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的启示

2022-05-23 10:59霍巍
中华瑰宝 2022年5期
关键词:祭祀坑神树青铜器

“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随着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六个新祭祀坑的考古发现,三星堆已经成为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的“考古名角”,上了春晚,三星堆遗址祭祀区也入选“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我们不禁要问,在中国众多的考古发现当中,为何三星堆会如此引人瞩目?它究竟带给人们哪些启示?有哪些谜团未解?我们又应当如何去看待和理解三星堆?

三星堆的考古发现是世界级的,完全可以列入世界著名考古发现之列。学者李学勤先生曾经指出,“三星堆发现的重大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估计。实际上,这一发现在世界学术史上的地位,完全可以与特洛伊或者尼尼微相比”,“它的价值和作用应当站在世界史的高度上来认识”。这是对三星堆文明所具有的世界性意义极其深刻的阐释。从世界文明史上看,特洛伊和尼尼微在早期欧洲文明起源过程中都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重大遗址,它们的发现和发掘,对于整个西方文明的起源、发展和形成具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而三星堆的发现,不仅改写了中国青铜时代的历史,改变了中国青铜文化既有的面貌,也是中国文明对于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所以才具有和世界级的考古发现同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重要地位。

但是,由于三星堆带给人们太多过去从未知晓的青铜神像、大量的象牙、刻有神秘图案的玉器、黄金面具和金杖等器物,尤其是在三星堆遗址六个新发现的祭祀坑破土发掘以来,世人对于三星堆青铜文明的关注热度再度提升,各种猜测和解释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三星堆是太空人留下的遗迹、三星堆是外来文明、三星堆是西方“西亚文明共同体”和古代三星堆王国之间“神学战争”的产物……

所以,如何以科学的方法引导人们认识三星堆文明,同时也认识中国与世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成为严肃的考古学家们的责任。

认识三星堆的三个维度

笔者曾多次指出,认识三星堆有三个重要的维度。第一,从古蜀文明的维度来看,三星堆并非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就考古发现而论,从成都平原的宝墩文化及长江上、中游地区的史前新石器时代文化当中,都可以找到和三星堆早期文化相似的因素,它们可能是三星堆文化的源头之一。而在文献典籍当中,同样可以看到两个和三星堆文明关系密切的古代书写系统,一个是中原文化系统,西周时就有对“蜀”的记载,《尚书·牧誓》记载周武王伐纣时,“西土八国”之中有蜀人参战。《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际,黄帝与其妻嫘祖之子昌意娶了“蜀山氏女”,降居若水,后来封其支庶于蜀。另一个是巴蜀文化系统,《蜀王本纪》《华阳国志》都记载古蜀时期先后经历了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各世代,从蚕丛氏开国至开明世为秦所灭(前316年),古蜀各世数王虽然远离中原王朝,被中原诸侯视为“椎结左衽”的“蛮夷之族”,但也自成一系,始终保持着与中原王朝之间的联系,既非天外来客,也非域外异族。

第二个重要的维度,是三星堆文明和中原殷周文明之间的关系。的确,在三星堆遗址祭祀坑中先后发现的高大的青铜神像、造型奇特的青铜面具和头像、黄金制作的金面罩和金杖等器物,令人感到震撼和费解,以往也未见出土过相似的器物,用人们过去对殷周青铜文化的“常识”无法加以解释,于是人们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假设和猜想。事实上,这正是古蜀人独具匠心的创造。他们基于中华文明的母体,采用浪漫的艺术形式,表达“神人之间”的沟通,为中国青铜时代增添了丰富的内容,也为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例如,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鸟和缠绕于树干上的龙纹,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神话体系中常见的母题,如果结合《山海经》等典籍中的神话记载,很可能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就是传说中的建木、若木、扶桑木之类的神树,是可以“通天达地”的宇宙树、太阳树的象征。再如,过去一直没有在三星堆发现如殷商青铜器以青铜鼎、簋等容器相配合以体现社会等级和身份的所谓“礼器”,这次在三号祭祀坑中已出土了至少七件青铜尊,和1986年两个祭祀坑出土的多件青铜尊、罍相互印证,暗示蜀人可能使用这样的青铜器组合作为礼器。三号祭祀坑中还发现一件双手顶尊置于头顶的神人青铜像,表明尊这种器型在三星堆青铜器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受到特别的尊崇,这与中原文化使用青铜容器作为礼器表达特殊意义有着同样的含义。三星堆出土的这些青铜尊、青铜罍的造型,也基本上仿照了中原青铜器的同类器型,只是在纹饰风格上更具蜀地特色。

