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心思更辽阔

徐亚平

两只不幸的小天鹅，一只在屈原大堤外的湘江河道遇险，一只在屈原垸内的青港虾塘受伤。

幸运的是，它们先后获救，于去年底重返蓝天，在洞庭湖盘桓数月后，会师黄河，继续北飞。

天鹅之约

2020年初冬，小天鹅突降岳阳市屈原管理区东古湖湿地，而我们“跟着大雁去迁徙”全球跟踪守护候鸟团队刚好跟随小白额雁从东北辽河流域跨过渤海湾经黄河入海口、鄱阳湖区进入洞庭湖畔。

时任屈原管理区党委书记金晨、区管委会主任万东盛情邀请我们活动组专家去座谈，意在留住天鹅。

寒暑易节，倏忽一年。2021年秋，瑞鸟复返。屈原管理区党委书记向科军、区管委会主任杨林彬大喜，认为既然小天鹅有了在东古湖及周边湿地稳定越冬的意向，本区乡村振兴的产业规划和生态建设都可以围绕改善小天鹅的长期栖居条件入手。

“尽快召集相关专家，专题研讨小天鹅保护。”12月上旬，向科军委派区委宣传部部长韩德辉负责。12月11日，韩德辉和区自然资源局局长陈峻心急火燎地来到我的办公室，表示要聘我为屈原区生态文明建设顾问，并尽快组织环保专家“共商国是”。他还透露，有一只天鹅误入青港村虾塘的地笼，挣脱时翅膀勒伤、鼻骨受损，被区自然资源局干部及时解救，目前已交由东古湖环保志愿者龙勇救护。

想到屈原区是秦宣太后芈月的故乡，我将这只天鹅命名为“芈月”（昵称“月月”）。

我们当即商定，就在专家研讨会期间给“月月”装上环志和卫星跟踪器放飞。

我随即视频连线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的长沙志愿者、鸟类专家周自然，請他帮忙联络相关专家。

12月19日，湘鄂赣鸟类专家来到东古湖。来自江西的鸟类专家王榄华给“月月”诊断过后，认为天鹅的有些伤口在野外恢复的情况比笼养更好，屈原区自然资源局于是决定马上放飞。

与会的卫星跟踪器研发专家周立波博士，给“月月”带上跟踪器，交由向科军放飞。刚一打开鸟笼，“月月”立马扑出，迈向水边，随后却一步三顾、从容游向湖心，慢慢接近天鹅大群……

“这是本周放飞的第二只小天鹅了。”周立波说，12月15日在屈原大堤西岸、湘阴横岭湖保护区救护放飞的一只小天鹅这几天也飞到了东古湖。

“那就叫它‘平平吧。”我高兴地说，屈原管理区因爱国诗人屈原而得名，而屈原则姓屈名平。

此后，周自然每天都会打开手机上的候鸟跟踪软件，查看“月月”和“平平”的活动轨迹，并截图发送到微信群，与鸟友们分享。

飞向长江

时至12月底，因为“月月”的迁徙信号还停滞在24日23时，之后再没回传，而“平平”则每小时都有动态更新。为此，我一直很纳闷，也很担忧。

“月月”到底怎么了？是否旧疾复发，或者另遭不测？

26日，岳阳大雪，周自然和摄影家潘学兵、张京明同赴屈原，直奔“月月”最后一次传来的信号点。隔渠相望，很多大雁、天鹅在闹腾。但雪天雾大，无法观察到“月月”。

傍晚，周自然突然又刷到“月月”发出的信号，就在附近的河伯潭东岸湿地，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经分析确认“月月”放飞后主要在4个地方停留：东古湖放飞地、湖洲、垸内藕塘、河伯潭东岸湿地。

