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王者的多副面孔

2022-05-18 14:48刘黎琼
读者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猛虎

刘黎琼

“猛虎磨牙当路嗥,目光睒睒斑尾摇。”“锯牙钩爪利如锋,一啸寒生万壑风。”当远古先民们从洞穴中出来,向清晨的山野进发,去采集野果、捕获猎物以求果腹时,很难想象他们与虎这样一种凌厉的猛兽猝然相遇,会是怎样的惊恐悚慄。那时,“虎”已是屡见不鲜的存在。虎体格庞大、色彩斑斓,雄健威猛、长啸惊风,腾跳搏杀可谓瞬间生死,自然成为先民生存的梦魇,继而在想象中成为仰望的神。这种既敬且畏的复杂态度,逐渐沉淀为“集体无意识”,在时间长河里蔚然生成饶有意蕴和趣味的虎文化,是解读中国人鲜明、丰富的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符号。而历朝历代的文学作品中,“虎”更是霸气十足,神气活现,表现出丰富的内涵和多彩的图景。

青铜虎 西周

铜龟钮戏虎图案印印面1.6cm×1.6cm 通高1.2cm东汉 故宫博物院藏

虎早已出现于《山海经》。“女床之山……多虎豹犀兕”,“岐山……其兽多虎”,荆山、女几之山、大尧山……“多豹虎”。虎的生存疆域如此辽阔,虎的身影屡见不鲜,虎的横行昭示着此地荒蛮原始、危机四伏。那些令人惊异的奇兽,其所难描绘处,也索性借用虎的形态以示其貌,诸如某兽尾如虎尾,耳似虎耳,某兽体大如虎等,不一而足。在这些语境里,虎俨然作为人们熟知的动物被预设在前。

虎既为“山兽之君”“百兽之长”,原始先民为其气势所慑服,遂奉其为图腾。他们希冀从虎那里获取力量、威严、地位和荣誉。《史记》里记载了黄帝的功绩,说“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想象阔野之上,黄尘滚滚,人兽混战,其玄幻感让这段历史的真实性若隐若现。历史学家辨析后认为,此处几种野兽,当是以其作为图腾的部落。

青铜双虎钟 春秋时期

作为图腾,自然要履行图腾的职责。虎被认为有辟邪通神之本领,被寄予上通天庭、下降吉祥、纳福驱邪、出入平安的期待。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曰:“上古之时,有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又说:“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既有如此之能耐,但又无法使之亲来看家护院,于是至少从黄帝时期开始,百姓就把虎画在纸上,贴于家门,以抵御凶魅来袭。明代商辂有首七言古诗《虎》:“壮哉於菟豪且雄,猛气不与凡兽同。吞牛伏豹爪牙利,空谷一啸来天风。黑为文兮白为质,光彩斑斑炫晴日。妥尾横行不畏人,百兽满山皆股栗。”将虎的气势刻画出来,很见精神,而诗人更深的寄托在于“清妖氛”的理想,希望虎的威势及其清明之风能够涤荡乌烟瘴气,还一个清白世界。

待卸下部落图腾的头衔,虎也并没有荣退山林,而是作为一种符号和象征,满载着勇气、力量、威严、权力等意义,在文学领域恣意驰骋。从《诗经》叹“矫矫虎臣”、《尚书·牧誓》称武王有“虎贲三百”起,放眼历朝历代,皆有“虎将”云集。翻开《三国演义》,以“虎”为绰号的猛将不在少数:随刘备建立政权的5位将军(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被誉为“五虎上将”;孙坚被誉为“江东猛虎”;曹操手下第一大将许褚被称为“虎痴”;大谋略家司马懿祖孙三代战诸葛、灭蜀吴,建立晋朝,绰号“冢虎”。再看另一部大著《水浒传》,绰号中带“虎”字的人物也能列出不短的名单,矮脚虎王英、插翅虎雷横、锦毛虎燕顺、跳涧虎陈达、打虎将李忠、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青眼虎李云、笑面虎朱富,甚至母大虫顾大嫂,每个绰号都像一个按钮,点开就会触发一个传奇故事。绰号的魅力就在于它言简而意无穷。《三国演义》里空间辽阔,硝烟四起,是各路官家和正规军的争夺和角逐;《水浒传》里江湖杳渺,快意恩仇,是民间和底层草莽的挣扎和奋起。虽然背后是不同的时势、迥异的空间,但英雄的底色基本相同。“虎”在英雄的世界里,一直拥有着广阔的施展空间,其所负荷的意义永远是强大而可信的。

青铜虎形灶通高162cm 灶体高22cm长46cm 宽38cm春秋时期山西博物院藏

虎之威力如此慑人,而能降伏猛虎者,自然会被人们认为勇猛卓绝、神威超凡,并被视作大英雄广为传颂。一时间,打虎英雄榜上星光闪耀。武松固然神力超绝,李逵也不遑多让,二人在《水浒传》里占了不少篇章,浓墨重彩之下,人物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元代郭钰用诗歌记录了一个“朝朝射虎无空归”“度岭踰山弓力健”的专业射虎人,其射虎时“鼻端出火耳生风,拔剑起舞气如虹”,而在射虎之后,面对官家提问却“高枕髑髅醉不知”,颇为任性可爱。