和中原文化最具共性的,是三星堆祭祀坑中出土的大量作为祭祀用品的玉璋、玉璧、玉琮,它们与二里头、殷墟出土的玉器如出一辙,都是用于祭祀的礼器,从造型和功能上都反映出偏居西南一隅的古蜀王国,也深受中原礼仪文化的影响。以往在三星堆还出土过和中原二里头文化相似的镶有绿松石的铜牌饰、陶盉等器物,都留下中原文化影响的诸多遗痕。

第三个维度,是世界古代文明视野下的三星堆。三星堆究竟是不是外来文明?这是当前最吸引眼球的议题之一。把三星堆文明认定为外来文明的产物,是缺乏科学根据的。除了以上已经论述的三星堆与中原殷商文明有密切关系等考古事实之外,还需要指出的是,不同文明之间,在大体相同的文化水准、生态环境以及社会发展程度等条件之下,各自独立地产生出某些相似的文化现象并不足为奇。例如,对神秘的大眼晴、神树(太阳树、宇宙树、生命神树等)、太阳神等的崇拜现象,在世界各古代文明中都有存在,在考古艺术表现形式上也有同有异,不能将三星堆出现的这类考古现象都认定为外来文明。当然,如果从中外文化交流的宏大视野上看,三星堆所处的中国青铜时代与域外文明产生交流影响已经具备了充分的条件,吸收某些外来文化的因素也是可能的,但我们绝不能以偏概全,将三星堆视为外来文明的产物。

三星堆待解之谜

三星堆目前的考古工作还在有步骤地开展,考古学家们真正关心的“三星堆之谜”从专业角度上看还有哪些?笔者曾经列出以下各点,不一定全面,但却具有很高的关注度。它们是:

三星堆前后发现的八个坑是“祭祀坑”还是“器物坑”“火葬坑”或其他?如果是祭祀坑,那么它们的形成是因一次祭祀活动,还是多次祭祀活动?目前由这八个坑组成的三星堆遗址祭祀区在当时是祭祀活动的“第一现场”,还是“第二现场”?

三星堆这些“国之重器”一般认为是三星堆人宗庙中的神圣器物,但为何宗庙会被毁坏?祭祀坑形成的原因何在?祭祀的对象是谁?祭祀程序究竟又是如何展开的?如果我们跳出祭祀区,还会关注到:三星堆遗址内是否还存在王陵区和宗庙区的遗址?它们目前有考古线索吗?这也是和三星堆祭祀坑密切相关的未解之谜。

三星堆祭祀区出土的青铜器反映出很高的工艺制作水平,那么,是否在城址内有专门的青铜器作坊区?这些技艺高超的工匠们是根据什么蓝图或奇思异想,设计出这些惊天动地的青铜神像、神树、面具和头像的?它们又是在何处加以铸造成型的?制作青铜器所需要的大量铜、锡、铅等金属原料是从哪里获得的?又是通过什么运输方式和手段将其集中于铸造工场?祭祀坑中发现的大量象牙,是作为社会的贵重财富,还是作为祭祀的供祭之物埋藏入坑?其意义究竟为何?以往曾在祭祀坑中发现海贝,这显然不是产自远离海洋的四川盆地,只能是远程交换或贸易的物品。那么象牙和海贝是来自同一区域,还是各有出处?它们的背后,反映出当时什么样的历史背景?

三星堆这样已经进入到高度发达阶段的青铜文明,究竟有没有文字?后来发现的春秋战国时期巴蜀青铜器上的所谓“巴蜀图语”“巴蜀符号”,是否就是未能破解的巴蜀文字?……

或许关注三星堆的读者们还会提出更多的问题,我相信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上述“三星堆之谜”有可能得到不同程度的解释,但对于考古学家而言,这也不过是揭开了神秘三星堆文明的冰山一角,新的考古发现一定还会出现不少新的问题等待人们去探索和解答,这恰恰也是考古学的魅力之所在。

四川大学的前辈们—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学人曾经在20世纪30年代首次发掘三星堆遗址,笔者作为川大考古人也参加了1986年三星堆考古发掘,今天由更年轻的一代学者(其中也包括我的学生们)正在一步步揭示三星堆文明的面貌。我们期待有更多的考古新发现,从而一步步接近和复原三星堆那已经消逝的历史与文明。

霍巍,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文博学院学术院长、杰出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四川省考古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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