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浮的江湖

2022-05-19 02:07王光龙
小说林 2022年3期
关键词:水藻鱼鹰芦花

没有下过水,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识水性?

水命

牵牛河呈葫芦形,葫芦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上游來的分汊水,葫芦底却和长江相连,一葫芦的水没有兜住,全都经过牵牛河流到长江里去了。余浮把船停在牵牛河畔,船像一枚发霉的秋叶漂在水面,船头的竹篙上站着两只鱼鹰,像两顶破毡帽。余浮嘴巴干瘪,俨然两块晒干的菜瓜片,他轻轻吸了几口发黄的铜嘴烟斗。夕阳血染江面般,各类货船、客船把江面犁出道道褶皱,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不断来回穿梭。

在船上生活了大半生,唯有此时是余浮最闲适的时候。也只有在此时,他的脑海里才会闪现父亲余存海的话:是鱼就要生活在水里,上了岸能活吗?这是命,是水命。对,水命,渔夫和那些水里的鱼不正相似吗,离开水还能存活吗?这也是渔夫的命,是水命。余存海当年给他起名字,也是冲着和“渔夫”的谐音,也许当时余存海就想着余浮注定要生活在水上。余浮并没有宿命观,他也曾挣扎地想过要离开这片水域,过着双脚沾着土地的生活。只是多年的水上生活改变了他,他经常梦见自己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腮在呼吸,全身长着鳞片,在牵牛河里游弋。但是,自从儿子余凌西装革履地踏上他的小船,让他搬到岸上去居住时,余浮对这片水域就越发地疼爱,仿佛是面对当年刚刚出生的余凌。那细嫩的皮肤,无邪的面孔,咿呀学语,你却永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当年余浮第一次抱着余凌的时候,是那样的手足无措,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刺痛了他。如今,他的这种“生怕”又涌现了出来,像是谁突然用棍子搅动了池塘,从池底不断冒出陈年的水泡。不过现在不是对已经发福的儿子余凌,而是对眼前的江水和这条船。他不懂为什么要渔民上岸,渔民不生活在水上,还能生活在岸上吗?生活在岸上还能叫渔民吗?余浮想不通,余凌说的那些对上岸渔民的安置政策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没有留余凌吃饭,而是转身找他的烟斗,一个人对着鱼鹰抽烟,鱼鹰扑棱着翅膀,像是一个伸手想要被拥抱的孩子。余凌走了,可是余浮相信他还是会再来的。余浮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再捕鱼,鱼鹰叼上来的几条鱼,他留一条下菜外,其余又放回到水里。现在,余浮经常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水草,看着江面,修补修补这条陪了他三十多年的船。晚上,往往在涛声和汽笛声里安睡的他现在却经常难眠,人越老越睡得少,大半生已过,剩下的日子却越爱回忆,老了记忆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余浮记得来牵牛河之前,他和父亲余存海在牵牛河上游的斛峡摆渡,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了。斛峡是一道宽四十余米的河谷,像大地皮肤上一道深深的刀疤横在夕柳镇和水月湾之间。余存海动用了全部家当购买了一条小船,在河谷两岸打桩拉了一根粗绳,套上索,就把船像摇篮一样挂在绳索上,为来往两岸的人摆渡。斛峡的水势汹涌,水像碎冰一样砸过来,小船被砸得摇摇晃晃,几乎要被河水拽到下游去了,余存海紧紧地拉住绳索,用手把船一点点地移到对岸去。每个坐船的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过了岸,往余存海的破草帽里扔几个小钱,没钱的就随手扔几棵白菜、土豆和玉米之类的,余存海也不计较。余浮见过父亲的手,粗壮得像一节树桩,手掌却像一块摔碎的瓦片,到处都是伤痕,那是被麻绳勒出的,尤其是在河水凶猛的时候,绳子受力,像一根紧绷的弦,小船仿佛就要被射出去,但是每次都被余存海的这双手拉了回来。可是,余浮也听余存海说过,他的这双手也曾握过笔、摸过书,不过这还是在上海的时候。上海在哪里呢?那是余浮出生的地方,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和父亲来到了水月湾,他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上海的模样,现在他只知道上海是个很大的地方,比夕柳镇还大。父亲没有说为什么他们不待在上海,反而跑到这里来拉船。余浮问了好几次,余存海只说那是组织的安排,既然是组织的安排那就是对的。余浮再问,我们还能回去吗?余存海沉默了许久,说,等组织的安排吧。余浮也就不再问了。他从懂事起就在斛峡岸边看着父亲把船像拉着一头倔强的牛一样来来回回,他的世界只有斛峡那么大,顶多再加上一个水月湾和还没有去过的夕柳镇。

一次,余浮偷偷地跑到船上去,余存海在船行到水中央的时候才发现了他,就让他下去。余浮看看汹涌的河水,怯怯地问:“下水里?”余存海尴尬地笑了笑,说:“拉紧了,要不然你个小崽子就要给龙王爷做女婿了。”余存海双手紧紧拉住绳索,梅雨时节河水暴涨、混沌,像一万匹棕色马冲过来。余浮的小手没有抓住,一个翻身掉到了水里。余存海发现后,一边喊,浮娃浮娃,一边把船靠岸,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可是水势太猛,余存海自己也控制不了水流,好在岸上也有会水的路人,大家齐心把余浮救了上来。余浮吐了一肚子的水,呛住了,擦了点儿皮。路人惊叹道,这娃命真大,水这么急,两岸的石头像豁了口的大菜刀一样,一般人早就没命了。余存海也叹道,浮娃是水命啊。自此,他觉得该做点儿什么了,他就带着余浮学游水,在岸边生活的人不会水,出事是迟早的事。余浮并没有因为落水而造成心理阴影,他悟性又高,已经能在门口的池塘里像泥鳅一样游个来回。只是,余存海一般不让他上船,更不让他单独过斛峡。

斛峡里水急,鱼也多。余存海每天摆渡回来都能带几条鱼下菜,多打的鱼他就拿到夕柳镇上去卖,换回油盐和一些生活用品。有一次余浮趁余存海去镇上卖鱼的时候偷偷划着小船,像是骑着一条桀骜的鱼,野性又带着刺激的征服感,他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玩累了他把船放在岸边,准备上岸,可是他一踏上陆地就感到眩晕,他没有晕过船,站在平稳的土地上却感觉头晕目眩,既而想吐,他那时才明白了父亲余存海的那句话:这是命,水命。

岸上的生物

余浮最终还是走上了岸。余存海一手拎着网兜,兜里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银白色斛峡的大鱼,另一只手拉着余浮,朝着夕柳镇走去。

余存海是要把余浮送到好友凌守拙的学堂里,跟着他念书。也正是那时,余浮第一次见到父亲口里经常说的他上海的同学,如今夕柳镇学堂的教师凌守拙。凌守拙个头高,差不多可以顶着上门框;尖瘦的脸,苍白;眉毛像两片黑色鸡毛,向着两鬓提上去;眼睛细小,像是对着太阳光一样眯着,倒是嘴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儿,颇有醉后草书的味道,和下巴的细碎羊角胡须相得益彰。凌守拙嘴角叼着半截卷烟,时不时地吸两口,见人打招呼也不取下来,黏在唇上,随着下唇一上一下。

凌守拙站在门口,不问来客,先接过网兜,瞥了一眼里面的鱼。

“鱼,肥啊。”

“嗯,该肥的時候自然肥。”余存海接过话。

大家坐定,余浮环顾四周,三间草屋,收拾得干净,正屋挂着一幅狂草:守拙归园田。余浮害怕眼前的凌守拙,紧靠着余存海的大腿,像是一只躲闪的羔羊。

余存海把来由说了一下。凌守拙看了一眼余浮,问:“你叫余浮?”

余浮轻轻地点了点头。

“以后就跟着我吧。”凌守拙把烟取下来,说,“念点儿书也是好事。”

“浮娃,给凌老师磕一个头吧。”余存海把余浮拉了出来。

余浮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余存海和凌守拙默契地哈哈大笑。

从此,余浮就跟着凌守拙念书,凌守拙教国文,也教些画画之类的。有时,凌守拙让余浮把一个用油纸包的严实得像砖头一样的包裹交给余存海,并告诉余浮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余浮点点头,把包裹装进军绿色的布包里。每次余存海一拿到包裹就先洗干净双手,然后高兴地拿到屋子里。余浮饿了,父亲还没有出来做饭,余浮就敲着门,只听余存海说:“等下就来,马上就做饭。”等了许久,余浮只好把中午的剩饭泡着将就着吃了几口。

余浮一直对凌守拙的那个包裹充满好奇,有一天趁余存海外出,他偷偷地打开,是几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蝌蚪一样的字母。余浮端详之际,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余存海拿过书本,说:“看不懂吧?”余浮很窘迫和害怕。

“想看不?我可以教你看,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

余浮点点头。

从那时起,余浮才知道父亲余存海竟然会德语和一点儿俄文,他也知道在斛峡之外有水月湾,水月湾之外有夕柳镇,而夕柳镇仅仅只是中国一个微不足道的镇,地图上都标不出来,而他眼前看到的书却是从苏联那里传过来的,那是和中国毗邻的一个大国。

凌守拙知道余存海把书给余浮看了,也不生气,反而在平时课文之外教余浮一些俄文和世界历史。在余浮上学之前,每隔几天都是余存海去凌守拙家里,聊天吃茶,这是余存海最闲适的时光。如今,凌守拙每个月都会来到余存海的家,和余存海在小方桌上喝酒、聊文学、谈中外时局。余浮从那时起才知道凌守拙在上海的家里还有一个多病的妻子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余浮手撑着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手一滑,一个激灵醒了,看见他们两个人还在聊天,桌子上杯盘狼藉。有一次,余浮还看见凌守拙红着眼,好像是哭过一样。余存海把几张纸折放好,装回信封里,退给凌守拙,安慰了几句,又继续喝酒。无论喝得多晚,凌守拙从来不在余存海家过夜,即便是鸡都叫了几遍,余存海也用船把凌守拙摆渡到对岸的夕柳镇,然后各自回家睡觉。

在夕柳镇的日子里,余浮每天上完课之后总是一个人回到斛峡,坐上余存海的船到水月湾。斛峡位于秦岭淮河以南,是牵牛河的一个支流,下游和长江相接,即使到了冬天,也不结冰,仍旧细细流淌着。坐在船上的余浮能够感受到河水的暖度,就像凌守拙在余浮懂得一个他讲解的知识点之后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

又是一年,热闹的夏季即将过去,秋种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也就是在这个夏末,余浮见到了连海平。连海平的父亲连阔在镇上公厕挑大粪,当初连阔带着连海平来到凌守拙家门口,连大门都不敢进,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地乞求凌守拙能够让连海平跟在班上念书。凌守拙看了看连海平,觉得连海平的年龄差不多都可以上高中了。连海平不仅年龄大,而且相貌平平。连海平小时候拿着连阔的粪勺子玩耍,一不小心戳到眉梢上,鲜血直流,左边的眉毛断裂成两半,凌守拙不想要这个插班生。连阔就拉着连海平跪在地上给凌守拙磕头,说娃不能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没有出息,不能再让他挑大粪了。凌守拙拗不过,只好收下了连海平。

连海平年龄大,不擅言谈,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穿着一套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旧军装,衣服太大,上衣的一大半被塞进裤腰里,裤脚折了又折绑在腿上,系着一根麻绳裤带,走起路来像只被阉了的公鸡。余浮和连海平做了两年同学,几乎没有正面说过话。不过,随着连阔调到镇上看管粮库,连海平在教室里嗓门就大了起来,经常和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断眉也扭成了三条。连阔裤裆里吊着一小串钥匙,叮叮当当的,走在夕柳镇上,比他当年的大粪车还招摇。

凌守拙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余存海喝酒,凌守拙每次来也不空手,从镇上带点花生米或者半个猪耳朵之类的下酒菜。

“有音信吗?”凌守拙问。

“难啊,感觉我要在斛峡里拉一辈子的船咯。”余存海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凌守拙没有接话,狠狠地抿了一小口酒,仿佛要把酒盅啃碎。

“别急,你这不是还有书教吗?比我轻松。”余存海打趣道。

“你和连阔熟吗?”凌守拙突然问。

“那个挑大粪的?听说现在可神气了,掌管着一方粮库,那可是肥差啊。以前过河,还一口‘余哥,余哥’地喊着,现在呀,头昂得比那岸上的狗尾草还高。”余存海苦笑着,“你问他干吗?他儿子不是你学生吗?”

