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金锁记》的语言风格

2022-05-18 13:47王美锦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金锁记陌生化张爱玲

王美锦

《金锁记》是1944年张爱玲发表于上海期刊《天地》上的中篇小说。《金锁记》的前半部分讲述了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城,麻油店的女儿曹七巧嫁给名门姜家得了软骨病的二爷,在姜家过着倍受屈辱、从未得到过尊重与温情的生活;后半部分讲述了日益刻薄冷酷、视财如命的七巧在婆婆和丈夫死后获得了自由与金钱,但仍未能获得幸福,甚至还毁掉了自己儿女一生的幸福的故事。《金锁记》的语言风格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张爱玲小说的典型语言特色。本文主要从陌生化的语言效果、古典与西式融合的语言美感、深沉苍凉的语言韵味三个方面来具体分析《金锁记》中的语言风格。

一、《金锁记》中陌生化的语言效果

陌生化概念来自于俄国形式主义者,主要是指通过赋予文学作品的语言以新奇感,以此超脱日常语言带来的审美疲劳,给读者创造新鲜的阅读感受。《金锁记》的语言可谓是陌生化的确切体现,其风格贯彻了张爱玲行文的精雕细琢,事件叙述、画面描写等都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匠心妙笔。

《金锁记》中陌生化的语言效果一方面体现在它的真实性上,即张爱玲的叙述方式非常特殊,但又贴近日常生活,仿佛暗藏着她的真实经历与感受。《金锁记》描写七巧哭泣的时候,写道:“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七巧在试探季泽时,七巧“嘴里发干,上嘴唇粘在牙仁上,放不下来”,用“翻肠搅胃地呕吐”来写七巧悲伤到极致的哭泣,用“上嘴唇粘在牙仁上”来写七巧极致的失望与在爆发之前的隐忍与沉默,张爱玲这种语言的使用方式以新颖的形式打断了读者流畅的阅读体验,引起读者的注意,试图将其带入七巧的痛苦、无言当中。如果张爱玲没有经过仔细琢磨,本身没有过类似经历,是很难想到从这些细节来展开描写。

《金锁记》中陌生化的语言效果还体现在张爱玲善用比喻上。小说描写七巧的金耳坠时写道:“……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金耳坠被比作“钉子”,七巧本人被比作“蝴蝶标本”,双重的比喻含蓄又准确地揭示了七巧被金钱和规矩所约束的境遇,她的一生正如蝴蝶标本一样“鲜艳而凄怆”。小说后面写到七巧往季泽身上泼酸梅汤,季泽一身湿透,从弄堂往外走,“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其中“风像鸽子一样钻进裤子”从视觉上将无形的风变得有形,又用视觉传达出穿着湿漉漉的裤子在风里行走的那种触觉,产生了别出心裁的通感效果。此外,小说描写七巧骂人时“喉咙扁扁的可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句话本是写随着年龄的增长,七巧的声音变得苍老粗糙,但结合上下文可知,此处“刮得人疼痛”是针对七巧的嘲讽太过于伤人而言的。“剃刀片”的表述一语双关,不仅将七巧的声音粗糙,也将七巧的话语尖酸给刻画出来了。还有,小说将姜家堂屋中一片肃静,但背后隐藏着骚动的情境比喻为“电影配音机器损坏后的锈轧”。这些类似的比喻在《金锁记》中屡有出现,既精妙又贴切,从来不落俗套,从中可见张爱玲写作小说时的匠心和妙笔。

张爱玲非常擅长使用陌生化的手法,这种陌生化的手法既能吸引读者的注意,产生别有新意的阅读感受,又描绘得恰如其分、真实贴切,不至于令人感到强词夺理、脱离实际。这种陌生化的语言效果应用在《金锁记》中,赋予了这篇中篇小说以工艺品的精致美感。

二、《金锁记》中古典与西式融合的语言美感

《金锁记》描绘的是新旧思潮交织之际封建大家庭的生活,虽然是一篇现代白话小说,但是它的语言具有中国传统的古典美感,而且在此基础上又融入了西方文学思潮的韵味,具有中式与西式融合的语言美感。

首先,小说人物说话时夹杂文言词汇,与当代人们的语言习惯之间形成差异感,造成了拟古的语言风格。如凤箫说兰仙对办喜事的排场感到不满时说:“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七巧骂春熹时道:“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人物言语中时常夹杂着文言词汇,这类词汇或是拟古,或是作品创作年代的用语习惯,但均与当今日常交际言语有所差异,正是这种跨越使用情境、言语年代的差异性吸引了当代读者的注意,使当代读者能够体会到其中别致的古典美感。

再者,小说所用的意象和词语也具有古典美感。月亮向来是中国古典诗歌常用的意象,小說开篇便描写了中国文学的传统意象“月亮”,结尾呼应开头,又提到“三十年前的月亮”。小说中间也描写道:“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此外,小说中写到带有中国传统韵味的词语很多,这些与中国传统韵味相关的词语比与近现代相关的词语在小说中出现得更为频繁。这些词语主要都是有关人物外貌、服饰、室内装饰等日常事物的,如“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等描写七巧外貌的词,如“青莲色旧绸夹袄”“竹根青窄袖长袍”“珐蓝金蝉打簧表”“玄色铁线纱裙”“白云纱长衫”等与衣着有关的词,还有“紫榆百龄小圆桌”“回文雕漆长镜”“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等有关室内装饰的词。

