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妈妈终于成为作家

章红

妈妈年轻时是个小说迷。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偏远的山区县城，又适逢书籍匮乏的年代，可供阅读的东西很少。但凡听说县城里谁手上有本她没看过的小说，妈妈一定会想方设法借到手。为了借书看，她甘愿利用自己的针线活特长，帮人绣花、纳鞋底、缝补衣物。有一次她借到一本珍贵的手抄本，别人要求次日归还，她甚至熬了一个通宵，把那本小说抄了一遍。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妈妈自己都深感纳闷，不明白自己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要上班，要带三个小孩，要做家务……凡此种种，都没有扑灭她心中热爱文学的小火苗儿。

她崇拜作家，说：“作家多了不起啊！可以让人哭，也可以让人笑……”在那个没有电视机的年代，寒冬的夜晚我们家常会聚集许多人：左邻右舍、朋友、同事……都在我家听我妈妈讲故事。《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都是这样一本本讲过来的。我的童年回忆里萦绕着冬天的炉火、氤氲的空气、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许多夜晚，我就在对睡意的抗拒中沉沉睡去。

不过，那时妈妈只是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从未幻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一名作家——怎么可能呢？她只是县城汽车运输公司的仓库保管员，上班之余，家务琐事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

我们都没有料想到，在妈妈的晚年，她的人生绽放出了别样的火花。2020年，她80岁，出版了平生第一部作品《秋园》，获得当年豆瓣图书排行榜“中国文学”第二名，评分8.9分。这本书出现在2020年度大大小小的文学榜单中，迄今印刷8.8万册，得到来自专业人士与普通读者两方面的广泛认可。

2021年，妈妈出版了随笔集《浮木》；2022年，出版长篇小说《我本芬芳》。事情正如她在《秋园》序言中所写：“人到晚年，我却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车，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推着我轰隆轰隆向前赶去……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我刚读小学一年级，妈妈就说：“以后，你要读大学的。”那时候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在我们生活的小县城，连老师都不大知道大学这回事。后来，我们家三个小孩都上了大学。在20世纪80年代的边远县城，这是不多见的事情。我想是妈妈对“读书”这件事的执念影响了我们吧。妈妈最常说的话就是：“我这辈子，就是书没有读够。”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外婆一起撑起一个家庭。外公身体不好，种不了地，家中全靠外婆给别人做女红维持。幼小的妈妈要帮助带弟弟妹妹，这样外婆才能腾出手来挣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到10岁时，妈妈还不能上学，看到村里同龄伙伴每天去学校，心里非常痛苦。终于等到可以上学的那一天，她直接读了四年级。15岁，她考上了岳阳工业学校，可惜还有3个月就要毕业的时候学校解散了。后来她结婚生子，读书梦彻底破灭。

从汽车运输公司退休后，妈妈到南京帮我带孩子。小家伙睡着之后，她会在书架前逡巡，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读物。就在那时，她读到了一本写母亲的书。她一口气读了三遍，然后想：我也有母亲，我也可以写我的母亲！

念头一旦萌发，就再也遏制不住。许多时候，她坐在厨房凳子上，以灶台为桌子，利用一切间隙让自己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她从来没有什么“写作瓶颈”，故事就如同自来水龙头，打开便有水倾泻出來，那是过往的艰辛生活给予她的馈赠。

她用一年时间在纸上写出了外婆的一生。写写画画，涂涂改改，誊抄过好几遍。出于好奇，她称过那些稿纸的重量，足有8斤。

我帮她把文字录入电脑，命名为《妈妈的回忆录》，用我的账号贴在了天涯社区。算起来，那已经是18年前的事了。那就是后来的《秋园》。

从60岁开始书写，妈妈再也没有放下过她的笔——后来她学会了打字与上网，开始用电脑书写。她开始写作的时候，没有人许诺会给她出版。前方是什么并不知晓，但她依然做了这样一种堪称勇敢的选择。我认为这是她最了不起的地方。

妈妈写的多是劳碌一生的人物，无论是我外婆，还是那些乡民，都平凡如草芥。记得开始在网上连载时，有位读者留言，说普通人的历史没人有耐心看，只有名人、上层人物的历史才有色彩，才能留存下来。我想这是许多人的想法。这里面有对写作根深蒂固的误解：只有了不起的人和事才是值得写成文字、印成书的。但我不能同意。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记述。我倾向于认为，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多么微小。在生命这场漫长的冒险中，每个个体都会有值得一说的经历。

我记得一位网友的留言，非常动情。他曾想记录父亲口述的往事，无奈父亲叙述的内容细碎零散，他把握不住其中的脉络和层次，也勾勒不出轮廓。他说读到我母亲那个帖子时，就回到了听父亲讲述时的感觉中。他说，经历过苦难的人，多数没有能力讲述，所以像我母亲这种来自普通人、来自底层的叙述更显得稀有而珍贵。

《秋园》出版后，我设法找到了这位网友。他祝贺我母亲的书出版，同时伤感地说：“我父亲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他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我被这件事深深地震撼了：疾病侵蚀人们的脑力，无情一至于斯！

人们一直在丧失。书写便是人类抵抗遗忘、抵抗丧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