明代尚有这么一位女子,其勇猛全然不输武松,若不是同时代的沈明臣将其记载下来,恐怕终将泯灭无闻。“晓炊未罢日始高,卒地猛虎来咆哮。老小出门尽惊走,犬亦吠虎声嗥嗥……刘家少妇夺老姑,气猛视虎如匹雏。手提钢叉刺虎目,虎血溅面红模糊。”女性之勇力,何曾让过须眉。

虎父乙鼎(局部)

更有两个小儿郎,以其不知所惧,不战而令虎败走,堪称斗虎之最高境界。苏东坡闻之,捉笔记之,作《小儿不畏虎》:“有妇人昼日置二小儿沙上而浣衣于水者。虎自山上驰来,妇人仓皇沉水避之。二小儿戏沙上自若。虎熟视久之,至以首抵触,庶几其一惧;而儿痴,竟不知怪,虎亦卒去。意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惧之人,威无所从施欤!”

虎父乙鼎

在史家之绝唱《史记》里,蹲伏着一只极有名的“虎”,它虽在劲草丛中只是寂然无声,掠过草丛的风却将其卷入了历史:“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李广的勇猛善战,在他“常打虎而常胜”上,但似乎也只是寻常笔墨,读来波澜不惊,及至箭镞射穿了“石虎”,才终将李广的英雄气訇然托出。这只“石虎”,给李广的神勇之力增色不少。

事实上,猛虎下山,残害牲畜,甚至吃人,令百姓谈虎色变。如今看去,老虎的生存状态几近不堪,但一直到宋朝,不计其数的老虎依然从容地出没于崇山峻岭、池沼大泽。宋代欧阳修《猛虎》诗云:“猛虎白日行,心闲貌扬扬。当路择人肉,罴猪不形相……”可见虎之寻常。《公是集》记载河南浮光山有人“居山中,与虎、豹处”,又说“谷中虎、豹多,往往行自随”。正因为时不时就有老虎下山伤人吃人,才有了宋太祖下诏“遣使诸州捕虎”;熙宁六年(1073年),朝廷又诏:“遇有虎豹害人,即追集捕杀,除官给赏绢外,虎二更支钱五千,豹二千,并以免役剩钱充。”官方组织了专门的打虎队,并划拨经费,还采取措施激励大家踊跃打虎,可见虎患之严重。所以苏东坡“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打猎随时可约,自然是山林中多虎的缘故。

巴人青銅虎钮醇 汉

古诗中有许多诗歌以“猛虎行”为题,但很少是单纯写虎患的。借题发挥,比物言志,诗文中的虎常是一种隐喻,被视作一种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对自幼怀抱修齐治平理想的古人,在确认“虎之为祸甚也”的前提下,对欺压百姓更为隐蔽但也更为酷烈的官吏和朝廷,给予了激烈的抨击,虎渐渐成为具有政治意味的符号,承载着诗人的控诉和反抗之意。

“苛政猛于虎”,这一论述滥觞于先圣孔夫子。《礼记·檀弓下》记载:“孔子过泰山侧 ,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从此,“苛政猛于虎”有了相对固定的思想意蕴,在后世文人的理想与时代真实的摩擦和碰撞中,激发着诗人的现实关怀和诗歌创作。杜甫《遣兴五首》第四首以猛虎遭擒杀为喻,讽刺了那些得势猖狂、为非作歹的朝中奸佞,实比虎患危害更重。李贺的《猛虎行》以痛斥猛虎“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为表,嵌入“泰山之下,妇人哭声”点睛,剑锋直指当时藩镇跋扈、作恶多端的现实。明代高启《猛虎行》看似平易,实有奇崛,前六句讲猛虎之祸:“阴风吹林乌鹊悲,猛虎欲出人先知。目光炯炯当路坐,将军一见弧矢堕。几家插棘高作门,未到日没收猪豚。”似无特别,最后两句“猛虎虽猛犹可喜,横行只在深山里”话锋突转,矛头对准了深山外横行无忌的“苛政”,讥刺之意显露无遗。明人张羽谓“行人莫讶深山虎,一入城中虎更多”,则可视作此句注解。《聊斋志异·梦狼》一篇中,衙门满堂皆狼,墀中白骨如山,主官白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虽是假借梦境所见,实为恶吏暴政之写照。

七牛虎耳青铜贮贝器(局部)

在这一层面上,“伏虎”的形象和故事,显然被赋予为人刚正、为政清明、敢于抗击强权的政治隐喻。宋代青釉虎子(夜壶) 东晋刘宰感佩宜兴官吏赵大夫亲射猛虎和治民有方二事,赞其斩杀了山林里和政治上的各种“猛虎”,使得“四境之民歌且舞”。而那些有伏虎屠龙之才却无施展平台的人,壮志难酬,意难平。贺铸在《行路难》里仰天长叹:“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既有手能暴虎之勇,亦有口若悬河之谋,却穷愁潦倒,车敝马瘦,平生襟抱不能实现。因“猛虎行”而“行路难”,内在似有一种独特而有趣的关联。