“没事,问问而已。”

两人一喝又是一夜。

如果不是凌守拙的坚持,余浮可能和其他同学一样,辍学了。书中没有黄金屋,更加没有颜如玉,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能盖上房,娶到媳妇?但是,余浮只能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去斛峡替余存海摆渡。因为余存海的一条胳膊断了。

在一个暴风雨的下午,余浮的眼皮一直在跳,教室里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几个学生,像是凌守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茬儿。外面的风雨把教室的破旧大门撞开了,一阵狂风夹杂着泥土的雨水冲了进来,教室顿时被洗劫一番。凌守拙只能放下课本,把大家从《庄子》的蝴蝶梦中拉了出来。学堂提前放学了,余浮心里忐忑不安,冒着大雨往家里跑。

雨水瓢泼,像是针扎在身上,辣椒水滴进眼里。快到斛峡的时候,余浮模模糊糊地看见远方一团灰色的影子向着自己移动。两个人抬着余存海,余存海的身上被绳索捆绑,左手耷拉着,像是被砍断的树枝,一直在滴血。余浮忘记了哭,就跟着人们送余存海到镇上的医院去。

余存海的左胳膊断了。据过河的村民回忆,下午的暴风雨异常诡谲,斛峡更是风起浪涌,余存海想着接完最后一批过河的人,就回家。就在余存海把小船拉到河中央的时候,一个浪头打了过来,雨水让绳索更加紧绷,狂风不断撞击着小船,固定在岸上的木桩被拔了起来,小船瞬间成了一片激流中的树叶,余存海死死抓住绳索,却拗不过巨大的冲击力,也被甩了出去。在村民找到余存海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鲜血淋漓,双手都是被绳索勒出的血痕。余存海的半生积蓄都交给了医院,却仍旧挽救不了他的左胳膊。凌守拙垫付了剩下的医药费,找了辆板车,把余存海拉回了家。

余存海躺在床上,每日盯着房顶,看着那只在房梁上筑巢的喜鹊。凌守拙陪了余存海几天,还是要回到学堂去。余浮只能上半天课,另外半天去摆渡。一个少年,瘦弱的身体根本就拉不动那笨重的绳索,而且这条斛峡是水月湾和夕柳镇之间的重要通道,早就有人惦记着。

“余存海废了,余浮还是个毛头小子,这位置该让出来。”连阔的理由让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连家的亲戚顶替了余存海的位置,从此过河只收钱。

余浮下课回到家,看到余存海躺在地上,撑船的那根竹篙摆在身边,房梁上的那个喜鹊巢也被捅落下来,树枝、羽毛和鸟屎掉了一地。

“浮娃,我废了啊!”余浮听到余存海的嘶吼是从胸腔里破裂而出,夹杂着哭腔。

“大,有我呢,有浮娃呢。”余浮抱着余存海,哭作一团。

没有了生活来源,余存海整日愁容满面,经常一个人坐在斛峡边发呆。路过的村民刚开始还和他打招呼,看他爱搭不理的,也就不再理他,只是偷偷地告诉余浮,让他多看着余存海,以防他跳河。

担心余存海的可不只是余浮,凌守拙拿出已经不多的积蓄接济余存海一家,他现在带来的不再是酒,而是油米之类的生活日用品。

“总这样不是办法,上海那边还靠你寄钱回去呢。”余存海心有不安。

“没事,那边我会想办法的。”余浮发现凌守拙的胡茬儿几乎白尽了,烟也不抽了。

余存海虽然只有一只手,但是他并不想一直靠凌守拙救济,而且余浮还未成年,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余存海只会撑船,水里的事情他知道,岸上的事情他却不甚明了。凌守拙知道了余存海的想法,就去找了连阔。

“你没事找他干吗?”余存海有些生气。

“他已经不是那个挑大粪的连阔了。”凌守拙的话里有些无奈。

余存海得到了一个砸玉米棒子的工作,这个工作多是女同志做的事情,而且根本就没有求连阔的必要。余存海想到凌守拙损失了几包烟给那个挑大粪的,就越想越有气,但是又想到能让余浮的碗里有些油水,他就使劲挥动右手,狠狠地在玉米棒子上出力。

凌守拙的工作丢了,这是余存海在一个星期后才得到的消息。那时候的他刚刚适应了田地里的工作,对土地蒸发的气息渐渐熟悉起来。对于凌守拙的事情,他是通过余浮知道的。

“学校让我们带着铁锹、粪兜去挖山洞。”余浮说。

“这和凌老师教书有什么关系?”

“凌老师说学生就应该念书,不让大家去。连海平上去给了凌老师一巴掌,带着同学们出去了。”余浮低着头说。

“乱了,乱了,这哪有一点儿学生的样子?”余存海气愤地说。

余存海让余浮去把凌守拙请来。凌守拙在天黑的时候才到,他的头发凌乱,眼角青紫,似乎被人打了一样。

“别和连海平一般见识了。”余存海招呼凌守拙坐下。

“也怪我,他扇了我一巴掌,我骂了他一句‘挑大粪的儿子’。”

“他本来就是,你说出来也无可厚非。”

“他老子连阔可不愿意了,告到了学校,我的工作丢了。昨晚还有人朝我卧室扔石头,不知道是不是连海平那个兔崽子干的。”凌守拙有些气愤。

“別想了,喝酒喝酒。”

“好啊,我都差不多忘了这酒的滋味了。”凌守拙惊喜道。

“那你日后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总会有办法的。”凌守拙哈哈大笑。

余存海放下酒盅,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凌守拙。

“拿着吧,就这些了,上海那边还等着呢。”

凌守拙捏了捏,明白了余存海在给自己钱。

“你这是干啥?”凌守拙有些生气。

“要不是听浮娃说,我都不知道你断粮好几天了,还把书籍衣服拿到当铺里去当。”

“我会想办法的。”

“别犟了好不?我这条胳膊的费用不也是你垫付的?日后你宽裕了,还我就是。”

“那好吧,喝酒喝酒。”凌守拙一饮而尽。

凌守拙跟着余存海去了田地上工,瘦弱的他根本就做不了体力活儿,他推着独轮车运送秸秆,连人带车滚到了深沟里。凌守拙干瘦的腿被车轮压骨折了,一连休息了好几天。恰逢有人造谣凌守拙和女知青存在暧昧关系,一气之下,他索性闭门不出。

余存海好几次去看望凌守拙,都被他拒之门外。余存海只能让余浮带些食物放在凌守拙门口,防止他饿死。凌守拙没有被饿死,一场巨大的饥荒席卷了整个夕柳镇,树叶也被吃得精光,草皮又被人虎视眈眈。

一天晚上,凌守拙兴冲冲地来敲门,余存海发现凌守拙近乎疯狂。

“怎么了?”余存海看见凌守拙怀里藏着东西。

“快,拿着。”凌守拙从怀里掏出一袋大米。

“从哪来的?”余存海有些不解,他们家已经吃了好几天的菜根米汤。

“从连阔那里顺来的?”

“你偷了粮库!”余存海嘴巴有些哆嗦。

“我看见连阔监守自盗,拿着粮库里的大米豆子私自贩卖。现在人家菜根都快吃不上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凌守拙有些哽咽道,“上海那边来了好几封信,快撑不下去了。”

“哎。这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余存海有些担心。

“没事,我趁他偷偷往自己家里运的时候,顺手拿的。给你留一点儿,剩下的我卖了钱寄到上海去。”

“不,这些你也拿去吧,上海那边更需要。”

“没事,不够我再找连阔去。”凌守拙突然自嘲道,“枉我凌守拙还是饱读诗书之人啊,如今却为五斗米去做了贼。”说完,他就消失在夜里,余存海看着手里的米,眉头紧锁。

余存海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凌守拙被发现了,而且凌守拙送米给余存海的事情也被曝了出来,告发的人就是连海平。原来,连阔偷偷从粮库偷粮食,让连海平放哨。连海平发现一个影子在连阔走后,偷偷溜进粮库。他跟着那个影子,一直跟到余存海家,发现是凌守拙。连阔一听连海平这么一说,拍着大腿大笑:“这个背黑锅的可是自投罗网。”

连阔故意离开,粮库的门虚掩着,趁凌守拙进去后,把门一锁,把镇上的人都喊了过来。凌守拙和余存海被关了起来,偷盗粮库,贩卖粮食,连阔和连海平就是证人,从凌守拙和余存海家里搜到的米就是证据,二人百口莫辩。

余浮去求连海平,连阔一脚踹开余浮。

“你大是个残废,凌守拙是个小偷,想救他们,我这个挑大粪的可没能耐。”

后来,村民们求情,才允许他们做工补贴被贩卖的粮食。连阔看着凌守拙佝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还为人师表,我呸!”

凌守拙来找余存海喝酒。他整个人都垮掉了,剩下的只是内心的那一份倔强在支撑着,像是穿上破衣服的稻草人,空有人的模样。余浮想躲出去,却被凌守拙喊住。凌守拙送给余浮一支黑色的钢笔,说他要走了,这个笔是自己从上海带过来的,自己留着不如给余浮。余浮看见笔帽上草书“守拙”二字,余浮用手抚摸着这两个字,问凌守拙要去哪里。凌守拙摸摸嘴角的胡须,说:“回到我来的地方。”余存海重重地放下酒盅,头埋在桌子上,悲恸地号着:“回哪去啊?回不去咯!”余浮很伤心,看了看余存海,还是接过凌守拙的鋼笔。

“浮娃,再给凌老师磕个头吧。”余存海的话有些哽咽。

余浮跪在凌守拙面前,凌守拙摸了摸余浮的头,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算算,我家的青妞也该有这么大了吧?”余浮分明看见凌守拙眼睛里闪着泪花。

凌守拙和余存海在家里喝酒,就让余浮出去玩。余浮一个人走在水月湾里,手里握着凌守拙的钢笔,残阳晃动在笔帽上,也晃动在余浮的眼里。余浮想哭,他独自坐在斛峡岸边,看着河水匆匆而逝,想起以前凌守拙在课堂上昂着头高声诵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然后深情地说:“时间短暂啊,所以我们更要以有限之身,做些无限的事情。”他问凌守拙,什么才是无限的事情。凌守拙瞪了他一眼,说:“立德、立功和立言。”余浮便不敢再问了。余浮想,也许凌守拙就是要去做这些“无限的事情”,水月湾太小,夕柳镇也不大,能够做无限事情的也许在上海或者书本上的苏联。余浮这样一想,反而更加觉得惆怅,也越发觉得自己就是斛峡里的一只小虾,再怎么游,也只能随波逐流,自己的命运自己都不能左右。

天色渐渐暗了,夜里也凉了起来,余浮沿着斛峡顺流而下,他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看见四周点点的灯火,像是夏末萤火虫的光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往回走去。余浮回到家时却发现余存海和凌守拙都不见了。以往坐过余存海船的人说,看见余存海送凌守拙过斛峡去了。余浮久等,还是没有看见余存海回来,他就往斛峡那边奔跑,却只看见余存海的小舟停在斛峡的岸边,人却不见了。他沿着斛峡奔跑,呼喊着余存海和凌守拙,即使是夜晚,他的声音也不敢过大,长期的压抑让他平时洪亮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耳语,他的口腔里只吐出半个音调,更大的声音被咽在了肚子里。余浮奔跑着,走在黑夜里,斛峡的水声那么清晰,近乎汹涌,仿佛在和黑夜进行着一场鏖战。

人们最终发现了凌守拙和余存海的尸体。有人说余存海送喝醉了的凌守拙回夕柳镇,船至斛峡中央,却不料凌守拙突然落水,余存海下水救人,也被河水吞没。也有人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过河,被水鬼拉到水里淹死了。斛峡离水月湾和夕柳镇各三四里的路程,夜里少有人来这里,即使呼救也难有人听见。传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两具干瘦的尸体躺在眼前,他们终究是解脱了。

凌守拙和余存海的丧事草草地结束了,余浮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几年的光景,余浮寡言少语,经常一个人坐在斛峡边发呆,整个水月湾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一个夜晚,余浮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独自驾着小船顺流而下,他不知道自己在船上恍恍惚惚地待了多久,只觉得头上的天空日升日落了好几次,一直来到牵牛河和长江的交汇处,这里是远离水月湾的薄水庄,水月湾的人除了出来捕鱼,一般很少来到这里。四处水茫茫,牵牛河口大得看不到边际,附近又有其他河流注入。余浮想,这里更加像一个树的根须处,适合寄居。余浮看到一小块沙洲,于是,他决定在此住下来,余浮在小沙洲上搭建了一间简易的屋子。几年间,他不再轻易上岸,一直住在船上和沙洲上,捕鱼为生。偶尔他也站在船头,望着牵牛河上游的方向,想起那些岸上的人们,仿若冬天里的一股寒风从水面一直吹到心里,甚至吹到以后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梦里。

匪荡

薄水庄一点儿都不缺水,反而水草丰茂,牵牛河也是一块宝地,自从余浮决定以船为家的时候就这么认为。牵牛河里鱼虾多,阳光洒在河面上,被游弋的鱼虾撞得支离破碎,波光粼粼。牵牛河口南对宽阔的长江,东面两里外是其他河流的注入口,东面不远处有着一块几亩地的芦苇荡,密密压压的,茭白、菱角数不胜数。春来江风吹过,簌簌作响,给单调的牵牛河和长江平添了几分生气。

