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三星堆文明演进密码

2022-05-23 11:09于孟洲
中华瑰宝 2022年5期
关键词:祭祀坑器物遗址

『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三星堆遗址的考古发现震惊了中外考古界,并引发了广泛而持久的讨论。经过考古学家数十年的发掘和探索,三星堆文化的发展脉络越来越清晰。从三星堆文化到巴蜀文化区,这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演进典型。

如果从1929年四川广汉太平场农民燕道诚偶然发现玉石器算起,三星堆遗址进入人们的视野已有90余年。1986年,两座器物坑的发现使得三星堆王国及其文明“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国内外的考古学界都为之震撼。接下来的1987年,虽然也发现了“仓包包”器物坑,并出土了铜牌饰、玉瑗、箍形器、凿、石璧、斧等重要器物,但更为重要者恐怕还是三星堆一号器物坑以及三星堆遗址居址发掘资料的公布。前者引发了多领域学者对于三星堆考古发现的密切关注和持续讨论,后者则再一次开启了考古学上三星堆文化科学探索的新征程。

《考古学报》1987年第2期发表了三星堆遗址1980—1981年的发掘收获。发掘者就此提出了“三星堆文化”的命名,更重要的是通过发掘出的多个文化层总结确定了前后三个时期的文化遗存。其后,三星堆遗址又发现了晚于该简报发表的第三期的文化遗存,这样就从层位学上确立了前后相继的四个时期,也就是现在学界一般采用的从宝墩文化,经三星堆文化,至十二桥文化的发展序列。再加上此前已经发现的冬笋坝和宝轮院的船棺葬,四川盆地先秦考古学文化序列便大致被構建起来。虽然存在较大的缺环,但却促使四川盆地先秦考古步入良性发展轨道。多年来,川渝考古多有重要发现,但其中最为耀眼的还是三星堆,我们的讨论也就从三星堆开始。

三星堆遗址的格局

三星堆遗址位于美丽富饶的成都平原东北部的广汉市三星堆镇。遗址分布于鸭子河南岸以及马牧河两岸,面积约12平方千米,其中城址分布面积约3.6平方千米。除了宝墩文化、三星堆文化和十二桥文化遗存外,三星堆遗址也发现了战国时期墓葬。虽有学者推测宝墩文化时期,三星堆遗址也可能出现了城墙遗迹,但毕竟还未发现确实的证据。而从三星堆遗址二期开始,夏商时期的城墙拔地而起,开始了城址发展演进的过程。学界一致认同这座长期修建的三星堆古城存在“一大多小”的布局,即由西、东、南城墙和北部青关山城墙、真武宫城墙以及马屁股城墙显示的北城墙合围起来的外城和内部多座小城组合而成的格局。虽然目前还难以复原城墙内外的完整格局,但西北部月亮湾小城和东北部仓包包小城都已通过田野工作基本得以确认。

种种迹象显示,月亮湾小城是三星堆城址的核心区域。该小城内的青关山人工夯筑土台是城址的最高处,最高一级高出周围地面4—5米。这处呈二级台地状的土台现存面积约16000平方米,其中第二级台地现存面积约8000平方米。已经发掘的大型建筑基址F1位于二级台面南部,方向与三星堆城址一致,也是西北—东南向。其长近65米,宽近16米,面积逾1000平方米,是三星堆遗址迄今发掘的建筑面积最大的商代单体建筑基址,推测应该存在包括F1在内的大规模的建筑基址群。F1所在的大型建筑群以下,普遍存在3~4层厚薄大致相同的红烧土堆积,各红烧土层又分别与夯土层和文化层交互叠压,总厚度超过4米。这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是三星堆王国的“宫殿区”所在地。当初燕道诚发现的玉石器坑,以及后面发掘出土的疑似陶水管道和陶瓦等可能用于大型建筑的遗物,都在月亮湾小城范围内,该小城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三星堆祭祀坑所在区域很有可能是三星堆城址内的一处重要的祭祀区所在地,也不排除该区域亦有一处小城,但目前还无法确断。截至目前,共计发现包含物丰富的8座祭祀坑,都位于马牧河以南的三星堆城墙西南,且与三星堆城墙平行的、大致呈西北—东南走向的长方形黄褐色纯净土内,发掘者怀疑这就是祭祀区的范围。8座祭祀坑的平面形制有宽长方形、窄长方形和近似方形三种。面积最大的K8将近20平方米,最小的K5仅有3.5平方米。除了8座祭祀坑外,还有小型圆形祭祀坑、矩形沟槽以及出土与祭祀坑同类埋藏文物的灰沟和大型建筑。估计大型建筑可能与祭祀物品的陈设场所有关。K8的堆积中包含一定量的红烧土块,或许与废弃的祭祀建筑有关。祭祀区空间的完整布局仍有待于考古工作的进一步确认和复原。