七牛虎耳青铜贮贝器 西汉 上海博物馆藏

青玉十二生肖虎高5.9cm 宽4cm 清 故宫博物院藏

人的精神是无限的,文化常是多元且活泼的,文学作为其中灵动且精华的部分,最能说明问题。在志怪小说这条中国文学支流里,虎的身影越发丰富且有趣了,本事也多了不少、强大了不少,甚至能化为人形演绎故事,远非诗歌中扑人食人这么一招杀。《抱朴子》云:“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此观念一出,万物间突然不再有隔阂,彼此间随时可以突破界限。禽兽虫鱼、花草树木幻作人形,人变成动物,都成为可能。想象的涌动,令人虎之间的纠缠更加紧密了。

彩釉素胎生肖虎俑 清

寿山石伏虎罗汉通高12cm 长12cm 宽10cm 清

青釉虎子(夜壶) 东晋

北魏时期传入中土的《贤愚经》中,有篇《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那个盗窃无度、叩头哀告的老妪,就是老虎的化身。张华《博物志》卷二记载:“江陵有猛人,能化为虎,俗又云虎化为人,好着紫葛人,足无踵。”这是古代小说首次出现“人化为虎”“虎化为人”的情节设计,并饶有兴致地对“化虎人”的衣着和外形进行了描绘。

《太平广记》中载有很多虎化为女人的故事,其情节模式单一,基本如是:某男子于某偏僻之地偶遇一美貌女子,携至家中,生儿育女;后女子偶然发现昔日被藏起的虎皮,遂披于身上变成虎而去。《广异记·虎恤人》《五行记·袁双》《原化记·天宝选人》《河东记·申屠澄》和《集异记·崔韬》均属此类。《太平广记》中亦载有人化为虎的故事,但这通常作为一种严厉的惩罚出现:对那些违背了仁义礼信等日常伦理规范的,便罚其为虎,直接剥夺其做人的资格。如《野人闲话》“谯本”条:谯本“不孝不义,邻里众皆恶之……变为一赤虎”。《独异志》“封邵”条:汉宜城郡守封邵“一日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故时人语曰:‘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

磁州窑虎纹罐 元

登封窑珍珠地划花双虎纹瓶高32.3cm 口径7.3cm 足径9.5cm 宋 故宫博物院藏

《聊斋志异》中,虎能化人,人可化虎,隐藏着作者不同的用意。《向杲》篇中,向杲的庶兄被恶霸庄公子打死,官府置之不理,为替兄复仇,向杲化为猛虎,将庄公子吞食。庄公子之流在《聊斋志异》中并不少见,《红玉》中抢走冯妻的宋氏,《石清虚》中构陷邢云飞的尚书,《成仙》中的黄吏部,都是恶霸“强梁”。民有难而官不管,“向杲们”冤屈不得申,不得不化为虎身自己执行正义,这种虚拟的反抗颇有几分悲壮。《苗生》中一虎化作伟丈夫,与读书人周旋,其朴野率直,终不能忍读书人之酸腐、刻薄和残忍,将他们多数吞食而去。这是蒲松龄不惜用激烈的方式抨击和批判同时期的读书人。

石虎 宋

陶彩绘十二生肖虎元 洛杉矶艺术博物馆藏

漆木虎长95cm 高60cm 清

青铜翼虎 战国时期

神魔小说《西游记》中妖怪众多,并不显得老虎有何特别。车迟国的虎力大仙是修炼得道的老妖,平顶山莲花洞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手下巴山虎,黄风怪的手下虎先锋,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在一众妖道里几乎可以忽略。虽说最倒霉的那只虎被孙悟空一棒打死,虎皮还被扒下来做成皮裙系在腰上,但相比而言,它至少陪伴孙猴子一路到西天,在《西游记》里算是刷足了存在感。此外,主角唐僧被黄袍怪变成一只斑斓大虎,困在笼子里含冤受苦时,大概也是“虎”在这部书里的“高光时刻”。

飞虎斧上的飞虎图案 斧通长136cm 斧身长27cm 刃部宽22cm 清

布老虎长36cm 宽16cm高20.6cm 尾长42cm 清

弘农渡虎图(局部)

弘农渡虎图绢本设色 174cm×113.3cm 明 故宫博物院藏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激情洋溢地讴歌老虎:“老虎!老虎!火一樣辉煌,烧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什么样非凡的手和眼睛,能塑造你一身惊人的匀称……”在面对同样一只猛如雷霆、疾如闪电的老虎时,内敛、含蓄的中国人不会任由自己被如此强烈的情感裹挟,中国人的信仰和汉语言的克制凝练,是一道既顺流而行、又牵引河流合理走向的无形堤坝,终究会将震天雷霆收束成漫天云霞。古典文学中的虎形象作为一个历史绵长、内涵丰富的符号,折射的是古人心灵智慧的丰饶景象。而布莱克召唤的那种围剿一切又创生一切的力量,讴歌的由这只“虎”所象征的全新的社会景观,在新文化运动后的中国却是不由分说地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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