余浮一个人在水上住了许多年,岸上的风云变化他不去理会,他相信牵牛河的水足以囊括世间万物。夏天水涨船高,冬天水落石出,晴时碧空如洗,阴时乌云翻滚。这一切都逃脱不了水面,它镜子般地反射着这一切的变化,并收纳在水里,不惊不乱。余浮曾一个人在小船里喝着烧酒,吃着烤鱼。外面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他想到的是凌守拙曾经教过他的这句诗文,正好可以形容船外的暴风雨天气。暴雨如注,已经淹没了小沙洲,余浮就住在船上,小船在左右摇晃,仿佛要被拖进江水里。余浮自然不必担心这些,他把船的缆绳牢牢地绑在沙洲的铜环里,铜环被死死地钉在地下。他也趁着天晴时,坐在船头的小凳子上,一个人钓着鱼,这一钓就是一整天。余浮在船尾上架起一个支架,用来晒衣服,除非购买生活必需品,他一般都不轻易上岸。船是余浮的家,他有时候感觉自己更加像个隐者,隐居在船里,隐居在水上。他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甚至也不想去过问。一个人愿意留在江湖上,与清水为伴,与日月为邻,这样的生活余浮很满足。即使在水上就此终老,余浮也无憾。余浮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很好笑,自己才二十多岁,竟然想着终老的事情。鱼竿动了一下,看来又有一条不小的鱼上钩了。

余浮每天驾着小船在长江沿岸的几个河流入江口游荡,他发现注入长江的除了牵牛河,不远处还有新安江和洛水,而洛水在那片芦苇荡之外,余浮只是听附近的渔民说过,却还没有见过。前些年余浮还在芦苇荡里打过鱼,后来去的次数少了,其他渔民也渐渐不去了。渔民说那芦苇荡里半年前来了一群渔匪,专门打劫在芦苇荡附近来往的船只,大家给那片芦苇荡起了个名字,叫匪荡。余浮望着远处青绿的芦苇茂盛地长在水中,摇曳生姿,有着一种让人猜不透的诱惑。不过,余浮不是一个敢轻易冒险的人,他也只是望望而已,然后划着船往其他水域去了。

没想到的是,余浮还是走进了匪荡。在牵牛河多年,他从一位老渔民那里学得了鱼鹰捕鱼的技术,出师时,老渔民给余浮三只鱼鹰,两雄一雌。那时,他闲来无事,练练鱼鹰,既可以解闷,也可以帮忙捉鱼。余浮在船上训练了许久,鱼鹰已经能够听他的指挥,余浮打算带着鱼鹰出去实地演练一下。靠近小沙洲的鱼虾被余浮打捞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冬天水势落下去,天寒,鱼虾更是不易寻得。余浮就划着船往匪荡那里去,他想,那片芦苇荡水草多,渔民很少到那边捕鱼,鱼虾应该不少,他只要在外围,离匪荡远些,应该不会惊动那些渔民口中所说的渔匪。

慢慢靠近了匪荡,余浮感到一股凉风从芦苇荡里吹来,在干燥的冬天里,这股风却显得湿润,且微带着青绿色的味道。余浮猛吸了一口,把船停稳,用藤圈扎住鱼鹰喉下的皮囊下端,为的是不让鱼鹰把抓到的鱼吃掉。他放出鱼鹰。鱼鹰扑到水里,片刻,长喙就夹住一条鱼,翅膀扑棱几下,鱼被叼上来了。若是小鱼,就在鱼鹰嘴里挖出来,要是鱼鹰捕到大鱼,余浮得用捞鱼兜捞上来。休息时,余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小鱼填进鱼鹰嘴中,藤圈解开,鱼鹰的皮囊便解開了,小鱼进入了鱼鹰胃里,鱼鹰满意地吃着自己的报酬,自觉地飞上横在船上的竹篙上。

时间尚早,余浮已经把鱼鹰训练得游刃有余了,他决定往芦苇荡近处看看。在这片水域生活了这么多年,那片有着不雅名字的匪荡却仿佛有着一股生命力的存在,似乎在招呼着他。他决定近一点儿,只近一点儿,看看那片芦苇荡。余浮驾着船继续往前走,鱼鹰把鱼吃完后,插着翅膀站在竹篙上,像一位站岗的哨兵。

余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眼前齐人高的芦苇稳稳地站在水里,他像是站在一个由芦苇组成的迷宫口,只听见船桨划水的声音,鱼鹰扑着翅膀的声音和从匪荡深处吹来的风的声音。太安静了,余浮想。他没有想过再进去看看,今天到此打住,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就在余浮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鞭炮声从匪荡里传过来的,吓坏了余浮,也把鱼鹰吓得从竹篙上跌落水里,然后扑着翅膀慌张地逃到芦苇荡里去了。

余浮想赶紧划着船走,可是不管怎么呼唤鱼鹰就是不出来。余浮还是冒险走进匪荡,他不能丢下鱼鹰。鱼鹰听见船的响动,飞得更远了,余浮也不自觉地跟在它的后面。余浮越划越走近匪荡的深处,四周浓密的芦苇不时挡住了去路,一转身另一条路又出现在眼前。余浮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鱼鹰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凭着感觉走,听见芦苇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群水底怪物向他这边奔来。余浮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调转船头,拼命地往外划。身后,芦苇被纷纷撞倒,他不敢回头,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而且越来越逼近,像逃窜的兔子向他逼过来。余浮觉得自己是遇到渔匪了,他不知道被渔匪抓住会有怎样的后果。是被抢劫全身的财物,还是被绑起来带走,甚至是被杀害。在这茂密的芦苇荡里,就算自己怎么呼救,怕是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余浮很懊悔自己来到匪荡,更加气愤那只胆小的鱼鹰,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现在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他只能拼命地逃跑。余浮感觉到两边的芦苇在摇摆,水面波动,背后渗出一股股寒意。余浮的手臂已经渐渐没有力气了,他两腿发颤,船速也渐渐慢了下来,却还没有看到匪荡的出口。余浮眼前都是重重叠叠而来的芦苇叶片和茎秆,他感到窒息,感到无力,最终他的船被追上了,三条小船包围了他。

“你还跑啊,进了匪荡不留下点儿什么你还想跑出去?”右边小舟上站着的一个戴着斜帽、身穿短袖的青年,冲着他喊。

余浮没有说话,横在前面小船上的三个人拉着他的船,企图跳上来。余浮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后面的一条船,身后的船上一直没有动静,但他却感到有双眼睛在一直盯着他,他猜想那个人应该是他们的老大。

余浮回过头去,动作如此缓慢,他终于和那双眼睛撞在了一起。他感到惊恐,像是梦里多少次从斛峡岸边跌落到河水里,他呛得窒息,拼命地划水,却没有人来救他。他醒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左眼上有着断眉的男子,他看清了,是他埋在记忆深处的连海平。即使被江上的风霜雨露覆盖,被岁月一遍遍地风化,如今又出现在余浮的面前,过去的一切都卷土重来。余浮的耳边响起了呐喊声,回荡着那一夜斛峡湍急的河水声,以及被河水冲走的余存海和凌守拙的呼喊声。

余浮扭过头去,反而释然,内心也不再惧怕,他感觉此时站在船上的不仅仅是他的肉身,还有余存海和凌守拙的魂魄。

连海平也是惊讶,他制止了手下人抢夺余浮船上的鱼虾。短袖男不耐烦地放下已经抱在怀里的鱼筐,船舱里的棉被也被拖了出来。连海平挥挥手,打了个暗号,说:“放他走。”

余浮没有动,像一尊雕塑。连海平开口了,说:“余浮,我是连海平啊。”

余浮没有搭话,仍然背对着他。

“我们老大和你说话呢,你还横起来了,装聋子是吧?”短袖男欲上前揪住余浮。

连海平瞪了他一眼,再一次制止,他接着说:“没想到你到了长江边捕鱼来了,当时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像我大和凌老师一样会死在斛峡里是吧?”余浮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多年没见,我也没有想到你成了渔匪。”

“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儿。”短袖男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连海平一竹篙敲到水里去了。

“要抢就赶紧抢,要命我也不在乎。”余浮始终没有回头再正眼看连海平。

“今天我不会抢你的,你毕竟是我的同学。那时我们还小,我知道我做了对不住你大和凌老师的事。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连海平有些哽咽,继续说,“自从你走后,我大走夜路时被人打死,扔在粪坑里,也算是报应了。”

“你要是不动手,我可就走了。”余浮冷冷地说。

连海平沉默着,他看着余浮瘦弱的背,想起当年让他为之燥热的生活,如今却成了日日夜夜煎熬他的梦魇。他没有跟着父亲连阔走上所谓的仕途,他已经厌烦连阔的耀武扬威。当他看到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同学从连阔的房间里衣衫不整地哭着跑出来的时候,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憎恨眼前的父亲,以至于当连阔从粪坑里捞上来时,浑身都是蛆虫和大粪,连海平都没有一丝的伤感。连阔死了,不久之后,冬天也来到了夕柳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一切都被大雪掩埋,安静了下来。连海平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决定离开夕柳镇,他一路走,最终遇到了几个流浪的青年,他们藏身于匪荡中,以拦截过往客船,收取过路费为生。

直至今日,他们在芦苇荡中庆祝刚刚抢到的几箱白酒,却被站哨的人发现芦苇荡里进了人。连海平没有想到他会遇到余浮,本该遗忘的往事同时在余浮和连海平的脑海中闪现。

余浮见连海平没有说话,就把被子放回船舱里,把鱼筐摆好,拿起船桨准备划船离开。

“一切都结束了。”连海平对着余浮喊着。

“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余浮对着连海平补充一句,就划着船,沿着芦苇荡的缝隙离开了。连海平望着余浮的背影,用手擦了一下脸,抬头看了一下傍晚的余光,照得人心里发寒。

岸上的终归是岸上的

余浮一个人回到沙洲上的房子里,他把船系在岸边,船像一只落地的风筝,在水里摆动。

余浮的脑海中一阵翻腾,他没有想到会和连海平相遇,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余存海和凌守拙的死虽然不是连海平和他的父亲连阔直接造成的,但是一看到连海平,余浮的眼前就会浮现连阔那张不可一世的嘴脸来。船被风吹动了下,近处的水草也随之轻轻晃动,余浮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些往事从脑海中甩出去,他打算不再去想连海平和斛峡的事情。他把渔网张开,铺在船顶上晾晒。余浮跷着腿,躺在船上,把草帽盖在脸上,这样的时光,最适合用来酣睡。

连海平找到了余浮的住处,任凭连海平怎么说,他都冷冷地关着门。即使是在江里捕鱼时被他撞见了,余浮也赶紧收起渔网,带着鱼鹰打道回府。余浮曾想过离开薄水庄,离开牵牛河,去更远的地方,躲开连海平。不过,面对余浮长时间的冷淡,连海平自己也觉得没趣,来的次数也少了。余浮也渐渐感觉生活恢复了正常,重新迁移的念头又淡了下来。

夏天说走就走了,牵牛河里捂了整整一夏的浓密的浮萍也渐渐化开了,秋风紧,一丝丝的冷风从遥远的匪荡里刮过来,吹得余浮的船左摇右晃。一日秋夜大雨,外面风狂雨怒,余浮独自坐在沙洲上的屋子里,他从岸边用船運来泥土,加固了沙洲,并且拓宽了沙洲的面积,修了一条路和岸边相连,屋子已经成了三室,屋后还留有一块空地,用篱笆围了做菜园。风雨夜里,在悬浮的烛火下,余浮翻看着多年来一直随身而带的书,那是凌守拙当年让他转交给余存海的书,余浮偷偷藏了起来,他还从地摊上买了几本书,《芙蓉镇》和《家》。那支凌守拙赠予他的钢笔,黑色的烤漆剥落了,失去了光泽,“守拙”二字也渐渐模糊,笔头也钝了,不出水。余浮把钢笔放在枕头下,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端详。当他看着这支笔时,他总是忍不住流泪。人生在世,谁能够真正守拙?即使守得住自己的这份拙笨,内心深处也是涌动着一种无可奈何。屋外的雨声和风声淹没了余浮的抽泣,并夹杂着敲门的声音。

“余浮,是我,连海平。”

余浮听见是连海平的声音,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余浮没有搭理他。

“余浮,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见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就过来看看,你这屋子怕是经不住这么大的风雨,要不你到我那里去吧。”

“你给我滚!我在这里好得很,不用你猫哭耗子来可怜我。”

余浮说过之后,静静地听着屋外,没有回应,除了风吹雨打之声,听不到连海平的声音,他大概走了吧。

余浮把钢笔重新放在枕头下,原本看书的雅致也被搅乱了,他只好合上书,打算静静地听着秋雨。

雨下得急促,在急促的雨声中,余浮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他确定那个声音不是连海平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余浮披上雨衣,拎着马灯就出门了。雨大,阻挡了视线,借着微弱的灯光,余浮看见一个女人,正试图爬上沙洲,痛苦地呼叫着。余浮靠近,看清了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还竟然是个孕妇!余浮不知所措,整个牵牛河面都被雨幕所遮蔽,他望望四周,嘴巴里“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好先把孕妇拉上岸,小心翼翼地抱到屋子里去。孕妇衣衫褴褛,躺在余浮的床上,胯下在不断地流血。余浮有些慌乱,他看着眼前痛苦呻吟的孕妇,手足无措。正当余浮在纠结是去请接生婆还是自己独自逃离这个房间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余浮打开门,看见了连海平。余浮惊讶地看着连海平,都没有来得及说让连海平离开这里,连海平就闯了进来,连海平看见了他身后流着血的孕妇,就对余浮说:“你赶紧烧水,我去找接生婆。”

