意洋洋斜睨我。我一手扶沙发背,一手摸肚子,惊魂未定,话也说不出来。凌菲看着我有些诧异,你怎么啦。我笑了笑,说没什么。有什么又怎么样,我能说你儿子使坏么,我自找的还不行吗?那就好。凌菲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说,是这样,我们楼道的门锁坏了,需要修一修,我和老李都比较忙,没空做这样鸡毛蒜皮的琐事,你们年轻人空闲点,就帮着做一做,否则我们家帅帅放学回家老是进不了门。我摸着日渐沉重的肚子,想象着无比艰难地上下楼,再看看坐在我家里沙发上的两个人,以及脸上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我无可奈何地点头表示同意。

送走了母子俩,刚关上门我就摇头苦笑,这事不能叨扰沈浩波,他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累得不成人样,各人老公各人疼,这点小事我来吧。这时候,电视里出现了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唯美画面,我顿时想起在一本书中读到的一段话,大意是,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掉落到五楼的衣服与修理楼道门锁,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实际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这个道理。传闻大数据验证了一个说法,一个人只要认识七个人,他就能认识全人类。也许我的结论很愚蠢,但我坚持认为,蝴蝶效应无处不在。

很快我发现,楼道锁完好无损,没有坏,我反复多次开关,都在证明锁是好锁,这就反证了凌菲说锁坏了是假话。锁没坏,凌菲却说坏了,为什么,是拿我寻开心还是蓄意报复,我不知道,我打电话给凌菲,她显然有点不耐烦,说坏了就是坏了,说让你换你换就是了,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没用。还没等我说完话,那边先把电话挂了。我有些茫然,脑壳发昏,肚子里的小孩也有些躁动不安。我放松呼吸,闭上眼睛,休息了一阵子心情才算平复下来,脑子也活泛了些。我想,不就换把锁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就换吧。

于是,我挺着大肚子,迈着碎鸭步,上街考察锁具。在锁具一条街上,面对数不尽的各种锁具和营业员滔滔不绝的讲解,我头大无比,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我知难而退,回到家里搜罗百度,恶补了一些有关锁具的基本知识,多少有了些底气后,到锁具店按图索骥,多种锁反复比较,选中了一款价格适中、开关难度一般的楼道锁。准备扫码付款时,发现这笔款项没有出处,现在我个人出了钱,回头找谁要去呢?这我得问个明白。幸好上次留了罗阿姨的电话,我立即致电罗阿姨,问我们这幢楼有没有维修基金,罗阿姨一口否定,并声明换不换锁她不管,钱她是不会出的。

挂了电话,我鼓起勇气,以蜗牛精神,从二楼到六楼,又从六楼到二楼,给除了凌菲和我以外的另外八户人家做工作。这是一场语言上的马拉松,作为一个不喜欢嚼舌头的笨女人,我从咿呀学语开始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说得多,这是一次发掘我语言天赋的好机会,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谁,本事有多大。除了罗阿姨加上两位退休老干部死活不肯出钱外,其余五户人家都在我语言的强大攻势下乖乖掏钱了事,成功比例超过失败。好吧,那三户人家的钱我出了。

锁总算装好,我反复测试,听着清脆的开门关门声,胜过动听的胎教音乐,心里的那个美啊,就别提了。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我充满自信地叫开了凌菲家的门,向她汇报我的成果。凌菲一边听我说一边看说明书,还没等我说上几句就打断了我,说怎么不装指纹锁,我跟你说过了的,不装指纹锁帅帅放学回家会不方便的。凌菲的不满让我的快意瞬间凝固,天地良心,你几时跟我说过指纹不指纹的事,再说那么多位老人哪里会这高科技玩意呢,到时候老人进不来门,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这些话我都没有说,我只是敷衍了几句,就走出了那扇又厚又重的大门。走到自家门口,我突然差点背过气去,我忘了问凌菲要买锁的份子钱了。此时肚子里的小东西乘机捣蛋,恶狠狠踹了我两脚,痛得我龇牙咧嘴,蹲下去求饶。孩子啊,我暗暗祝福,你长大后千万别像你妈这样笨,让骗子卖了还帮着数钱。