相比于神秘莫测的祭祀区空间格局,各祭祀坑的出土文物倒是吸引了更多观者的眼光。1986年出土于一号、二号祭祀坑的许多文物已经陈列于三星堆博物馆,大家熟知的有青铜大立人像、多种姿势和神态的规模较小的人像;人头像中少数戴金面罩,多数则无金面罩,但其神态都具有较大的相似性,似乎有着较为固定的范本;人面具有大、小之别,有的局部还涂有朱砂或黑彩,有的在两侧和额中部凿孔,耳垂上亦有穿孔,应该与面具的固定位置或在其上另附的装饰有关;兽面具格外引人注目,不仅眼球呈圆筒状向前凸出,还在额部正中向上补铸一较高的扉形额饰,耳朵也呈现为有胡铜戈形;神树有大、小两种,其中1号大型神树,树干残高359厘米,通高396厘米,是三星堆文物中除了大立人像外又一件让人惊叹不已的器物;经过复原的铜神坛虽然仍不完整,但却反衬出三星堆人有着繁杂而神秘的祭祀仪式;铜尊、罍、瓿、盘等容器反映出了三星堆人与中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有着密切的联系;长143厘米的金皮木芯杖上刻有两人头像,以及两组鸟身上有箭射进鱼头部的图案,让许多学者想起了传说中的蜀王“鱼凫”;出土数量和形制都较为多样的玉璋是三星堆祭祀坑的一种典型器物,不仅有射前端呈宽叉形的,还有个别在射前端有立鸟形并在射两面各线刻有一璋形图案者;出土较多玉戈和一柄玉剑,但都明显不具有实用功能;发现大量的象牙和象牙制品,引起了象牙来源的争论,这也是涉及三星堆人群远程获取物品能力的一个重要问题;其他各种质地和种类的器物还有很多,特别是挂饰、饰件和杂件等,应当是复杂而神秘的祭祀仪式中的使用之物。

新近发掘的其余6座祭祀坑出土了风格大致相同的器物群,显示出它们可能共同构成一个祭祀器物群,但是有些以往不见的新器形值得关注,如铜扭头跪坐人像、戴尖帽立人像、顶尊跪坐人像、网格状龟背形器、神树纹玉琮等,拓展了学界对于祭祀使用器物类别等问题的认识。特别是通过多种科技检测手段,在多座祭祀坑出土器物表面发现了平纹、斜编组织结构的丝绸残留物,丝绸品种有绢和绮。土样检测中也发现多处丝蛋白信号,显示出填土堆积中有丝绸残留物。丝绸的发现提示我们原来的祭祀场所会有更多有机质文物,可惜都已腐朽或被火烧毁。

学界在三星堆一号和二号祭祀坑的年代认识上一直存在争议,从殷墟一期至春秋时期的意见都有,且还存在两坑同时和不同时的意见。最近发掘的三至八号坑可以为解决这些争议提供新的证据。经过测定取自四号坑灰烬层的竹炭屑,得到其碳-14年代数据有68.3%的概率落在距今3072—3003(cal.BP)的时间范围内,有95.4%的概率落在距今3148—2996(cal.BP)时间范围内。因为要整合通过各器物比较获得的年代认识和碳-14年代数据,特别是要逐一分析坑内各器物的制作年代顺序,年代研究应是一项长时期的系统工作,但却对解释三星堆文化手工业生产技术和对外交流,以及祭祀体系的发展过程等极为重要。

除了高等级建筑和祭祀遗存外,三星堆遗址也发现有中、小型地面建筑基址和长方形土坑竖穴墓、灰坑等遗迹。即使是陶器种类,三星堆遗址也是整个三星堆文化中最为丰富的,包括小平底罐、高领罐、翻领罐、深腹罐、高柄豆(豆形器)、簋形器、缸、三足形炊器、大口平底盘、圈足盘、瓮、盉、壶、瓶、觚、鸟头把勺、圈足状捉手器盖等,这和三星堆遗址作为都邑的性质是相符合的。

