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气的生命精神
——论气化哲学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影响

2022-05-25 15:36刘跃兵
名家名作 2022年4期
关键词:养气气化气韵

刘跃兵

“气”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范畴之一,古人以“气”为中心建立起一个气化哲学的体系。中国古代哲学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气化的世界之中,这是一个整体、混沌的生命世界,天地万物都由气派生,一切生命都在气中生存、流动、变化、灭亡。人的生命也是一个气化的世界,人得气而生,因气而存,与万物处于一气浮沉之中。人与世界具有生命的统合性,人以“气”与世界合一,正是“气”的范畴构成了中国古代哲学“天人合一”思想观念的根基。《庄子·知北游》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圣人故贵一。”从“气”的角度看,万物相通为一,所以圣人非常重视这个“一”,由此形成了中国古代哲学的整体思维方式和重视生命的特点。

气化哲学不但决定了中国人的整体宇宙观,而且决定了人的生命本质属性,人作为一种生命存在,也是一个气化流荡的世界。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生命精神是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美学是一种强调生命和性灵之学。气化哲学的生命精神对传统美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管子》四篇提出的“精气说”不仅在当时直接影响了爱国诗人屈原,构成他的宇宙观、人生观和审美观的核心,而且还启发了《淮南子》和《论衡》的思想,王充《论衡》的思想又对清代两位美学大师叶燮、王夫之以及清代著名艺术家郑板桥和石涛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从中国美学史来看,气化哲学的生命精神贯通于儒、道、骚各家的美学传统之中,奠定了中国传统美学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古典美学的哲学基础。

具体地说,气化哲学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影响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审美本质论上,中国传统美学崇尚“体验”。中国哲学的中心不在于向外的知识探求,而在于内在生命宇宙的建立。我们在面对外在世界时,不是以理性去把握和控制世界,而是以生命去契合世界,在一体的气中浮荡,我们以生命去回应世界,在心物的互相感应交融中汇合到世界之中,体验气化世界生生不息的韵律和节奏,这就是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审美精神,西方的主客对立二分法在中国古代哲人看来是站不住脚的。人与世界具有气的统合性,人与世界的合一,不是通过感官去认识世界,而是以气去契合世界,以气合气,以生命合生命。因此,审美的本质不是一种理性的认识,而是一种感官和心灵的体验。

《庄子·达生》记载了一个“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梓庆之所以能做成使“见者惊犹鬼神”的鐻,就是因为他做到了“以天合天”,以气和气,以人之自然合天之自然。梓庆虽然是工匠,但是达到了雕刻艺术家的水平,他的成功与其说是技术层面的胜利,还不如说是长期审美体验的必然结果。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第一首诗曰:“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北宋文同擅画墨竹,他在画竹时之所以“见竹不见人”,是因为他“身与竹化”,进入了一种物我俱忘的“天人合一”的审美体验境界,故而能成功画出“清新”之竹。

在艺术主体论上,中国传统美学强调“养气”。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认为人不是理性的动物,而是充满生命的动物,是一种秉血气之性的动物。古人并不强调通过理性去征服世界,而是强调通过生命去体验世界,唯有通过养气,才能创造一个圆融的体验主体,克服人与外在宇宙的分离,达到小宇宙和大宇宙的融合与大和谐。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养气就是培养主体清明、澄澈的审美心胸,正如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说的“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这种养气的结果被郭熙称为“林泉之心”,也就是一种审美的心胸。

尽管儒、道两家对养气的看法各不相同,儒家养气说立足于生命超越,建立合规律的道德宇宙;道家养气说立足于建立自然而然的生命节奏,建立超越人的知识和伦理秩序的生命大和谐境界,但是它们都以生命的圆融为最终旨归,以契合天地节奏为基本特点。养气是对一个人生命境界的培植。艺术是切入生命的,艺术家的创造过程就是生命的体验过程,也是生命境界的培植过程,所以中国艺术是超越技术和技巧的,技巧是外在的,养气是内在的。中国艺术重视由“技”进于“道”,对此,《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给予了生动的阐述。艺术家要达到“道”,养气则是绝对必要的环节。清代画家石涛在一则题画跋中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这句话揭示了中国艺术的奥秘。“呕血十斗”指长期呕心沥血,是对知识和技巧的艰苦卓绝的不懈追求,而“啮雪一团”指吞下一团洁白的雪花,是培养高旷通灵的审美心灵,是精神境界的提升。中国传统美学认为,艺术家成功的关键不在于知识和技巧,而是智慧,是心灵,是精神的境界。艺术家只有通过养气,养得宽快悦适之心,就像吞下一团洁白的雪花,以冰雪般澄明的心灵去创作,才能创造出好作品。

在艺术作品论上,中国传统美学重视“气韵”。在气化哲学的影响下,“气韵”对艺术作品来说尤为重要,在六朝美学家谢赫的绘画六法中,“气韵生动”位居榜首,成为中国绘画万古不移的最高法则。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出绘画“六要”之说,也以“气”“韵”最为重要。作为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气韵”由“气”和“韵”组合而成,“气”侧重于指天地万物之生气,即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韵”则是艺术作品中蕴含的音乐感和节奏感。由于中国艺术所表现的世界是一个活的世界,一个生机流动、气化氤氲、密合无际的世界,因此艺术作品必须反映生命的内在节奏,而不以表现外在形体为满足,中国传统美学是重神而轻形的。“气韵生动”就是强调艺术作品要有活泼泼的生命感,要表现宇宙万物的活泼生机,体现出对“生生而有节奏”的生命精神和悠远意境的追求。

