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老人

2022-05-12 01:22吴海峰
南方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伢子祠堂江水

·吴海峰 1951年生,广西兴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当代》《北京文学》《广西文学》《小说世界》《漓江》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出版长篇小说8部,代表作有《陡军的后代》《画店奇闻》《中国大陆最后的匪首》。后致力于电视剧剧本创作,代表作有《漓江情缘》等。曾任广西作家协会、广西文学院专业作家,长期担任广西作家协会理事、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放牛的老人躺在山坡上,三月傍晚的斜阳在他的眼前格外红润。几只苍蝇绕着老人咀嚼过的草茎不停地旋转。老人懒洋洋地伸过手,抓起身边的破竹笠,轻轻在面前扇动,几片竹叶从破竹笠里抖出来,飘然落下。

满坡都是及踝的茅草。枯黄了一冬的植物拼命地吮吸着阳春的乳汁,迫不及待地吐出新草芽。满眼滴翠,绿了山坡,也绿了老人的心。

老人迟缓地扭转头,目光在山坡上搜寻,山坡上隐现出十来条水牛脊背。水牛在满坡的青草上缓缓移动,老人仿佛听到了水牛轻轻的咀嚼声。

随后,老人的目光随着夕阳跌进山窝,他叹了口气,默然地撑着身子要站起来。他全身的骨骼嘎嘎地响,像山坡下那架老水车。

山坡下,一条清澈的江,曲曲弯弯向北流去。

牛群到了山坡下,扑通扑通扎进江中,又呼哧呼哧地把鼻子中的水噴上天空,水牛喷出的水形成了一根根水柱,形成了一道道霞光。

老人把双脚浸泡在江水中,清凉的江水似乎要渗进心窝。几条小鱼在水底乱窜着,吮咬得他脚背发痒。几条绒毛般的水草缠住他的腿肚,仿佛要把他拉向下游。老人艰难地弯下腰,扯掉脚上的水草,双手掬起一捧清清的江水,水珠儿蹦跳着从他筛子似的手指缝中哗哗流下。

老人知道这条江的名字叫湘江,这江水还会缓缓地流到洞庭湖。不过老人从没有去过那里。这江顺流而下三十公里,有个小镇叫界首,那一年他从界首镇走到这里来。

远处山坡上,一阵疏疏落落的鞭炮声打断了老人的思绪,几个迟到的扫墓人正在祭拜自己的祖先。几缕疏落的硝烟在山坡上袅袅升起,几片烧过的纸灰,似蝴蝶般在晚霞中飞舞。远远近近,那萋萋荒草中,几个新培过土的小坟包格外醒目。老人僵硬的脸上一阵抽搐,他知道今天是清明节。

江水哗哗地流淌,浪涛声中仿佛在讲述三十年前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的一群人,急急忙忙地从这里蹚过去。那一天,吓人的枪炮声响彻山山岭岭,呛人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那一天,江水也像今天这样红,不过那不是晚霞染红的,而是汩汩的鲜血。

那天傍晚,他搂着枪蹲在河岸,紧挨着他的是水伢子,水伢子把枪放在河沿上,正啃着一个菜团子。突然他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声,一瞥眼就看见水伢子的额角上出现了一个血洞,还没等他惊呼出声,水伢子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气愤地咒骂了一声,顺手将半个菜团子堵在额头的血洞上,刚要伸手去抓枪,头一歪,人枕在枪把上,没气了。

那天傍晚的红霞,就是水伢子的血涂红的。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霞光就是从他面前,从水伢子的头上一层层染上天边的。

老人把牛赶进牛栏,那里面已是昏暗一片。老人上好最后一根栅栏,疲倦地倚在牛栏边喘息。年轻时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八天里他跑过四百多公里路。当然那是从前啰……从前的好多事只能一个人细细地咀嚼。

牛群反刍着,它们缓缓地在牛栏上擦着胀鼓的肚皮,一只扯断了鼻唇的老水牛亲切地凑过来,老人的脖子上就有了痒酥酥的感觉。从前他可不是这样,那时他怀里揣着姑娘的汗巾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当然那是从前啰……从前的好多事只能一个人细细地咀嚼。

放牛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牛栏,村庄里一片犬吠声,缕缕炊烟从人家的屋背上飘起,淡淡的稻米香味诱得人迈不开腿。老人怯怯地望几眼,吞下几声叹息,咽下几点苦涩,背转身去,默默地离开星星点点灯光的村庄。

远离村庄的后山坡有一个小窝棚,当地人把这叫做马屁股,倚着山坡,支几根松木,搭几蓬茅草,就是一个挡风遮雨的好去处。当然有钱人家不用住在这里,马屁股历来的用处,是放石灰粪肥的。

老人的窝棚里没有石灰和粪肥,三十年来这里就是他的家。这家的实质,就是一口鼎锅、一床棉絮和一件破蓑衣。

老人并没有在窝棚前停留,仿佛那窝棚是别人的家。他穿过山坡,越过松林,惊起林中夜鸟啾啾。不一会儿,老人的面庞似掠过一阵清凉的江风,老人的面前泛起一层层银白的霜,湘江的江水,似一条白绸在他眼前浮现。