连海平冒着雨就出去了,余浮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去生火烧水。余浮的水刚刚烧好,连海平就带着一个接生婆和一个少妇推门进来了。

接生婆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孕妇,又回头望了一眼余浮和连海平,气愤地说:“月份还不到,就大出血了。你们这帮畜生啊,她身上都是伤啊。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孕妇啊。”

“我不认识她,是我刚刚从水里把她捞上来的。”余浮说。

接生婆迟疑地看了看她面前的两个男人,不再说什么,余浮和连海平被撵了出来,他俩站在门口,屋外瓢泼大雨,屋里孕妇撕心地喊叫着。连海平从怀里掏出一包烟,用火柴划了许久才点燃,吸了一口递给余浮。余浮看了看,没有接。连海平又点燃一支,递过去,余浮接了,吸了一口,呛住了,两个男人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江面上黑夜和暴雨的激战。直到听见婴儿的啼哭,少妇才打开门让他俩进去。余浮和连海平看见一个男婴躺在沾满血的床单上,不住地啼哭,声音尖刺,穿过黑夜,穿过雨幕,一直波及远方。

连海平没有告诉余浮那晚他正准备回匪荡时,下意识地回头望望余浮的住所,看见豆大的光亮从屋子里飘出来,连海平就调转船头,向着沙洲划去。连海平也没有问余浮这个突然而来的孕妇,他只是看了看啼哭的婴儿,就一个人送走了接生婆,留下那个少妇照顾女人和婴儿。余浮只好去烧开水,水烧开两遍,连海平就从外面回来了,并且带回许多瓶瓶罐罐的营养品,还拎来一条肥硕的鲫鱼,让少妇炖了,说是女人多喝鲫鱼汤会下奶。余浮看着连海平熟练地在他家里忙碌着,他想制止,让连海平离开这里,可是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找不出让他离开的理由。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连海平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个是我婆娘,叫她芦花就好。”连海平指了指少妇说,“你这里多了两口人,我怕你忙不过来。”

“什么叫多了两口人?我哪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一对母子。”余浮有些懊恼。

连海平说:“那行,你要是嫌麻烦,就让她们娘儿俩搬到我那里去住。这大半夜的,又下雨,总不能让她们娘儿俩回到水里去吧?”

“回水里?”余浮记得父亲余存海曾对自己说的这句话,从连海平的口中说出来更加令人生气。而躺在床上的女人,只顾流着泪,还咬着牙在干号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一旁的婴孩吃不到奶,啼哭刺耳,在夜雨里回荡。

余浮不知所措,撵也不是,不撵也不是。这间屋子太狭窄了,余浮闷着头,一个人躲到了船上。今夜,沙洲上的屋子里从未有过的热闹。可是,那些热闹和他无关,他的心里更加清冷,被这秋雨打得冰凉。

余浮打算在船里过夜,反正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暂时让给连海平他们。不久,连海平也来到船上,余浮看了一眼站在船边的连海平,只好往船舱里面挪挪。

“那个女人说什么都不肯喂奶,好在我家闺女刚刚断奶,芦花也涨得慌,索性一把喂了。”

“家里不明不白来了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算什么事?”余浮自言自语道。

“她身上都是伤,好像是被打的。”连海平悄悄地说。

余浮一阵惊讶,连海平说:“要不让那女人休息下,等她身体恢复了再问问她。我们现在总不能把她赶走吧?”连海平停了一下,接着说:“你这里地方小,我那里倒是适合坐月子。可是这雨又下得太大了,等雨停了就把娘儿俩接到我那里去吧。”

余浮瞪了连海平一眼,说:“接到哪儿去?接到渔匪窝去?”

连海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那好吧,我每天让芦花来这里照顾她,剩下的事,等这个女人过完月子再说。”

余浮看着连海平走出船舱。随后的日子里,连海平驾着船在沙洲和匪荡之间来来回回,搬来些日用品和棉被。那晚以及后来的好多夜晚,余浮都住在船舱里。

雨水過后,天放晴了,江上的空气陡然新鲜起来。余浮醒来的时候,看见芦花已经生起了炉子,在炖鸡汤。

“余哥,饭已经煮好了,你过来吃吧。”芦花在招呼余浮。

借着清晨的霞光,余浮才看清眼前这名叫芦花的女子,二十余岁的模样,马尾辫,圆脸,脸色红润,始终带着微笑,让人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令余浮惊讶的是她竟然带着圆框的眼镜,远远望去有股学生的味道。芦花把满满一碗稠粥端到余浮的手里,粥上还漂浮着一条小咸鱼。

余浮看着碗里的饭,竟然有了一丝的感动,一个人过日子,早上还从来没有仔细地吃过一顿像样的早饭。他偷偷地看着屋子里睡着的女人和婴儿。芦花走过来,说:“昨晚她哭了许久,问她她也不说,天快亮了才睡着呢。”

余浮把碗里的饭吃完后,就驾着小船往长江去了。傍晚的时候,余浮打了小半舱的鱼回来了。

“怎么这么多的鱼?”芦花惊讶地问。

“我出了薄水庄,往长江上游去了,我想那里的鱼应该好打些。”余浮说着就把船舱里的鱼装到筐子里,搬到屋檐下。

“余哥,赶紧吃点儿饭吧。”芦花把饭端到余浮的手里,说,“海平说他晚点儿会过来。”

余浮没有说话,接过饭就大口吃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屋里,芦花说:“我问她为什么会落在河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什么也不肯说。不过,我已经和她说了是你救了她。”

“我没有救她,是她自己爬上来的。”余浮冷冷地说。

饭吃完后,余浮站在房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母子俩。女人显然是看到了余浮,惊了一下。余浮发现这个女人模样周正,隐约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人看着余浮,欲说话又止住了,开始抽泣。

“你安心坐月子,现在最主要的是把孩子养好,其他的话以后再说吧。”余浮在门外说完后就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余浮每天就出去捕鱼,芦花负责照顾他们母子俩。连海平每天上下午各来一趟,送些日常用品。连海平每次见到余浮都对他笑笑,递过去一支烟,余浮没有说话,接过去就自己点着了。余浮知道,连海平是想借着这个女人来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

婴孩每夜哭个不停,婴孩的母亲不怎么抱他,仿佛这个婴孩是个异物。芦花把婴孩抱在怀里,还是一直哭个不停,只好用乳头堵住他的嘴,可是一旦抽出来,婴孩又哭个不停。连海平说:“我来抱抱。”连海平嘴巴里发出“哦啊哦”的声音来逗婴孩笑,可是根本就不奏效,婴孩的两条腿不停地乱蹬。

“要不,让余哥抱抱吧。”芦花提议道。

余浮听了,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换了件衣服,洗了脸和手,轻轻地接过婴孩。婴孩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软,瓷白的身体,琥珀般的眼神,余浮有些害怕,又有些惊喜。余浮对着婴孩笑了笑,婴孩停止了哭闹,盯着余浮,竟然咧嘴笑了。

余浮更加卖力地去捕鱼,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换件干净的衣服偷偷地站在门口看看婴孩。女人过完了月子,每天下午站在沙洲边,远远地望着牵牛河和长江的交汇处滚滚而来的水花,常常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听见婴孩啼哭,她才不得不走回屋里。

女人生下婴儿后,一直不曾说话。一日,女人无意摸到藏在枕头下的那支凌守拙赠予余浮的钢笔。女人号啕大哭,死死握着那支钢笔,身边的婴孩都被她吓得哭起来。面对一起哭泣的母子俩,芦花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芦花把外出捕鱼的余浮和还在匪荡里的连海平找过来,大家聚集在屋子里,余浮他们才知道这个女人叫凌青。

凌青断断续续的诉说,把余浮和连海平都惊住了,她竟然是凌守拙的女儿。原来,自从父亲凌守拙下放到夕柳镇后,凌青就一直跟着患有肺结核的母亲居住在上海弄堂里。凌青还小,母亲就帮着人家洗衣服维持母女生活。母亲受凌守拙的影响很大,再苦再穷也要供养凌青上学。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凌青长到十余岁的时候,就跟了戏班去学唱戏。凌青长相甜美,身段又好,悟性高,很快就能上台了。不过,这一切都是凌青瞒着母亲的,她只说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份兼职,每個月还能拿些钱回来贴补家用。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凌青的记忆里,母亲的肺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整夜整夜地咳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母亲病倒了。当母亲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母亲坚持要出院,因为她知道在医院里每分每秒都要花钱。母亲抚养凌青本就捉襟见肘了,她不能再浪费一分钱,并且她也没有可浪费的钱。凌青让母亲安心住下来,说钱的事情她已经解决了,她兼职的单位预支了薪水。母亲将信将疑地住了下来。

只有凌青知道,她的这些钱是用身体换来的。父亲凌守拙已经彻底失去了音信,好久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和钱。一个柔弱女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可以出卖的也只有自己的肉体。虽然那个满脸肉瘤子的副团长如此令人恶心,年纪差不多比凌守拙还大,可是他有钱。凌青每次需要钱,她就陪副团长睡一次,一直到母亲出院,一直到自己的肚子实在遮掩不住。母亲知道了此事后,捶胸顿足,拿起棒槌打凌青,打累了又打自己,母女俩哭成一团,母亲也因为悲愤交加而撒手人寰。孤苦无依的凌青在一个夜里用棒槌使劲儿地敲打自己的肚子,一边流泪一边忍着剧痛看着顺着腿根流下的鲜血。第二天邻居推门看见昏倒在地上的凌青,急忙把她送去了医院。凌青救活了,孩子却被打掉了。凌青静养了大半年,那个副团长知道凌青杀死了他们的孩子,扔下一些钱,骂骂咧咧地就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康复后的凌青决定去找父亲凌守拙。可是已经一贫如洗的她根本拿不出路费,她就乞求着再回到戏班子去。戏班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她和副团长的事情,副团长已经跳槽到别的班子去了,可是大家还是对凌青有芥蒂,只让她干些粗活儿,不让她再上台。几年后,凌青决定离开上海,她搭上了一艘两层的大船,这是一个草台班子的船,以船为舞台。凌青听说这艘船一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一边演出,目的地是安徽,经过凌守拙下放的夕柳镇。凌青乞求能够搭上这艘船,不要工钱,只要能管饭就行。戏班里的人觉得凌青长相不错,也就同意了,顺便让她帮忙给戏班里的人烧饭洗衣。凌青搭上这艘顺江而上的戏班船,她现在想去找凌守拙,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船一路走走停停,人少的时候,凌青也上台,凌青青衣唱得好,渐渐地,凌青在戏班里成了主角,很受当地群众的欢迎。

梅雨季节来临,长江水暴涨,两岸的庄稼被淹,不少地方爆发了饥荒,更加没有人来看戏了。走了很久,凌青知道快到夕柳镇了,她激动得好几夜都没有睡着,反正现在演出也不多,索性就听着船外噼噼啪啪敲打在船舷上的雨声。一日夜晚,外面雨声不减,睡在船顶层的凌青听见船舱内乱哄哄的。凌青躲在壁橱里看见一群土匪模样的流民爬上了船,手里拿着菜刀、鱼叉之类的,一上船,见东西就抢,看见女人就欲强暴。凌青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偷偷地跑到船边,想坐上系在大船旁的小船逃走。外面雨大,凌青摸索到船沿,发现那条小船不见了,自己却和一个土匪相遇。土匪见凌青长得漂亮,欲行不轨,在推拉中凌青掉到了长江里,滚滚长江水,在暴雨的夜晚里像是煮沸了般,凌青的身影不见了。

凌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她以为自己会死掉,却发现自己还活着。凌青望着平静的江水,她已经顾不得戏班子里的人了,她一边要饭一边赶往夕柳镇,不知过了多久,凌青已经成了十足的逃难灾民的形象。她终于到了夕柳镇。

凌青走遍了夕柳镇,却没有人认识凌守拙。凌青瘫倒在地上,她不知道凌守拙去了哪里,如果凌守拙不在这里,那他会去哪里呢?凌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此时,一个自称姓刘的会计看见了凌青,觉得她不像是本地人,就问了她情况。凌青说自己找父亲凌守拙的事情,刘会计摸摸下巴说:“也难怪,凌老师离开这里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他了。”刘会计还说凌守拙曾经是他的老师。一听说刘会计知道凌守拙的事情,凌青就苦苦哀求他带她去见凌守拙。刘会计说既然是老师的女儿,自然会好好招待她的,就提议让凌青先去他家吃个饭,洗个脸,总不能这样一副叫花子的模样去见凌老师吧?凌青想想也对,并且自己也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凌青跟随刘会计来到他家,刘会计端来水让凌青洗脸,擦去一路污垢,凌青又恢复了本来美人坯子的模样。刘会计愣了一下,就端来饭菜,凌青大口吃着,却没有发现刘会计偷偷关上了门。