如果凌菲疑心我上次借机勾引她先生,这次给我挖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坑,啃了满嘴土还不能明着骂她,还不算如愿以偿吗?何况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去勾引男人,这听上去多少有点恶心,有点不合情理吧?好吧,惹不起我躲得起,我装聋作哑,你拿我怎么办。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诗也简单,心也简单。呵呵呵。

过了十来天,我下楼去拿了个快件,正要上楼时,凌菲回来了,她看着我的肚子有些吃惊,说你挺着个肚子上上下下,你们家小沈也太不知道体贴你了,想当年我怀孕那会,我们家老李是家务全包,上下楼好生扶着,营养也跟得上,没受半点苦。有机会我跟你们家小沈说说,要他多关心你才是。正说着,窗口传来她儿子帅帅的哭声,她赶紧扔下我,没命地往上跑去。接着,罗阿姨也提著一篮子菜回来了,她咬着我的耳朵说,别听这女人胡说八道,她怀孕的时候,那老李根本不沾家,早晚见不到个人影,所有家务一个人包圆,有一回摔倒在楼梯上,差点流产,还是我叫的120送去医院保胎,才没出大事。这女人哪,唉,死要面活受罪。望着罗阿姨上楼的背影,我一股酸水涌上喉咙,恶心想吐,却怎么都吐不出来,心想凌菲啊,十多天前你是怎么使唤我的,怎么给我挖坑的,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好有心机的女人哦。

天气转热,再转到了酷夏,肚里的小东西也不省心,动不动就踢上两脚,有点想出来乘凉的意思。我拍拍肚皮说,兄弟别急,瓜熟蒂落,我一定尽快卸货。前些日子,沈浩波只要有空,天气合适,就会陪着我在楼下小区内散步。理工男沈浩波,沉默的人,不说废话,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但人诚实可靠,夫妻彼此听得懂对方说什么,这就够了,这就是道理,大道至简嘛。一个整天劳碌奔波的男人,搀扶着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在夜色下,挺着大肚子,灵魂和月光,一起走向远方。此情此景,谁要说我在装逼,我跟他急。但这种良辰美景十分稀少,后来天太热,加上上下楼太费劲,我和沈浩波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了。

有时候,我偶尔会听到五楼的动静。有时是一个女人嘤嘤的低声哭泣,或者是一声几乎背过气之后的长嗷;有时是一个男孩的放声大哭,甚至是毫无节制的干号。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来这么一曲,如同定时的天气预报。更多是毫无征兆的突然爆发,那空前绝后的号叫,我每次都要吓出一身冷汗。若沈浩波不在家,我就会随便抱起身边能够抓到的一切东西,一个布娃娃或一个枕头,直到那声音消失很久,我才能平复心情;要是沈浩波在家,那就好办多了,他的胳膊成了我的安慰,所以他的胳膊伤痕累累,那是我给他留下的无数掐痕。还好不是牙印啦,不过那些掐痕还是使我很内疚,本来跟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受伤的却是我们两个。有时我也想问问沈浩波是怎么回事,看他没有想说给我听的意思,也就罢了。

有天下午,凌菲又敲开我家的门。看着她的模样我暗暗有些吃惊,经过精心修饰的昂贵发型不见了,换成了一头齐耳短发,神情黯淡落寞,勉强挤出的笑容里有一点淡淡的忧伤,仍然倨傲,眼里却隐含着迟疑犹豫。她刚一坐下,马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气势。凌菲说,小王啊,跟你说个事,你们家增压泵抽水的声音有点大,我们家帅帅经常半夜被吓哭,换一个吧。我心里一凉,看吧,又来事了。我说,没有吧,我们怎么听不见。凌菲说,你们的楼层高一点,听不见是可能的,再说你们听不见,不等于别人听不见,换一个反正也要不了多少钱,这样对大家都好。说着打开手机,开始在某东某宝购物网站上找,准备向我推荐。这时沈浩波从卧室走了出来。凌菲一看到沈浩波,立马凑了过去,只跟他说话,不再理睬我。几次都这样,凌菲只要看到我们两个在,从来都只跟沈浩波打招呼,视我如无物。我想,她不是看不起我,她只是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看到沈浩波表情略显尴尬,我赶紧放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跟过去圆场。

