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冶歌

2022-05-27 00:55张一骁
含笑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矿石特质原谅

张一骁

你必须回到黑暗中,是的,必须回到黑暗中

你必须关闭所有的亮光,收藏自己的光芒和亮点

那些曾照耀的和给予的,都与你无关

以太阳,以月亮,以星辰的光都不可信

虚幻又虚空,它们坐于万物之上

俯瞰或仰望,也都是虚空的,像物不曾遇见物

像时空不曾交汇时空

像我们看着自己,以为遇见的是前一个自己或下一个自己

以至我们的呼吸,我们的肌肤,我们神经末梢的触动

都不是我们的,我们是没有面孔的人

像你,回到黑暗中,挨挨挤挤地躺下

暗中提纯自己体内的金属特质和元素

又把金属特质,抱紧并返还到黑暗中

你就是自己的太阳,只是缺少土地,河床,植被和芸芸众生

他们需要护佑,护佑也是空的

护佑仅仅只是布施的仪式,而人间往往需要道场

你也不需要他们,金属的特质只需要穿过黑暗甬道

抵達更黑暗的地域,那里更接近地火

更接近提纯,锻造和熔铸

人间是没有悲歌的,地下也是没有的

你坐拥整个黑暗,像黑暗一样衰老

像黑暗一样无助,像黑暗一样秘密又像黑暗一样敞亮

你体内包含着某种物质的消散和聚集

以及某座火山的遗脉。你一再地把自己填满

塞进铝,塞进铜,塞进锌,塞进赤铁和钨

塞满的自己继续下沉。多像一个人

塞满爱和痛,塞满牵念和疾病

在人间一次次下沉,沉默和搁浅,每一次残破

也都是安静的,每一次安静,也都是陈旧的

我们有时候绕过你,绕过太阳和月亮

绕过一滴水的边缘,绕过每一次的折断和剥离

我们一再把自己放轻,像你把自己填满一样的决绝和果敢

人间的雨水还是一样从天幕宣泄下来

人间的风还是吹出四处风声

人间的花朵还是没能留在人间

我们安静生病,安静流泪,安静把一批一批

亲人,往天上输送。你依然不语

继续专注你的金属提纯术。当有一天

我看到你身上布满矿物的结晶,黄的,红的,铜绿色的

它们互相渗透,彼此互融

黑暗哲学让它们学会抱团取暖并让它们活了下来

活下来无异于阳光找到进入叶绿体的甬道

云朵找到了向上的天梯

我们互相拥有又互相摒弃,在取舍之间

觅得平衡的焦点。在人间,我们被阴阳推挤着

凝视着,也被押解着,我们看到的地域空无一物

包括山水,林木,虫蚁也都空无一物

一些时间沉淀下来,等待更多的时间下沉

灰烬,退隐,坍塌,逃离才是你看到的

它们热衷于死亡,这并非原罪

只有你躺在地下,躺在黑暗里,等待着

更多的金属元素根须般前来汇集

等待着救赎一次一次被原谅

在一次又一次的清算和救赎中,靠近地热,靠近光

再下一次雪,你就该醒来了

雪,那么轻飘飘又那么厚重,有金属的特质

我是多么迷恋那种感觉,我不是自己的

手不是,脚不是,脑袋不是,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都背离轨迹,做着言不由衷的差事