刘会计把凌青锁在家里,肆意蹂躏,怕她喊叫,就用破布堵住她的嘴。凌青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自称父亲学生的刘会计竟然如此的人面兽心。凌青绝望了,她一次次求死,却都被刘会计制止,像猪狗一样活着,手脚都被粗麻绳拴着,想逃跑是何其之难,而此时凌青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刘会计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牵牛河边从当地渔民手里购买一些鱼苗回来贩卖。他不放心把凌青一个人放在家里,饿死了都不会被人发现,并且在去牵牛河的这几天里,他也按捺不住一个人独处的饥渴,虽然眼看着凌青即将临盆,他也不管,索性把凌青绑好放在船舱里,一起带去牵牛河。

刘会计在去渔民家里看鱼苗,讲价钱的时候,会把船停在隐秘处,并且收走船上锋利的东西,把凌青的手脚绑好,嘴巴塞紧,放在船的隔板里。凌青听见刘会计的脚步远了,就挣扎着爬出来,她使劲儿顶开隔板,才从里面像蚯蚓一样爬出来。船停在岸边,四面都是茫茫的芦苇,不见一户人家。船上找不到什么可以割断绳子的刀具,凌青看到晒在船顶上的渔网,渔网垂下来的渔网坠,让凌青看见了希望。她慢慢挪过去,用渔网坠割绳子。凌青一边割一边惊慌地看着四周,她生怕刘会计再回来。她想起那次逃跑时,被刘会计抓住,先是一顿暴打,然后又是一番凌辱。

凌青终于割断了绳子,她慌慌张张地逃到芦苇荡里。她一直跑,还惊慌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追。天空下起了大雨,凌青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一看到人,哪怕是渔民的船经过,都像是惊弓之鸟,死死地躲着。雨越下越大,凌青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地方,长时间的惊悸和饥饿,凌青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河水里。凌青被雨水打醒,她本能地呼喊,她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被人拉了上来,那个人就是余浮。

凌青说完后,整个人都虚脱了,她紧紧握着手里的钢笔,大声地号哭,让听者为之动容。那是她父母结婚时,母亲送给凌守拙的。凌守拙来到夕柳镇,每次寄回的家书都是这支笔写下的,她认得上面的“守拙”二字。余浮和芦花都被凌青的坎坷经历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海平跪在凌青的面前,他哭着说当年自己告发凌守拙偷粮食的事情,在凌守拙葬身斛峡后,自责了多年。这么多年来,自己的良心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折磨。伤痛可以消失,可是那道刻在心里的傷疤却从来没有消失过。连海平就这样跪在凌青的床前,凌青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眼睛里没有了光泽,死了一般。

接下来的半年里,凌青像植物人一样,芦花给她喂饭,洗身子。只有到晚上的时候,才听到凌青号啕大哭。余浮看着凌青和连海平,细细想来,这两个人像是这水上的浮萍,经不起风浪,却又只能身不由己地漂浮着。

连海平每天更加殷勤地照顾凌青,能够弄到的东西都被他弄来了,余浮知道他想赎罪。凌青还是毫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对自己的孩子她丝毫不关心,一直是由芦花带着。直到有一日,凌青不见了,芦花慌里慌张地找了几遍都找不到凌青,婴孩还在,只是不见了一条小舟和那支钢笔。

大家最终还是放弃了寻找凌青。余浮站在沙洲上,望着江面被晚霞撕裂了一道口子。连海平递过去一支烟,问:“你说,凌青能去哪里?”

余浮吐了一个烟圈,说:“去岸上了吧,水上危险。”

“那个孩子要不给我养吧?”

“凭什么给你养?我自己有手有脚,我养得起。这个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你养就你养呗,你给孩子取的啥名?”连海平怕惹余浮生气。

“余凌。”余浮对着坠下江面的晚霞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人非鱼

余浮带着余凌像是一尾长须的鱼带着鱼苗,游弋在牵牛河和长江里。余浮如此爱着这片水域,以沙洲为中心,四周都是自家的院落。水草、暗礁、野鸭、堤岸……这些都是属于院落,也都属于余浮。然而,余凌并不像自己那样热爱着这片水域,他看见余凌用手轻轻拨动着水纹,看着在船舱里蹦蹦跳跳的鱼虾,眼睛里没有少年该有的好奇心,而是冷冷地看着鱼虾慢慢地失水而死。在余凌的眼里,余浮看到了冷漠,比秋水还冷。

余浮带着余凌,被江风吹惯了的余浮总是有些力不从心,余凌皮肤细腻,不像那些在江河里扎猛子的水猴子,光溜溜地捉鱼虾。余凌很少光着膀子,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屋里看书,或者站在窗前看着岸边,一个人发呆。

余凌对谁都是冷冷的,只有连海平的女儿连汐来的时候,他才活泛一些,因为连汐会带着余凌去连海平家玩耍。这几年,连海平早就不在匪荡里做拦路打劫的事情。他承包了岸上这一带货物流转的工作,并且又经常走南闯北地去外面联系航运事宜,不消几年的工夫,连海平已经买了两条船帮他跑运输,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连海平也曾让余浮跟着他一起干,可是余浮总是有些犹豫。余浮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只停留在这江水上,水限制了余浮,也限制了他的思想,让他懒得去改变,他还是那个在牵牛河边垂钓捕鱼的渔夫,带着幼小的余凌在江面上嬉戏,不关心岸上的风云变幻,以船为家,在天与水之间徘徊多年。那时,余浮又想起父亲余存海说的“水命”。可是他也知道,世界不会因为他的不改变而停留,即使是眼前日复一日的江水,涨落依旧,似乎看不到变化。可是,那些在水上来来回回的船只,从乌篷小船到汽笛声粗犷的大油轮,甚至是他自己的那条木船,不也安上了马达吗?谁的江湖能够一成不变呢?

看着余凌一天天地长大,去上学,余浮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织补渔网,梭子在网中穿梭,多么像溜走的时光啊。在薄水庄的这么多年,余浮总觉得时光过得很慢,仿佛那个驾着小舟从水月湾沿着斛峡漂流而下的少年就在昨日,可是一看到水里的倒影,余浮摸摸有些发白的胡茬儿,看着已经长到自己腰这么高的余凌,余浮不免一声叹息。

芦花经常带着连汐来给余浮做些家务,这么多年来,大家俨然成了不住在一起的一家人。连汐也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经常一个人过来帮忙,洗衣做饭,偶尔还带来几瓶酒给余浮。

余浮喝着酒,尝着腌制的小鱼,江面的水花让余浮的眼神迷蒙,连汐在屋里屋外忙碌着,余浮感慨道,家里有个女人才能叫作家。余浮想起连海平曾让芦花给他介绍一个媳妇。连海平看着余浮都三十多的人了,却还没有讨个媳妇。余浮没有拒绝,也没有说同意。芦花就为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不是女方看不上余浮的家贫和木讷,就是余浮看不惯女方的俗气。好在最后一户渔家姑娘愿意跟着余浮,双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

那个渔家姑娘叫水藻,嫁过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成了寡妇。余浮不在乎这些,他看中水藻人很勤劳,善解人意,并且还能照顾当时上小学的余凌。水藻对余凌很好,虽然是后娘,却从来都不过问关于余凌生母的事情,她把余凌视如己出。不过,余浮还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每当说起这事,余凌都默默地放下碗筷,走进房里,关上门。余浮想着余凌还小,毕竟身上流的不是余浮的血液,等余凌大点儿的时候,应该就会明白多一个兄弟姐妹的好处。转眼间水藻的肚子大了,余浮每晚看着水藻的肚子吹气球一样大起来,就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却又生怕碰醒了那个隔着一层皮的孩子。

可是,岸上的人来到了余浮家,像一阵黑压压的乌云压在水面上,余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好在水藻和芦花去了镇上买些待产的衣物,只有余凌放假在家。那帮人开始宣讲,因为余凌在名义上已经是余浮的儿子,水藻这一胎生下来就是二胎,生下来是不可能!无论余浮怎么解释,那帮人就是不听,余浮红着眼,抄起鱼叉就要和他们干起来。

连海平赶到的时候,余凌已经瘫倒在地,捂着自己的一只手,连海平想起一条被棒槌砸断腿的狗的样子,蜷缩、呻吟,眼神还透着凌厉。余浮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撕扯过的痕迹,正被那帮人紧紧抱住,鱼叉也折断了,其中的一个人显然受到了重击,捂着手臂坐在门槛上喘气。

连海平连忙劝住双眼突出、青筋暴涨的余浮,然后把余凌抱到床上,点头哈腰地给每个人递烟。

“各位,我代表余浮,给你们赔个不是。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家里没有孕妇,你们这样闹下去也闹不出个结果来。”

余浮听连海平这么一说,又要发作,被连海平紧紧拉着。

“老连啊,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知道你在这一带吃得开,可是今天的事情你不要管。要不是有人写纸条举报,我今天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也不愿缠上余浮这个水漂子。还有,这家的孩子属狗的啊,我还没说完呢,他嘴巴就上来了,把我的肉都扯了下来。”

连海平见受伤的人情绪有些激动,连忙又递上一支烟,说:“要不这样,你看这孩子也被你打成这样了,你又受了伤,你住院营养费用都算我的。我向你保证,只要这个家里有孕妇,想生孩子,出了事我来担,绝不给你添麻烦,你看行不?”

连海平给大家一个台阶,又给每个人一包好烟,受伤的那个人手疼得厉害,挥挥手,说:“这可是你说的啊,别让我逮住。”

说完,那帮人驾着车一溜烟跑了。

连海平看着余浮凶神恶煞的眼神,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先把余凌送到医院去再说。”

医院的报告出来,只是轻微的骨折,休养几天就无大碍。

连海平和余浮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一排棕榈树笔直地站在路旁,院子里的花也开了,余浮看见一个穿着病号的人在遛一条白毛狗。

“你别看了,那是有钱人家,要不然医院也不会让这个畜生进来。”连海平也看到了遛狗的人。

“人活着还不如一条狗。”余浮低着头,吐出来这句话。

“那倒不一定,狗吃屎,人吃什么,人吃饭,人还是干净些。我觉得要是我再投胎一次,我还是想做个人,不过一定要做个男人,至少没人敢拉你去流产,也没办法拉你去流产。”

连海平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

余浮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应。“水藻呢?”

“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水藻在我家,你放心。我在岸上卸货,就听见出工的小毛头说看见一帮人去了你家,我就想到他们肯定是盯上了水藻的肚子。我赶紧让人去镇上找水藻,好在芦花也在,安顿好她们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的火暴脾气,没想到已经动手了。我在想,你肯定是薄水庄里第一个敢和这帮人动手的家伙。”

“我的孩子凭什么不能生下来,我住在水上,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更加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水上就不属于薄水庄了?”

余浮不说话了。远处,那条白毛狗拉了屎,保洁人员正在和那个病号理论,把院长都惊动了,最后保洁拿着铲子弯着腰在铲狗屎。余浮看不下去,低着头,看着一排蚂蚁正从椅子脚爬出来,他腾起脚,想着快要下雨了吧。

余浮想着那帮人肯定会再回来,可是余浮也坚决不会打掉孩子。

连海平说:“要不先躲一躲,等孩子生了下来,他们还能塞回去?大不了罚款。”

余浮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连海平把水藻和余凌接走。

那帮人又来了好几次,见不到水藻,气得跺脚骂娘。

水藻在连海平家里是藏不住的,这点余浮也曾想过,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当那帮人冲到连海平家的时候,连海平原本想把水藻转移到芦花亲戚家的想法被打断了。余浮接到余凌通知的时候,就拉响了马达,小船飞快地跑起来,余浮带了两把菜刀,和余凌一人一把,想着他们要是敢拉走水藻,就和他们拼命。余浮赶到的时候,只有连海平一个人坐在门口,闷着头抽烟。

连海平家也被洗劫一空,他看见了余浮,扔下烟头,愤愤地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要是知道哪个狗娘养的告的密,我先一刀捅死他。”

余浮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凌乱的家什,一个人都没看见。

“水藻呢?”

“躲到匪荡里去了。”

眼看着那帮人快赶到连海平家,连海平一边让余凌去通知余浮,一边让芦花带着连汐和水藻去匪荡里。匪荡面积大,有芦苇掩护,并且里面还有一处草棚,那是当年连海平做渔匪的时候留下的。

余浮听到“匪荡”,脑袋嗡嗡的。当年他是在匪荡里撞见的连海平,如今自己的妻子又要躲进匪荡里逃避那帮人的围追堵截。余浮感到自己的人生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只是角色互换了,连海平走出了匪荡,自己却要走进去。

余浮在連海平旁边坐下,此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对连海平产生了愧疚感。

“那个,为了水藻的事,对不住了。”

“小意思,那帮人扑了个空,家里东西可以留给他们,老婆孩子可不能给他们,只要有船,我就饿不死。”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许久,连海平站起来,说:“我先把狗窝拾掇拾掇,晚点的时候,我们再去匪荡看看她们吧。”

傍晚时分,余浮坐在连海平的船上,他没有开马达,就用船桨划着,很轻。芦苇的叶片重重叠叠地掩盖着前面的路,自从第一次在匪荡里遇见连海平之后,余浮就再也没有来过。不久,连海平便带着余浮来到了当年他落草为寇的据点,一间搭建在滩涂上的劈叉,上面覆盖上芦苇叶子,成了一个草棚,里面是几根木头拼接成的架子,当作床来用。草棚外的空地上用石块垒成一个土灶,芦花蹲在地上,煨着火,罐子里正在煮着什么,水藻一个人坐在草棚里的床上。

“来了?”芦花看见了连海平,站了起来。

“来了。没人发现吧?”

