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书架

2022-05-22 08:14白岩松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5期
关键词:朦胧诗书单道德经

白岩松

回望一下我自己的人生书架,或者说我的人生目录。10岁以前,对我最重要的一本书是《新华字典》;10~20岁对我最重要的一本书是《朦胧诗选》;20~30岁对我最重要的一套书是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30~40岁对我最重要的是老子的《道德经》;40~50岁对我最重要的是为学生们看的书,因为我已经开始带研究生;50~60岁对我最重要的书,还没有答案,我猜测有可能是正在重读的《红楼梦》。

这份书单中的前四种,在以前的聊天中也经常提及,但是今天想换一个角度解读它们。

首先说《新华字典》,如果没有《新华字典》,我们走不进浩如烟海的汉字世界。这个答案其实有点儿像抖机灵。但是,当我总听到有人抱怨“中国人怎么不读书”的时候,经常会反问一句:“中国人什么时候读过书啊?”

新中国成立前,我们国家的文盲率超过80%,相当一部分文化传承是靠爷爷奶奶讲的故事、戏班子走街串巷的演出、说书人的讲读。

想想看,一个文盲率曾经超过80%的民族,到现在为止,青壮年文盲率已经低于2%,国民文盲率已经低于5%。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飞跃。只有当文盲越来越少的时候,全民阅读才成为一种可能。

在河南这片土地上,能看到很多文物。殷商时期,老祖宗把汉字刻在龟背上,这些甲骨也是在河南安阳出土的。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读书去哪儿感受汉字之美?汉字是象形文字:眼睛死了就念“盲”;心死了就念“忙”;在这片很重家庭观念的土地上,家里有女儿,有儿子,就凑成一个“好”字。除了中国,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优美的表意文字。

更重要的是,汉字有其组合之美。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要认真对待写作,要有字斟句酌的“洁癖”,因为你的每一次写作都是在“重新发明”中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短短二十个字,无一生僻,但组合在一起,是千古名篇。这就是读书的一个重要理由,读自己的母语最美的内涵。

接下来,到了第二本书《朦胧诗选》。有本书叫《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我的十八岁给了我一个乐队和一本诗集。那个乐队曾在1986年5月登上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主唱崔健唱了一首《一无所有》;那本诗集是《朦胧诗选》。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遭遇什么,什么就有可能深深地改变你的一生。我很庆幸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与它们相逢,由此得到了一種全新的人生态度,全新的价值观。

比如“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再比如“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直到今天,这一切仍在我内心深处。年纪越大,十八岁对我的影响越清晰。

这就是我选出这本书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今天我要通过自己的“十八岁之书”反问在座的各位:你的青年时代也有这样一本书吗?它塑造你、改变你了吗?

再来说20~30岁的《曾国藩》。1993年,我二十五岁,开始做《东方之子》节目主持人。在我前面,没有可模仿的对象,因为我们是第一拨新闻主持。面对我要采访的每一位“东方之子”,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自然还是困惑的:我该问什么样的问题?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

刚做了几个月的《东方之子》主持人,我的制片人时间——他的名字就叫时间——推荐给我一套他自己正在读的书《曾国藩》,上中下三卷。我断断续续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把它读完。永远记得我将最后几十页看完的那个下午,舍不得告别,太阳照在我当时住的那间半地下室的墙上,光影不断变化,直到完全落山。

那个下午为什么令我印象深刻?因为二十五岁的我,读懂了人性之复杂,从而改变了很多观念。我不再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和“坏人”,书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阅读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读懂人性的复杂。当你真的读懂了,未来的路就好走了。

到了我30~40岁之间……谁说男性没有更年期?可能我的更年期来得比较早。这个时候,所谓“小有成就”,内心却越来越惶恐: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什么是成功?成功重要吗?成功之后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开始迎面袭来,而且没有答案。我很庆幸,这个阶段我遇到了我的生命之书《道德经》。

为什么叫生命之书?