首先,中国传统艺术有“重气韵轻位置”的传统,重视虚灵不昧的空灵之美。郑板桥自述产生艺术创作冲动的情境时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古代画家感兴趣的审美对象往往是那种空灵朦胧、虚实结合的自然风景,而不是像西方艺术家偏爱描画一堆静物。其次,中国传统艺术还重视运动的风神,趋向于有节奏的舞蹈,正如宗白华所说:“尤其是‘舞’,这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所以古人说“大乐与天地同和”。此外,中国传统艺术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中国传统艺术非常强调意境的追求,艺术家不但重视对实景和具体物象的描绘,而且更加重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如清代画论家笪重光在《画筌》中所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中国艺术着眼于整个造化自然,整个宇宙、历史、人生,用“以大观小”的宏阔视野观照万物,追求玄远幽渺的“道”,表现出深刻的哲学意味。朱良志指出,中国画的构图原则有“云烟飘动”“元气淋漓”“气象浑沦”等特点,它们共同营造出中国传统艺术“气韵生动”的审美意境。古人认为,“气韵”是不可学的,它与艺术家本人的天赋气质密切相关。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明代董其昌也说:“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在生而知之,自然天授。”“必在生知”和“自然天授”都是强调“气韵”的核心是生命意义的传达,须用生命去体验和契会,只有通过以气合气,契合于天地自然之节奏,才能把握自然之生命精神,“气韵”不倚赖知识,而是与个人的艺术悟性和生命智慧有关。

在艺术批评论上,中国传统美学看重“人品”。艺品与人品的统一,是中国传统美学对艺术作品审美价值的一种独特看法,这是一种伦理学的艺术批评传统。中国美学和艺术既强调艺术作品要表现外在的自然生命世界,又强调艺术作品是人的整体生命境界的呈现,因此产生了“文如其人”“诗如其人”“画如其人”等一系列的艺术主张。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推崇大丈夫的品格,就是对儒家至大至刚人格美的赞赏。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认为作家的气质决定了其文艺作品的审美风格。韩愈提出“气盛言宜”的美学命题,认为精气旺盛的主体必能创作出适宜的文艺作品。清代学者叶燮提出“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充分强调诗人的性情、胸襟决定了其诗歌的艺术面目,而“性情”和“胸襟”的根本则在于“气”。显然,在中国传统美学看来,艺术家的主体因素尽管非常多,但是它们都以“气”为其根本,其他方面的因素都可以归结到“气”。

正是在气化哲学的基础上,中国古代的艺术批评家往往把作品审美价值的高低与艺术家人品的高低紧密联系起来,甚至有所谓“有一等之人品,方有一等之艺术”之说,在品评作品时表现出将伦理标准凌驾于审美标准之上的倾向。比如,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书法之所以备受推崇,离不开人们对他忠贞爱国的高尚品格的崇敬,而宋代奸臣蔡京的书法之所以被人贬弃,就与人们对他奸佞品行的鄙视理所当然地联系在一起,古人品书即是品人。由此看来,艺术家的生命品格才是他艺术作品成功的关键,中国传统美学在气化哲学的影响下不但产生了“养气说”,而且还形成了一种推重洁情高韵、人品艺品相统一的传统。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对此总结道:“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如其人”是儒家美学的一个重要的艺术标准。

在中国古代,“气”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而且转化成重要的美学范畴。孟子最早将“气”的观念引入审美领域,他的“养气说”充分肯定了主体的人格精神之美。曹丕又将“气”的观念引入文艺领域,他的“文气说”强调作品的风格与作者的个性气质的内在关联。后来,刘勰、钟嵘、谢赫、荆浩、倪瓒、王原祁等文艺理论家在其文论、画论著作中都运用“气”的范畴分析探讨文艺规律。“气”的观念构成了中国传统美学发展的一条精神内脉。在中国画的十三科中,山水画处于最高的地位,原因就在于山水画最能体现气化哲学的精髓,山水画最便于体现天地间气化氤氲的生命精神,仅有外在之形的山水画不是真的山水画,因为它没有表现出山水之意韵,也就是“苍茫氤氲之气”。生命精神贯穿于中国传统艺术之中,表现充满生机的生命世界是中国艺术的宗旨,像西方以英国透纳(Turner)为代表的画家以动物尸体为描画对象,在中国绘画中是难以想象的。“气”是中国艺术的源头活水。

《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这里,“气”就是“道”所生的“一”。老子认为,“道”是宇宙的本体,“气”是“道”的生命化,它是万物之始。尚“气”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鲜明特点,受此影响的中国传统美学强调,审美是一种超越认识的生命体验活动。此外,“气”的观念还赋予中国艺术以生命性的特点,尚气的生命精神对中国传统艺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古代艺术理论中的主体论、作品论和批评论的主要观点都与“气”相关联,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气不仅是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而且是艺术作品的生命力,有时甚至与道相合而成为艺术的本原。”“以气论艺”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特征,因此,如果不把握住“气”的审美范畴,我们便无法深入理解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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