我的体内没有一丝风,沉郁。

我多想以你的形态而生,沉默,冷酷,尖锐

我不动你也能看得见

我进入你的黑暗里你的时间里,没有身份

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籍贯

没有已婚或未婚,没有可以供你召唤的名字

我们就这样端坐着,我们的身上

是厚实的土层,很原生,不是古董

我们的光照,需要矿洞从我们体内穿过

像风穿过雾,又静止在我们身旁

这状态是欢喜的,可以一起年轻

也可以一起老去,甚至一起破裂,一起粉碎

一起把体内的金属抽取,金属的延展性

源自我们的彼此相念相牵

像莲藕的生死孽缘,扣紧因果

因牵念而悲痛,因悲痛

又欢喜满怀,因我们懂得了时间法则

在自身之中,在自身之外

因此我们会原谅雪,原谅凋敝和残缺

原谅运动和守恒,我们在原谅它们的同时

它们早已经将我们遗忘

因为害怕炉火,所以每一根薪柴

每一颗煤矸石都有罪,这是恨屋及乌的伪逻辑

没有罪的罪从此都是罪。我们深埋土中

从没有去数落和自救。我们静止在孤独的时间里

黑暗才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条河流

哪怕我们体内还保留金属元素,只要

我们不轻易示人,它就不会折返成指向我们的刀子

这是一个危险且棘手的问题

沉默和内敛能让我们继续存活

作为骨膜和声带,只会让我们更接近炉子。

有时候,我们需要坐下来和体内的金属元素促膝长谈

达成某种和解和契约,像和体内的癌细胞共生

在接纳的同时时刻保持警惕。这很有必要

趋利避害的本能曾带领我们穿过漫无边际的黑暗

降落在安全地带,成为我们疼痛时的疼痛

悲伤里的悲伤,快乐中的快乐

本能,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像我们

也是矿脉中的一部分,富矿和贫矿都拥挤地生活在一起

领略暗色,没有谁先于谁衰老一步

我们都在,我们都在沉默和静止中假装昏迷

又专注于清醒

所有悲歌都唱尽,人间也不会只有欢歌

每个沉沦的歌者,都在极力修改歌谱的结尾部分

以刀光,以箭矢,以折戟沉沙的古铜色

它们先于欲望,斗争和王冠到来

充斥金属的原罪,这罪也不过如此

人间的风声,允许他们攻城拔寨,枕戈待旦

允许王侯将相舔舐刀口,立马横刀

金属,也如玻璃一样易折易碎且又充满野心。

这不影响人间的祷词,向天叩问。

我们依然把矿石从地底挖掘出来

堆成一座小山,高高的堆积着,高过河床

高过野草,高过林木,高过不能抵达的纯净和纯粹

又在一次次的垮塌中,允许每一块矿石

坐拥夜空,见光死。

当所有的歌都引向最初的发声器

它们,是孤独的。当所有的孤独

都引向最初的触发器,我们也是孤独的。

我们的孤独与它们的孤独之间

隔着一片浅浅的目光,我们看到金属

就看到仿佛矿石的血肉和骨

它们看到我们,如凶手一般并苟活于人世

便看到了衰朽,清算和下场

我们在冶炼自己的同时,也在劝慰他人

用自身的磷火点燃煤矸石

用大火焚烧自己,在人间冶炼自己。

它们在凝视火炉,像我们在凝视深渊

当向上的阶梯被拆解,所有的铁水,铝水,铜水

都往低处流淌,它们的流淌是寂静的安静的

仿佛听不到最初从地底缓慢破土的声音

在凝视火炉时,炉火的火红让黑暗羞愧难当

翻滚的铁水,铝水和铜水像煮沸的太阳

形成小小的旋涡和小小的波涛​

这旋涡和波涛曾抚育了多少人间的鱼群

它们护生,护死,驱光。它们重复着来回于山谷

在山谷中收集云朵和闪电

又在晨曦阳光初探时爬上山岗,追随雾气赶往人间。

相传,所有的矿石都是遗落陆地的海螺

只要轻轻敲击,死去的我们便会逶身草木

春风来时生,秋风来时死。只是一些根须

仍紧紧扣稳大地的脉搏,一起起搏,一起跳跃

一起把黑暗深处的潜藏和内敛开成寂静的花朵。

这花朵也在人间凝视着深渊,恰如矿石

深情地凝望着火炉

凝望炉火并不可怕,提纯和锻造需要掸尽自身的尘土

剔除自身的纹理和脉络,消磨自身的形态

就像我们,秉持摇摇欲坠的烛火

穿梭于深渊和断层之中。我们看到的每朵花

每株草,每个人,每件事,穿过的每一个困惑和困顿

都会沉淀成体内的年轮和额头的鱼尾纹​

我们拥有它,感知它,并为它们建构一座小屋

鸡鸣时黎明跟来,炊烟升起时傍晚跟来。

在这通达的逻辑里,我们也在遗弃自己

冶炼自己,锻造自己,提纯自己,归类自己。

我们遗弃的部分和我们隔空相拥,风慢慢慢慢地吹

雨慢慢慢慢地落,风化慢慢慢慢地进行

我们遗弃的部分在时间的边角料里继续聚集和重组

有一天,另一个我,会在风里雨里雾里

和我们重逢,他和我们患一样的病,吃一样的药

有一样的偏执,狭隘和短板,有金属一般的冰冷和光泽

它和我们握手,和我们言和,和我们一样

在抵御时间的棱角和划痕中千疮百孔

像一块新铁遇见另一块锈迹斑斑的老铁

像一块新铜遇见另一塊裹满铜绿的旧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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