总算落实了买一款增压泵,凌菲才点点头,表示满意,起身昂首挺胸往外走,没有左顾右盼,更不曾再看我一眼。然而走到门口时,凌菲却转过身来,先望着我的大肚子,再慢慢移到沈浩波扶着我腰的手上,就那么一瞬间,她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关上了门。我和沈浩波先看看已经关上的门,再看看对方,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笑着坐到沈浩波旁边,刚要伸手,沈浩波一个激灵跳起来,坐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你属狗的啊,整天咬人。我放过了他,说我没有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你个问题,顺便做个示范。问吧,我的耳朵还挺好使,坐这边也听得到。我说是这样,如果一个男人用手指在一个女人手心里写字,是什么意思。沈浩波歪着脑壳想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说,不知道。看吧,这就是理工男的脑子。李泽君啊李泽君,你这个可恶的中年油腻男,给我留下怎样的一个谜啊。

这时候,理工男沈浩波忽然来了兴致,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知道羞耻,还好意思来找我们的麻烦,奇葩了。在沈浩波面前我不怕事多,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欺负的人。我说怎么了,下面的鬼哭狼嚎是我们家的增压泵造成的吗?沈浩波显得有点忸怩不安,脸憋成一颗熟透的红柿子。然后他像下了天大的决心,脸扭曲成一团麻花,痛苦的样子无疑是自暴其丑。说之前,沈浩波再三强调不要外传。我说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差我蒙在鼓里,你还叫我不要外传,我传给谁啊?沈浩波想了想说,也是。

不过沈浩波这人嘴不是一般的笨,在键盘上敲字比口述要快得多,你要他把一件事情完整说下来会让听的人抓狂,因为他只对数字、符号和程序敏感,所以我只听他说了个开头,就不再折磨他了,自己很快从网上搜罗出一大堆有关李泽君的负面信息。

故事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我贫乏的想象力,这样高难度跌宕起伏的故事闭门造车是写不出来的,因为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细节我就不复述了,说到底也还是一个食色性也的世俗段子,最多恶俗一点点罢了。从普通百姓的角度看,身份、地位、家庭都得到社会认可的李泽君,理应活得很滋润的了,但李泽君志不在此,他对女色孜孜不倦的追求,成为他人生最高潮的华彩乐章。简单地说,李泽君使用假名,以征婚的名义骗色骗财,东窗事发后,那些女孩组团实名举报李泽君,各种报料的帖子满天飞,李泽君一不小心成了网络红人,上了热搜,其结果可想而知。但最后的处理结果却出人意料,李泽君被贬到下属公司做了一个小职员,和沈浩波成了同事。奇怪的是,凌菲行政上也被降了一级。原来,出了这种丑事,凌菲不仅没有离婚,反而替李泽君求情,说丈夫出轨,妻子有疏于监督教育的责任,自请处分,只求保留李泽君工作,否则李泽君此人和她的家庭全毁了。领导成全了她。

刹那间,凌菲的形象见风就长,在我面前高大起来。我对沈浩波说,这样的女人给力,我看走眼了。沈浩波不置可否,看我的眼光倒像看贼。我知道沈浩波的意思,其实我跟他的感觉是一样的,想起这家人,嘴里总好像含着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可这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啊,作为普罗大众的一员,我们被各种因素限制了生存的空间,我们没有资格选择邻居,大多数情况下,钱多才能任性。