小说中兼具中式与西式的语言美感与张爱玲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据余斌《张爱玲传》中对张爱玲家庭情况的记载,1921年,张爱玲出生于上海的张家公馆,公馆外的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将中国传统的生活彻底颠覆,但公馆内仍然保持着封建的旧制度、阔绰的排场。张爱玲的父亲是一个靠着先祖余荫生活的遗少,她的母亲却是一个能够在婚后抛下丈夫儿女留学海外的女人。张爱玲同时受到中式和西式两种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她在母亲的影响之下学习英文,阅读毛姆、赫胥黎等西方文学家的作品,这些都对《金锁记》中的文化情调有着重要影响。

七巧总是刻薄的、近乎神经质的,但是“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这一句心理特写极为突兀。七巧歇斯底里般的内心表白与她的刻薄、冷漠形成了极为突出的对比,对爱的渴求再一次强调了七巧的悲剧性。但除了体现七巧这个角色的复杂性以外,此句极其奔放、直白、感性,七巧直截了当地发出她自己的声音、她自己的渴求,这种热烈的情感迸发与小说整体淡淡的苍凉感有所不合,也与中国古代传统的追求含蓄有所不合。这种热烈的情感迸发是被西方的浪漫主义者所推崇的,他们认为艺术作品的生命是喷薄而出的力量、动力、能量、生命和活力。

《金锁记》中另一个极具西方小说风格的地方是其意识流写法,这种写法体现了西方文学的现代性思潮。《金锁记》中的许多段落体现着意识流的寫作方式。七巧泼了季泽一身酸梅汤,季泽被气走之后,七巧的意识在玻璃窗上景物的倒影与自己的情感之间左右摇摆,她看见小孩踢着球,走出玻璃窗的边缘,又看到绿色的邮差与巡警的身影重叠,她想:“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她的意识不止停留在玻璃的倒影上,也在思索自己的一生,这里的“鬼”是七巧一生中不幸的化身。从“多年前”到“多年后”,又体现出时间在此处变得混乱、荒诞。小说中写酸梅汤一滴一滴掉下来的句子:“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更加明显地体现出张爱玲对时间的扭曲式描写,她的意识在短短的一刹那间仿佛经过了很多年,这种对时间与意识的刻意感知和扭曲是西方现代思潮影响下的结果,但是成为了张爱玲小说中别致的美感。

三、《金锁记》中苍凉复杂的语言韵味

张爱玲在散文《自己的文章》中直言对苍凉的追求,并表示“人的斗争是为了和谐”。《金锁记》的语言风格贯彻了张爱玲对苍凉的追求,小说的语言风格也使得小说的整体基调变得苍凉,由此产生了苍凉的美感。而且,小说中的许多句子具有多重含义,除了表面所描写的事物以外,还有更复杂的内涵,这种内涵使得苍凉之美变得更加深沉、厚重。

七巧用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经受漫长的折磨,终于熬到婆婆和丈夫死去,能够获得自由与金钱。这漫长的折磨被一个短短的段落中几个意象的变化所概括:

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些意象的变化表面上写帘子和屏风已然褪色,而帘子和屏风褪色的实质是时间的流逝,帘子和屏风褪色的客观现象背后是七巧青春流逝的悲剧性。她戴上金钱的枷锁,将青春年华与幸福作为牺牲品,换取婆婆与丈夫死后的自由与金钱—这是她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时间流逝是苍凉的,七巧作为一个小人物,她没有选择、没有尊严的牺牲是苍凉的。而且她的牺牲并没能给她换来幸福,在她一生的最后,甚至连她的婆家、兄嫂、儿女都恨她,她唯一可值得怀念的日子是来到姜家以前的少女时代。封建大家庭的压迫、金钱的压迫给小说苍凉的语言加上了厚重的主题,复杂性使小说的苍凉之美变得迷人。

《金锁记》中多次出现了月亮,但月亮这一意象除了赋予小说以中国古典美感以外,还作为一以贯之的符号将小说各个部分统摄为一体,使小说更具有整体性。开篇出现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陈旧而迷糊”,中途出现的月亮“像黑漆天上的白太阳”“使人汗毛凛凛”,结尾再次写到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月亮作为自然景物本身是没有情感倾向的,但是在《金锁记》中,张爱玲赋予它的情感基调无一例外都是阴沉、诡异的。月亮作为一组连续的意象为小说塑造了苍凉的情感基调,也使小说的情节和主题更集中而明显。“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不了,婆婆和丈夫死了,七巧却仍旧无法得到幸福,七巧死去了,长安和长白也仍然得不到幸福。社会对人的影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并没有因为某一代人的死去而终止,这种无止境的宿命感、悲剧感为小说叙事增加了厚重与苍凉。

《金锁记》的语言基调是苍凉的,意蕴是复杂的,苍凉的语言背后体现着张爱玲苍凉的人生感悟和对世界的观察与认识。而且小说以苍凉的语言诉说人物的悲剧性、时间与命运的无常、社会的封建性与压迫性,厚重的主题与思想也成了小说苍凉之美的一部分。

陌生化的手法令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新鲜精致,不落俗套,体现出一个工于写作的作家的才华。对中西文化的深刻了解使得张爱玲的写作贯通中西,中国古典美学与西方文学思潮共同影响了她,使得《金锁记》的语言有着中西融合的美感。再者,苍凉感是《金锁记》文本语言的整体基调,其背后的深沉与厚重使得这种苍凉感变得复杂。总之,《金锁记》作为一个典型文本,体现出张爱玲小说创作的语言风格,从中可以看出张爱玲创作小说时的精雕细琢以及她对世界的观察与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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