26日16时，周自然去了藕塘，17时30分离开，因为“月月”的信号停滞了两天未更新。

而“月月”刚好在此！只是能见度不好，无法辨认。

周自然离开时，它也随即飞离。

27日0时飞往东古湖，10时飞往藕塘，11时飞往河伯潭东岸……其实，“月月”的活跃度很高。

12月31日早，周自然发布“号外”：“月月”北飞100公里，进入湖北石首市长江故道天鹅洲。

但是，“月月”降在故道北岸农田。那里不是保护区，我很担心。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我马上呼叫湖北长江天鹅洲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总工龚成。

7时58分，龚成来电：“需要我做什么？”我没有客套：“请马上安排弟兄们到天鹅‘月月活动点守护，不能出任何问题。拜托！”

龚成雷厉风行，马上联系保护区巡护科科长陶乐，让他带人迅疾赶往现场;通报给石首野生动物保护站;通知石首市江豚保护协会救护队立即派人寻找守护。

他仔细查看卫星地图后，确定“月月”目前降在石首长江故道北岸的农田。

“月月”当时已经有了很多粉丝。所以，我设法在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开设了《一湖天鹅一湖诗——屈原作家、诗人的天鹅诗流》专题，推送屈原作家们的生态文艺作品。

然而，“月月”的不辞而别，也让大家多少有些惆怅。

2022年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周自然再也坐不住了，遂驱车前往天鹅洲探亲。

16时30分，在天鹅洲麋鹿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带领下，周自然来到天鹅洲长江故道，那里有成群的小天鹅在嬉戏、打闹。他用望远镜观察了很久，但还是没找到戴项圈（卫星定位器）的“月月”。

他仔细分析了“月月”的近期行踪，发现“月月”每天白天都会前往天鹅洲北面10公里处的秦家洲村的农田觅食。如果明天他能提前到达那片区域，那将是一个极佳的观察机会。

次日，农历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秦家洲村风雨交加。

8时30分，周自然来到“月月”将临的农田。这里原本是一个龙虾养殖场，目前不是养殖期，虾田大水漫灌，水生植物蓬勃生长，这是小天鹅最理想的食堂。周自然距村庄大约300米，如果“月月”如期到此，他藏身车里就可清晰地拍到。

他将卫星信号又刷新了一遍。9时，“月月”还在长江故道，周自然仍痴痴守望在秦家洲村虾田。

他朝思暮想的“月月”，今天会回来吗？

正当周自然望眼欲穿时，30多只小天鹅由远而近、一路欢歌，出现在他头顶上空。大约发现了这个地界新来的黑色怪物（汽车），部分机警的天鹅在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继续朝北飞去，另外一部分则开始俯冲，准备着陆。

“‘月月肯定在里面！”周自然一边用手机直播，一边兴奋地对我说。

直播画面中，12只小天鹅已稳稳降落在他左前方的农田里。

雨，越下越大，周自然用毛巾盖住相机和镜头，不停地拍摄。忽然，他发现其中一只天鹅颈部有明显的暗影。

难道那就是“月月”的颈环？周自然拿起望远镜，仔细辨认。

一只洁白的小天鹅，颈部靠近食囊的位置有一个反光的物体，那应该是卫星跟踪器的太阳能电池。

12只小天鹅，自然分成3组。“月月”这一组，有2只纯白色羽毛的成鸟、2只灰色羽毛的亚成鸟。成鸟“月月”开始在左边，后来慢慢游到中间，与其中一只亚成小天鹅交颈亲昵了一阵，随后领头往左越过大群，一起到另外一边觅食。

周自然喜不自胜地发表评论：有可能它们是一家！“月月”放飞后，找到了它的伴侣和两个子女，一家人破镜重圆，共享天伦之乐！

邻里共建

这些日子，“平平”一直在洞庭湖洲与屈原垸之间来回栖息。2021年腊月廿六，“平平”进入汨罗江北的汨罗市白塘湖。

廿八，“平平”飞到君山岛附近的大湖里去了。

廿九，除夕夜，“平平”飞往石首天鹅洲。天鹅也走亲戚噢。

2022年正月初一，“平平”再回白塘湖。次日重回屈原垸。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2月7日，岳阳大雪。我接到韩德辉的电话，说是湖北鸟类专家李振文已应邀前来屈原管理区，参加当地越冬候鸟的保护方案研讨会。我马上电告周自然，请他务必参加。