增压泵早已换好,楼下不同寻常的叫喊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有加剧之势。有天下午,我在厨房做菜,偶尔见窗下凌菲一家三口站在绿化道边说着什么,虽然隔着老远,还是隐约能听到忽高忽低的吵闹声,接着是帅帅放聲大哭。或许是哭声激发了李泽君的斗志,他抡起巴掌狠狠给了帅帅两下,转身走了。两巴掌把惊魂未定的帅帅给打没声了,却意外听到了凌菲的哭声。这微弱的接力十分短促而节制,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便归于无声,并拉着帅帅从反方向走出了我的视线。

从屋里的隐忍到偶尔的争吵,发展到室外矛盾的公开化,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我不喜欢这家人,一个也不喜欢,但我的本性同样不想看到人间悲剧。女人是水做的,有时是温水,有时是冰水,柔软细腻到起腻,由此及彼,无事生非,非把男人逼到崩溃的地步。不过像我这样怀孕的女人,智商自低三分,折磨自家男人,也不算特别糟糕的事情。有天晚上,像往常一样,沈浩波仍然把工作带回家,胡乱划拉几口饭,就坐定电脑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屏幕里面的世界。我无聊透顶,心情也有点莫名其妙烦躁,但沈浩波却跟瞎子一般看不见。我站到他身后,说小理工,离婚吧。沈浩波随口便应,好啊好啊。几秒钟后,沈浩波回过神来,转头说,王娟你什么意思,离什么婚和谁离婚,你没事吧?我忽然泄了气,明摆着别人的事情,却在无形中左右我的情绪,还差点影响我的家庭团结,这真是笨啊。我进了卫生间,擦掉愚蠢的泪水,在回到客厅时,我让一切至少表面上归于平静。

但几天后,这种平静就被打破。正午过后,我躺在床上休息养胎,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敲打声,这敲打声迅猛而持久,而且就在门外,关门窗,捂耳朵,没有一点用,声音直接穿过我的灵魂。我扛不住了,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对门住户在搞装修。我记得住对面的小张搬走已有些日子,估计有新住户要搬进来了。我推开半掩的大门,看到凌菲正站在客厅中间对装修工人指手划脚。我有点发蒙,刚要问,凌菲看到我笑了,说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帮忙。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凌菲的帮手。

按凌菲的说法,之所以要搬到六楼来,主要原因就是她儿子帅帅经常被对门的小男孩欺负,有一次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现在帅帅都不敢一个人出门了。不过,据我所知,事实正好相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是对门的小男孩。真实原因确实来自对门,但不是对面的男孩子,而是男孩子的爷爷。那位爷爷是公司退休老领导,看不惯李泽君的做派,不放过任何机会教育他,前段时间李泽君出了事,老领导只要逮到他,一定会骂他个七荤八素,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更不会考虑李泽君还要不要脸。九九归一,凌菲不想帅帅没有父亲,更不想这个家散掉,她用父母养老的钱买了我对门的房子,想给全家一个相对平和的生活环境,煞费苦心。

于是,我莫名其妙成了凌菲的义务监工。她对装修工人不放心,楼道钥匙、房门钥匙都不肯给工人,经常在单位打我电话,让我来帮忙开关门。楼道门还好办,我可以在自己屋里遥控,房门就要我亲力亲为了。还不仅如此,材料验收、质量检查等等杂事,有时候也要我代劳,后来把我家也变成了她家的物料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家客厅里堆,我有时想拒绝,甚至想发作,但还是咬着牙忍住了。毕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上较劲。