“这荡子深,一般人也找不到。”

“把火弄小点儿,烟大了,会被人看见的。”

芦花往火上掩点灰,变成了文火,在慢慢炖着。

余浮走进草棚,水藻的脸色有些憔悴,水藻看见了余浮,眼睛里又有了光泽。

“什么时候回去啊,我都在这里憋坏喽。”水藻显然有些着急。

“别急啊,再等等,很快就能回去了。”

“那余凌呢?怎么没有看见余凌啊。”

“余凌和连汐在一起,海平让他们搬到学校里去了。”

听余浮这么一说,水藻顿时舒了一口气。余浮看见草棚里只有一床被子,棚顶有几处漏洞,阳光肆无忌惮地刺进来。四面芦苇如城墙,不透风,闷热难耐。

“你当年就在这里打家劫舍啊?”

听余浮这么一调侃,正在割芦苇的连海平放下手里的刀说: “是啊,白天我们抢人家,晚上蚊子抢我们。”

连海平以为自己的玩笑会缓和气氛,却没有想到余浮不但没有笑,而且还皱着眉。余浮对水藻说:“这个地方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人住着不碍事,可是你在这里……要不,我们还是搬出去吧。”

连海平把割好的芦苇铺在草棚上,对搭把手的余浮说:“我看,你们暂时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待着。

芦花忙接着说:“余哥,晚上有我在这呢?待会让海平回去拿个蚊帐来,就不怕蚊子了。”

余浮看着连海平夫妇,又看着水藻,默默地点点头。每天余浮都卖力地捕鱼,然后和连海平趁夜晚送到匪荡里。闲聊几句后,余浮和连海平就离开了。离产期越来越近,江南的梅雨提前来到,水藻想回家,连海平有些担心,可是水藻说自己心里躁得慌,就想回去,陪陪孩子他爸。連海平拗不过,就趁黑夜把水藻送回去。自己则卖了船,带了钱去找乡长。那几天,没有人来骚扰,余浮和水藻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芦花白天来帮忙照理家务,晚上回去照顾连海平和连汐。芦花绕着余浮家的房子转了一圈儿,说:“房子也有些年岁了,墙基都被雨水浸湿了,要不还是把水藻接到我家去吧?”余浮看了看水藻,说:“这房子没有那么脆弱吧。”水藻知道余浮离不开她,就对芦花说:“没事的,让余凌去吧,这房子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并且,娃的爸还每天想和娃说说话呢。”芦花明白了余浮的意思,会心一笑。

余浮想趁着孩子生下来之前多打点儿鱼,为母子俩多补充营养。一天夜里,余凌去了芦花家里,水藻在屋子里听着屋外的狂风暴雨,不由得心惊胆战。水藻没有想到秋老虎如此厉害,白天还是晴空万里,空气闷热,傍晚雨水就像漏了底的水缸,泼在了江面上。风野了似的,在江面上乱窜。早上出门的时候,水藻就有些担心,让余浮别出去了。余浮看看天,说没事,在雨下来之前就回来。可是,这场雨来得太急了,余浮还是没有及时赶回来,水藻很是焦急,不时看看外面。屋外风吹动房顶上的茅蒿,虽然余浮用水泥杆和砖头压住,水藻还是能够听见屋顶砖头被吹落的声音。门吱呀吱呀作响,水藻越是焦急,肚子也开始撕裂般疼痛。忽然一阵猛风吹开了门,坚硬冰凉的雨水和肆虐的寒风破门而入,全都打在水藻的身上。水藻感觉自己被雨水和风淹没了,喘不过气来。

芦花在家里眼皮一直在跳,看着外面的大雨,余凌和连汐睡着后,芦花就对连海平说想去看看水藻,连海平点点头就去开船。连海平和芦花到余浮家的时候,看见大门敞开着,雨水已经浸湿了屋子,水藻躺在水里,浑身是血。芦花惊住了,她想起当年凌青生余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暴风雨,也是这样的浑身是血。连海平赶紧关上门,把水藻抱到床上,芦花拿来干毛巾帮她擦净身上的雨水。

“赶紧送医院吧。”芦花一边擦一边哭着乞求连海平。

连海平看着屋外的大雨,拿了一床棉被和雨衣,把水藻小心翼翼地抱到船上,就朝着医院开去。

余浮被困在水上,只好暂时去了附近的一户渔家避雨。余浮看着连天暗黑的雨夜,心里惶惶不安。他不知道,连海平和芦花正驾着小船在夜里冒着暴雨赶往岸上的医院。小船像是沧海浮萍,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摇摇晃晃,芦花抱着水藻,脸上流着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她对着黑夜祈祷,保佑水藻母子平安。

余浮没想到自己再次踏上岸竟然会是去医院。连海平和芦花呆呆地坐在病房里,水藻已经盖上了白布。一切都太晚了,连送手术室的时间都没有,水藻母子就消失在夜雨里。芦花看见余浮,大哭着揪着他的衣服,问他去哪儿,为什么现在才来。

余浮像是被剔了骨的泥鳅,瘫软在地。他上前拉着水藻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摸水藻隆起的肚子,每移动一寸,余浮都钻心痛楚。可是,他知道水藻的肚子再也不会动了,他更加不会再听到肚子里有个小人在踢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再也醒不过来了。那一刻,他像是离开了水的鱼,翕张着嘴巴,如此的无能为力,如此的无助,他甚至觉得自己躺在刀俎上,只是被杀的是挺着大肚子的水藻,他却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

水藻死后,余浮再也没有想过娶妻。他现在就想着把余凌供出来,上个高中或者上个师范,过着岸上的日子。人生过半,余浮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水里的鱼,虽然自己可以一个猛子从长江这头游到那头,可还是要伸出头来大口地吸几口气。自己是用肺呼吸的人,而不是用鳃呼吸的鱼,他只能无限地接近这片水域,却永远无法成为这片水域的一部分,面对水,他有时又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

孤独的垂钓者

一年夏季,雨水下个不停,一个月不见阳光,江水暴涨,那条连接沙洲和岸边的小栈道也被淹没了,已经去师专上学的余凌不打算回来。出门捕鱼、垂钓是不行了,余浮就一个人看书,整理发霉的被褥衣物。他翻到水藻当年为还未出生的宝宝买的衣服,余浮把衣服捂在怀里,嗅了嗅,只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余浮不禁泪流满面。

余浮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江面如同被射下亿万颗子弹,厚厚的雨幕遮挡了视线。好在雨前余浮就和连海平拉来了砖块,垫高了房基,又在四周搭建了高高的院墙。连海平坐在地上,用瓦刀砍断一截砖头,抹上泥,对余浮说:“这墙砌得再高,要是水漫过墙来,你不照样成了那碗里打的鸡蛋,一股脑儿地全没了。我看啊,要是这雨下得收不住,你就干脆搬到我那里去住,我们俩还能说说话。”

余浮推着一车砖过来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就算是被淹了,那也是我的命,我也早点儿去和水藻团聚,省得她一个人在下面寂寞。”

连海平苦笑着摇摇头,说:“竟说这些丧气话,我看你啊,命硬得很。今年要是还像前年那样决堤了,你就跑,跑到我家去,我们一起喝玉米粥,吃腌制的山芋藤。”

余浮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听连海平的话,雨水已经快淹到门槛石了,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像是被人捅了一个窟窿,余浮在想,怎么没有人去把这个窟窿堵一堵呢?

雨还没有停,就有人来敲余浮家的门。余浮打开门,来人带着斗笠,披着雨衣,气喘吁吁地告知村里分配的任务。雨声大,余浮还是大致听到了几个关键字:决堤,抗洪,筑坝。

余浮想起葫芦形的牵牛河,在葫芦关节处只有一道土坝拦着上游斛峡和其他溪流的来水,修着一道水泥闸门,起着调节水位的作用。雨下得这么大,怕是土坝抵挡不住上游的来水了。来人走后,余浮收拾了一下,找来雨衣和铁锹,就准备出门去。

路已经被淹没了,四野茫茫,余浮卷着裤脚沿着岸边走。这么多年来,除了送余凌去师专念书,他就没有离开过薄水庄。往上游走,上游是哪里?是斛峡、是水月湾还是夕柳镇?余浮压了一下帽檐,望着被水冲刷的道路,有几处都已经有塌方的痕迹,前方根本就看不清,余浮只能试探着往前走。余浮记得来人说还要去找其他人,薄水庄不大,不知道会不会喊上连海平。连海平曾经去过牵牛河中游的那个大坝。

余浮记得有一年大旱,迟迟不下雨,田里的秧苗都已经枯黄了。不种田的余浮自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江上风云和船舱里鱼虾的多少。只是天不下雨,可急坏了住在中游的村民们,从下游长江里抽水,逆流而上,成本高,工程量太大,并且也沒有那么长的水管。上游有水,却被水月湾和夕柳镇的人拦了起来,他们连夜搭起了一条土坝,不放水。薄水庄要水,水月湾和夕柳镇要钱,多次交涉无果,干旱时节,没有水就会导致庄稼颗粒无收。曾经为连海平做工的小毛头找到他,让他想想办法。那时,连海平为了给水藻缴纳超生罚款,卖了船,家底都快见底了。虽然余浮说要还给连海平,可是余浮自己只剩下几间破破烂烂的屋子,还要供养余凌读书,连海平摆摆手,说:“算了,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连海平听着小毛头的哀求,他有些为难,船卖了后,他自己也开垦了几亩田地,靠近长江,不愁灌溉,可是中游的人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小毛头说:“老板,你要是不管我们,我们只能让水月湾那帮人活活给干死了。”

连海平没有办法,就拎着长柄铁锤和小毛头连夜赶到牵牛河的中游。连海平跳到河里,抡起铁锤就开始砸水闸。小毛头有些怕,让连海平能不能想其他办法。

连海平有些生气:“你让我来给你想办法,我除了砸这个还能做什么。你要是不想被干死就给我下来一起砸,要不然我就走了,不掺和你们这浑水。”

小毛头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干”,也跳到河水里,两个人就狠狠地砸闸门。就在快要把水闸砸开的时候,被水月湾夜里看水的人发现了,不一会儿,一群打着手电筒,拿着洋叉、铁锹的人就闹哄哄地来了。大家看见连海平已经把水闸砸开了,水开始奔腾而下,水月湾的人气红了眼,大家一哄而下,跳到水里就开始殴打连海平和小毛头。等到余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满脸是血的小毛头正背着连海平往回走,连海平的腿被打断了。

之后,经过协商,大家共用牵牛河的水,连海平被打的事情薄水庄就不追究了。薄水庄象征性地给了连海平一点儿补偿,他开始拖着一条瘸腿出现在长江边,连海平怒砸水闸也成了薄水庄茶余饭后的谈资。

余浮赶到的时候,土坝已经被淹了,岸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有薄水庄的人,水月湾那边也来了人,大家都扛着工具,等待着队长指挥。余浮从岸上往下看,滚滚的浊水奔腾不息,翻滚着,父亲余存海曾在这条河的上游摆渡,并和老师凌守拙葬身于此。余浮感觉那些水仿佛要冲向自己的眼睛里,张开泥黄的大嘴要吞噬自己。余浮有些惶恐,往后退了退,把眼神挪往他处,一个裹着雨衣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认出那双带着眼镜慌张的眼神,竟然是芦花。

“你怎么来了?”

“村里派人来喊,海平脚不方便,我只能顶上了。”芦花显然还有些不知所措。

“这帮人真不是东西,海平腿都那样了,还给你家分派任务,也不想想他的腿都是为了这个村子才弄瘸的。”余浮咬着牙说。

“没办法,这大坝不堵上,自家的田地也都会被淹的。余哥,反正我也来了,就给你们搭把手吧。”芦花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镜片上的雨水。

余浮还想再说些什么,队长已经喊人去装土。余浮和一批人去铲土,芦花在河沿垒沙袋。雨越下越大,眼睛都睁不开,泥土黏脚,垒上的沙袋还没压实就被冲走了。余浮气有些喘,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开始颤抖。这时,人群中有人喊“有人掉水里去了”。

大家都围在河边,湍急的河水让人踌躇不前,不敢下水。

“谁掉水里去了?”

“没看清,好像是个女的?”

“是那个渔匪家的婆娘?”