2月8日下午，三方讨论《屈原区越冬候鸟及栖息地保护方案》。李振文提出迁徙候鸟的生态保护、水生生物保护、水源水系保护、面源污染管控、新型绿色生产方式应用与推广、生态友好型绿色生产标准、公民生态友好行为规范等七项建议，并指出东古湖的生物保护不只能盯着天鹅，更要关注生物多样性，适当增加芡实、菱角的种植面积，营造水雉、须浮鸥等夏候鸟的生境，使东古湖一年四季有鸟看。

李振文还说，屈原区作为一个农耕区，并非法律意义上的候鸟保护区，可以采取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中国绿发会”）倡导的“邻里生物多样性”和“小微湿地”的理念来进行生态保护和建设。

屈原区党委、管委会当即委托李振文，邀请中国绿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周晋峰博士前来屈原区调研、指导。周晋峰多年坚持在国内外很多重大环境事件中及时发声、立场鲜明，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2月9日，周晋峰赴屈原管理区进行调研。由于日程紧凑，周晋峰安排在屈原区的时间只有4个小时，屈原区也高效运转，情况介绍安排在接机途中，现场生物多样性考察精准到点，到达小天鹅栖息地之后迅速赶往湘汨汇流处的磊石山制高点，尽览南洞庭湖湿地。在东古湖畔，观看正在湖面游弋的小天鹅。向科军说，“月月”可能是一只雄性天鹅。周晋峰开玩笑说，既然是男的，为什么不取名“屈原”呢？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屈原的名字，已经被我送给另一只小天鹅了。

李振文向周晋峰介绍了东古湖的水生植物，特别介绍了一些看似无用的外来物种被天鹅采食的情况。周自然补充道，小天鹅在洞庭湖至少还要生活一个月，现在很多农田包括东古湖的水生植物已被采食，这就是东古湖小天鹅数量没有年前那么多的原因;但是立春后，新的水生植物又会长起来，小天鹅会借此度过乍暖还寒的早春。

中午没有休息，大家直接进入研讨会会场。向科军言简意赅地介绍了生态立区、绿色立业的发展理念，和“四个争创”的发展方向，提出以候鸟生境营造为切入点，做好生态保护和乡村产业振兴的大文章，恳请专家献计献策。

发言过程中，周晋峰希望大家慎用“引鸟”“留鸟”这样的词汇，因为这样不太尊重自然规律。他建议把观鸟活动放大到“观自然”，只有充分认识每个物种的重要性，和它在自然界中扮演的角色，才能有效利用好原生态和生物多样性。他表示将调动现有资源，推动屈原区邻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小微湿地的建设，提前在屈原区中小学推行习近平新时代生态文明思想教育读本，力争向教育部申请举办全国中小学生生态文明知识竞赛，尽力争取把屈原区的生物多样性建设做成一个国际性的成功案例。

半个月后，向科军做了一份工作报告，报告里明确指出：倡导“小微湿地”和“邻里生物多样性”的理念，开展生态保护和建设，打造邻里生物多样性的样板。

看来屈原区的生态发展理念，确实是要先行一步了。

雁过留痕

“平平”放飞后一直没有被拍到过，有点遗憾。而卫星信号显示，“平平”这几天稳稳地在大湖和东古湖之间往返。2月13日，周自然径直开车去了东古湖。

湖里天鹅较多，但没看到“平平”。刷新一遍信号，确定它就在这里。

16时许，天鹅完成觅食，陆续起飞，前往洞庭湖洲过夜。周自然举起望远镜反复捜寻。突然，一个戴环志的天鹅出现在他的视野。

在东古湖的一个浅水区，六七只小天鹅集聚在一起，不断点头交流。其中一只体型较大的天鹅虽然背朝周自然这边，但是颈部一晃而过的黑色物体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火眼金睛”。