三星堆文化的分布

三星堆文化是以三星堆遗址命名的,目前大家所说的三星堆文化各项特征也多是依据三星堆遗址的遗迹、遗物进行归纳总结的。事实上,三星堆文化分布范围广大,除了最为核心的成都平原区域外,渝东地区也属于三星堆文化的分布范畴。万州中坝子、忠县王家堡和老鸹冲、江津大土等遗址也发现了三星堆文化时期遗存,学界多将其作为三星堆文化的一个地方类型。不过,由于重庆地区的自然环境与成都平原明显不同,遗址的等级也明显低于三星堆遗址,因后期自然和人为因素导致遗址的保存情况多较差,所以重庆地区未见高等级建筑,出土的遗物种类也明显少于成都平原。

重庆以东的峡江地区,甚至到湖北荆州地区,仍然可见大量三星堆文化因素。其中在秭归至宜都地区,这一时期的文化遗存也曾被命名为三星堆文化的鄂西类型或朝天嘴上层类型。三星堆文化的因素如小平底罐、灯形器、豆、鸟头把勺、瓶、器盖等在该区域文化中占较大比例,不过本地文化因素釜、深腹罐、浅腹罐、矮领瓮等仍旧占据主体地位,所以也有学者将其作为单独的一支考古学文化,即朝天嘴文化。能够明显感觉到,三星堆文化在鄂西地区史前和夏商时期的文化格局变迁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而且小平底罐、灯形器等的演变趋势也体现出与成都平原存在一定相似性,从这一特点看,从鄂西至成都平原这一狭长区域内的文化交流和人群流动也应是较为频繁的。三星堆文化绝大部分的尊和罍等体现出与长江流域同类器更为相似,也是这一文化交流背景下出现的结果。有学者认为从时间、距离和程度看,鄂西地区出现三星堆文化因素是一次强大军事行动,继而是大规模的部族迁移的结果。鄂西地区由此成为三星堆文化所代表的巴蜀部族集团与华东、华南诸部族交往接触的桥头堡。

从三星堆文化及其成群陶器因素的分布态势看,该文化形成后不久即呈现强势东向扩张态势。因为川中地区的考古资料明显缺乏,仅在嘉陵江流域的南充淄佛寺发现三星堆文化因素,而在峡江沿线则体现得非常明显,可以一直到荆州地区。当然,文化因素在数量和强弱上也同时体现出西多東少的趋势,反映出作为三星堆文化核心分布区的成都平原与其他不同区域间的交流关系也存在或大或小的差异。由于陶器之外,在铜器、玉器、金器等方面,三星堆文化亦和中原、西北、长江中下游等多个地区存在文化联系,也有学者提出了和域外存在交流的观点。不难看出,高等级物品的交流圈远远超出陶器传播圈范围,这是三星堆文化存在多个层次对外交流的体现,也是三星堆文化复杂社会结构和文明形态的一个特点。

巴蜀文化区的形成

三星堆文化出现前的四川盆地、成都平原及邻近地区分布着宝墩文化,重庆地区分布的是中坝文化。有学者比较了两种文化在各类遗迹和陶器特点上的异同,将宝墩文化陶器分为三组,其中A组以夹砂灰陶系器物群为代表,与中坝文化第一期相似因素较多,B组和C组分别是与石家河文化相似的器物群和土著器物群。两者属于在时间上大体相当,空间上分布不同,各有其文化内涵和特征的两个不同的考古学文化。

不过,宝墩文化和中坝文化也有较多相似因素,如都在夹砂罐口沿内侧盛行饰竖向拍印绳纹或戳印纹,都盛行盘口器,均有一定比例的圈足器,都有喇叭口高领壶、小口壶、泥质卷沿平底罐、花边口沿罐等器类。种种迹象显示,宝墩文化和中坝文化之间的交流是比较密切的,但似乎前者对后者的影响要更强一些,前者的发展程度也要更高一些。考虑到宝墩文化与石家河文化之间文化交流的通道需经中坝文化所在区域,则中坝文化更可能扮演了东西区域文化走廊的角色。这种地缘关系及实际存在的密切交流为两地间的文化面貌一体化夯实了基础。

约在夏代晚期,三星堆文化的大力扩张使涵盖成都平原和重庆地区的“巴蜀文化区”初步形成。虽因考古材料的缺乏,还无法准确划定这一文化区的部分边界,但经过三星堆文化和十二桥文化的不断发展、融合,至战国时期,涵盖四川盆地及部分邻近地区的巴蜀文化区实现了趋同一致。这一体化的进程就是从三星堆文化开始的,足见三星堆文化在四川盆地、西南地区乃至中国文明进程中的重要地位。

当然,文化区内的小地域差别依然存在,否则便不会有学者始终关注“巴文化”和“蜀文化”的区分研究。可是,在这种不同层次的多元化趋势下,一体化进程始终是文化发展的主流,四川盆地考古学文化发展进程就是最好的明证。

于孟洲,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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