听大家七嘴八舌这么一说,余浮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河水咆哮着,余浮感到无数条张着嘴的黄狗在撕咬着自己,把他往水里拖拽。他尽量把头露出来,岸上人胡乱指挥着,他根本不知道芦花被水冲往哪里,他只能顺着水流摸索着,挣扎着。少年时跌落斛峡的水里,他也曾这样挣扎过,那时他感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水泡罩住,呼叫声都被淹没了。要不是父亲余存海的一只大手拉住了自己,他感觉自己就要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这条河里,余存海和凌守拙是不是也曾呼叫过呢?他不得而知,当他看到被捞上来的余存海和凌守拙时,面容竟是如此安详,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余浮继续往下游去,时间拖得越久,芦花就越危险。而岸上的人,除了冷眼旁观的,只有那些瞎指挥的,没有一个人肯跳下来帮忙。

余浮的手被河底的碎石、河蚌刺伤了,鲜血直流,被水冲洗后,干枯发白。余浮终于发现了芦花,她正埋头在水里,躬着身子,像一只虾。余浮拉住芦花,晃了晃,已经失去了知觉。余浮把芦花拖上岸,进行了简单的急救,可是芦花并没有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从肚子里吐出水来,她死死地咬紧牙齿。芦花惨白的脸,额头上的伤痕,让余浮有些胆寒,一阵惊悸弥漫全身。

芦花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连海平一边喝着酒,一边坐在门槛上骂:“你们要想弄死老子就冲我来,对一个女人下手干吗。老子的这条腿都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样?”

连海平骂累了,把酒瓶一摔,捂着眼睛哭了起来。余浮帮忙办理后事,从学校回来的连汐趴在芦花的身上哭得虚脱了,余凌跪在一旁,眼里涌着泪水,呆呆地盯着芦花。芦花拉走的时候,连汐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替换下芦花那副镜片破碎的眼镜。

连汐去了外地上大学后,连海平更加频繁地来找余浮。每当余浮看见连海平划着船,穿过匪荡,往沙洲这边走来的时候,余浮就搬出小桌子,连海平来的时候拔了几株莲蓬,剥出莲子,两个人吃着莲子喝开了。

芦花死后,连汐求学在外,连海平索性锁了门,一个人搬到牵牛河的河汊处,种起了意大利杨、落羽杉和秋华柳等树。连海平所在的那处河汊原来是长着茂密芦苇的匪荡,突然有一天来了好几船的人,站在匪荡外面望了望,然后就开始动手,像是一把大剃刀一样,把芦苇荡剃个精光。芦苇叶子像是被剃下的毛发,厚厚地漂在江面上,没有了匪荡的遮挡,江面陡然开阔起来,航运也愈加繁忙。连海平就租了那匪荡边的河汊,搭了个棚。月上梢头,余浮一个人踏着土路去找连海平。余浮越发觉得连海平和自己如此的相似,妻丧,子女在外,走了大半生,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余浮对连海平说过,要是不嫌弃,他们就一起住,省得去那河汊边喂蚊子。连海平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个人砍倒了几棵树,搭起了棚子。闲时,也种点儿西瓜。连海平已经成了一个不下水的岸上人。

余浮除了去找连海平喝酒、聊天,还帮着他联系卖树、卖西瓜。虽然连海平的脚不方便,但是余浮还是得承认他有经济头脑,那几棵树卖的价钱已经够余浮捕好几年的鱼。不过,余浮不在乎这些,他不嫉妒也不羡慕,反而有一股欣慰感,人不能闲着,闲着就会胡思乱想,总得找点儿事情做。连海平闲着的时候,就用木头雕雕刻刻,屋子四周都是散落的木屑和不成形的木雕。

而余浮,依旧享受着一个人垂钓江上的感觉。他觉得他离不开水域,江上风大,却总有平息的时候,水域宽广,虽然没有想过致富,但也不愁吃穿。晃晃悠悠的日子过惯了,反而不太习惯脚踏实地的感觉,见惯了江上的大风大浪,忽然觉得人生那点儿小小的风浪不过是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余浮拎着半瓶酒,来找连海平。连海平的胡子头发好久都没有理过,茂密葱茏,发白,在连海平抬头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像一个人,是谁呢?对了,是小时候在父亲书本上看到的那个姓马的人。余浮看见一截木桩上,放着名人的木雕半身像,在当年凌守拙家里看到的那尊一模一样,栩栩如生。

连海平看到了余浮在凝视名人的木雕像,说:“这是一个木材商看到我天天在捯饬着木雕,就让我给他也做一个,放在家里摆着,别说,他给的价钱还挺高。”

余浮有些疑惑:“这个,也能卖?”

连海平放下刻刀,说:“不能说卖,应该说请。”

余浮收回眼神,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把半瓶酒也放在地上。连海平递给余浮一支烟,余浮掏出烟斗,说:“改吸这个了。”连海平自己点燃了,跛着脚去屋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装了一点儿卤菜。

“喝点儿?”连海平问。

“不喝了?”

“咋不喝了?”

“余凌去北京了。”余浮淡淡地说。

连海平很惊讶,望了望那个的木雕,盯着余浮,说:“你再说一遍,余凌干吗去了?”

“他回家翻腾了一番,说要和同学去上海,然后还要去北京。

“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去上海也就罢了,那是他老家,去北京干吗?

“去北京干吗?”余浮也在心里问过自己多少遍。父亲余存海和老师凌守拙都希望回上海,可是去上海又能干什么呢?余浮无法回答连海平,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答复。他拧开瓶盖,给连海平倒了一杯,想了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久之后,余凌回来了,他没有去成北京,只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余浮问他,他也不说,整天关在屋子里。毕业后,余凌去外面闯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打算在镇上弄个一官半职,却处处碰壁。

余浮说:“你这是学历太低了,人太浮了。”

余凌听得烦了,顶了他一句:“你除了捕鱼,知道啥?”

余浮不再说话,看着余凌在家里捯饬一番,就搬了出去。后来,余凌在乡政府里谋了一份工作,在镇上买了房子。

余浮守着破旧的房子,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搬到船上去住,看着江面把太阳吞了,又吐出月亮,越发觉得自己老了,江里的鱼也不如以前多了,一网下去,净是一些小鱼小虾。他在板凳上磕了磕烟斗,鱼竿动了一下,看来是有条大鱼上钩了。

如鱼得水

余浮最终还是走进了县第一人民医院,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晚年,他还是重回岸上。

余浮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从小船上往外看,瓦蓝的天空下,雨季刚过的江水还有些泥黄,混沌。余浮拿着鱼竿,戴着破草帽,搬着小板凳坐在船头垂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下午一点的时候出来钓鱼,他在自己的小船里待久了,虽然船篷两头通风,但他总觉得要出来透透气,就像水里的鱼总要露出水面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午后的太阳升到正空中,火球一样炙烤着江水,江水纹丝不动,但他知道水的温度很高,他像是处在一个大蒸笼里,自己坐在礁石一样即将融化的船头上。他用手遮住看了一眼天空,白晃晃的刺眼,當他低着头再次准备挥动鱼竿的时候,他感到有股力量从水里拉着他,似拔河,年老的他全身的劲儿渐渐被汗水抽干,江水把他吞了进去。

当余浮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墙,白晃晃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还有一个白晃晃的声音:“醒了啊?”

余浮转过头去,这间两人间的病房里还躺着一个老人。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往后梳,微笑着望着余浮。余浮模糊的瞳孔开始变大,他看清了眼前的这位老人左边发白的眉毛下的一道疤痕,余浮认出了他就是连海平。

“你?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余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天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就先进了医院。哈哈。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见面啊。”连海平说得很慢,很细,像是蚕在吐丝。

“连汐没有回来?”

“她还留在北京呢,公司也离不开人。”连海平笑着说,“余凌这孩子还真有本事,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听了连海平的话,余浮陷入了沉思,连海平走后的这些年他的生活碎片又重新在余浮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算算连海平去了南方已经十余年了。余凌从上海回来后,没能去成北京,连汐反而去了北京读书,最后还嫁给了一个商人。余浮有些懊恼和可惜,要是余凌争点儿气,把连汐娶了,那该多好啊。可是,余凌长大后,却像是见到仇人一样对着连海平一家,人也越加冷漠起来。余浮后来想,余凌搬到镇上去住,也许是在躲避着余浮的唠叨。连海平来找余浮,喝了最后一顿酒,把一尊木雕像送给余浮,说:“把这个留着吧。”

连海平变卖了种在河汊上的树,就被连汐接去了北京。而余凌,在一次和余浮的争吵中,余浮说出了他的身世,让余浮惊讶的是,余凌如此的淡定,仿佛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余浮亲口说出。余凌只是冷冷地看了余浮一眼,就走了。

余浮望着自己这条破旧的小船,这么多年了,跟着自己时间最长的怕也就剩下这条小船了吧?自从余凌独自跑上岸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余浮刚开始担忧了许久,后来得知余凌中师毕业分配到乡村当老师,他却闻不惯粉笔灰味儿,就想办法挤进了公务员的行列,最后还是在乡里谋了一个职位。这些都是从岸上回来的渔民说的,余浮感觉冥冥之中是余凌故意让他知道的。五年未归,多年的父子之情就这样断了。余浮唉声叹气了许多年,他也自责当年为什么要说出余凌的身世来,不过后来想想,即使余凌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还会愿意再回到水上来生活?余浮越想越叹息,即使不回来,最起码这么多年也不会没有音信,余浮对他的了解全靠从上岸的渔民那里打听来的。

五年后的一天,余凌敲开了余浮的门。五年不见,余浮发现站在眼前的余凌越发地像凌守拙,除了余凌没有胡子和稍许肥胖了些。余凌开口喊了一声“大……”余浮还没有缓过神来,余凌就把手里拎的猪肉和水果放到堂屋的桌子上了。

“大,我回来了。”余凌对着余浮喊了一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余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对余凌突然回来有些惊讶,但还是很欣喜,“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大,你别忙活了,我过来陪你说说话,待会就走,单位还有事呢。”

“这个房子建在沙洲上就是好啊,冬暖夏凉,这么多年还这么结实。”余凌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

听余凌这么一说,余浮知道余凌根本就不是回来看他的,心里凉了一截,只好搬个小板凳靠着门坐着。

“你的房间我一直都没动,还和当年一样。你随时回来住都可以。”余浮的话有点儿硬。

“大,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余浮抬起头,看着余凌,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我谈了个女朋友。”余凌轻描淡写地说。

“真的啊,这是好事啊。来来来,快坐下和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余浮眼神活泛了些,有些激动。

“是我们领导的女儿,现在想着我们也不小了,就打算结婚。”余凌没有动,继续站着,和余浮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是该结婚了,你也不小了。”

“可是,结婚总得有个地方住吧,女方家让我买个房子。大,你知道的,以我现在的经济实力哪有钱买房子啊。”余凌很苦恼地说。

余浮的表情很凝重,余凌回来的喜悦慢慢凝固住了,他捏着手里的卷烟,明白了余凌为什么会时隔五年才回来,他是在向余浮要钱买房。余浮一直在水上垂钓,他知道除了沙洲上的这几间房和那条老旧的小船,他没有什么财产。可是,余凌开口了,他不能回绝他,毕竟他还叫余浮一声“大”。

“钱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个我来想办法。”

“真的啊,大。”余凌抑制不住喜悦,他思索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地说,“大,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回来,一回来就问你要钱,真的对不住你。”

“说那些干什么,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娶上媳妇。”

余凌鼻子抽噎了几下,说:“大,那我过几天再来,我单位还有事,先走了,这是我电话,你有事就打我电话。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现在就走了?”余浮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有些失落,看着余凌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给他。

“那你忙去吧,等我把钱筹齐了就给你电话。”余浮只好这样说。

余浮看着余凌挥着手就走了,他想起当年送余凌上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他走远,一阵风一样向着远方吹去。

余浮环顾四周,能卖的也就只有沙洲上的几间房子。有家水泥厂早就想买下余浮的这片小沙洲来建厂,这里采沙方便,河道宽阔,可就是这片沙洲挡道。厂方派人谈了很多次,价钱出得不低,可是余浮就是不愿意,他是要等余凌回来,因为这是他的家。他总不能把家卖了吧?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他只好卖掉房子,只为了余凌能够在岸上买得起“新家”。

余浮拨通了余凌的电话,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余凌就打车过来了。余浮把包了好几层的沉甸甸的一捆钱交给余凌,余凌高兴得眼睛里冒着光。

余凌激动地对余浮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抱着钱就走了。余浮心里一直存着一句话:留下来陪大吃顿饭吧,我烧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可是,余凌根本就没有时间听这句话。

余凌拿走钱之后,好几个月都没有再来。余浮想着自己还没有见过未来儿媳妇呢,他就给余凌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女人接的。女人声音尖尖的,像线穿过梭子的声音,她问余浮找谁。余浮怯生生地说:“我找余凌,你和他说他大找他。”

“他大?他大不是死了吗?”电话那头尖声音的女人疑惑地问。

“死了?”余浮有些生气地说,“你是谁,你怎么咒我死了呢?”