折腾了一两个月,装修基本完成,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更为凌菲。跟她接触多了些,我看到了她倨傲和强势的后面,是迷茫和无助。她的强撑,是她面对世界的最后一点面子。有天晚上,我独自在家,凌菲敲开我家门,将一袋水果放到茶几上,说了些感谢的话。我礼貌性地请她坐坐再走,她婉拒了。她说帅帅还在家等着她回去才睡觉,帅帅从小都离不开她。凌菲说着孩子时,眼里全是柔情蜜意,我想那应该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了。我问她什么时候搬上来住,她微微一怔,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是没问题的,就看我家老李想什么时候搬了,毕竟他是一家之主嘛。一番废话下来,她编得吃力,我听得费劲,互道晚安成了最好的解脱方式,这对我们两人都好。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女儿也来到了人间。女儿的出生,虽然劳累,却是甜蜜的辛苦。其实生活也没多大变化,不过白开水煮面条里加了点葱花罢了。俗话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这话说得在理,我深有同感。小家伙笑多哭少,没给我添多少麻烦,虽然什么都不懂,却最先知道心疼母亲。休完了生育假,我继续回单位上班,女儿由我妈来伺候。忙忙碌碌间,日子过得特别快,那些莫名烦恼,在女儿的天真活泼中渐渐烟消云散了。至于凌菲一家,一直没有搬到我对门住,几乎见不到他们,要不是几次匆匆忙忙的擦肩而过,我几乎记不起还有这么个邻居了。

说记不起来,其实是一种刻意的回避。我对李泽君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远远见到他能躲开就躲开,实在躲不开硬着头皮走过去,说句話点点头也就过去了,绝不多话,也绝不给他创造任何纠缠的机会。每次想起他在我手心里写字的情景,我都汗毛直竖后背发凉。不过,从那以后,李泽君每次见到我都主动点头示意,但他刻意挤出来比哭还难看的似笑非笑。那故意装出来的奇怪表情,让我感到难过。有时候我也责怪自己,别老是疑神疑鬼的,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有时只是一念之差,并不代表一个人绝对的好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老惦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天活在煎熬中。

有天晚上九点多钟,我外出回来,走到五层至六层的楼梯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款款下来。那女子肤白微胖,一头长发随身形在脑后飘动,紧身衣牛仔裤,高跟鞋底敲击台阶的声音又脆又响,脸上却表情漠然,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就已经走过了我身边。我迟疑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上面房门开关的声音,接着李泽君也走了下来。李泽君依然保持持着他惯有的矜持和做作的微笑,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擦身而过。回到屋里,沈浩波还没有回来,女儿已经睡了,只有我妈守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我们回来。我问老妈刚才是否有人来过家里,老妈打理小东西累得够呛,打个哈欠摇摇头懒得理我。我明白了,为凌菲感到悲哀,假若有上帝,上帝爱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一定不爱凌菲。

此时,我似乎明白了李泽君紧紧握住我手的意思,那是在和我谈生意啊。在一些农村牲畜交易市场上,交易者把手指当做算盘,用特定的手语来方便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李泽君当时一定很遗憾没有做成这笔生意,因为只有他的出价,没有我的还价。

到了春末夏初的一个星期天中午,我骑电动车冒雨从外边回来,把车推到楼道转角的停车位,正要上楼,忽然听到隔着几辆车的不远处有很熟悉的女人说话声,我仔细一听,果然是凌菲。凌菲的说话声在大雨中被冲刷得七零八落,我只断断续续听到她在哀求李泽君,那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看在孩子的分上,你我多年夫妻的分上,老李你别走啊,我给你跪下了。凌菲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自己在说话。我正有些愕然不知所措,突然一辆小车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冲了出去,随之凌菲也跟在车后冲了出去。小车很快在雨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凌菲孤零零地站在磅礴大雨里,望着车远去的方向。我没有听到凌菲的哭声,雨声淹没了一切。

我不知道,当年李泽君是不是在凌菲的手心里写过字,还有那一众上钩的女孩子手心里写过字。不不,我不想知道。

这时候,我想到的人是理工男沈浩波。

(编辑 吴翠)

猜你喜欢
帅帅
兰博基尼
相亲
帅帅猴的好主意
动物课程:帅帅历险记
从“实习”到“转正”
“《读者》光明行动”
胖胖猪变身记
心想事成的小男孩儿
乌鸦受骗以后
八、帅帅猪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