这就是“平平”！

次日，岳阳鸟友龙春涛闻讯赶来，拍到“平平”嬉戏的场面，“平平”昂首挺胸，振翅欲飞，一副王者风范。

2月17日，黄河开始解冻，小天鵝即将北迁。

22日，湖南迎来一场春雪。次日，一位央视记者来电，告知央视将在3月下旬直播候鸟迁徙，拟分东、中、西三个线路直播，希望周自然提供相关素材。

周自然建议跟踪小天鹅“月月”“平平”，并动情介绍了与之相关的温馨故事。央视方面当即确定将其列入选题。

顺利北迁

24日，周自然刷新信号时发现，“月月”己北迁河南秦岭东麓区域。当天，江汉天气晴好，正刮南风，“月月”御风而行，一鞭直渡河洛。

当晚，“月月”停栖于嵩县某水库，周自然随即通知洛阳鸟友黄晓敏。

次日，正当黄晓敏回信息确认地址时，“月月”又于凌晨2点振翅而去，剑指汾河。

27日，周自然重磅發布：“月月”抵达黄河湿地乌拉特前旗段。黄河尚未完全解冻，树木还未发芽，小天鹅却飞过来了，它们只能吃上年残存的庄稼和植物根茎。迁飞很壮丽，但是也很艰辛。

“月月”会在河套地区呆上一段时间，再往北迁。为了生存和繁衍，无奈常年在饥寒交迫中长途迁徙，这也是候鸟的宿命。

3月7日，天气转晴，“平平”飞出横岭湖，周自然追随其信号，来到汨罗市白塘湖。

8日，央视总台记者张芸来到长沙，计划拍摄洞庭湖候鸟北迁的场景。周自然随即邀请鸟友们加入，一起参与拍摄。

9日，周自然又发布消息：“平平”北迁。与“月月”的迁徙路线基本吻合，平均时速75公里。

10日，“平平”和“月月”在黄河胜利会师。

这条小天鹅迁徙路线，周自然和我是最熟悉的了。2015年，岳阳救助放飞了小天鹅“春春”和“涛涛”，我们发起一个大型跟踪守护活动，从洞庭湖出发，跨过长江、汉水、黄河，来到乌梁素海，一路守护小天鹅出境。活动按小乔初嫁、荆有云梦、河洛索图、雁丘问情、长河落日、天涯明月等情节跟进，从月满到月亏，每到一处，人文情境应时而出，妙不可言，很好地传播了生态理念和湖湘文化。

这次活动还促成了洞庭湖和乌梁素海“联姻”，两个保护区于2021年5月23日宣布正式缔结成为友好湿地，南北鸟友相约一起守护千年鸟道平安。

现在，小天鹅再次来到黄河，一直在默默关注“平平”“月月”的乌梁素海保护区管理局局长程峰马上派员接力守护。期间，志愿者罗跃忠天天守护河滩，还拍到了“平平”在黄河觅食的镜头。

21日，“月月”在巴彦淖尔盟的磴口县北迁进入蒙古国。

27日，“平平”飞越阴山，经蒙古国继续北飞。

4月11日，“月月”叩关俄罗斯。

半载相逢终北去，留取丹心相守。几乎每年同期，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志愿者都是这样悉心守护天鹅、大雁在洞庭湖越冬。随着小天鹅的北迁，周自然每天都在更新播报它们的行踪动态，以及沿途的生态与人文环境。“跟着大雁去迁徙”，我们为全国人民奉献了一个精彩的生态人文故事。

小天鹅在洞庭湖盘桓多长时间呢？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秘书处和巡逻队都知道：是5个半月。

在我看来，小天鹅真正的乐园，还是在咱洞庭湖。这里常年没有冰冻，候鸟南迁之期，也是洞庭湖退水之时。秋水长天、大湖落日、青草嫩芽、平湖落雁，如斯良辰美景不知迷倒多少观鸟客和摄影家。

4月，洞庭湖所有的小天鹅皆已离去，我们都若有所失。

再次相见，就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