“我是谁?我是他媳妇。”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一阵嘟嘟的声音。

余浮放下电话,橘红色的晚霞已经铺满了江面,远处沙洲上的房子已经被推了,挖掘机和运沙船在来回作业,热闹不凡。自己仅有的那条小船停泊在一旁,像是被遗忘的一粒黑色瓜子壳。余浮一个人从小卖部向着自己的小船走去,路上有稀稀拉拉的晚饭后散步的人,或跑或搀扶著,他混迹其中,丝毫不引人注意。

五年来,他以为有了余凌的电话,余凌就会像是天上的风筝,无论飞得多远多高,线总在他手里,他总能知道余凌的方向。可是,那个女人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余凌早就走远了,从当年逃跑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只是余凌那个已经死去的“大”。

余凌后来找过余浮,不是被余浮骂了回去,就是他一个人划着船往江中心去了。余凌也就不再来了。

余浮夜晚睡在船舱里,感受着江风吹拂着江水慢慢涌向岸边,像是父亲余存海的手轻轻拍着幼年熟睡的他,而那涛声就是软软的摇篮曲。余浮觉得他不再欠凌家的了,他抚养了凌家的血脉,把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给了余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在这船上,听着江水而眠。

余凌再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的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三天,才稍微停歇了,像是一个撒种子的庄稼人停下来喘口气。余浮从船里出来,望着雪花落在江水上,立刻就融化在江水里。余浮想起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余存海在斛峡里摆渡,那时候的冬天冷得人牙齿打战,身上的皮都冻得僵硬,仿佛一碰就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水上日渐热闹起来,船只越来越大,材质也从木头到钢铁,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船只来来往往,鸣着汽笛在奔跑,在追赶着时代和生活。余浮觉得这长江不似当年的安静了,伴随着冬天也焦躁起来,不如当年那么冷了。余浮趴在船头,伸出手试试江水的温度,不冷,是温水。就在这时,余浮看见了余凌。

余凌穿着大衣,打着伞过来了,手里拎着两瓶酒。余浮没有理他,自己走进船舱,点燃了旱烟。

“大,大,我是余凌啊。”余凌在船外喊。

余浮还是没有理他。

余凌走进船里,跺了跺脚上的雪土,说:“大,你还生我气呢?我这半年下派到村里挂职去了,一直很忙,今天才抽空儿来看你。”

“你大不是死了吗?”余浮回了他一句。

“大,你不要生气,我媳妇那是胡说的。”余凌解释道。

“你都有媳妇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余浮语气仍旧冷淡。

余凌有些尴尬,说:“大,我当初结婚的时候是想着要你参加的,可是回头一想你不大愿意上岸,就没有告诉你。”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着想?你媳妇说的没错,你大本来就死了,我不是你的大。我这个外人是不该参加你的婚礼。”余浮越说越气愤。

“大,我错了。改天我带着媳妇来给你赔不是。”

“不用了,我受不起。”余浮冷冷地说。

“大,你别生气了。”余凌把话题岔开了,说,“大,你的鱼鹰呢?我怎么没有看到?”

余浮疑惑地看着余凌,说:“你问这个干吗,我就一条破船我还要鱼鹰干吗?送人了。”

“大,是这样的,县里决定把鱼鹰捕鱼技术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国家很重视这块。方案都出来了,就差传承人了,我就想到了你。你是正规学过鱼鹰捕鱼技术的,又和鱼鹰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所以,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说了这么多,你今天来是想干吗你就直说吧。鱼鹰我已经送人了,你要我也没法给你。”

“大,你误会了。我是希望你继续玩鱼鹰,最好能够把这份技术传下去。你放心,你现在需要购买鱼鹰或者其他什么的都可以列入经费预算里,只要你肯答应当这个传承人。”

“你说完了没有?我一个快要死了的老头你还要我折腾啥?我现在就一个人,一条小干鱼就够我吃一天的了,我还去侍弄鱼鹰干啥?”余浮站起来,指着余凌说,“你说完就赶紧走,把你带来的东西也带走。”

“大,你再考虑考虑。”

“你走不走?”余浮举起了旱烟,装作要打余凌的样子。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大,你再考虑考虑,我过段时间再来。”

余浮看着余凌灰溜溜地走了,桌子上的酒他没有拿走,余浮把那几瓶酒扔在了船板下。他坐在船头,在船帮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旱烟的铜头。

余凌来了好几次,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弄几只鱼鹰就当是解解闷。”余浮最终还是答应了余凌的请求,不过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是鱼鹰捕鱼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不能只写他,还要把牵牛河边那些仍然坚持鱼鹰捕鱼的能手也写进去。这些要求余凌满口答应,余凌还希望能够拍几张鱼鹰捕鱼的画面,好在申报的时候作为材料。

余浮找到了还豢养鱼鹰的渔民,想向他讨要几只鱼鹰。豢养鱼鹰的那户渔民的鱼鹰捕鱼技术当年还是余浮传授给他的,余浮现在开口了他自然是要给的。不过由于鱼鹰不能近亲繁殖,需要采用老母鸡抱窝的形式,等到破壳长大能够下水还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余浮带着两只鱼鹰驾着小舟来到江中,余凌早就带着相机在等候。余浮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吸了一口还带着凉丝丝的空气,他定定神,放出鱼鹰,像是往水里撒下渔网一样潇洒。不一会儿鱼鹰就叼着鱼回来了。余浮看着褐色的鱼鹰,想着当年为了生存,整日琢磨着如何把鱼鹰训练好。还因为鱼鹰受惊而进了匪荡,遇到了连海平。如今,他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再为余凌的出路而烦忧,再次拾起鱼鹰捕鱼的技术纯属为了县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余浮再次放出鱼鹰,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老当益壮”这个词此时出现在余浮的脑海中。

鱼鹰捕鱼技术顺利获得了批准,县里电视台多次要来采访,余浮都避而不见,他让那些记者去采访其他渔民。直到一日,余凌带着一个女子来到余浮的船上,女子小声地喊出了“大”,不是羞涩,而是带着极不情愿的口吻。开口的第一声,余浮就听出这是当初接电话的那个女子,是余凌的媳妇。

余浮没有说话,对着她点点头。眼前高挑白净的女子,不染尘土的模样,欠着脚跟来到他的面前,余浮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嫌弃。

女子化了妆的脸上挤出了礼貌性的笑容,把带来的礼品往桌子上一放,没说几句话就拉着余凌陪她去看风景,看鱼鹰。余浮去附近的渔民家里借了几条板凳,把船舱里的小饭桌洗了又洗,还烧了开水烫了一遍。正当余浮杀鱼剔鱼鳞的时候,余凌和那女子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余凌说他们不在这里吃饭了,现在赶着要回去。余浮系着围裙坐在小板凳上,手里还沾满了鱼鳞和血。余浮发现刚刚给他们倒的白开水还放在一邊,没有喝。他们自己带了矿泉水。

女子向余浮摆摆手,再次露出了笑容。余浮感觉到她这次的笑容是轻松的,像是一个挑了许久的担子的人,终于放下了重担。余浮手里还抓着剔了鱼鳞的鱼,黏糊糊的,带着血腥味,他看着余凌搂着女子的腰走了。

这次走后,余浮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子,余凌倒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来,不过都是放下烟酒就走。余浮不稀罕这些,他也渐渐习惯了余凌来了就走,就像天边的浮云,随时都会移动和消散,无论你有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余凌就像那片浮云,此后的每年都只会在余浮的小船里暂停一下。

独自生活在水上是寂寞的,即使有流云和江风渔火相伴,余浮还是需要找个人来说说话。自从鱼鹰捕鱼技术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那两只鱼鹰余浮留了下来,除了县里举办大型节目的时候,让余浮带着鱼鹰来现场进行捕鱼表演,更多的时候鱼鹰都在听着余浮说话。余浮从小时候说起,说到水月湾、斛峡、夕柳镇、薄水庄和牵牛河,说到余存海、凌守拙、连海平、凌青、余凌和连汐,说到一年四季,说到人生的悲欢离合。余浮不再寂寞,因为有了这些鱼鹰愿意倾听他说话。一个人前半辈子去创造故事,后半辈子用来说故事,余浮决定一直说下去,一直说到潮起潮落,春去秋来,日薄西山,垂垂老矣。

一年又一年,余浮渐渐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故事再长,总有结束的时候,他把人生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好对着鱼鹰闷头抽着旱烟,相顾无言,过着没有时辰和日历的日子。

余浮以为自己会终老于水上,死于小船里。这样也好,眼前的水既有长江的滚滚浊水,又有附近牵牛河支流注入的活水,能在这条残破不堪的小船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算完满。

不过,余凌来了,既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的时候来了。

余凌空着手来的,径直走到小船里舀了瓢凉水,自己咕噜咕噜地往嘴巴里灌。余浮坐在船头看着余凌湿透的白色衬衫里裹着日渐臃肿的身体,继续抽着自己的旱烟。余凌这次来是有任务的,政府现在实行老渔民上岸政策,要求全部生活在水上的渔民上岸,政府统一安置。

余浮听着余凌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堆政策,他和鱼鹰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余浮说:“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上岸?”

余凌说:“水上不安全,尤其是你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啊。渔民上岸也是为你们这些老渔民着想。”

“我在水上活了大半辈子,不还是好好的?告诉你,要我上岸,除非把我放在棺材里抬上岸去。”

余凌看余浮这么激烈地反对,叹了口气就走了。

余凌来了好几次,余浮理都不理他,最后看到余凌扭头就走。余凌有好几天没有来了,余浮以为他放弃了。他想着余凌的话,越想越觉得胸闷,就一个人冒着酷暑去钓鱼,他想,就算死,也要死在船里,对渔民而言,船才是最后的坟墓。

当余浮在午后钓鱼落入水中时,余凌正在医院里看望连海平。余凌当时已经是县水务局副科级的干部了,身上有招商任务。县里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要招商引资很难,可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要不然不但会影响年终的绩效考核,而且还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晋升。正当余凌发愁之际,他从余浮那里得知连汐丈夫的公司已经上市了,他就按照来信的地址联系到了连海平,告诉他家乡的发展,以及余浮和他的情况,最后还殷切希望连海平和连汐能够回来看看。已经离开家乡十余年的连海平思乡心切,就答应了余凌回来看看。连汐没有回来,连海平一下飞机,县里的领导和余凌早就在等候,连海平在人群中望了望,县里领导赶紧上来寒暄介绍了几句,连海平就被一行人簇拥着去了县里最好的宾馆,县长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说了许多恭维的话。酒过三巡,连海平有些招架不住了,毕竟自己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第二天一大早,余凌就在宾馆等候,他们要带连海平去参观工业园。连海平拉住余凌问:“怎么没看见你大?”

余凌说:“叔,等今天参观完,我就让我大来见你。”

連海平想了想,说:“等参观完,还是我去看看他吧。”

余凌点点头,开着车带着连海平去了工业园。县里的主要领导陪同,向连海平汇报了县里的未来规划和美好的发展前景,言语中透露出让连海平投资的意向。在回来之前,连汐就已经知道余凌让连海平回去不仅仅只是探亲这么简单,就让连海平自己做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连海平其实早就想为家乡做些事情,趁此机会,连海平表示,县城毗邻长江,地势平缓,水草丰茂,鱼虾等水产品丰富,他愿意投资三百万新建一个水产品加工厂和木雕厂。听连海平这么一说,余凌和县里的领导高兴得合不拢嘴。中午的时候,大家感恩戴德,每个人都敞着膀子喝,轮流敬酒,最后把连海平喝进了医院。

连海平躺在县第一人民医院里,想着都是喝酒误事,耽误了去看望余浮的时间。县里的领导一个个轮流来看望连海平,个个嘘寒问暖,频频道歉,直到听连海平说他会签合同,确保资金到位,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送走了一群领导,余凌和几个渔民却把余浮给抬进来了。

余浮醒来后和连海平聊了许久,仿佛是要把这二十年错过的时光全都补回来。那些远走和错过以及辜负的时光像是一张张发霉的黑白碟片从两个人的眼前一张张翻过,他们现在笑对当年的恩怨,说到不幸的凌青和水藻又潸然泪下。两人间的病房里,他们在重温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夜渐渐深了,连海平已经打起了呼噜,而余浮却睡不着。他起床,把床单两头绑起来,做成吊床的形式。一辈子睡在晃悠悠的船上,这稳稳当当的床他还睡不习惯。余浮躺在吊床上,轻微地摆动,余浮感觉自己像是睡在没有篷的船上,随着水流轻轻地漂着。他望着窗外白色的月光挂在褐色的光秃秃的树杈上,夜空明净、空旷,他感到一阵清冷,余浮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尾鲤鱼,在月光下奋力跃起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王光龙,1988年生,安徽寿县人。文学硕士,编剧。安徽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池州市作协副主席。小说、散文、剧本等散见于《散文》《美文》《新戏剧》等报刊。出版短篇儿童文学集《篱笆墙下的童话城堡》,长篇儿童文学《端端的童话之旅》。在省级以上公演、发表和获奖的剧本有《一盏马灯》《名单》《忙趁东风》《旗映牯牛降》等二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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