我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岁数,一定要有一本时常翻阅且常读常新的书。它可以在你迷茫不已的时候,帮助你答疑解惑;在你岁月静好的时候,提醒你未雨绸缪。

对于西方人来说,他们的生命之书可能是《圣经》;对于阿拉伯世界的人来说,他们的生命之书可能是《古兰经》;对于信仰佛教的人来说,他们的生命之书也许是《心经》《金刚经》。

我们的生命之书是什么?是《论语》?是《红楼梦》?抑或是有些人所推崇的《厚黑学》?都有可能。

我幸运地遇到了《道德经》,它解决了我的很多问题并在继续解决着我的问题。比如,当我在某些事情上“成了”,可能会产生一种骄傲自满的情绪。可是《道德经》告诉我:最辽阔的水域是江和海,因为它位于低处。海纳百川嘛。于是我会突然明白,自己应该从一种“高”的状态,回归到一个“低”的位置。《道德经》之所以是“生命之书”,因为它可以不断地给我答案。

到了40~50岁之间,我无法单独列出某一本“生命之书”了。在这个阶段,我更多地是陪学生看书,引领他们阅读。平时我不给别人开书单,因为没法开。我不知道你当下的需求是什么,困惑是什么。但是,带学生总要开书单。也正是在这十年,为学生开书单、领着学生看书的过程中,我越发感受到了大学校园里的很多问题。

现在中国的阅读问题不是不读书,而是原本该读书的人不怎么读书了,比如大学生,甚至大学的老师;而原本“不该”读书的人——最广泛的普通民众——在互联网的内容普及之下开始阅读文字了,且不说阅读的内容是什么。

我带的研究生都来自非常好的学校,每届十一个学生,学制两年。除了每月要上一天课之外,其余的重要学习内容就是按照我给他们开的书单去读书、写书评、评书评。每月至少读三本书,认真看,不能偷懒。这些名校生经常为此叫苦不迭。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怎么觉得你们是高中毕业直接上的研究生呢?”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认为这些大学生在本科阶段该有的阅读训练没有完成。

一个月读三本书就很辛苦吗?在国外,像耶鲁、哈佛这样的大学,文科的研究生一年不读一二百本书过不了关。英国的文科本科教学中,每学期都有Reading Week(阅读周)。这一周,什么课都不上,就是按老师开的书单去读书,下周回来就考试。大学老师,尤其是文科老师,除了正常的课堂授课,相当重要的教学内容就是给学生开书单,引领学生去读书。

从小学读到大学乃至读研究生,其实,受教育的过程就是一个被某种压力驱赶着读书的过程。如果一个人在上学期间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指望他走出校园以后开始爱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学阶段是要完成基础的阅读任务的,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必读书目。就像我跟夫人结婚后,两人打开各自的书箱一看,几乎大半的书都是一样的,因为它们是必读书。

在我们那个年代,不要说尼采、萨特、叔本华等人的作品,像《傅雷家书》、李泽厚的几部“思想史”和《美的历程》、代表当时前沿思考的“走向未来丛书”和“走向世界丛书”,等等,我们都是读过的。

最后,50~60岁期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书可能是《红楼梦》。大学毕业那一年,我认真地读过一遍《红楼梦》,最近是在重读。

关于重读,我想多谈一点感受。我在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读《曾国藩》,时隔二十四年又重读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书里的大部分细节我都忘了,就像很多人抱怨自己“看完书记不住”一样,但让我欣慰的是,二十多年来,我已经是那本书中所呈现的道理和价值观的践行者了。它已经改变和塑造了我。

《红楼梦》具有同样的概念,我在重读的时候,感受跟原来完全不同。《红楼梦》的核心不是宝黛之恋,不是风花雪月的故事,它的核心蕴藏在“葬花”这个细节之中:看万紫千红开遍,转眼间,谁关心落花流水?这是一个生命的大循环,周而复始。红楼为什么是场梦?到了50~60岁这个年龄,才具备了深读《红楼梦》的基底,而且也的确要细读《红楼梦》了,这也是生命自身的需要。

通过解读这样一份生命書单,梳理了我自己的心灵成长之路。同时与各位年轻的朋友分享:让自己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所学,有所悟,从拿得起,到放得下,再到想得开——这是我们读书的理由。

浅阅读只提供信息,深阅读才接近智慧。

在《道德经》的各种注译版本中,我非常喜欢陈鼓应先生所著的《老子今注今译》。有一次,我们俩聊天,老爷子非常急切地嘱咐我:可得提醒现在的年轻人,别把知识当智慧。

知识的获得是很容易的,而智慧的获得是很难的。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让人快乐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识。”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每天都在获取的信息和知识当成求学的终点。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对白:让我们和更好的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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