老人的脚步踌躇。他回头看了看,确信这荒野中只有他一个人,他又伸手进怀里探了探,最后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江水在丛丛柳林的护卫下,静静地向北流去,这湘江连绵百里,沿岸全是清一色的水柳林。不知什么缘故,人们把这树叫鬼柳。一个鬼字,立刻把人带进那妖魅的世界。这鬼柳能在荒凉的卵石滩上蓬勃生长,本身就让人惊奇。一片荒凉的河滩上,悄悄地从卵石缝中冒出一层嫩芽,一两年后,唰唰地长起一片伸不进脚的灌木林。三五年,七八载,鬼柳林盘根错节,牢牢地控制了好大一片河滩。走进这茂密青郁的鬼柳林,凝神细看,一缕缕江雾从林中悠悠荡出,好似水精灵嬉戏藏身的场所。当然,老人知道,水精灵其实就是葬身在这江底的人,天长日久,精魂汇聚,才有了这水精灵,才有了这林子。

老人知道,这水精灵里有一个就是水伢子的魂。水伢子从小水性就好,那一年他和水伢子一起在家乡的溪流放竹排出山,他掉进水里的时候,是水伢子追了半里路,才把半死不活的他捞上来。

老人伫立在江岸,一动不动,江对岸一堵乌黑的山崖沉重地压进江中,往上望去,褐色的山头在夜空中呈现出石磨般巨大的剪影。这山叫做磨盘山,当年女娲造了人,就用这盘石磨磨出无数的米面,养育了天下苍生。老人还知道,这磨盘山右边的山坳里,隐伏着一条金牛,那金牛高兴的时候,会现身出来,轧轧地拉动那磨盘。

“哎,金牛……”

江水在轻轻呜咽。

“哎,金牛……”

老人在心里叹息。当然这心里的叹息会随着呜咽的江水流过数百公里,流进洞庭湖,流到老人从前想象过的乐土。

一只小鸟掠过江面,惊得老人一个哆嗦。他觉得自己待太久了,便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卷凌乱的纸——那是几张残缺揉皱的纸钱,是老人从祭扫过的坟前一张张凑起来的。

黑暗中,老人用火柴划出一朵小火花,小火花颤抖着凑近了纸钱,黄裱纸呼地燃烧起来,江风猛烈地扑过来,卷起烧过的纸灰和火星闪着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掠进江中,水鸟似的随波凫去。老人很舒心地笑了,因为他知道水伢子叼走了其中的一张。

火苗熄灭得那么快,以致老人还来不及改变那僵直的姿势。当一切又被黑暗笼罩,磨盘山的倒影又沉重地压过江心,老人才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人弯下腰,摸索到几张未燃尽的纸钱。

“哎,金牛……”

老人向著江水嘟哝着。接着他把手举向天空,让那残留的纸钱飞向江中。

老人做完这一切后默默地转回家。他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树影下,有一双眼睛目睹了这一切。

放牛的老人被叫到村中祠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头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八仙桌前那盏昏黄油灯下的几个城里人,而是来自那层压抑的挂满黑尘的屋瓦。多少年来,他习惯了在茅草棚顶下生活,那疏疏薄薄的茅草隔不断绵绵的思绪,他的灵魂和思绪,随时都可以离开自己的躯体破屋而出遨游世界,去追寻自己曾经光彩过的人生,去追寻自己早逝的幸福,去臆造从来未实现的梦想。放牛的老人当然也曾拥有过这些,要不然他就不会流落异乡,蜗居茅棚,因梦中呓语而被人叫到这祠堂里来。

这里原是村中大户的祠堂,现在成了全村的议事地。多年前这祠堂里,欢欢喜喜地庆祝过解放,热热闹闹地分过田地。可这一切放牛老人从来不知道,从没有谁想起要告诉他——谁叫他又哑又痴,谁叫他无根无蔓,谁叫他所祈求的只是最简单的生命之延续。

“——哎,都当他不会说话……那一年,他伤了条腿躺在村口,村里人见他可怜,才收留了他……”

放牛的老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惶惶地跳。灯光下映着几张陌生的脸,仿佛火苗都停止了跳动。旁边还站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壮小伙。

祠堂的门呀呀地关上了,祠堂里更增添几分庄严。

“晓得么?”操北方口音的工作队长说,“我们是城里的工作队。”队长的话很和气,耐心地把工作队的任务说清楚,“你不是本地人,我们要查清楚你的来历。”

放牛的老人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哑哑哑地叫了几声谁也听不懂的话,又垂着双手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老哑呀,”村干部把脸移到光亮处,边说边用舌头卷好一支叶子烟,“三十年来村里人待你不薄,什么事你都不该瞒着村里人。”

放牛老人的嘴唇慢慢蠕动起来,那蠕动渐渐变成了颤抖,紧接着是脸颊,然后是颈子,最后扩展到全身。

“说呀。”一个女工作队员的声音很柔和地响起来。

老人的头慢慢抬起来,眼光中充满感激和凄苦,但随即他又轻轻地摇摇头,缓缓地缩了身子蹲下去。最终他涨红了脸喊:“打倒土豪劣绅!”

老人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江西味,由于好多年没说话而含糊不清,祠堂里的人谁都没准备,老人喊的什么谁都没听清。

“他好像说,到什么村……”一个年轻的工作队员总算耳朵利。

“打倒军阀!”这一次,老人的吐字异常清晰,老人的神情异常镇定。

“红军万岁!”

“你……是红军……”女工作队员惊喜地叫。

老人的脸上是那么自豪,三十年积累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绽开来,三十年郁积的豪气一下冲开他胸膛。

“我就是红军!”

年轻的工作队员兴奋得跳过来,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本本:“你看,你看,斧头,镰刀——”

老人的目光呆呆地落在小红本上面,鲜红的颜色渐渐映红了他的脸,渐渐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猛地一伸手,抢过那个小红本,颤抖着,搓揉着,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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